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初菲律賓自由雇傭勞動力的發展與成效

董仲瑜

【摘要】美國在菲律賓建立殖民統治后，為解決勞動力短缺問題，殖民當局采取各種做法吸引菲律賓人成為自由雇傭勞動力，包括通過改變工資支付方式和提高待遇讓雇工擺脫對工頭的人身依附，設立自由雇傭代理機構招募勞動力并引導自由雇傭和流動，以期促成菲律賓勞動力的市場化，但結果并不理想。

【關鍵詞】菲律賓 勞動力 自由雇傭

【中圖分類號】D73 【文獻標識碼】A

20世紀初菲律賓勞動力的人身依附狀態和殖民政府的用工需求

西班牙三百多年的殖民統治給菲律賓人帶來土地私有權觀念，而土地私有權把基于姻親的依附關系變成了基于土地私有權的依附關系。后來拿督獲得其依附者所耕種土地的所有權，原來的酋長變成地主，依附者成為了佃農。在這種土地所有權的依附關系下，佃農的流動性只能存在于不同地主之間。盡管20世紀之前內格羅斯島的蔗糖種植園地區存在工資—雇工現象，不過數量畢竟很少，而且都是來自附近人口較集中的地區。這些雇工大部分只是以做工作為臨時生計，即便是極少量的長期雇工也往往是固定于某一職業并依附于雇主，缺乏流動性，還屬于“封建性質的奴役關系與基于工資的自由契約關系的過渡階段。”

隨著美國投資商開始到菲律賓投資辦廠，以及后來大興公共工程建設計劃出臺，這造成了對勞動力史無前例的需求，于是在菲律賓就面臨著更嚴重的勞動力短缺問題。殖民統治前期勞動力不足一直是讓美國殖民者頭痛的問題，有美國評論員宣稱，“菲律賓的首要問題是勞動力問題”。①美國投資商也擔憂會找不到菲律賓勞動力，“成功雇用到菲律賓勞動力是美國人雇主遇到的一個新問題，如果做不到這一點他就沒法在菲律賓做事。”②

塔夫脫總督樂觀地認為，“對于菲律賓群島勞工前景的正確看法不得不考慮西班牙時期菲律賓勞工的依附狀態。很多勞動是強迫的，不存在一個賦予勞動光榮的社會環境。從原來狀態到掙錢為動力的轉變必然遇到很多困難。但是，當勞工理解了其獨立性的時候，當他知道勞動不是苦役和奴役標志的時候，當在美國的影響下讓他們理解在自由政府下從事勞動的榮耀和重要性的時候，我們可以預見勞動力品質和供應情況的巨大好轉。”③

嘗試切斷菲律賓雇工對工頭的人身依附關系

殖民者初到時，菲律賓雇工一般是在工頭帶領下做工的。首先找到保證雇用二三十個雇工的工頭，工頭負責接洽工錢支付。他們每人都會收到記錄各自所掌握雇工人數和工作時長的便箋。確認記錄無誤并交給會計后，工頭才可以拿到應支付給他以及他所帶領雇工們勞動一天的工錢，然后再將工錢分發下去。這種程序費時且成本高，也不利于雇工的出勤和做工的持續性。不過即使將工錢直接支付給雇工，他也會隨即將20%傭金交給他的工頭。

殖民當局首先是實行每周或每兩周取代每天向雇工支付工錢，并且從1901年中期開始變成月付。新的工資支付辦法成效明顯，沒有遇到多少抱怨和非議。不過真正取締工頭帶人做法困難重重。比如，軍需官布特在趕走工頭并派士兵阻止他們領取雇工工錢后，陸運部就遭遇了一次工人罷工。作為報復，工頭不再提供雇工并阻撓軍方對雇工的雇用。不過一段時間過后，軍方雇主還是讓雇工們逐漸意識到其利益和工頭的利益是不一致的。后來，當局先是讓雇主趕走了工頭，并告訴雇工說以后雇工不必讓工頭分走他們的工錢，只要需要就會找到做工機會。一經發現工頭實施這種壓榨手段就會立即將其開除，開除的原因也會被宣揚出去。

