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和餃子

檀檀

序幕

也許是從臨近中考開始，每天晚上的睡眠都成了一種累贅，每天和媽媽在一起也成了一個夢魘。她總是覺得我有些太過小題大做了，哪能因為一個考試就吃不下睡不著的？

你懂什么！

我躺在床上看天上的云慢慢走過，聽著樓下街道上的鳴笛和行人談話的喧囂，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屬于哪里。突然間門被猛地打開，媽媽探進來半個頭，說：“能不能別躺著？該復習不去復習也就算了，我還得天天伺候著——”

我支起半個身子，深吸了一口氣說： “哦。”

她關上門出去后我立刻給好友花花打了個電話： “你明兒有空嗎？我要去報個英語班，求你陪我一起去吧，我覺得快撐不住了。”

出逃

像是逃離一般地我跟花花上了公交車，遠離我家小區的一瞬間，我覺得從頭發放松到了腳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在腦海中浮現，我側過臉對正準備補覺的花花說： “喂，我突然不想去報班了。”

“啥？”她睡意全無，睜大眼睛看著我。“不是吧！上了車你才說！那咱倆現在怎么辦？跳車么？出都出來了，到處逛逛吧。”花花瞇起眼睛“嘿嘿”地笑了兩聲。

最后我們倆坐在陰天的海邊吹海風。頭發被空氣流帶向不同的方向，感覺那些堆積的煩躁也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看你這一副文人德性，是不是阿姨又說你什么了？”

我點點頭：“我感覺她就像一個隔半小時就會響一次的鬧鐘，一響起來就驚天動地，能震碎你顱骨，震飛你腦漿的那種。”

她被我的說辭逗笑了： “哪有這么恐怖……”

怎么沒有這么恐怖，你沒經歷過你當然不知道。

夜食

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媽媽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見我回來什么都沒問，只淡淡地說了一句： “夜宵在鍋里，趁熱吃。”

“哦。”我換上拖鞋后去廚房打開鍋蓋，一股面食的清香襲來，原來是手制蒸餃。媽媽最擅長搟餃子皮，所以每次包出的餃子都透著亮，可以依稀看到里面一團一團的餡兒。夾了幾個餃子放在盤子里，悄悄地躲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吃。

正吃著，身后的門又被打開了，媽媽靠著門框問：“補習班怎么樣？”

我嘴里塞得滿滿的，含糊地答了一句：“嗯，還行。”

“那……什么時候正式去上課啊？”

我邊吃邊在腦袋里飛快地編織著謊言。“那個……那什么那補習班太小了，而且看起來特別不正規，雖然試聽感覺那老師還可以，但是我不想去。”

“哦，這樣啊。”她輕輕地點著頭，“不去就算了。”

半夜睡不著覺又渴得難受，于是起床去客廳接杯水喝，躡手躡腳地不想吵醒爸媽，怕他們又覺得我大半夜的不睡覺“作死”。在路過爸媽的臥室時我突然聽到了一聲不算太重的嘆息，而這聲嘆息正是來自于我家這個魔鬼鬧鐘一般的媽媽。

“你在這兒干什么？怎么不睡覺？”媽媽突然打開門。

“啊……我有點餓了。”我嚇了一跳，隨便胡謅了一個借口。

媽媽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絲憔悴，鼻梁兩邊有著略微青黑的痕跡，跟我一樣的黑眼圈。

“餃子餡兒還剩點，我給你弄點餃子吧。”

憶起當年的餃子

年夜的餃子——

我其實并不想吃東西，但是既然話一出口就必須得圓到底了。

跟著她來到廚房，看她從冰箱里拿出一個不小的瓷碗，揭開保鮮膜，里面還有一些剩余的三鮮餃子餡。她突然指著一邊的面口袋對我說： “去和點面。”

