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穎
“在中國,現實比理想來得更偉大,她所給予我們的完全超乎我們的想象,總是讓我感慨萬千。”
以這樣一句話為開篇,2014年1月,陳東升出版自傳《一槌定音——我與嘉德二十年》。這位“92派企業家”領軍人物,在書中首次回顧了他創辦嘉德,并與之一起成長的二十年風雨歷程。
一個小小的細節頗耐人尋味——陳東升的自傳并未依慣例自家庭、童年起筆,卻是從“母校武漢大學”和“大學時代”直接切入,這個章節被命名為:積蓄。可見在陳東升的心里,大學才是他成功人生的真正起點。

2015年5月,在武漢大學萬林藝術博物館開幕新聞發布會上,陳東升特別強調,他創辦了三個成功的企業但都沒有上市,他也不是一個資本運作的高手,從來沒有去賣他的股份,“我就像一個農民辛辛苦苦……其實是把我的獎金、薪水捐出來的,不是說我有多少個億在手上”。
把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來,陳東升的作為大可被套之以某種“情懷”。
然而,了解陳東升的個人經歷我們就會發現,他是一位非常理性的經濟學博士,酷愛讀書長于思辯;他是一位從農村走出來的企業家,白手起家先后創辦的嘉德拍賣、泰康人壽、宅急送三個企業已成為各自領域的標桿;他是一個思路清晰的商界“隱形大鱷”,其成功之路引導著許多年輕創業者的夢想。
這樣一個企業家,在他功成名就之后回轉身來,為什么首先回顧的是他的大學時代?為什么用“藝術博物館”這樣獨特的禮物回饋給他的母校?
這就不能僅僅用情懷或者夢想來概括,顯然,陳東升有自己深入的思考。

陳東升,1957年出生于湖北天門。他時常自謙為“農民”,其實并不完全準確。天門古稱“竟陵”,抵依水緊靠武漢,是“茶圣”陸羽故里,也是湖北省人口最多的縣級市。陳東升出身于科級干部家庭,在古老而繁華的縣城中長大。2010年他的另一個母校天門中學百年校慶,陳東升捐款1000萬元人民幣,蓋起萬林圖書館。
“萬林”是陳東升父親的名字。不用“東升”而用“萬林”,陳東升說這是一個傳承,“大家都知道兆龍飯店、長庚醫院。‘長庚’是臺灣企業家王永慶的父親王長庚,‘兆龍’是船王包玉剛的父親包兆龍。兆龍飯店是改革開放之初,包玉剛出一千萬美金在北京捐建的,在當年是很轟動的新聞,占了報紙、電視的頭版頭條……像這些對我們是很有影響的。這就是東方文化。”
武大校長李曉紅的說法是:這充分體現了陳東升校友,對家人、對父母、對養育之恩的不忘。
Q:你為母校捐了一個億,而且全部是自己的財產。你家“領導”怎么同意的?
A:我就作主了,批評就批評,我接受。其實,我的家人都很支持,很理解,尤其是我的母親,這次專程來了。
Q:能講一講你家庭的故事嗎,比如父母對你人生的影響?
