薛崢
一部法律從誕生起,就面臨著如何去理解的問題。法律是帶有強制約束力的,因此它的條文必須易于理解,以便于遵守。然而,隨著時代發展,新生事物層出不窮,而法律條文則是相對固定的。社會實踐與法律條文之間往往隨著時間推移會產生一定差異,這時就會面臨法律如何重新適用的問題,從而需要對法律作出新的解釋。例如,在美國司法界,曾就墮胎的合法性問題進行過激烈辯論,核心問題之一就是在憲法中對于“人”的定義,胎兒算不算“人”,或者說多大的胎兒應當被當作“準人類”來看待。“布萊克門大法官所做出的結論是,胎兒不是憲法上的人。”①當然,這同時受到宗教團體人士的強烈反對和抨擊。這就涉及如何對美國《憲法》中對于“人”的定義進行解釋的問題。而在我國,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形成的情況下,同樣會面對大量在立法后又產生的新生事物,在適用相關法律之前,必須先進行必要的法律解釋。因此,首先要弄清什么是法律解釋,以及在具體實踐中如何適用。
一、法律解釋概念及適用
在我國現行的法制框架下,對于法律解釋已作出一系列相關規定。根據1982年《憲法》、1981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加強法律解釋工作的決議》和2015年《立法法》等法律文件規定,我國法律的“法定”解釋分為:立法解釋、行政解釋、司法解釋。立法解釋從廣義上說,是指所有依法有權制定法律、法規的國家機關或其授權機關,對自己制定的法律、法規進行的解釋。行政解釋是指國家行政機關在依法行政時,對有關法律、法規如何具體適用問題所作的解釋。司法解釋是指國家最高司法機關在適用法律、法規過程中,對如何具體應用法律、法規的問題所作的解釋。包括:審判解釋、檢察解釋和審判、檢察聯合解釋②。就目前而言,在具體實踐中,由于種種原因,我國的立法解釋的數量極少,而行政解釋和司法解釋的數量十分龐大,體例也是多種多樣,缺乏統一的規范。
法諺云:“法無解釋,不得適用”。在具體的司法案件中,對于案件中的各種情形是否屬于法條中所規定的范圍,法官必須結合法律和相關解釋以及具體的案情,作出明確清晰的認定。這既是的一個邏輯推理的過程,也是一個法律解釋的過程。在我國,一部法律通過各地一段時間的司法實踐,為避免一些案件的處理存在裁判尺度不統一的情況,出于法制統一原則,最高人民法院在總結審判實踐經驗的基礎上,經過反復調研論證和廣泛征求意見,往往會就一類案件的法律適用問題出臺司法解釋。這樣,就能及時填補一些法律的漏洞,給公眾明確合理的預期。
二、從具體司法案例中認識法律解釋
我國是成文法國家,而非判例法國家。對立法者而言,其理性和預見都是有限的,不可能制定出能夠調整所有社會關系的法律,也不能預見未來所有的新生事物。況且出于法律相對穩定的需要,也不可能頻繁修改法律。因此,法官雖然沒有主動創造法律的權力,但在出現法律含義模糊甚至空白的地帶時,法官只能通過解釋法律來發展和完善立法。此外,案件審理往往是有期限的,而全國人大常委會出臺一個立法解釋往往需要較長的時間(全國人大常委會一般每兩個月召開一次,會期一周左右),且需經過多道立法程序,其研究力量也相對不足。因此,全國人大常委會往往傾向于通過對法律進行修訂的方式來修補法律漏洞。相對而言,司法解釋的效率往往較高。法院處于司法實踐的第一線,能及時總結司法經驗,并針對一類具體案件的共性問題及時開展研究論證,從而快速地作出反應。因此,這也許就是我國立法解釋式微,而司法解釋蓬勃發展的原因之一吧。
下面,就通過一個具體案例來認識法律解釋的重要性。以1997年著名的王海打假案為例,王海知假買假后,依據1993年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49條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銷售者支付雙倍賠償③。該案的核心問題是:王海是否屬于法律規定的“消費者”,從而受到法律保護。《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2條規定:消費者為生活消費需要購買、使用商品或者接受服務,其權益受本法保護;本法未作規定的,受其他有關法律、法規保護。在該案中,法院認為,王海知假買假不是為了滿足生活消費需要,因此不屬于“消費者”。但在全國其他一些地方的類似案件中,有的法院認為,即便知假買假也屬于“消費者”。這里就牽涉到法律解釋的方法問題。一般認為,在語法解釋(又稱文義解釋)、邏輯解釋、系統解釋、歷史解釋、目的解釋和當然解釋等法律解釋方法中,語法解釋居于優先地位。在這里,如果以字面理解,王海如果不是以“生活消費”(即出于滿足生活需要而購買商品或者接受服務)為目的,知假買假,那他就不是消費者,不受法律保護。如果將“生活消費”看作是“經營活動”外的所有其他購買行為,那王海的知假買假就屬于“生活消費”而應該受到保護。
