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樓巷的女子

●朱衛國

天天經過牌樓路東巷口，有一次頗為驚魂。晚十一點后，牌樓路便只能借自然的夜光照明了，白天不斷流的商業小巷居然一直沒有路燈。那是某個秋夜，我凌晨一點獨身經過，還帶著三分酒意。街冷四寂，秋月無影，我踩著慌亂的步子匆匆忙忙。一個趔趄，感覺腳下踩到了什么硬物。忽然面前半立起一個人影，面目模糊。頓時，酒意全醒，落魄而逃。天明折返，才發現是一具破裂了的塑料裸體模特，無衣無裳地躺在路中間。這是我第一次和模特親密接觸，就在這個牌樓巷。

想必，這塑料裸模便是這兒林立的小服裝店丟棄的。

這些小店的名字，不失味道，衣之閣、阿布家、鄰家衣鋪、小妖精、米蘭衣櫥，都屬小清新風格，帶著文藝腔。感覺每個名字背后都藏著一個特別的女子，都有一個別致的故事。每天上下班打此牌樓巷穿行而過，巷西頭的茶堂酒肆讓人無意留心，這些隨意列置在巷東頭的小店倒風光迷人。

迷人的是這些小店的女主人，我喜歡把她們叫作牌樓巷的女子。沒有這一道風景，牌樓巷還能叫牌樓巷嗎？早上八點左右，這些漫不經心的小店在慵懶中開了門。有陽光的日子，金輝滿巷，照得女掌柜們精致動人。她們的衣裳永遠引領著小鎮的時尚潮流，二十多個小衣店，便是二十多個審美標本。女掌柜當然不能含糊，自然要精心梳洗一番，然后換上本店主打款，當上一天活色生香的真模特，說說笑笑，嘰嘰喳喳，開始一天的營業。碰上好運氣，你會看見這些年輕的女店主隨意地立在門口，或臨街描眉，或吃著早餐，或擦拭玻璃，或隔階閑聊，仿佛心有靈犀、不約而同地應合著某種生活節奏。撲面而來，小巷兩旁，皆滿眼春色，裊裊動人，此時的牌樓路才生動起來。三三兩兩的小鎮人從她們眼前走過，宛若一幅水彩畫，巷子是灰色的陳年小道，女子是流光溢彩的舞臺花旦。

牌樓巷的女子，不疾不徐，食人間煙火，又悠然自得。

這些小衣店平時生意清淡，她們喜歡扎在一起搓麻將，或嗑瓜子，麻將桌當然是露天擺開的，哪管人聲嘈雜，手中別有洞天。想來甚是有趣，一群靚麗青春的女子，紅衣綠裳，常常在街邊風云爭霸。若是天氣漸熱，女子們著火辣的短褲、惹眼的吊帶衫縱情廝殺，引得路人心有旁騖，該別是一種風情了。我曾疑心牌樓巷之名的由來，是不是應此而得。問及年長者，說是此地曾立有某旺族的牌坊樓，感覺甚是無趣。

倒也好，因這些露天牌桌，牌樓巷正好名副其實了。

阿布家的女掌柜是位身姿綽約的年輕媽媽，盤下這家小衣店，是看中了低廉的租金。十多平米的小店，存貨量可不能太多。她裝了網線，經常會逛逛淘寶，關注流行款式。小鎮的消費水平不高，只能走中低檔路線。挑選樣式好看、價格適中的貨品，是立店之本。每次來了新樣，她第一時間穿上身，來來回回于小巷走上幾趟，也不必刻意，串串門，到近處幾家拉拉家常，或去巷西頭買碗小吃，清清爽爽地走過，像一陣怡人的風熨帖地拂過小巷。若有人頻頻回頭、定眼打量，想必這款衣品前景不會太壞了。照這個理說來，這碗飯可不是誰都能吃的。面對小鎮顧客的挑剔，光有眼光還不行，沒有個裊裊娜娜的身段、沒有個花顏四面的氣韻、沒有個淡妝濃抹皆相宜的底子，怕是要無聲無息了。

幽幽小巷即是女子們最好的時裝T臺。

小鎮人漸漸知道，每逢換季，添置新衣，不必為流行何種新款而煩惱，上淘寶看又太過繚亂，莫如去牌樓巷衣店瞧瞧，就這么悠悠地走一趟。哪家店的哪款裙子正穿在店主身上，那叫一個好看啊；新式的韓版掐腰外套剛剛到，衣之閣的小女子穿得通身妖嬈；還有鄰家衣鋪的阿桃，今天上身的紫色綢衫，是夏奈爾的高仿品，價格實惠哦。小鎮人的流行服飾審美從這里獲得重要參考信息，不尚品牌，只惟美麗；不重奢貴，只求實惠。