A:西方人做慈善,都是以自己命名。但是改革開放的時候,船王(包玉剛)到中國來,卻捐了一個“兆龍”飯店,以他父親命名。“萬林”也是一個好的名字,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我父親的名字里,這個兩個意思都有,我覺得非常好。我父親也是窮苦出身,一個放牛娃1940年參加新四軍。我父母是京山縣人,我兄弟姐妹四個是在天門長大的。
陳東升有大學情結。
他曾回憶,上世紀70年代他中學畢業趕上上山下鄉,于是到天門縣科委下屬的微生物研究所當了農工,算是下鄉了。那時的他一心想上大學,去之前特意詢問有沒有機會,“不能上大學我是不去的”。1979年,陳東升考上武漢大學經濟系。他懵懵懂懂地知道,國家經濟建設是未來的潮流。
當時的武漢大學學生不多,“在校學生只有三四千人,經濟系也就不到三百學生。”武大經濟系有濃厚的英美風,擁有不少哈佛、耶魯作風的教授:吳紀先、譚崇臺、劉滌源、付殷……在新聞發布會上,陳東升隨口就能數出一大串兒老師的名字。大學四年他把幾乎所有著名教授家都跑遍了,“我們學生跟老師的互動非常深。董輔礽老師所有的文章都是用圓珠筆寫,從來是自己操刀,這對我有深厚影響。”
那時校內沒有太多建筑,陳東升喜歡去一些沒什么人去過的地方,到處荊棘、茅草、小樹,很荒野,感覺很原始。他用“天人合一,質樸而浪漫”形容武大生活,他當時覺得人生最美妙的事莫過于:有個大的皮劃艇,和自己心愛的人,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蕩漾在湖中,縱論學術和人生。
Q:這次捐贈的兩三千萬的作品中,你最喜歡哪一個作品?
A:這次捐贈的藝術作品,準確說是當代藝術作品中,著名藝術家的作品基本都有。我跟李校長講的,過去講的“當代藝術四大天王”,在這里三大天王都有了。其中有些非常有意義——大家知道臺灣經濟起飛有兩個關鍵人物,一個叫李國鼎,一個叫趙耀東,他們兩個都曾是武漢大學的老師,如今我把他們的作品拿到武漢來了。還有一個是武漢大學王世齊先生的作品,我買下來捐出來。
Q:你認為企業家需要具有一些什么樣的精神?
A:文藝復興就是因為一個偉大的商業家族,美第奇家族,他們贊助了達·芬奇這樣偉大藝術家的創作。中國經濟的繁榮帶來藝術的繁榮。揚州八怪為什么在揚州?因為當時的鹽商、海運都在揚州,這就是經濟的繁榮帶動藝術的繁榮。上世紀初,上海是整個遠東的金融中心,所以上海的藝術非常繁榮。改革開放三十年經濟繁榮,藝術也繁榮。
“泰康”十五周年在中國美術館做展覽的時候,我們曾說:藝術的背后有企業家,企業家是藝術的守護者。一個企業家成功后,大家還是愿意做一些公益事業的。關于藝術的收藏展覽,還有一個龍美術館(由企業家劉益謙、王薇夫婦創辦)。
但我走的路跟大家不一樣。我認為博物館跟企業一起做最好,會一直留下來,因為企業的能力更強。博物館并不是我個人的。現在武漢有了萬林藝術博物館,不久北京泰康總部也要建一個泰康美術館,南北呼應。
陳東升理想中的大學有三個功能:首先是學知識;第二是培養獨立思考、批判的精神和能力——不然怎么叫知識分子呢?不然怎么能夠創新和發展人類文明呢?純粹學知識只是最基本的,學知識的結果應該是獨立思考并具有批判精神。而第三條是他自己加上的:培養人文情懷。人文情懷怎么來?“比如說我,出生在縣城,今天人們說我還算一個儒雅的商人或者是知識分子,這跟家庭背景是沒關系的,跟在某個小地方的成長沒關系。源于初中、高中接受的教育,崇拜的師友是榜樣,大學里的各種講座,還有優秀的教授群體——學習生活中這種耳濡目染、這種浸透,逐漸積淀成了這樣一種素養。”
陳東升也毫不諱言,當年他年輕氣盛,懷揣著對新興行業未來發展的憧憬,放棄了中央國家機關的鐵飯碗,下海弄潮,也靠的是“老鄉、校友形成了一個核心人脈基礎。”此后他全球游歷,最喜歡去的是兩個地方:一個是大學,一個是博物館。
他用“震撼”二字形容參觀的感受。因是做藝術拍賣起家,他深知唐太宗“昭陵六駿”是超級國寶的藝術品,其中一件居然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而哈佛大學的宋代瓷器可能是臺北故宮之外最好的收藏。印象最深的是上世紀末他第一次去參觀斯坦福大學,發現博物館里收藏了相當多非常有價值的中國藝術品,包括繪畫和瓷器。還有整群的羅丹雕塑,一部分散落在斯坦福大學校園里,一部分放在博物館的外面。那一剎那,他心里涌出一個想法:“我一定要為母校捐贈一個藝術博物館。”
卡內基有一句話:在巨富中死去是一種恥辱。陳東升表示不完全贊同,但基本思想他認可。再成功的企業家,在人生盡頭也帶不走一分錢的財富。在他看來,真正的企業家并不是為追逐財富而來,而是為對社會的貢獻而來。如果秉承著這樣的價值觀,那么捐贈就是一個結果。
2013年,武漢大學120周年慶時,李曉紅校長使陳東升心中捐贈的火花再次激蕩起來。但是,如果只是捐一個沒有內容的建筑,是不能被稱為博物館的。陳東升的夢想也絕不止于一座建筑,他指出,博物館未來的路很長。但是“我們有這個想法,先把萬林藝術博物館作為一個華中地區的藝術重鎮、一個標志。再從華中到全國乃至于全球。”
Q:剛才你談到了大學對人生的影響,那么藝術對你的人生有什么影響?
