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未央
出了個長差,錯過了王小帥導演的新片《闖入者》。于是也就像看球提前知道了比賽結果,先就被“票房數字不盡如人意”、“藝術電影市場表現低迷”、“現在是嚴肅電影最壞的年代”之類的信息灌滿了腦袋。
好在終于找到了補看的機會,得以用直觀的感受去重新梳理那些先入為主的信息。也許王小帥說的沒錯——現在真的是嚴肅電影最壞的年代,可無論電影還是生活,一個重要的法則就是:世道越不好的時候,越需要打起精神來面對,而不是自怨自艾、自己唱衰自己。
無論是內容題材方面關注小人物生活和三線建設歷史背景,還是形式上的冷峻寫實風格,電影《闖入者》基本還是延續著王小帥作品的傳統模樣。但是給影片貼上“犯罪劇情類型片”標簽,同時在宣傳發行推廣中強調電影的恐怖片色彩——渲染了鬼魂、兇殺、幻覺等種種懸疑元素,從中可以看出王小帥在忠于自己嚴肅藝術追求的同時,也不得不面對當下中國火熱而浮躁的電影市場做出一些妥協。
《闖入者》是一部“三合一”的復合型電影。電影的前半部分確實會讓觀眾誤以為王小帥是在拍一部恐怖片,莫名其妙的騷擾電話、死去老伴兒影像現身的陰森恐怖氛圍營造、陌生少年時隱時現的跟蹤尾隨、開水澆花的變態心理暗示……都吊足了觀眾準備體驗驚恐的胃口。可是從馮遠征飾演的哥哥向秦昊飾演的弟弟揭開自己家和老趙家兩個家庭之間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開始,電影的后半部分又回到了文藝片的反思社會、歷史和人生的傳統軌道上來。至此,前半部分那一系列幻如鬼魅般的“不解之謎”都得到了現實生活邏輯的合理解釋,盡管殘酷得令人心痛。與這樣兩部分相復合的,是基于電影故事性和戲劇沖突之上的社會話題。諸如:中國傳統大家族式的家庭形態解體后所造成的“空巢老人”社會問題,由代溝引發的對“同性戀”、“社會化養老”、“兒童教育”等問題的價值觀沖突,畸形年代對人性的壓抑以及“告密文化”對人際關系和社會生活的傷害,對這些話題的深入開掘使《闖入者》這部影片有了一份思考的厚重感。
對于一部電影的導演來說,“表達什么”是一個問題,“怎樣表達”又是另一個問題。王小帥在表達的風格上執拗地堅持著自己的審美理想。《闖入者》中或破敗、或簡陋、或凌亂、或肅殺、或陰森、或詭異的場景無疑不符合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但卻是符合劇情要求和服務于影片內涵的。當下電影界無原則地追求場景的豪華乃至浮華和奢華并以為這才是“美感”的創作心態其實是一種病。
比畫面更“文藝范兒”的是《闖入者》的節奏。這種特意慢下來的節奏不僅跟《末日崩塌》、《侏羅紀世界》為代表的好萊塢大片不能相提并論,就是跟時下很多追求熱鬧的國產電影也比不了。這大概會在票房數字上多少拉一些《闖入者》的后腿,但卻是文藝片追求的某種味道。比如女主人公拖著箱子去看望小兒子并給他做頓飯那場戲,長長的鏡頭追著她的背影穿過迷宮一樣長長的各種房間,最終看到的畫面暗示了小兒子是一個同性戀者。可能觀眾已經習慣于商業片點對點的“直給”,覺得這慢慢穿房過廊的一路拍得很多余。其實在這個放慢節奏的過程中,鏡頭畫面和聲音“采集”了一路的“信息”,作為鋪墊最后烘托出不僅是“同性戀”的結論,還有“同性戀”的生活背景。再比如最后女主人公趕在警察到來之前一路小跑著去給小男孩兒通風報信那場戲,本來也可以點對點地從水果店直接跨度到小男孩兒的家里,卻偏偏要拉長展示這個過程,也是為了強化女主人公迫切而矛盾的心情,讓這種矛盾像子彈一樣多飛一會兒,也讓觀眾把她的懺悔與糾結看得更清楚、更透徹。
這種慢節奏中包含著的也許就是王小帥所迷戀的某種“味道”,可惜在這個快餐化消費的時代,觀眾們所追求的只是狼吞虎咽地“填飽”而無意細嚼慢咽地去“品味”。其實又豈止是電影面臨這樣的現象,閱讀還不是一樣。手機取代紙質書的結果必然是碎片化閱讀,最好三言兩語把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塞給讀者,長此以往還有多少人有耐心去讀曹雪芹和巴爾扎克們那動不動就鋪陳描寫個上千字的長篇小說呢?
《紅樓夢》里有一段關于喝茶的比喻:“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這話的背后實際上說的就是“品”與“飲”的區別:看商業片就是要解渴痛“飲”,而文藝片往往需要有耐心地細細去“品”。中國電影市場現實的尷尬卻是:可供“飲”的爭奇斗艷,可供“品”的難覓知音。這就像生活中葉公好龍的景象:很多人夸贊“功夫茶”,卻又嫌真喝起來費“功夫”;很多人嘴上推崇“現磨”咖啡,手里還是忙著泡“速溶”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