然后則是關照雇工，保證他們不會遭到辱罵和虐待。工頭以前經常毆打偷懶或不聽話的，現在任何毆打雇工情況一經發現就立即趕走工頭，并且規定得到嚴格遵守，于是雇工對待工作和加班的態度有了明顯好轉。

在馬尼拉，雇工們對新做法反應良好。至1902年時，馬尼拉大多數企業已經可以保證獲得勞動力。同年，經過與工頭作斗爭后，不少雇用菲律賓人的地方切斷了雇工對工頭的依附關系，菲律賓雇工慢慢也知道了是在遭受盤剝，應該擺脫工頭。布特的觀察也見證了這一點，“經過對以前這種制度的持續斗爭，陸運部現在終于完全將勞動力和工頭分離開來。菲律賓人已經徹底相信，不僅應該擺脫工頭，并且依附和自己利益是沖突的。我相信，先每周支付一次工錢，然后一月兩次，再一月一次就會解決問題。”因為布特還觀察到，只要對雇工工錢實行日付，做工就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對雇工來說一兩天甚至一周不做工都沒關系，所以只有實行月付或者更長時間才能讓他們“從得過且過的雇工轉變成穩定做工的工人”。后來發現，“在那些按月雇用勞動力且實行月付工期的地方，記錄顯示缺勤率并不比該部門的美國勞動力低多少。” ④

1902年，軍隊陸運部關于雇用菲律賓人情況的報告表明，菲律賓雇工都是在月底根據做工天數結算工錢。報告還贊揚了菲律賓勞動力出工情況，“他們不僅在節假日之后隨即趕回來做工并無須提前通知，而且他們的體質也獲得了提升，可以勝任像我們正在雇用的其他東方人所從事的繁重工作。”⑤到1904年，軍隊部門已經雇用到大量菲律賓當地勞動力，“一般來說他們都很勝任做工，很有規律也極少有摩擦。”

殖民者在勞動力雇傭上的努力讓菲律賓勞動力的依附性有所改觀。“過去一直很難從附近地區獲得勞動力，這是因為存在著卡西克勢力或者說是那些握有類似地方小王國權柄的人對一個鎮的專橫控制。現在這種情況依然顯而易見，但正被美國的政策所壓倒。”⑥不過漸漸發現，大部分菲律賓勞動力在獲得較高工資后，第一個結果便是他們每周做工的天數少了。另外，提高待遇也很難找到當地的簡單技術勞動力，即使找到一些，他們一旦掌握了讀寫能力，往往就會謀求職員職位。

隨著美菲自由貿易的擴大、對菲律賓投資力度加大以及大規模公共工程建設的展開，對菲律賓勞動力需求也在迅速增加。塔夫脫總督本人就感受到了危機，“菲律賓勞動力形勢的缺陷在于向蔗糖生產所需勞動力的供應不足，這是菲律賓所有產品生產擴大的障礙，尤其是蔗糖和煙草的生產。”⑦至1905年時，在勞動力雇傭方面“走向嚴格市場和合理利潤的趨勢在這一年更加明顯了”。

同時，也有殖民官員認為，菲律賓勞動力正處在一個轉型時期，需要運用美國的思想、方法、活力和監督制度。正是日漸張開的勞動力巨大用工缺口以及美國殖民者對菲律賓勞動力問題認識上的深入，推動了勞動力教育培訓制度的展開和深入以及后來自由雇傭代理機構的出現。

自由雇傭代理機構的設立及其成效

1910年設立的勞動署，除負責處理勞資關系和勞動糾紛外，還有一個重要任務是，“在認為必要或者可行的時候在菲律賓的一些地方成立一個或更多的自由雇傭代理機構”，⑧以推動各地勞動力招募、雇傭和自由流動。之后在馬尼拉、宿務和伊洛伊洛三地成立了自由雇傭代理處。至20年代中期，代理處增至30多個。⑨隨著機構的不斷完善，勞動署的職責不僅是要保障勞動力的權益、統計勞動力雇傭和做工相關的全部信息，而且后來還要負責有關勞動法律的實施。

