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指 尖
最遠的,最近的
⊙ 文 / 指 尖
指 尖: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散文》《美文》《讀者》等刊,作品入選多種選本。已出版有《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秘密》《雪線上的空響》等散文集。現居山西盂縣。
一
到現在為止,我僅僅是帶給他生命的人。
倒不是說我們不親愛,不牽念,或者之間有隔閡,有分歧,而是我們很少推心置腹地交談,或者用肢體語言表達愛意。這種情形,其實也像我跟父母,常坐在一起,說無關的話題,或沉默靜坐,似乎彼此之間僅僅是為了度過一段共有的寂靜時光而已。世上父母子女,最真實的關系或許就是這樣,最近,也最遠。
從同事們那里能聽到她們與孩子之間通過電腦或者手機交流的趣聞逸事,每每,心里對自己生出苛責,也拿起手機試圖給他發一條短信。給他發短信是件莊重的事,掐算好上課時間,休息時間,然后整理一下心境,之后一個字一個字地按,仿佛每個字不小心都會跳走。一些尋常問候常常是我自己都覺得虛假敷衍,有時明明寫下兩行安慰的字,想到他不會覺得新鮮喜歡,甚至還要費心思回復我,便不發了。雖然按了撤銷鍵,但總感覺他似乎都收到過。都說父母子女之間是有某種感應的,想到此,頗欣慰。
一直在說服他注冊一個微博或者微信,他不屑,總說這些都是用來浪費時間的。“世上最自私者為父母”,他雖不點破,我亦知這全是我的借口,想通過其他渠道去了解靠近甚至干涉和影響他。今年他在新浪開了博客和微博,區區幾條,全是關乎節氣的圖片。那些簡單的圖片,人物小小的,色彩淡淡的,像日本水彩味道。二十四個節氣,從立春雨水驚蟄春分開始,到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結束,一年串聯其中,忽忽就過完了。明年又循環了今年,以后又循環了以前。有時想,他在用一條微博來存留當下的一點痕跡嗎?或僅僅是在向我報道一點平安的信息?會不會是他驀然察覺時間的吝惜和緊迫?大學第一年,他曾注冊過人人網,后來不常去,似乎是棄置了。一條“說說”至今記得:我媽說,只要你回來,天天都在過年。
二
前年他生病,我沒打招呼連夜買了票從濟南倒車去看他,宿舍里五個人都在上網,只有他去上課了。我從宿舍區一直走到西門的教學樓下。是十一月天,懸鈴木的葉子在陽光里閃著光,街上人來人往,偶爾有桂花糕的香氣傳來,便想一會兒要跟他一起吃飯。又心急如焚,又壓抑不住想見的喜悅,想發短信給他,又怕干擾他,便站在熱天里熱巴巴地看著里面等。后來常會想念那個上午,想念在圖書館門前他高高瘦瘦干干凈凈的樣子,一種很親近卻很遙遠的感覺,十一月的天有了八月的潤朗氣息。就像他回家時去火車站等,是看著所有的人潮水一樣退去,他從高高的旋梯上下來,光影里閃閃爍爍地走近了,看到我,伸出長手臂揮一下,似乎說我來了,又似乎說看見你了。早年上小學,放學去接他,也總是成百上千的小朋友排著隊從校門里出來,忽然就潮水般四散開來,忽然眼前就有了一個他。那時總納悶為什么我總是無法在那么多穿著同樣服裝的小朋友中找到他,他握著我的手,抬頭說,你不用找我,我能看見你。
那天去街上辦事,路過街心,我也是隨便一瞭眼,便看到了父母,他們茫然地坐在那里,偶爾跟身邊的人說句話,或者扭頭看看身邊的人,眼前明明是個大世界,卻什么也看不見。我走到他們面前,他們愣怔地看著我,喊媽,爸,他們遲緩地抬起眼皮,直到我坐到他們中間,他們方醒悟過來,我是他們的孩子,一個漸老著,疲憊著,麻痹著的孩子,無論到哪里,都會一眼認出自己父母的孩子。
