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奇生
抗戰八年中,第一年無疑最艱辛,也最為關鍵。這一年間,不僅日方對華的軍事進攻最為猛烈,中方的軍事抵抗最為壯烈,尤為重要的是,中日戰爭的大局與走勢,在這一年內已基本落定。就日方而言,其“速戰速決”的戰略顯已破產;就中方而言,國民黨正面戰場的節節抵抗已穩定大局,共產黨戰后戰場與抗日根據地正著手開辟與建設。兩國三方的互動結果,已決定了這場戰爭的持久性、艱巨性乃至最終結局。
在今天一般人乃至歷史學家看來,抗戰作為一場持久戰并最終取得勝利,似乎是水到渠成的必然結局。然而,若回到這場戰爭的起點,并一步步地追蹤歷史行動者當時的處境與心境,以及他們每一步所面臨的艱難抉擇及其行動方略,我們當深切感覺到,歷史并非那么必然地、堅定地、一往直前地走向如我們所知的最后結局。戰爭本是一場敵我雙方步步推進的互動博弈。戰爭中的一方往往是知己而不太知彼,在對敵方的戰略與策略茫然無知或所知有限的情況下,要做出準確的預判與應對,并非易事。在博弈過程中,雙方都會根據對方所下的每一步棋而不斷調整自己的應對策略,直到雙方局勢逐漸明朗化以前,誰也無法預料最終的結局。在戰爭過程中,除了雙方的博弈,還有國際、國內各方因素的介入。這些因素均可能影響戰爭的走向與最終結局。雖然如此,這場戰爭的主體,大體是兩國三方(國、共、日)。亦因為此,分析兩國三方的戰略與政略之互動,對了解這場戰爭的緣起與大勢,不無意義。
日本學界比較流行的看法,“九一八事變”是關東軍有計劃策動的,太平洋戰爭更是基于國家的正式決定而開始的,而“盧溝橋事變”由一個小規模沖突發展成為一場大戰,則是一個典型的逐步升級過程。
日本在“滿洲國”建立后,轉向開展華北分離活動。日本在華北扶植成立“自治”政權后,中日之間的糾紛越來越多。而在此類地方層級的糾紛與交涉中,往往是日方表現出強硬態度,中方最終不得不讓步。于是在日本方面逐漸形成一種固定的模式:只要態度強硬,中方就會屈服。這種固定模式不但忽視了中國日益高漲的反日情緒,還導致日方內部形成了“中國很軟弱”的印象。而這一印象也成為“盧溝橋事變”發生后日方對華強硬論的基礎。以“盧溝橋事變”為導火索,日中之間積郁已久的對立引發全面戰爭的可能性非常大。但也并不是說“盧溝橋事變”一發生,兩國間的全面戰爭就不可避免。日本在天皇之下,缺乏一個具有最高權威、能夠一以貫之駕馭全局的統帥。日本政府與軍方步調并非一致,軍方又有陸軍與海軍、中央與現地的分野乃至對立,政軍兩方各自為政,導致政略與戰略經常脫節。有證據表明,日方確曾有為避免事態擴大而做出過努力。但日本政府未能做出強力決策來促成事件的和平解決。當時的日本首相近衛文麿和外相廣田弘毅沒有抑制軍部的力量。據日本學者的研究,“盧溝橋事變”發生之初,日本政府是以偶發事故來對待并試圖解決這場武裝沖突的。而當事者的陸軍內部,則形成了兩大勢力。擴大派企圖把“盧溝橋事變”作為與南京政府全面戰爭的起點,由此一次性解決中國問題;不擴大派認為,日本的最終目標是蘇聯,為了準備對蘇戰爭,應該專心經營“滿洲國”,與南京政府的沖突徒耗日本國力,應當盡力避免。七月九日,日本陸軍參謀本部確定了向北平及天津方面出兵的方案,但遭到了內閣會議的否決。次日,傳來了中國中央軍正在北上的消息。這一消息,讓擴大派的主戰論抬頭。在擴大派來看,事件的擴大化已經不可避免,現在也正是與南京政府一決雌雄,一次性解決中國問題的大好時機。最終,陸軍決定派兵。