正是這些自由雇傭代理機構推動了勞動力自由雇傭。據1911年統計，馬尼拉自由雇傭代理處共登記勞工2768人，安置1090人，安置率為39%，這1090人中有473人輸出到馬尼拉之外，絕大部分人是到打拉省修造灌溉工程以及科雷吉多島修筑工事；宿務代理處共登記2706人，安置1937人，安置率為72%，這1937人中有1241人被安置到人口稀少的外地島嶼，大部分是到棉蘭老島從事馬尼拉蔴種植以及到內格羅島和棉蘭老島蔗糖種植園里做工；伊洛伊洛代理處有159名勞工登記，只有21人被安置在了本地。

此外，在伊洛伊洛代理處成立之前，馬尼拉官員代表就已經分別在安蒂克省和伊洛伊洛省招募了1458名和218名勞工送到內格羅島和棉蘭老島。從人口稠密地區向人口稀少地區的勞動力流動盡管遭遇到反對，但總體上來說自由雇傭代理處并沒有停止他們的工作。

1912年1月19日，在南伊羅戈斯省的維甘又增設一個代理處。這一年四家代理處共登記7856人，安置4842人，總安置率為61.64%。在這安置的4842人中，近一半勞動力被輸出到代理處所在省之外，其中馬尼拉代理處將440人送至棉蘭老島種植園，265人輸往甲米地省。宿務代理處輸出勞動力的流向是，西內格羅500人、摩洛省348人、保和島132人、萊特島101人。⑩

至1913年度，自由雇傭代理處的業務增長了一倍，主要原因是1912年頒布的《農業移民墾殖法》推動了農墾地的興建以及鐵路的大規模修建，很多勞動力被宿務代理處和伊洛伊洛代理處安置到南呂宋的鐵路修建工程上。

因為自由雇傭代理處的努力，越來越多的菲律賓勞動力求助代理處尋找工作機會。據1913年統計，四個自由雇傭代理處共登記11430人，安置8300人，其中有5399人被輸出到其他省份，僅宿務代理處就安置了3560人，伊洛伊洛、南伊羅戈斯和馬尼拉三個代理處分別1440人、449人和350人。此外，這一年，沒有經過自由雇傭代理處，政府出資將244個勞動力從人口稠密的地區遷往可以獲得工作的地方。不過到了1914年，因為總督8月22日發布的一項命令，宿務和伊洛伊洛代理處無法獲得足夠資金去擴大勞動力遷移規模以及每天征募的人數，為此四個代理處接受的勞動力數量有所下降，共安置7173人，其中有4028人被輸往其他省份。

1919年后，當局在安蒂克省的圣何塞新設一處招工代理機構，同時在馬林杜克省的波克設分理處。而且，機構內增加了移民總代理、移民總代理助理、移民代理、機械檢驗員以及信息發布員等職位，以幫助招工代理機構更好地運行。移民總代理和助理直接督導機構內與菲律賓島內勞動力流動相關事宜；機械檢驗員負責檢查輪船或工廠的機械裝置以避免發生工傷事故；信息發布員職責則是準備小冊子、布告和其他宣傳事宜，目的是勸導勞動力和尋找家園的菲律賓人從人口稠密的地區遷至人煙稀少的地區。菲律賓勞動力的島際流動意味著雇傭勞動力地域流動范圍的擴大。

1919年以后，在勞動署尤其是自由雇傭代理機構的努力下，越來越多的人成為雇傭勞動力，甚至菲律賓一些地方開始大量出現用工中心。這些地方吸納的勞動力數量不一，都是由勞動署派人監管相關事宜，諸如雇傭合同、勞動糾紛、罷工以及工傷等。這些勞動中心數量以及吸納勞動力的數量都在快速增長。1920年以后，工廠和企業、商業以及大種植園這些用工中心的數量及其傭勞動力的數量也進入勞動署統計視野。