有錢的白領或工薪階層倒不屑于來牌樓巷，進慣了專賣店的心態再來逛小店多是輕浮或高傲的，這種顧客并不真挑時裝，都說這里的女店主會穿衣，順路也來討教討教，可見牌樓巷的女子早已聲名在外。這不，她們總能用山寨版的貨穿出大品牌的氣場，讓來客不得不服：美，是一種眼光，與財富無關，與地位無關。她們的妝容簡約而不失精致，浸染著生活的煙火氣，仍有對美的不懈追求。她們會用一枚好看的發卡讓發型生動起來，會選別致的小絲巾讓臉面春色四溢，會把俏皮的小腰帶圍出文藝范。這些都是網購的小飾品，在智慧女子的手上，被裝扮得別有風味。這些女子用發自內心的從容抵擋著世俗里偏執的眼光，她們把對美的多種理解帶到小鎮人跟前：生活可以平凡，生存可以簡單，但對美的崇尚卻不能低廉。這樣的品質源于真正的熱愛，也源于內心的優雅與自信。

牌樓巷的女子守著一爿小店安放著俗世的生活，也綻放著自己的美麗。塵世離她們那么近，仿佛又那么遠。一條長長的小巷，足以承載春溫秋肅，足以守望內心的安寧。遠方的世界，無論有多大，在這里，都化作了一方繾綣的小天地。

她們也有家長里短，一樣為柴米油鹽絮絮叨叨，嗷嗷待哺的孩子也會讓她們扎起如瀑的秀發，油鍋升騰的煙霧也常熏黃上好的淡妝。在人生的表情里，微笑永遠是最好的妝容。這些懂得生活的女子，因這份自然與真實而活得如此可愛。她們的小店里，飄著鄧麗君的歌，或悠揚的《平湖秋月》。沒有顧客的閑暇，時光宛如停住了腳步，她們用女人最纖柔的心思裝點著自己，或翻開雜志，或靜心刺繡，或輕聲小唱，生意人的市儈與庸俗只是遙遠的傳說。這里，不只是一爿小店，更像一位女子的小閣樓。

臨近臘月，小鎮漸漸喧鬧起來，一年中最好的時節到來了。牌樓巷的女子已經蓄足了勁兒，清淡了近一年的小天地即將找回生動。回鄉的打工者讓這里不再寂靜，帶著些許衣錦還鄉的虛榮心，還有見慣大城市聲色后的傲氣，這里便成了返鄉青年們瀟灑走一回的小舞臺。每每這時，即便再忙，各家衣店的女掌柜也要打扮得格外喜慶，妝容更是靚麗養眼，畢竟生存還得回歸到必要的物質層面。

為了抱團取暖，相鄰幾家的女掌柜早已默契在心，積累了一套不錯的生意經。見有時尚的小哥攜女友進得店來，店主必是美言帥哥靚女一番，樂得人家心兒跳跳。若有客人看中的衣品，先得把價格往高處開點，她們知道年輕人喜歡在這時候任性。正在客人猶豫時，隔壁或對面的女掌柜悄聲而進，暗中助勢，經意或不經意地搭上幾句。阿桃說：“年輕人嘛，過個年哪能不挑件有檔次的？”阿歡也應和著：“帥哥，這件風衣還真只有你才能穿出氣質來。”店主小蔣再來個激將：“小弟一看你就是見過世面的，在外頭，這個價根本拿不到。”小伙一看幾位姐的神色與氣韻，這穿著、這語氣，感覺再不出手可就丟大了，錢是小事，面子可比里子要緊。直至送客出門，小蔣還在贊美客人身材好，小伙也就樂呵呵地去了，一單便成了。

生意上互相應和是這些女子的玲瓏之處。她們懂得，小小的牌樓巷終究要淹沒在舊城改造的發展洪流中，每一方小小的衣店都只是卑微的存在。對平淡生活的共同守望讓她們走在了一起。當裝修豪華的品牌專賣店悄悄走進小鎮，她們不知道這里的天地還能吸引年輕人多久；在人們更加崇尚時尚與名牌的未來，這些樸素親民的小店還能否被人記起。理想有多輝煌，現實就有多蒼茫。她們的理想不輝煌，但很明亮。做世俗女子，做性情中人，不仰望，不俯嘆憂人情世故，也憂柴米油鹽，聽得街坊喧嘩，懂得一針一線滋味長。如此看來，在她們眼里，現實的蒼茫早已消融在自得其樂的淡然中。

春來秋往，牌樓巷的女子應著季節打扮自己的身姿，也彰顯精致女子的別樣情懷。小鎮廣場上，她們用集體出場的方式來宣揚各自的衣店，傳播對美的不變信念。她們編排新穎的各式舞蹈總是讓人駐足喝彩，熱鬧一方。翩翩舞蹈衣上印有各自小店名，合在一起，就是小鎮影響力最強的自主品牌。隨著廣場舞的持續升溫，這些女子也成了小鎮不可或缺的一張文化標簽。深深小巷人，不負年華不負春，舞出了另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