作為一個北方人，餃子從小吃到大。小的時候只知道除夕夜要包餃子，還以為餃子是過年過節才能吃的貢品級食物。后來才慢隉知道，餃子是漢族的傳統面食，本來就是平日里最常吃的一種面食，只不過是因為形似元寶，所以多了很多美好寓意。奶奶曾經還在個別餃子的餡兒里加上紅棗、糖、花生等等，說是吃到這些特殊餡兒的餃子的人新的一年會有甜甜蜜蜜的好運氣。奶奶還時不時會在某個餃子里放上一個鋼镚，誰一不小心狠狠地咬下去硌了牙是象征好福氣。后來我還發現了魚肉陷和發菜陷的餃子，寓意年年有余歲歲發財。餃子餡兒多種多樣，可以根據自己的口味隨意添加或改變，形狀以成團為最佳，因為可以象征團團圓圓。

餃子起源于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河南，當時的南陽有位名醫名叫張仲景，他用面皮包裹著一些有藥用作用的食材為病患醫病；到了三國時期，餃子已然發展為人們平時常吃的一種小點心；而到了宋朝的時候開始流行在初一或者重大節日時包餃子送餃子來表達祝福和慶祝；到了明清時代，餃子發展得更加多元化，制作標準也從皮薄餡小演變為皮厚餡大，同時也延展出了更多美好的寓意比如餃子諧音交子，在除夕子時吃餃子寓意辭舊迎新。

媽媽是個愛熱鬧的人，所以才會這么喜歡包餃子吧。

手指落入加了水的面粉中時瞬間有種穿越回小時候的感覺。那個時候每年的除夕夜奶奶都會帶著我媽媽和嬸嬸一起包餃子，而無所事事的我凈給大人們添亂。奶奶為了給我找點事兒干就弄一點面粉摻點水讓我在一邊兒跟著和面。

重操舊業——

媽媽過來握住我的手使勁兒揉了揉面團。“你這勁兒太小，照你這么和得和到明天早上。”

“啊，知道了知道了。”我趕緊加大了手上的勁兒。

媽媽看我這個反應，站到一邊不再插手。

我費力地揉著面團，其實媽媽說得沒錯，我確實勁兒小，但我又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幫忙，因為我覺得自己沒弱到需要其他人的救助。但是，真的挺累的。鼻頭突然一酸，我趕緊把頭低下去讓頭發從臉側滑落，擋住我的表情不讓她看見。

“你知道我覺得你最大的問題是什么嗎？”媽媽突然又開口。“你就是從來不肯聽別人一句話，總認為你自己是絕對正確的，覺得你好像特別了解你自己，覺得我們所有人都不如你一個連重大考試都還沒經歷的小破孩兒了解備考。也不知道這是什么邏輯，其實連個面都和不好——”

我停下手里的動作，把盆兒推到一邊，背過臉說： “我先睡了。”

不等她說話，我立馬躲進了自己的臥室，關門的一瞬忍了好久的淚奔涌而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房門被敲了敲，有個聲音隔著門說：“餃子在桌子上，趁熱吃。”

不知道為什么，好不容易平復的情緒又瞬間轟然崩塌了。

為你包一次餃子

母愛留言——

第二天放學回家發現家里空無一人——爸爸還沒下班這是意料之中，但是作為家庭主婦的媽媽去哪兒了？我又認真地把房間挨個排查了一遍，都不見人影。不知怎么地，也不知道是不是平時被嘮叨慣了，這突如其來的寂靜反倒讓我有點不大適應。

餓了去找點吃的，走進廚房才發現媽媽留在冰箱上的一張紙條。我就說嘛，就算人不在肯定也還得絮叨——

“其實昨天你的面已經和得挺好了。

也許是媽媽錯了。

媽媽總想看你快點成長起來。

所以總是以自己的標準去要求你，想要你按我的方式改變。

殊不知孩子們自己也在慢慢地長大，慢慢地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十五歲的你已經是大姑娘了，媽媽也反思了一下，決定不再限制你的生活。