1922年，在馬尼拉一度有三家私人就業招工點開始營業，不過后來因為難以為失業人員找到工作很快倒閉。1924年時還出現了三家私人雇傭代理機構，兩家在馬尼拉，另一家在西內格羅島的加迪斯。私人雇傭代理機構的出現，對于菲律賓勞動力市場的萌生具有標志性意義。

勞動力自由雇傭市場的有限性及其原因

塔夫脫總督在1906年國會聽證會上聲稱馬尼拉已經形成了一定規模的勞動力市場，而且在政府的引導和組織下，自由雇傭代理機構為企業、種植園和政府公共工程招募并輸送了大批勞動力。甚至有學者夸大勞動力政策的成功，稱從長遠看來在菲律賓的政策甚至為之后的東南亞尤其是20世紀50年代的越南提供了“模板”，他甚至認為，“菲律賓是東南亞第一個真正的現代國家，它被灌輸了資本主義邏輯并熟悉市場機制。”但是，菲律賓勞動力市場基本都是地方性的，大部分遠途流動的勞動力仍是政府行為的結果。而且從數量上看，據上節中自由雇傭代理機構雇用到的勞動力在20年代人數也僅只在10萬上下浮動，即便有蘇聯學者的研究稱，“在工廠、運輸部門以及手工業生產部門的工人，到20年代初，尚未超過30萬人。”這是因為他把農村的手工業勞動力也包括在內。即便如此，這個數字只是菲律賓總人口非常小的比例。可以認為，二十余年吸引和雇傭菲律賓人成為自由勞動力的努力沒有也不可能形成一個具有相當規模的全國范圍自由勞動力市場，這也意味著美國在菲律賓勞動力政策遠遠沒有達到預期目標。

正如《劍橋東南亞史》中對東南亞地區20世紀契約勞工形勢所稱：“如果認為市場和現代國家一經形成便一定自然而然地消除各種形式的‘非自由’勞工，那么這無疑是錯誤的。債奴或強迫勞役等原有方式一直在持續，這說明奴隸解放的普遍進程并非由奴隸制不加停頓地一躍進入雇傭勞動這一‘自由王國’。”菲律賓廣大無地佃農就屬于所謂奴役或強迫勞動到自由勞動的中間狀態。東南亞地區“至殖民統治結束時，沒有多少實質性的證據表明此時的雇工制已經轉變成了一種自由的雇傭勞動制”。

原因有二：首先，正是出于殖民利益美國殖民者才極力推行勞動力自由雇傭做法，一切都是服務于美菲自由貿易擴大美國在菲律賓企業雇傭勞動力的需要，于是在雇用上表現得非常急功近利，以至于政府沒有提供出讓菲律賓人愿意出賣勞動的良好工資待遇、做工環境及其他配套服務措施。其次，當時菲律賓社會還是一個農業社會，這樣社會環境下的菲律賓人幾百年來一直處在對地主的依附狀態，即便是在殖民政府諸種措施的吸引和激勵之下，菲律賓雇工也不可能在較短的時間完成從農民或佃農向自由雇傭勞動力的轉變。

（作者為北京交通大學中國產業安全研究中心博士后科研工作站產業經濟學專業博士后）

【注釋】

①Victor Clark， "Labor Conditions in the Philippines，" Bulletin of the Bureau of Labor， 58（1905）， p.725.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Annual Report of the Philippine Commission， （1903）， Part I， p. 55， （1902）， Part I， p. 24， p. 171， p. 162-163； （1907）， Part II， p. 1021， p. 1008， （1912）， p. 176， （1913）， p. 201， （1924）， p.223.

Greg Bankoff， "Wants， Wages， and Worker： Laboring in the American Philippines， 1899-1908"， the 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 Vol. 74， No. 1（Feb.， 2005）， pp.59-86.

金應熙主編：《菲律賓史》，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488頁。

據“菲律賓委員會”1903年統計，菲律賓總人口約7，635，426人，1918年增至10，314，410人，1939年人口統計數字已達16，000，303人。

[新]尼古拉斯·塔林主編：《劍橋東南亞史》（卷二），賀圣達等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46頁。

責編/張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