“盧溝橋事變”發生后,蔣介石推測日本此次的目標是“使華北獨立化”,并斷言日本 “志在不戰而屈”。出乎日方意料的是,針對日方“不戰而屈”的慣用手段,蔣介石卻沒有采取“九一八”以來慣常的消極應對。他當即思量“決心應戰,此其時乎”。七月九日即決定“積極運兵北進備戰”、“準備動員,不避戰事”。蔣介石的謀略是,以積極備戰的姿態使日本有所顧忌,進而抑制日本的野心,以謀求和平解決。于是迅速動員六師兵力北運保定增援。應該說,運兵北上最初是蔣介石向日方表示“不屈”的一種謀略姿態。事后觀之,蔣介石的這一招不僅沒有令強勢的對手知難而退,反而起到了一定的刺激作用。
七月十六日,蔣介石又考慮使出新招:高調發表“告國民書”?!案鎳駮庇诙找允Y介石在廬山談話的形式發表,宣稱“如果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宣言書名義上是告國民,實則警告日本,意在“使倭寇明知我最后立場,乃可戢其野心也”。蔣在日記中不無得意地寫道:“此乃攻心之道,運用在乎一心也”;運用之妙,“非常心所能知”。當時南京政府高層不少人反對立即抗戰,認為中國國力不足,主張能忍即忍,擔心發表“告國民書”會引發戰爭擴大化,但蔣介石不以為然,他在日記中稱:“人之為危,阻不欲發,而我以為轉危為安獨在此舉?!毙詴Z氣之強硬,與宣戰書相去不遠。但其得意的“攻心之道”,并沒有抑制日本的野心,不過對內確實起到了振奮人心的作用。蔣介石意識到,宣言書一發,不能再作回旋之想,只有一意應戰。
大體言之,蔣介石在“盧溝橋事變”后雖然玩的是兩招“攻心”戰,其應對還是積極的。蔣介石內心雖然覺得抗戰的準備尚需三五年,但鑒于國內抗戰的情緒已如火如荼,若政府再有任何忍讓,必為民意所不容。他在日記中寫道:“此次盧案開始之初如無派兵北上之決心,或派而不速,則今日之政府地位,不僅進退失措而且內外夾攻,不知亂至如何境地矣。”因此,蔣介石在“盧溝橋事變”之后采取的兩大舉措,無論派兵北上,還是高調宣言,均有內外兼施的意圖,而實際效果,則明顯內重于外。
七月底,北平、天津相繼淪陷。作為最高統帥,蔣介石深知在平津淪陷后已無退路:“平津既陷,人民荼毒,至此雖欲不戰亦不可得,否則國內必起分崩之禍。與其國內分崩不如對倭抗戰?!痹谑Y介石的思慮中,外戰與內戰一直是密切相關的。對內戰的巨大隱憂是將蔣介石逼上對日抗戰之途的重要因素之一。
戰后蔣緯國著文稱,淞滬抗戰是乃父顧慮日軍沿平漢路南下,有意將日軍的進攻方向引向上海,迫使其主攻路徑由南北軸改為東西軸,因在長江下游作戰比在華北作戰對國軍更為有利,且可強迫日本和中國全面開戰。不過從蔣介石的日記中,很難看出他有主動將戰場引向上海的跡象。平津淪陷后,蔣介石預測日軍的下一目標是進攻察哈爾,南進的可能性不大。八月七日,蔣介石獲悉日本海軍從漢口撤走,推測“是其對長江有避免作戰之意乎”。翌日,又斷言“是表示其不在長江之意多”。他認為“全部戰略之弱點,乃在山東,應設法補救”。蔣介石顯然沒有預料到,日本駐漢口及長江各埠海軍的撤退,正是進攻上海的前奏。八月十日,蔣介石還在揣測“倭寇戰略,其必先攻察綏后再南下”。直到十一日,蔣介石獲悉日本海軍艦隊集中滬市,且有八大運輸艦到滬,才決心封鎖吳淞口。從這一過程看,很難認為上海戰事是蔣介石主動引敵南下的戰略所致。據日本學者研究,當日本陸軍尚著眼于華北時,海軍方面即有將戰火擴大到華東和華南的企圖。上海的戰事,無疑是日本海軍方面主動挑起的。日方的戰略是想通過華北與上海的兩面攻勢,在短期內迅速摧毀中方的抗戰力量。當時美國《紐約時報》認為,兩線作戰其實不利于日本。后來史家也因此產生同樣的判斷,并推測是蔣主動引敵入滬。其本相其實是日方太蔑視其對手,以為一擊即可使中國屈服。