這世上的人這么多,為什么我的眼里只有他們,是因他們給了我生命,是因他們將我撫養長大,還是因為他們責備和打罵過我,為我哭過笑過?這個問題,有時在夜里失眠時想過,但最終還是不明就里、不了了之。年輕時,我的父母就給過我充分的自由。那種自由是一種試探性的、經驗性的成長財富,雖痛卻足。如此,我效仿父母,同樣也給自己的孩子充分的自由,諸如允許他可以在假期不回家,允許他自主選擇喜歡做的事,鼓勵他去談戀愛。只有經歷過,方能悟出生命真諦。寒假閑暇小敘,話題扯到將來的職業,他說:努力是關鍵,只有不斷地努力,才能更接近機遇。從茫茫無措的此時,漸漸走向一個清明正確的處所,保持激進的,勇敢的,高昂的姿勢,想來,是他的意愿。
三
早年我在離家幾百里的城市里待過一段時間,每周給家里寫兩封信,寫信的時候專揀好的說,但每次收到回信,總會縮在一個角落里或者將門鎖住,涕泗橫流。如今的女孩是每天跟家里人“視頻”,買件衣服,吃點好吃的,都要拍給坐在電腦那頭的父母看。相比,男孩子的姿勢要擺得瀟灑得多,從不膩歪,來電話短信無怪乎就是衣食短缺了。丈夫也說他上大學時,只有沒錢花了才會給家里寫信。但所有這些慣常的習性到了他這里一概消失,似乎他覺得聯系是一種無法獨立的表現,或許他原本是清風明月無牽絆的人,以沉默來表示著自己的安然無恙。有時我也想像別人那樣,三百、二百地打錢,逼著他不得不給我打個電話?明知道他不是那種胡作非為沒計劃的人,我這樣的想法顯得狹隘自私。那次無意中撥了他的電話,正好他下課,那聲“媽”讓我羞愧了半天。
復撥那個尾數是65的電話號碼,那里面是生養我的人的聲音。
問:媽(爸)你忙什么呢?
答:看電視(看報紙)。躺著呢。
問:看什么電視(看什么新聞)呢?
答:《光榮大地》(體育新聞)。
問:你們今天中午吃什么呀?
答:不知道,還沒做呢。
問:家里缺什么不?菜和肉?
答:冰箱里都有。你要來吃飯?
我去了他們有時高興有時不高興,高興的時候會說多吃點,不高興的時候會說今天的飯真難吃。微信里有很多宣揚母愛無私和偉大的文章,每次讀來都令人動容。但這世上或許并非所有的母親都偉大無私,就像這世上很少有完美的人一樣。
我在生育他的時候或許是將生命置之度外過,但如今想來,那更多的是一種不得已,一種沒勇氣違背俗世習俗的無奈,還有對父母的交代。當我擁有他,更多的時候我把他當成寄托或希望,這點于他是不公平的。我總覺得給予他生命,他就是我的私有財產。我不允許別人罵他,碰他,更不允許打他,某種程度上并不是因為愛惜他,而僅僅是因為他是我的,這些欺負和侮辱除去我,別人不能。即便他被人欺負,回到家我也會責備于他。在我,所有賦予他的不公,都是給我的。連接我們之間的那條臍帶,在我的意念里從未在他離開母體的那刻被剪斷過。

⊙ 曹 永·我熱愛這片土地5
四
兩件他小時候發生過的事記憶深刻。
一是寫毛筆字。現在想來,他對那個老師是有抵觸情緒的,那個從不表揚孩子的女老師更喜歡跟家長告狀,但他并未因此不去寫字班。倒是我覺得那里氣氛越來越怪,以作業多為名終止了他的練字生涯。有一次他照例被老師告了狀,據她說,他在上課的時候不好好寫字,而是跟別人說話打鬧了。那天批改的十張十六開紙上,只有兩三個紅圈,也就是說只有兩三個字寫得好。在路上我肯定是責罵他了,雖然遇見很多熟悉的人,我們假裝很高興的樣子跟他們打招呼,但我們心里同樣有一種不安。我是憤怒,他是忐忑。回來他坐在沙發上哭了。我一句句逼問他還想不想寫,想不想,聲嘶力竭的。我現在依舊能看見當初自己的那個樣子,漲紅著臉,眼神里裝滿火。在他面前這該是丑陋的母親吧。