你該成為你自己，而不是成為一個復制的我。

所以，無論你想怎樣處理你的事情，媽媽都不會再干涉了。

我去你姥姥家了，晚點回來，你自己在家好好的。

附：因為不知道給你準備什么，所以還是做了餃子，趁熱吃。”

我緊緊攥著這張紙，溫熱的液體從眼底自然滾落。眼睛發酸、嗓子發脹著艱難地吃完了那盤餃子之后，我突然有了一種神奇的想法—一就是現在，就在這里，我要為媽媽做一次餃子。

時間都去哪兒了——

從冰箱里取出新鮮的豬肉，橫向切成薄片，再縱向切成細條，手起刀落間將這案板上的凹凸不平斬落成泥。

白菜洗凈切絲剁碎，控出水分后加入肉末、蔥末和姜末，沿著同一個方向攪拌均勻。我手里的筷子尖隨著餃子餡一起轉動時，眼前突然交錯了媽媽平時和餃子餡的畫面：

她總是那樣一絲不茍地把頭發扎成一束垂在背后，穿著那件紫色的圍裙，挽起袖子自如地操控著手里的餐具，右手順時針和著餃子餡的同時，左手還會單手打開各種瓶蓋往餃子餡里倒入一點點香油、醬油或者料酒。

時光荏苒，拌餃子餡兒的黑發媽媽頭上漸漸出現了白發，原本緊致的前額上也出現了輕微的紋路。但是手中的筷子和那飛快地轉換的佐料瓶子卻從來沒有停歇過。舉手投足間竟是那般的美麗端莊，為一家人奉獻了她全部的關懷和溫情。

再加點鹽和雞精這餡兒就算齊活了。

我把和好的餡兒先放在一邊，開始和面。

和面和和餡兒是差不多的，可以用筷子也可以直接上手。我把盛著面粉的小盆拿到水龍頭下，輕擰開龍頭，讓水流不要過大。一邊接水，一邊開始按照同一個方向將面和水攪拌在一起。

餃子有一點最省事兒的就是不用加酵母發面，比起包子的溫和餃子顯得更凌厲了一點，但是卻有了一份特別的筋道口感，讓人覺得吃餃子肚的時候是在吃薄皮的灌湯包，吃餃子邊兒的時候又像是在吃手搟面條.一種食物兩種質地，這也不失為餃子的一種特別之處。

媽媽我們講和吧

女兒已經長大——

把和好的一團面搓成—長條，然后揪成一小個一小個的小面坨。我學著媽媽的樣子把小面坨按扁，拈住它的一個邊緣，搟面杖軋在另一個邊緣，邊轉動邊碾動面坨的每個邊緣。搟皮是最難的，而皮也是最重要的。一個餃子好不好吃大都取決于它的皮，過厚會覺得像是在吃一團死面，過薄又會包不住餡兒——導致在蒸煮的時候餃子會破碎使餡兒外流，一旦餃子湯滲入，餡失去了滋味，這餃子就沒法兒吃了。

小心翼翼地搟著皮兒，卻還是搟廢了好幾張。但是幸好面這種東西搟壞了揉成團還可以重復再加工。折騰了許久，搟面杖壓得面板“咕咚咕咚”作響，總算完成了三十來張還勉強能看的餃子皮。

拾一張餃子皮攤開在手心，用筷子尖從餡兒中取拇指大小放入餃子皮兒的中央、將餃子皮的兩側對折捏合，再從兩邊把邊緣向中間聚攏，在食指和中指間彎出一個月牙形的餃子邊兒，這便是從小到大每逢過年過節一家人都會就著歡聲笑語吃上幾大盤的餃子.