A:我是學經濟的,而且學的是歐美體系。我年輕時候很崇洋,但我現在很講傳統文化。因為我創辦的第一個企業是嘉德拍賣,我在工作中看到了宋代畫、文人畫,一千年前,中國藝術已經進入到這個境界。
所以我想,如果做慈善事業,一定是做在藝術文化上。
Q:你為人一直低調。這次卻做這么大的宣傳,這還是陳東升嗎?
A:我還是我,因為“萬林”不是陳東升的。要把這個萬林藝術博物館說透了,就得做一次品牌推介,讓更多人知道有萬林藝術博物館,未來它會有很多的內容,讓它成為未來華中的一流。
其實捐一個建筑非常簡單,這些年地產商做藝術館非常多,他們有足夠的資金,有專業的團隊,但那是為了銷售房子。而我們一定要以斯坦福、哈佛大學為標桿,一定要跟國際看齊。歐美的大學體制、藝術體制,還是很值得我們學習的。未來泰康的路子,就是MoMA的路子,會劃出來成立一個基金會。我沒有做個人美術館,是因為如果是個人的美術館,沒有人會捐贈給你。
我還有一個家鄉情懷,要帶動武漢藝術的繁榮。你看四川,四川美院出了很多名人,比如何多苓,其實湖美也是非常厲害的,出了冷軍、石沖、還有曾梵志。
Q:你是想通過這個機會,把楚商推廣出去嗎?
A:你這樣一說,我倒這樣想了,我贊成你這樣想。剛才說到我這次這么高調,其實是萬林藝術博物館開幕這么高調,這是武漢大學的藝術博物館,是企業家的人文情懷以及對公益的關心。
Q:作為楚商聯合會的會長,你是要把楚商品牌做得比浙商、徽商更好嗎?
A:我有一個口號:向浙商學習。現在徽商不行。浙商里有馬云、郭廣昌。我們楚商也非常不錯,有雷軍、陳東升,北京還有很活躍的劉寶林。楚商的活動,浙商每次都去,浙商的活動,我們楚商也經常去,我們現在跟浙商合作很多,尤其是馬云,是很好的伙伴。
Q:決定博物館水平的是藏品。現在當代藝術中的著名作品都是被個人或者是機構收藏,你如何把這些東西弄過來?
A:我現在是武漢大學聯席會的會長、武漢楚商會的會長,我今天晚上就要把兩個會,還有北京湖北商會里的三撥企業家請過來。今天下午,展覽開幕會有八十幾個企業家到場。我不要他們捐錢,但是我要熏陶他們。
李曉紅講過一個故事:1983年陳東升大學畢業,他跑去和石匠師傅學了幾天刻字,然后又跑到珞珈山上選了塊石頭,刻上一個大字“始”。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如今,萬林藝術博物館的造型就像一塊巨石,坐落在珞珈山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