有學者認為,王海打假案的知假買假行為,如果從目的解釋的角度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本身蘊含了立法者所考慮的公共政策和目的,特別是對消費者群體的保護,同時還包括潛在的未來消費者群體。知假買假可以有效遏制經營者的售假行為,有利于保護潛在未來消費者的人身、財產權益。”從社會效果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49條的初衷是通過懲罰性賠償,刺激和鼓勵廣大消費者與不法的銷售者作斗爭。要真正發揮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威懾功能,就需要提高懲罰性賠償的額度,擴大主張該賠償的群體,將知假買假者納入到消費者的范疇,有利于鼓勵廣大消費者同不誠信的經營者作斗爭,從而實現減少不合格商品或者服務的社會效果。”④
此外,筆者關注到,我國最高人民法院于2014年1月26日發布了一個與此相關的指導案例——孫銀山訴南京歐尚超市有限公司江寧店買賣合同糾紛案。基本案情:2012年5月1日,原告孫銀山在被告南京歐尚超市有限公司江寧店(簡稱歐尚超市江寧店)購買“玉兔牌”香腸15包,其中價值558.6元的14包香腸已過保質期。孫銀山到收銀臺結賬后,即徑直到服務臺索賠,后因協商未果訴至法院,要求歐尚超市江寧店支付14包香腸售價十倍的賠償金5586元。裁判結果:江蘇省南京市江寧區人民法院于2012年9月10日作出(2012)江寧開民初字第646號民事判決:被告歐尚超市江寧店于判決發生法律效力之日起10日內賠償原告孫銀山5586元。宣判后,雙方當事人均未上訴,判決已發生法律效力。裁判理由:法院生效裁判認為:關于原告孫銀山是否屬于消費者的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二條規定:“消費者為生活消費需要購買、使用商品或者接受服務,其權益受本法保護;本法未作規定的,受其他有關法律、法規保護。”消費者是相對于銷售者和生產者的概念。只要在市場交易中購買、使用商品或者接受服務是為了個人、家庭生活需要,而不是為了生產經營活動或者職業活動需要的,就應當認定為“為生活消費需要”的消費者,屬于消費者權益保護法調整的范圍。本案中,原、被告雙方對孫銀山從歐尚超市江寧店購買香腸這一事實不持異議,據此可以認定孫銀山實施了購買商品的行為,且孫銀山并未將所購香腸用于再次銷售經營,歐尚超市江寧店也未提供證據證明其購買商品是為了生產經營。孫銀山因購買到超過保質期的食品而索賠,屬于行使法定權利。因此歐尚超市江寧店認為孫銀山“買假索賠”不是消費者的抗辯理由不能成立。
在2014年3月新修訂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以下簡稱“新消法”)中,雖然提高了懲罰性賠償的額度,但仍沒有就“消費者”的涵義進行更明確的闡述,也沒有出臺立法解釋。而與“新消法”同時生效的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食品藥品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法釋[2013]28號)第三條規定:因食品、藥品質量問題發生糾紛,購買者向生產者、銷售者主張權利,生產者、銷售者以購買者明知食品、藥品存在質量問題而仍然購買為由進行抗辯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第十五條規定:生產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食品或者銷售明知是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食品,消費者除要求賠償損失外,向生產者、銷售者主張支付價款十倍賠償金或者依照法律規定的其他賠償標準要求賠償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2015年6月15日,最高人民法院召開新聞發布會,通報法院依法維護消費者合法權益的有關情況,公布了10個消費者維權典型案例,并在發布會上宣稱:個人知假買假受“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保護。如果單位知假買假,受合同法等法律保護,不能要求消法中的“懲罰性賠償”。