如果很熟練，包餃子的過程會非常快而且充滿趣味，反之如果不熟練就會像我一樣一屜餃子包了整整兩個小時。

將燃氣灶調至小火，我輕輕從外面帶上廚房門，隔著玻璃望著蒸屜上的裊裊白煙，突然間覺得心頭綻放了一朵釋然。

媽媽歸來——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較什么勁，一直以來都覺得媽媽很煩，整天叨念個不停就像個鬧鐘一樣沒完沒了讓人頭疼。媽媽確實話多了一點，整天總是覺得我做什么都不對，她總是有辦法比我做得更好，所以對我總是制止和指正。大概從去年開始，進入了青春期的我開始了突然的叛逆，我不再聽她的話，甚至公然唱反調，她說什么我都不以為然。

那段時間的晚上，我經常看著她在灶旁兀自發呆，但是我不覺得自己有一點點需要改正的地方，反而都是她的錯，她應該自己去反省。

她為什么就從來不肯理解我呢！

然而，我又何曾理解過她……

每次不愉|夫之后我就甩手走人，動不動就是幾天幾天地不理她或者給她臉色看。但是我好像忽略了什么……每次我餓得沒力氣再生氣的時候桌上總會出現那么一碗熱騰騰的餃子，還有一句被我嫌棄過無數遍的叮囑——“趁熱吃”。

不知道是廚房的水汽太大，氤氳了雙眼還是因為別的什么，眼前越來越模糊。我抹抹發酸的眼睛，拿起電話撥通了姥姥家的號碼——“喂？媽，早點回來吃飯。”

廚房飄來陣陣面食的清香，我關掉小火，打開鍋蓋聞了聞，感覺味道還不錯。

過了幾分鐘玄關處傳來門響，我趕緊小碎步跑到門口，看到她正在彎腰換鞋。她見我一身面粉地站在她面前，別的沒有先說了一句：“你看看你看看，怎么也不知道系條圍裙”

我們倆四目相對沉默了半晌，突然間，都笑了。

將心比心——

我把餃子盛出來端上桌面，她托著腮看了看我做的餃子，用筷子頭輕輕戳了戳說：“你一個從來沒搟過皮兒的人，弄成這樣還不錯。”

難得贊賞我一回，我趕緊塞一個餃子在嘴里，是為了避免接她的話，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樣去回應她的褒獎。

“你不喜歡那些補習班就算了，再找找看，總會有合適的地方。”

“媽，其實我昨天沒去報名。”我說。

她的動作驟停了一下，但沒停多久就接著吃餃子了，就好像我什么都沒說過一樣。

見她沒什么反應我便也低頭繼續吃餃子，吃著吃著就聽她又是一聲嘆息。她放下手里的筷子，沒有焦點地望著前方的瓷磚墻面，說：“真是大孩子了，其實放手讓你自己去做些什么反倒比我想象中做的好很多呢。”

“喂喂喂，吃飯呢，別這么煽情好么！”我趕緊打岔。

她抿了抿嘴，莞爾一笑，眸子里閃著晶瑩璀璨的光芒。

孩子遲早要長大，遲早要獨立生活，就像我現在強烈希望的這般。而父母就像是為我們點亮未來路上螢螢燈火的隱者，在指引和帶路的同時難免會只照亮自己希望孩子走的那條路，而不管孩子到底想走哪一條。但是盡管孩子和父母抗爭的方式干奇百怪，過程又極其虐心，但是如果沒有父母的阻止，我們也不會那么堅決地走自己想走的那條路。所以，其實在這過程里父母和孩子都在成長著，應該彼此感謝。

尾聲

“媽，謝謝。”我說。

她笑了笑沒說別的，只是繼續吃餃子。

“我說你倒是說點什么啊！”我半撒嬌半認真地磨著她要回復。

她被我煩得不行，最后撂下一句：“可是你讓我說的啊，你可別后悔。你這個餃子餡兒鹽放得太多雞精放得太少，而且你看這白菜讓你切得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的，還有這個姜，這哪是姜末這是姜丁兒——”

她看了看我，問：“你這是什么表情？”

我搖搖頭，裝作很嚴肅的樣子說：“你說得對，下次我會注意的，母親大人！”

她“嘁”了一聲，看著我發笑，我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知怎地，我們就那樣笑著笑著，竟然，又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