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霞艷
陸建德先生長期從事文學翻譯、研究和批評,他將新著名為《自我的風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反思中國文化傳統的角度—“自我”。“自我”既是對“我是誰”這一根本問題的內向思索,也是對人類歷史的反思,從弗洛伊德到福柯都對之有詳細的考察;同時自我也是我們相對容易感知的經驗。
新書分為四輯,由西至中。我最感興味的部分是“走出狂人的鐵屋”,因為談論的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內容,卻于我習焉不察之處提出異議。同名文章是對魯迅《狂人日記》的再思考,狂人發現幾千年歷史的字里行間寫著“吃人”二字具有振聾發聵的功效,也是“五四”現代性激進降臨方式的表征。陸建德對中國的“狂”文化進行梳理,李白“我本楚狂人”,辛棄疾“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堪稱代表。拉開現代帷幕的“狂人”接續了這種久遠的文化傳統,將自己從整個社會中超拔出來卻缺乏自省和自制能力。因此“要療救自己,他必須從自我中心的鐵屋里走出來”,到廣大的人間去。像狂人這種將自我高大化的傾向隱藏在我們每個人的潛意識中,康德指出人有兩種不同的傾向:社會化和個別化。前者讓我們融入社會,體驗到人的社會性;后者讓我們自我孤立,對抗社會,感受自我。我們需要很大的力量和清醒的意識才能祛除自我的幻象。我們來到世界,持續一生的難題乃“認識你自己”,羅素奉勸我們不要高估自己的優點,而詩人艾略特指出:“謙卑是一切美德中最難獲得的:沒有任何東西比自我的積極評價的愿望更難克服。”記憶的遴選、高于實際的自我評價都隱含著自我美化的本能。
《自我的風景》既是書名,也呼應了序言《不得志的背后》,這可以解讀為陸建德反思中國文化傳統的基礎。他以“自我”為關鍵詞對中國傳統進行掃描,努力厘清光芒中的晦暗,凸顯關于傳統的貌似定論的麻醉作用。資中筠先生在很多演講和文章中提到:士大夫最為寶貴的精神就是將個體的人生與家、國、天下聯系起來的家國情懷。今天“先天下之憂而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等名言依然在激蕩著我們的愛國情感。問題是在和平建設時代,我們可資利用的古典思想資源十分單薄。歷史從來在一治一亂中交替,而治的時間要多于亂的時間。盡管“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并論,但我們引以為自豪的悠久歷史和燦爛文化并未積累起有效的參政議政的現代觀念和方法,在漫長的相對封閉的超穩定結構的社會形態中,我們有的是喋喋不休的“懷才不遇”之怨以及獨善其身的隱逸傳統。對梅蘭竹菊等物高雅品格的歌詠都是孤芳自賞的寫作主體的“有我”視角觀照的產物。
通過文學史縱向梳理,陸建德發現:自《離騷》到唐詩、一直到《狂人日記》、《沉淪》等經典著作,其中包含著“自我中心的怨調”以及強烈的自我放大、拔高、排斥社會的傾向。陸建德從文學傳統中發現屈原“偉大的愛國詩人”形象是被司馬遷等后世文人建構起來的,而屈原獨自徘徊在宇宙間發出蒼茫追問的形象經過歷史敘事的沉淀大放異彩,對救亡時代的中國知識分子堪稱無與倫比的精神典范。現代詩人聞一多說:“痛飲酒,熟讀《離騷》,方為名士。”聞一多“前腳跨出大門,后腳就不再準備跨進大門”的勇氣無疑受到了“名士”人格的召喚。而根據《巨流河》中齊邦媛的回憶,聞一多遇刺的故事在最關鍵的時刻改變了民心向背,最終改變了中國革命史的進程。所以,精神的力量在歷史演進和社會生活中絕不能低估。清理精神的光亮與陰影同樣是批評的應有之義。陸建德從《離騷》中讀到了“怨”,孔子在《論語·陽貨》中歸納詩的作用是“興觀群怨”,“怨”即刺上政,批評為政之失,在某種意義上說這與薩義德對現代知識分子的要求異曲同工。過去我們就是從這種批評的積極意義上解讀《離騷》,而忽視了文本中強烈的個人的失意、哀怨,尤其是個體與整個社會的緊張關系,將自己從民眾中分離出來的自我認知實質上對后世產生了非常消極的影響,這一脈絡恰恰被高亢激昂的孤寂求索形象所遮蔽。
從屈原的“懷才不遇”到狂人的自狂、《沉淪》主角的孤冷之間貫穿著一條若隱若現的精神線索,即文人們如何想象自我、敘述自我。在事功的文化傳統中,文人將自己人生的首要意義確定為“立功”。而封閉的社會空間和價值體系中,個人的出路非常狹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學而優則仕”,似乎只有入朝為仕才是人生的首選。一般的幕僚和普通的社會賢達都不算完成個人的自我抱負。這種簡單狹隘的對意義和成功的認知導致了《儒林外史》中諸多下層知識分子的人生悲劇,入世理念在今天都必須經受現代價值的洗禮和時代的檢校。
陸建德在文中提醒我們有些“共識”并非建立在事實的基礎上,比如我們不假思索地認為西方是個人主義的傳統,中國是集體主義的傳統。事實上,由于游戲精神和規則意識的匱乏,我們并不善于分享和共處,唱歌的孩子希望自己獨領風騷而不是參加合唱,喜歡拉琴的亦然,足球運動場上尤能顯出配合意識的稀薄。城市文明、社會精細分工對人的社會性提出新的更高的要求。作為政治和社會性的動物,我們必須學會與他者共處、與他人合作才能換來和平與發展。全球化時代,我們必須積極對待西方的思想文化,以便“拿來”、吸收、融合并為我所用。清理名著,就是清理民族文化傳統,因為“文化傳統的精華就存在于我們的大量語言文學作品中”。作者以筆為旗,在字里行間重建道義和人文情懷,他在《薩義德的世俗批評》中批評今日的學院派:“日益專業化的語言與政治上清凈無為的傾向使得學院派文學批評家自我放逐到渺無人跡的隱士世界,結果代價昂貴:批評家與社會和普通讀者完全隔絕。”并強調“批評家的任務是要重申文本與世界相互依存的關系”。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中將“世界”放在文學四要素的首位加以突出。薩義德對批評以及知識分子的要求值得我國批評界深思。批評不能僅僅滿足于同行評價和話語的自我繁殖,讀者、世界、社會現實同樣是批評必須關注的維度,重建主體與現實社會的血肉聯系也是批評家的責任。
《自我的風景》收入二十八篇文章,涉及內容非常廣博繁雜,但每篇文章都有具體的所指。陸建德對當下現實的承當精神貫穿始終,他的目光深邃透徹,將“讀萬卷書”與“行萬里路”的經驗結合,從具體的經典名著入手,批判了事功傳統和“自我”的迷津,也批評了二十世紀以來對科技的迷信。他期望借鑒、吸收西方先進的政治文化經驗來深化中國的現代化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