由此可見,最高人民法院確實支持了一部分的知假買假行為。然而,人們又不禁要問:知假買假是否受法律保護,難道僅僅是根據該行為實施的主體來區別的嗎?依據又是什么呢?是否是因為個人比單位弱小更需保護呢?是否要考慮購買數量這個因素呢?筆者推測,最高人民法院可能是基于食品、藥品與人民群眾生活密切相關,而且直接影響到人民群眾的生命健康,并基于審慎原則,先將發生在食品、藥品領域的知假買假行為明確納入了法律保護的范圍,但同時基于不支持“職業打假”的考慮,并沒有把所有的知假買假行為全部納入法律保護的范圍。關于知假買假行為的爭論是否可以到此為止了呢?應該說還遠遠沒有。今后在遇到疑難案件時,法院恐怕仍會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綜上,筆者推測,立法機關在修訂“新消法”時,對于社會上存在知假買假的情況應該是知道的,但為什么沒有直接明確下來呢?可能就是基于實際情況較為復雜,很難一概而論,需要進一步的社會實踐。而最高人民法院基于司法實踐的實際需要,同時為了避免類似案件在各地出現不同判罰,維護國家法制統一,適時出臺了司法解釋。這可能就是現實中具有中國特色法制體系的體現。
三、法律解釋的路徑
法律解釋在日常司法活動中已顯得越來越重要。面對紛繁復雜的社會,法律的條文的“定”與社會發展的“變”始終是一個矛盾,而法律解釋的確是解決這對矛盾的重要方法之一。但究竟該從哪些方面入手,做好法律解釋工作呢?下面,試簡要從立法機關和司法機關兩方面進行闡述。
對于立法機關來說,應當關注社會發展對現有法律的影響,及時修訂相關法律或出臺立法解釋,使法律更符合社會發展的實際狀況。就目前我國的立法體制而言,我們的立法資源是有限的,即相對于社會上旺盛的立法需求,我們的立法供給總體上是有限的。全國人大常委會一般一年只開6次左右會議,全年的立法數量也是有限的。全國人大常委會組成人員中近一半是非駐會的,且大多不具備法律背景。因此,全國人大常委會現有的立法力量目前似尚不足以承擔過多的立法任務。因此,若要加強對現行有效法律的立法解釋工作,立法機關應當增加更多的具有法律背景的專業人員和加強現有人員的培訓,并考慮適當增加開會的次數和會期,以確保能承擔起立法解釋的重任。同時,應定期與行政部門、司法部門溝通了解情況,對于屬于立法解釋范圍的事項及時開展研究,并進一步完善啟動立法解釋程序的相關機制,以便更及時、更好地解決司法活動中產生的法律問題。另外,為了保障司法解釋完全符合法律的本意,防止司法機關越權解釋或者解釋失誤,立法機關應加強對司法解釋工作的監督。尤其是對那些抽象性的司法解釋的制定以及對那些“法無明文規定”的“填補立法空白”的司法解釋的制定,更應加強自始至終的監督。立法機關對司法解釋進行備案審查時,若發現有違反法律或者其他不當之處的情形時,應當予以撤銷。
對于司法機關來說,應及時總結一類案件中反映的共同的法律問題,若確需制訂司法解釋的,應當主動與立法機關取得聯系,征求立法機關對某個法律適用的具體意見,再結合相關案例及時出臺行文規范、體例統一的司法解釋。司法解釋出臺后,還要主動報請立法機關進行備案審查。司法解釋的目的是為了正確適用法律,確保立法意圖在司法裁判中得到實現。法官在嚴格遵循法律規定的前提下,當遇到法律空白地帶時,也不能過于僵化、保守,死摳條文,而應發揮主觀能動性,運用適當的法律解釋方法對法律條文進行合理的解釋。因此,司法機關有責任以提高法官素養為目的,繼續加大法官的培訓力度,尤其是應當將正確運用法律解釋方法當作培訓重點之一。只有這樣,才有利于形成規范有序的法律解釋規則,達成正確運用法律解釋方法的共識,進而提高司法審判的質量。
在當今社會,法律解釋已變得越來越重要,但法律解釋學作為一門學科在我國尚未真正建立起來。然而,隨著我國近幾十年的司法實踐,法律解釋愈加受到重視,這方面的經驗也日益豐富。相信在不久的將來,符合中國國情的法律解釋學一定會不斷走向成熟和完善,也必將為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國家作出應有的貢獻。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碩士研究生)
注 釋:
①德沃金:《生命的自主權——墮胎、安樂死與個人自由的論辯》,郭貞伶、陳雅汝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地2013年版,第136頁。
②張文顯:《法理學》,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6月第4版,第237頁。
③參見“王海訴天津市龍門大廈永安公司買賣糾紛案”,天津市河北區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1997)北民初字第2號。
④王利明:《論法律解釋之必要性》,《中國法律評論》,2014年第2期,第87-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