在華北方面,日軍投入了共計八個師團的重兵,但打擊中國軍隊的戰略目的并沒有實現,轉攻上海后,更遭到了中方的猛烈反擊。歷經三月攻占上海只意味著日軍取得了戰術上的成功,摧毀蔣介石抗戰意志的戰略目標卻失敗了。對日本來說,這一矛盾的結果,既帶來新的作戰需求,也刺激其進一步行動:華北作戰帶來了上海作戰,上海作戰又催生出了攻占南京之戰。日本開始將戰爭稱作“北支事變”,上海交戰一段時間后才改稱“支那事變”,意味著中日沖突從華北逐步擴大為全面侵華戰爭。一九三八年五月,毛澤東在《論持久戰》中指出日本在戰略上犯了很多錯誤,最明顯的是逐次使用兵力;其次是沒有主攻方向,在華北、華中平分兵力;三是華北、華中沒有戰略協同。日本方面其實缺乏一個全盤作戰的概念,是一步一步被拖進戰爭泥潭的。
早在戰前,蔣介石就清醒地認識到,中日戰事一開,必為長期戰爭,并預有持久抗戰的方略。一九三三年蔣介石在一次軍事會議上就指出:“對于日本只有一個法子,就是作長期不斷的抵抗。他把我們第一線部隊打敗之后,我們再有第二第三等線的部隊去補充;把我們第一線陣地突破之后,我們還有第二第三各線陣地來抵抗。這樣一步復一步的兵力,一線復一線的陣地,不斷地步步抵抗,時時不懈,這樣長期的抗戰越能持久越是有利。若是能抵抗三年五年,我預料國際上總有新的發展,敵人自己國內也一定有新的變化,這樣我們的國家和民族,才有死中求生的一線希望?!笔Y介石在抗戰前四年的這一講話,大體描繪了八年抗戰的戰略要領。據翁文灝記,一九三七年九月五日蔣介石曾面告他兩點:一、對日抗戰,必久戰方能喚醒各國,共起相爭,而得勝利;二、長期抗戰,必須堅守西部。這兩點大體表達了蔣介石持久抗戰的基本戰略。
因為蔣介石日記的開放,今人比蔣介石的同代人當更能了解他當時的真實想法。十月三十一日,蔣介石在日記中集中表達了他在對日“和”、“戰”問題上的思慮,概括其要點有三:一是日本侵略野心漫無止境,非妥協所能解決;二是對日妥協,勢必引發內亂;三是中日問題的解決,唯有引起國際干涉,而要國際同情,必先自起抗戰。
即使在上海、南京淪陷后,蔣介石仍對戰局大勢充滿樂觀:“此后敵人前進愈難,而我軍應之較易,必使敵人再進一線,使之更陷于窮境,則國際變化如何,固不可期待,而倭寇弱點必暴露更甚,敵軍兵力亦不勝布置,不僅使之進退維谷,而且使之疲于奔命,如此各國必乘其疲而起矣?!睂τ跀⊥雠c降存的選擇,蔣介石堅持“寧為戰敗而亡,毋為降敵求存;戰敗則可轉敗為勝,降敵則雖存必亡,而且永無復興自拔之時矣”;“只要我國民政府不落黑字于敵手則敵無所憑借,我國隨時可以有恢復主權之機也”。對于外戰與內戰的關系,蔣介石認為“外戰如停,則內戰必起,與其國內大亂,不如抗戰大敗”;故“今日最危之點在停戰言和”。
蔣介石的這些政略與戰略之分析,今日讀來似平淡無奇,必須置于當時極端艱危的歷史情境之中,才能體會其苦心孤詣。今人對抗戰八年并最終勝利之結局視為理所當然,然若回到抗戰初期的歷史現場,考慮到中日兩國軍事經濟實力與政治組織能力的巨大差距,當時無論精英還是一般民眾,對抗戰前途抱持樂觀者其實并不多。開戰未逾六個月,北平、天津、上海、南京、杭州、包頭、太原、濟南、青島等大城市相繼淪陷。國人中悲觀絕望的情緒相當普遍。每一波淪陷都在國人中引發一波強烈的悲觀與主和聲浪。在軍事失利乃至潰敗的形勢下,悲觀與主和,大體符合一般人的常情與常態。筆者細致梳理相關史料后發現,抗戰初期,雖然大眾媒體一直充溢著積極抗戰的言論,而私下里,主和比主戰其實更具普遍性。由于在中國文化中,妥協、求和在道德層面被賦予了強烈的負面意涵,公開主和需要更大的勇氣,所以主和的聲音大多在私下場合或私密性日記中表達。