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英國哲學家約翰·格雷在新著《牽線木偶的靈魂》中分析了哈耶克理論的得失:哈耶克最具創造力的看法是,指出市場是發現和傳遞信息的一種手段,但他的理論還有科學主義和幻想色彩。
BBC制作的三集紀錄片《貨幣大師》分別介紹了凱恩斯、哈耶克和馬克思的貨幣理論。在關于哈耶克的一集中說:“哈耶克對完全自由市場優勢的信任,源于他童年在奧地利的經歷。他1899年出生于維也納,當時維也納聚集了很多天才,如弗洛伊德和維特根斯坦,哈耶克認識其中許多人。他成長的過程伴隨著現代世界的形成,對于這個世界,哈耶克充滿了學習的渴望。哈耶克成長于一個科學家家庭,像當時維也納其他的知識分子一樣,他們樂于認為自己正在承擔揭開宇宙奧秘的偉大使命。年輕的哈耶克尤其受到他父親的影響,他父親是一位醫生和狂熱的植物學家。一開始哈耶克像父親一樣,狂熱地收集植物和昆蟲樣本,并對它們按照物種的發展加以分類。16歲時他的興趣轉向了人類整個社會的發展而不再是植物,但達爾文的進化論已經深入他的腦海。”

英國哲學家約翰·格雷和他的著作《牽線木偶的靈魂》
而在英國哲學家約翰·格雷看來,科學對哈耶克產生的是負面影響。另外,奧地利賦予他的也不只是一種愛好學術的氛圍,其后來崩潰的政治體制也一直令哈耶克非常懷念。格雷在他的新書《牽線木偶的靈魂:人類自由探尋》中說:“哈耶克出生于一個上層中產階級家庭,享受到了茨威格所說的太平年代的最后幾十年,這一漫長的時期是奧地利倒數第二位皇帝弗蘭茨·約瑟夫68年安穩的統治。這個帝國政權比取代它的大部分民族國家更文明、更自由,哈耶克見證了它的解體。哈耶克在哈布斯堡王朝臨近謝幕時的經歷決定了他對自由和政府的思考。”
20世紀初,維也納是世界上最大的大都市之一。它的人口不像后來的歐洲那樣分裂為敵對的群體。古老的哈布斯堡的政府結構支撐了一個非常現代的社會,它不僅歡迎技術(鐵路和有軌電車,電燈和公共衛生),還使得不同的文化能夠共存、非常高效的合作。這一秩序被民族主義力量破壞后,形成了一種困境,哈耶克的余生都在思考如何解決這種困境。“如何在政治部落主義的時代復興自由主義的價值觀?哈耶克無法解答這一問題。他就提出了一種進化論者的偽科學,再把它跟自由主義統治的理性設計混合起來。在教條主義的市場經濟學家米塞斯的影響下,哈耶克放棄了他年輕時信奉的社會主義,開始認為社會的演進過程會推動人類走向他們喜歡的方向。他的自由主義思想的遺產是科學主義的一種類型:在研究人類社會時,錯誤地試圖使用自然科學的方法。這是一個很諷刺的結果,因為他激烈地批評經濟學上的科學主義。”1974年在諾貝爾獎獲獎演說中,他說經濟學家模仿自然科學的方法制造出的是虛假的知識。
當哈耶克作為經濟學家的地位穩定之后,他卻在40年代中期不再把經濟學作為他的核心知識活動。他轉向了社會哲學,這主要是因為他在有關大衰退成因的辯論上輸給了凱恩斯。這兩個人的心智非常不同,凱恩斯敏捷、活躍,對他人的想法明察秋毫,而哈耶克是緩慢地探索,內向、自我封閉。但他們待對方都很親切。“二戰”期間,哈耶克從倫敦經濟學院搬到了凱恩斯所在的劍橋大學,有一段時間二人一起負責在樓頂放哨,因為那時擔心劍橋會遭到轟炸。1944年,凱恩斯很大方地表揚了哈耶克的著作《通往奴役之路》。
