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屬于千禧的時代大概已經落幕了。
千禧書社,是一家小小的民營書店,位于南城滄海路49號,開張于2000年初夏。
滄海路算是南城有年頭的地方了,窄窄的馬路只能容下兩輛汽車并行,兩邊全是清一色的灰色居民樓。道旁的香樟在多年風雨中長成了一路的翠蓋濃蔭,從滄海路東頭到西頭,便是我走了6年的上小學的路。
2000年可算是個好辰光。那時候龐大的書城還未出現,也沒有遍地開花的教育書店吸引著一批又一批的學生家長,那時候的我沒有讀過《萌芽》,也不知道明曉溪,最大的閱讀樂趣不過是看皮皮魯和等待每個月的《兒童文學》罷了。

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遇見千禧,不能不說是我的幸運。
千禧只有小小兩間店面,空間不算大,然而當我推開玻璃門走進去,才發覺這里的書多得遠超出想象。
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懂得了“卷帙浩繁”的意思。
兩間舊房打通了半面墻,四壁都是高至天花板的書架,擠滿了各色書籍。店鋪雖是有些年頭的舊房子,但這滿室書香恰到好處地掩去了那種大限將至的衰頹感。東邊屋子里,多為文史類書籍和畫冊字帖古玩手冊之類的;西邊屋子里的書卻雜得很,從美容養顏到家居編織,從疾病防治到植物百科,武俠與童話緊緊挨在一起,菜譜和游記擺放得不分彼此。當我心滿意足地挑出本《小王子》時,我已經得出一個結論了:我挺喜歡這家書店。
店門旁的柜臺里頭,老板半支著胳膊打瞌睡。盡管當時我還缺少對他人的評判力,但他的確符合了我對書店老板的定義:有一點書卷氣但不呆板迂腐,有一點精明但不圓滑,而且,他有些胖。
老板揉了揉眼睛接過書來看標價——千禧里的書并不按照本身標價賣的,老板在每本書的底部都用鉛筆標了差不多打六七折后的價——末了又摸了摸封底,說:“這本書有點被壓皺了,我給你換一本去。”
我繼續在心里作出評判:我也很喜歡這個老板。
從那以后我便常到千禧書社看書,放學后迅速收拾了書包便往店里跑,捧著書讀上半個鐘頭,再跑回家趕上吃晚飯。小時候的作業不多,有時候晚上早早寫完作業,還會央求父親帶我再去千禧——他去挑字帖,我去看書。
我至今都記得那些跟著父親去千禧的晚上,兩旁居民樓里燈光錯落,有人影于窗前一閃而過,也有電視劇的聲音傳出來,渺渺不甚真切。遠遠看見千禧亮著燈,我們便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
父親喜歡書法,恰好老板也是書畫愛好者,店里沒有其他客人的時候他便同父親一起探討字帖。從王羲之到董其昌,從張旭到祝允明,從柳公權到文征明,父親從千禧陸陸續續淘回的各色字帖,擺滿了家里的書柜。
老板的柜臺后面有個壁櫥,用來放他的私人藏書,從不出售。父親鐘意其中一本絕版字帖許久,老板卻死活不肯賣,每次去千禧兩人必得磨上幾句。我只坐在旁面的小竹凳上默默看書,心下暗樂。
2003年夏天,我小學畢業。和畢業考的鈴聲一起響起的,還有推土機無情的轟鳴。南城新的城區規劃圖里沒有滄海路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開發東路”,這條路邊的老房子通通被劃入拆遷范圍,我的小學也難逃此劫,并入了鄰近的實驗小學。
這世上的實驗小學多到爛俗,卻再也沒有那個獨一無二的滄海路小學,承載我的記憶與深情。曾共處6年的同學們各奔東西,這片校園也將化為塵煙齏粉,12歲的我仿佛有些懂得了“滄海桑田”的悲涼意味。
千禧書社也要搬遷了。我特地去了一趟詢問老板新的店址,老板正忙著打包,一面利索地給紙箱貼封口膠帶一面說:“新店在江城路上,江城中學南邊。比不得這里熱鬧,不過好在租金便宜許多。”
我便笑道:“那我以后還可以經常去你店里看書。”我是早就定下來要去江城中學的——那是南城最好的公立初中。一想到千禧書社并未遠離,我心里的陰霾散去了些。
千禧書社的新址在江城路163號,離江城中學算不上很近,步行的話約莫10來分鐘。我預想的趁午餐時間去看書的打算怕是無法實現了——學校并不允許住校生外出就餐。
若一個人真心想做成某件事,總歸能找到方法擠出時間的。在對學校圖書館大失所望之后,我養成了每周日下午去千禧的習慣。從我家乘101路公交車到學校,把書包寄放在門衛室,我便又出了校門往千禧書社去。我并沒有次次都去買書的財力,更多的時候還是坐在店里靜靜看書。