加之抗戰最終以“戰”取勝,當年那些曾經主“和”的人,戰后回憶時一般也不再承認自己曾經主“和”過。學人中,除胡適一度極力主和為眾所周知外,另如蔣夢麟、周炳琳亦傾向于忍痛求和,陳寅恪與吳宓談“抵抗必亡國,屈服乃上策”,蔣廷黻和陳之邁甚至對汪精衛的主和“艷電”私下表示同情與共鳴等,均可于私密性史料中見之。政界精英中傾向于妥協者更為普遍。國民政府高層除汪精衛外,孔祥熙、何應欽、張群、王寵惠、居正、于右任、陳立夫、閻錫山、徐永昌、陳布雷、魏道明等,均力主求和,或傾向妥協。上海、南京淪陷后,蔣介石在日記中頗為感慨地說:“文人老朽以軍事失利皆倡和議,高級將領皆多落魄望和,投機取巧者更甚。”“近日各方人士與重要同志皆以為軍事失敗非速求和不可,幾乎眾口一詞?!痹谲娏畈块L徐永昌看來,公開主和者其實尚有限,更多的是隱性主和者。因多數主和者不敢公開表達,只有中共與桂系首腦是“毫無隱飾”的主戰派,“此外越負重責者越口是心非”,很少有“真知灼見而敢于發表意見者”。在徐永昌眼中,很多人主戰是“口是心非”。因為在一般人的觀念中,“戰敗無罪,言和有罪”,所以有人是假裝“不屈”以“取巧悅人”。在抗戰初期的國府高層,蔣介石其實相當孤立,只因他是最高領袖并乾綱獨斷,文武大員們雖不認同也不得不服也。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八日,汪精衛離開重慶,走上向日本“求和”之路。二十九日,汪精衛公開發表和平通電(艷電)。依常理,向敵國謀和當低調且秘密進行,而汪精衛卻高調宣示,實屬反常。合理的解釋,當是汪氏判斷,求和是多數“民心”所向,是國府高層很多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他自以為挺身而出,會得到很多人的同情和積極響應。數天后(一月四日),他致函孔祥熙,將他的想法明確說了出來:
弟此意乃人人意中所有,而人人口中所不敢出者。弟覺得緘口不言,對黨對國,良心上,責任上,皆不能安,故決然言之。前此秘密提議,已不知若干次,今之改為公開提議,欲以公諸同志及國人,而喚起其注意也。
在汪精衛看來,既然人人意中所想而口中不敢出,唯有他出來公開提議,大有“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氣概。汪精衛的想法,也并非毫無依據。據當時任行政院參事的陳克文在日記中描述,艷電傳到重慶后,政學界精英對汪電的反應,其實不乏同情與共鳴者,并非一邊倒的義正詞嚴加以譴責。因為“大家”心里對抗戰前途多不抱信心。
過去學界的研究,多聚焦于汪、蔣兩人,忽視了當時的整個和、戰大局,漠視了更大人群的和、戰主張。一九三九年六月,時任國民黨中央黨務秘書的王子壯在日記中寫道:
戰爭之持久,端在戰意之堅決,能忍一切之痛苦,悉力以赴,百折不屈者,必能得最后之勝利。蔣先生于此似有真實之認識,深切之了解,故其氣概準備,一以無前之勇氣,以完成一切事業,而絕無猶豫。……憑心論之,目前能以支持大局,堅決不撓者,亦似只有彼一人,自余之文武大員,心盼速和而不敢出諸口者,比比皆是,終以蔣先生之威望,不能不絕對服從,忍耐痛苦,堅持到底。汪先生之離變,正為一般有知識者之代表。
王子壯對蔣、汪兩人的論斷,與史實基本吻合。在王子壯看來,汪精衛恰是一般有知識的文武大員之代表,而蔣介石反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另類”。從抗戰初期國府高層的傾向看,妥協求和的可能性非常大。當多數文武大員們喪失信心時,幾乎是蔣介石一人在獨立撐持。尤其是滬寧淪陷前后,主和聲勢之強烈,若非蔣介石堅毅力拒,抗戰的結局也可能是另一形態。