格雷說,凱恩斯和哈耶克之間的差異,既是經濟理論上的差異,也是更根本的哲學觀上的差異。他們都敏銳地意識到了人類知識的有限性。但哈耶克由此認為不應該干預經濟,凱恩斯則認識到,有時只有政府大膽的行動才能使經濟走出衰退。哈耶克最具創造力的看法是,市場是發現和傳遞分散于全社會的信息的一種手段。正是這種對市場創造知識的功能的洞見,使他形成了反對計劃經濟的論證。中央計劃經濟之所以失敗,是由于經濟學知識無法被集中起來。計劃經濟是不可能的,不是由于腐敗,而是由于人類知識是有限的。問題在于這也適用于自由的市場資本主義。市場確實是像哈耶克說的那樣傳遞信息,但有什么理由相信市場資本主義天然能夠糾正其錯誤?歷史不支持這種假定。非理性的繁榮和恐慌也會使市場發現價格的功能疲于應對。凱恩斯就質疑市場自我管制的力量。他的概率利率揭示了我們關于將來的知識的缺口,一切投資都是賭博,不能依賴市場來分配資本。在現代中央銀行出現之前就有繁榮和破產。如果不加干預,自由市場很容易就會像30年代那樣陷入絕境。
凱恩斯自己的經歷也對哈耶克的理論不利。凱恩斯是20世紀最成功的投機性投資人之一,他每天起床前就用床頭的電話代表他的學院買賣股票。他明白經濟生活根深蒂固的不確定性。哈耶克雖然目睹了哈布斯堡王朝如何被戰爭、經濟破產和民族主義毀掉,但他的反應是尋找一個永久的法律框架,作為經濟和社會自由的保證。他甚至提出了一些非常稀奇古怪的建議。在《法律、立法和自由》的第三部《自由人的政治秩序》一書中,他勾畫了一個兩院制立法的框架,其中上議院完全由45歲時當選的人組成,他們的任期是15年,到60歲時退休。哈耶克喜歡取笑可以在抽象模型的基礎上設計制度的想法,認為那體現了建構主義者的理性主義。但他的自由憲政框架正是他批評的那種哲學的原型。也許是對理性主義哲學的限度的半意識狀態,推動他提出了進化論的猜想。支撐他為自由市場辯護的是相信所謂社會的自發秩序,認為只要人類不受制于政府的壓迫,就會演化出使他們能夠和平、自由地共同生活的秩序。哈耶克的朋友和他在倫敦經濟學院的同事卡爾·波普爾很文雅地推翻了這一觀點,他的另一位同事、保守主義哲學家歐克肖特說這是胡說八道,社會也許會出現未經計劃的秩序,但它沒有理由要尊重自由主義的價值觀。
格雷說:“哈耶克這種樂觀的精神并不是右翼自由主義特有的。反政治的自由主義是他們這一代進步主義思想家中占支配地位的幻想。羅爾斯和德沃克金的正義觀跟哈耶克的正義觀非常不同。哈耶克反對最低需求以外的任何形式的收入再分配,羅爾斯和德沃克金則奉行各種形式的平等主義。但他們的共同之處是,認為理性的人會集中于一個共同的正義所要求的想法。在他們眼中,政治不是對立的利益和理想不停地相互斗爭的混戰,而是一個集體思考、走向共同價值觀的過程。
“哈耶克也許仍能教我們一些教訓。他在大蕭條期間提出的政策建議有著嚴重的缺陷,但是他說不能通過無止境地擴大債務來恢復繁榮,這一洞見現在是有價值的,因為凱恩斯主義者的量化寬松限度已經很清楚了。凱恩斯應該不會支持扭轉崩潰局面之后,仍然實施貨幣寬松。凱恩斯主義是不動腦筋的學生調制出的概念,它不能表明頭腦靈活的凱恩斯會如何應對當前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