新的千禧結構變得小了些,但一切布局陳設如故,甚至連我原先慣常坐的那個小竹凳都還好好地放在角落。新店有很大的玻璃窗,采光比原來好了許多,我便搬了小竹凳坐在窗前看半個下午。那時候讀的書極雜,有張愛玲、三毛等所謂的女文青必讀書,也有毛姆、大仲馬等的小說,更多的時候是帶個筆記本過去摘抄詩詞,看到印刷裝幀俱佳的版本也會掏出省下來的生活費購買,因而宿舍里囤的多是中華書局、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書。
老板對我這個每周來蹭書看的小姑娘十分寬待,會在我尋書不得時推薦幾本不錯的書。大部分時候他都安靜地坐在柜臺后,偶爾有相熟的客人過來,才會興奮地聊起來。從顧客變成友人的,多是和老板一般年紀的中年人,聊的話題不拘泥于書籍,古今中外之事都能侃侃而談。我耳聞多次,受益匪淺。
不同的書在我手中翻過一頁又一頁,我的摘抄本也終于快要用完,初中里很多個這樣的周日下午便消磨在千禧里。有時候從書里抽回思緒,抬頭看窗外,竟發覺艷陽高照已變成了暮雨瀟瀟。匆匆與老板告別,踩著晚讀課的鈴聲奔回學校,但心仿佛還留在那沒看完的書上。
升入本地最好的南城一中后,我去千禧的次數漸漸少了。一來是因為高中學業壓力大,二來是因為一中和千禧相去甚遠,再無法像初中時那樣順路去讀書了。
不過倒有一事教我頗為驚喜,我發現我的歷史老師便是常去千禧與老板暢談的書友之一。有一次和老師聊到千禧,我才驚覺有大半年未去了,便特地去了一趟。
我在店里翻到了《雅舍小品》,書頁泛黃卷邊得厲害,我卻如獲至寶。結賬時發現老板精神不太好,眉頭深鎖,眼神黯淡,連數零錢的手指都有些木木的,像是遇到了極大的打擊。
我忍不住問他怎么了,老板凄然道:“你曉得嗎?香港青文書屋的老板羅志華死了……”我心里一驚,覺得難以置信。我對羅志華的印象最初便源自千禧書社,老板年輕時曾拜訪過青文書屋,非常欣賞這個頗具理想主義的同行,也曾向我推薦過青文出版的文化視野叢書。那羅志華年紀應該不算大,怎么就死了呢?
老板繼續講道:“羅志華是活活被書壓死的……青文書屋歇業后,他把書挪到一個倉庫里,臘月廿八還一個人在倉庫里清點,結果書砸下來送了他的命。唉,他也算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老板還在絮絮地感慨著,我卻被這消息驚得沉默不言。羅志華半生與書為伴,為書奔忙,為書癡狂,最后亡身書下,命運的這個玩笑實在讓人悲從中來。
我不知如何寬慰老板。在勸解別人之事上,我一向沒什么天分,我問道:“老板,你這店會一直開下去嗎?”
老板苦笑著:“能撐一天是一天吧!我倒是想一直開到老,可這兩年生意一天天地蕭條下去,偏偏房租又漲得厲害,指不定哪天就撐不下去了……”
高中畢業的那個夏天,我跟著一幫同學去江城路夜游,順便過去看看千禧。遠遠看去,店里那盞有些昏暗的燈在一片霓虹里微弱得有些可憐。
走進店里才發現,原本的兩間店面只剩了一間。中間的桌上雜亂地堆著些書畫字帖和古玩雜志,厚厚一摞書壓著張紅紙,上面寫著“清倉減價,8元一本,15元兩本”。那分明是老板的字,而我卻不敢相信這樣潦草辛酸的促銷語出自他手。
大概是因為清倉賤賣的緣故,店里人挺多。老板沖我笑了笑,便又忙著應付顧客去。我在店里轉了轉,發現架上的書大多已不在原來的地方,墻角的書架旁摞著一捆捆的書,我翻找了一陣子,尋到一本厚厚的《海子詩全集》。抱著它去結賬時才發現錢包忘在家里了,我跟老板說了這尷尬情況。老板說幫我留著這本書,等我下次來買。本想問他為何要將書店關了,但見他忙于收賬,便也不開口問了。
其實原因也容易猜到,房租要漲,收入卻不漲,文史類書籍的顧客越來越少,大家都更愿意用網購的廉價、便捷來取代書店購書。我不過是在逆著電子閱讀和網上購書的時代之潮,浮出各色教輔書匯就的題海來透個氣,在千禧書社尋找那種只有紙質書才能帶來的閱讀快感,以及“無用的文史哲”帶給我的精神享受。
我終究沒有買到《海子詩全集》。
當我再站在江城路163號前時,只看到千禧書社破落的招牌在風里瑟瑟著,那“禧”只余了半邊的“喜”字。萬卷藏書不見了,坐在柜臺后看書的老板也不見了,只剩下卷簾門上鮮紅的“招租”二字微微刺痛我的眼。
我突然感到難言的悲傷。我知道,屬于千禧的時代大概已經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