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戲

●啊 嗚

暑假的一個晚上，我與母親去看村里人演戲。

村路沒燈，我倆不緊不慢地走著，閑談間，母親提到了幾個月前死去的舅舅。舅舅過世后，舅媽走路總是跌倒。前些日子，大家終于忍不住要去問仙。于是，有人推薦了一位神通廣大的半仙。母親和表哥表姐等幾人前往半仙家求問。到那里才發(fā)現(xiàn)竟已有好幾隊(duì)人馬半夜就開始守候了！驚訝之余，大家慶幸來得還不算太晚。半仙早上7點(diǎn)多起來時，外面已是一條肥碩的長龍。母親他們一直等到中午12點(diǎn)才得以面見半仙。

半仙是個農(nóng)婦，自言，年輕時多病多災(zāi)，幸得神仙救助，并開悟成仙，其后即以此為生。母親說：“她家三層小洋房，挺拔得很；屋里各種禮品，堆積如山。”

半仙在一個昏暗的樓梯間作法，雙目微閉，念念有詞，上躥下跳。地上有鐵盆，燒些紙，桌上又有香燭，狹窄的空間里煙霧繚繞。“黃大仙駕到！”眾人脖子都不由地縮了一下。“黃大仙”開始詢問起一大通雜七雜八的逝者情況和白事過程，很快論斷，說：“舅媽總是跌倒的原因是煙灰埋放的位置不對。”說罷，大仙呼嘯一聲，在眾人的驚懼中走了。

眾人愣了一下，又問是否還有其它原因。半仙面露不悅，強(qiáng)調(diào)黃大仙、太上老君、濟(jì)公和尚、觀音菩薩等等諸位神佛法力如何高深，自己又是如何難請他們云云，又說諸神佛可并非每日閑來無事，自己去請也未必恰好都能遇到他們在家。隨后，在大家敬畏的目光下、在新添的三張百元大鈔面前，又以一番猢猻造型請得了齊天大圣。閉目凝神，片刻工夫，大圣便已從舅舅家探得究竟而回來了。結(jié)果，自然是別無它因。

聽罷，時間已過兩小時有余，大家也覺意滿心足，便起身回來了。途中，表姐急著打電話讓表姐夫去看煙灰埋放的位置，竟發(fā)現(xiàn)并無任何差錯。在數(shù)百元錢打水漂的感嘆聲里，眾人才開始分析起舅媽跌倒的心理因素。

“唉，權(quán)當(dāng)是看戲了。不也挺有趣么？”我安慰著母親。心里想，我從不曾看過這種戲呢。雖然她是以虛言騙錢，但親眼目睹佛道如何在一個村婦嘴里一家親，看看迷信的農(nóng)村人的情態(tài)，看看鬼把戲的生財之道，多么有趣呀！

走到村委會前面的空地上，燈光亮得有些發(fā)白，一群五六十歲的老人濃妝艷抹地正在跳著單調(diào)的打漁舞，一個動作往往重復(fù)幾十遍周圍，或站或坐了不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之后的節(jié)目也多是歌舞，五六十年代的老歌舊舞，老人們賣力地表演著，動作參差錯落。想來，大概是城里某個社區(qū)的老年藝術(shù)團(tuán)。中間報幕的主持人沒弄清節(jié)目的先后，屢屢出錯村民們倒也并不在意，大熱天的，不過是貪圖無意睡眠時的一點(diǎn)熱鬧。人多，溫度升高了，又沒個坐的地方，母親說：“回去吧！”我便一起往外走。一個老太太，拎著把小椅子，邊走邊抱怨：“我還以為是市里山歌劇團(tuán)呢，這種戲還不如回家看電視劇……”

于是，說到海門山歌劇團(tuán)，如今似乎銷聲匿跡了。海門山歌劇曾一度是海門人的驕傲建國初，曾有過進(jìn)京參加匯演受到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接見的榮光，這在當(dāng)?shù)刂行W(xué)鄉(xiāng)土教材上寫得很詳細(xì)。經(jīng)典劇目《淘米記》更是被幾代人記掛在心上。

其實(shí)，很多地方戲曲都曾熱鬧過一陣。如今，除了越劇、黃梅戲等較大的戲種外，多半都少聞其聲了。母親又回憶說，以前農(nóng)村里，大家白天勞動完了，晚上就會聚在一起，總有人吹個曲子什么的；現(xiàn)在，生活比以前好，可大家都各自躲屋里看電視、上網(wǎng)了。

那個滿心失落、沒看到山歌劇的老太太拐個彎，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身后的歌聲也隱約起來。對面有車輛過來，刺眼的燈光把腳下不太平整的水泥路照出大塊大塊不規(guī)則的蠟黃，如一張張扭曲的面孔。村里面，這家的女兒被外地人撞傷，那家的兒子賭錢輸?shù)袅烁改傅姆孔印瓪g笑啼哭，紛雜瑣碎。這些事情，讓我不禁想到，這會兒，還有無數(shù)的文人墨客在詩詞里懷戀鄉(xiāng)村景象、淳樸民風(fēng)。他們似乎都沒有想過：每一個鄉(xiāng)村，都不可能是用金黃的麥子、火紅的楓葉堆砌出來的。

絮叨未畢，家門已在眼前。身后的村戲落幕了嗎？待我們踏過最后幾叢隱約已沾上露水的雜草，那村戲便被拋到夜色深處，濃黑不可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