在“和”、“戰”問題上,毛澤東與蔣介石的思慮是基本一致的。今人看來,抗日戰爭是一場持久戰,幾乎毫無疑義,且認為當時人也當作如是觀。其實這只是一種“后見之明”。毛澤東于一九三八年五月這個時點上撰寫《論持久戰》,表明是針對國人中的“亡國論”與“速勝論”,其實主要是針對前者,后者并不多。毛澤東對這場戰爭為何是持久戰,為何會最后勝利,進行了系統闡釋,大體從中日兩國的國情、各自的優勢與劣勢以及未來演變的可能性予以分析,特別強調這場戰爭于中國方面的正義性,能喚起國內的團結與爭取國際的同情與援助,以及中國地大物博、人多兵多,能夠支持長期戰爭等。蔣介石的看法與毛澤東大體相合,但他沒有從理論高度如毛澤東一樣予以深入系統的闡述。哲學家馮契回憶讀《論持久戰》的感受:“《論持久戰》特別使我感受到理論的威力,它以理論的徹底性和嚴密性來說服人,完整地體現了辯證思維的邏輯進程?!背死碚撍急妫珴蓶|對抗戰軍事之戰略戰術的論述與卓見,更非蔣介石所及。毛澤東強調戰爭的本質和目的,在“保存自己,消滅敵人”,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賭國家命運的戰略決戰應根本避免”,以中國軍隊的技術條件,無論是防御還是攻擊,陣地戰“一般都不能執行”。毛澤東雖然沒有明說,但顯然是針對淞滬戰役而言。淞滬戰役是八年抗戰中最大規模的一次陣地戰,歷時三月,國軍傷亡三十三萬,完全是以劣勢裝備憑血肉之軀拼死抵抗。就政略而言,淞滬抗戰對鼓舞國內民心,贏得國際同情,收效巨大,但從戰略上看,則有失算。在毛澤東看來,整個抗日戰爭,中國不應以陣地戰為主要形式。因為中國版圖廣大,兵員眾多,但軍隊的技術和教養不足;敵人則兵力不足,但技術和教養比較優良。在此種情形下,無疑地應以進攻的運動戰為主要的作戰形式。在無可避免的情況下,必須勇敢地放棄土地,利用地廣和兵多兩大長處,采用靈活的運動戰,以自己局部的優勢兵力,對付敵人局部的劣勢,各個擊破,最終使全局轉為優勢。毛澤東在后來的國共內戰中采用的正是這一戰略。毛澤東認為,“中國不是亡國,而是亡路”,日本只能占領城市和大路,無數鄉村和小路仍是中國的。從幾條大路來講,敵人包圍了我們;反過來,我們占領了廣大鄉村,我們就包圍了敵人,可以依靠廣大鄉村打持久戰,從而決定游擊戰在整個抗日戰爭中的戰略地位。
就中共而言,能在華北地區順利開展游擊戰并建立抗日根據地,除了其慣有的主觀因素外,亦有其他一些機遇與有利條件。自北伐成功之后,國民黨中央其實一直未能很好地控制華北。抗戰初期,日本從華北分兵華東,形成兩線作戰,且以上海為主戰場,其后又因徐州、武漢會戰而將華北部分兵力南調,導致華北兵力一度空虛,從而為中共在華北開展游擊戰并建立根據地提供了難得的機遇。后來日軍兵力雖有回調,并從日本國內補充兵力來華北,但中共在華北已經立足。在抗戰初期階段,日軍大大低估了共產黨的力量,視中共游擊力量為“殘兵”、“土匪”,直接援用之前在東北的剿匪經驗來對付中共。另一方面,當時日本的陸軍,一般士兵的軍事教育和訓練幾乎完全是以對蘇軍的常規戰斗為中心的,在組織上、訓練上都不具備反游擊戰的經驗與能力。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日軍難以適應中共的游擊戰,只能在與中共的較量中實地積累反游擊經驗。據日本學者的研究,日軍真正開始有組織地開展對游擊戰的教育訓練,已經是太平洋戰爭中由攻轉守,在華北也日趨被動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