二是上了小學后跟著美術老師學畫畫兒,成為被欣賞的學生之一,并很快獲得了一些獎項。那天我去接他,去早了,正好是課間休息時間,所有同學都在外面玩鬧,但看不見他,進教室時,偌大的教室里只有他一個人托著個畫夾在畫。我說,怎么不出去玩玩呢?他頭也沒抬對我說,我嫌他們幼稚。那一年,他不過八歲。我慢慢地走出教室,心里的熱浪一波一波的,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一個早熟的他。給他買了新衣服,星期天穿著去畫畫兒,回來的時候舅舅接他,或許是兩個小孩子在一起會高興,會興奮,也或許是那天他得到了老師的表揚,也或許是新衣服使他覺得自己與以往不同。跑著下坡的時候,摔倒了。衣服破了,胳膊破了,膝蓋破了,右手手掌破了。許多年后,我憎恨自己沒有帶他去醫院包扎一下,因為他就那樣回到了外婆家,在我趕到之前,傷口已經被包扎好了,他滿不在乎地說沒事。當然,那時候可能我心疼那身新衣服要心疼過他的疼痛,他受到我的責備,并小心地看著衣服上的那個洞。直到初中畢業體育考試他選了握力項目,我們才開始懷疑,那次摔倒不是簡單的擦傷,很可能涉及了神經。至此,我對自己犯下的錯,越發不能明言。
五
我老到快五十歲了,但小時經過的一些事卻都無法忘懷,甚至隨著年齡的老去,更加歷歷在目,清晰如昨。我筆下的鄉村,差不多都是記憶中的鄉村。當然真實的樣子不應該全是美好的。我跟男同學打過架,被女同學孤立過,我悄悄地哭過,甚至拿一張白紙在上面寫上對方的名字,像撕開對方般將它撕成碎片。
不知他還記不記得一個叫凱的女同學?她是他學前班的同學。那天他的寫字本撕破了,說是凱撕的。第二天送他去學校,我就闖進教室嚴厲地訓斥她,直到她眼淚汪汪。班里其他孩子也都臉帶愧疚,好像他們都加入過這次事件似的。現在想來,或許不是她一個人的錯。那之后,我有了一個厲害的名聲。到他初中,同學們都不敢上我家里來。畢業時他的同學家長幫他拉回來的書本,還是我上班路上順便拿回來的。那個同學打電話跟他說,你媽挺好看的,看著不厲害嘛。這句話讓我對之前的種種逞強行徑后悔死了。
你的童年快樂嗎?我逼仄的目光和胸懷中只有重視物質上的供給,從未問詢過學校里所要獨立面對的事件。而他也從不跟我傾訴。那次二豆說起自己的外號,差一點兒哭了。我問他,你哥有沒有外號?二豆說,我哥學習好,有力氣,他們不敢給他起。是嗎?很多年以后,他才說,也有人給我取了外號的,是你們沒聽見而已。我只好說,小時候我也被人起過外號。村里人習慣拿父母長輩的名字來嘲弄我。他們把我父親的名字臆想成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物體的名稱來喊我,每一次喊,我都著急得要哭出來,好像他們不只是在嘲弄我,他們是把我、我的父母長輩全部鄙視成一種物件似的。
他說,他們都是拿我的姓氏來取笑的,反過來我也取笑他們。男孩子的硬朗和強壯或許就在這里。他不以為一個諢名就能傷及皮肉心靈。
六
我一直以為他性格綿軟,溫和。很多人說像女孩子。我其實最厭惡他被別人這樣說。直到現在,上大學以后,漸漸顯露出硬朗的做事風格,才發覺是我的容忍度不夠。時間是最公正的法官,它最終會還原本來的真實。就像我貌似強硬的性格,不過在這世上度日所必須披掛的斗篷一樣。而他,是用另一種外表來顯示給世人的。
他不反駁別人,說優點,說缺點,總是笑笑,或者點頭,嗯。那天去父母家,過馬路的時候,他突然伸出左臂擋住了我。那是一條多么有力的臂膀啊,我驚訝地抬頭,才發覺他已高出我半頭。面前車流滾滾,身邊人來人往。那一年,他小學畢業。暑假里,我們去綿山,一路上,都是他在照顧我,一個十二歲的男孩,突然比自己的媽媽高出半個頭,那是怎樣的感覺呢?世界徒然在面前矮下去好幾公分,你突然就看到了之前你從未看見過的事物本質。后來在一本書上,讀到青春期的男孩,一夜之間會覺得自己變得強壯高大起來,會覺得一切都虛弱不堪,甚至生出要拯救世界的決心,這種力量和責任是男孩子天生就有的。
他很快進入叛逆期。整個初一,只要一回家,就會莫名其妙地生氣,有時甚至不吃飯,或者只看電視,不做作業,我不能責罵,因為我只要一說話,就會被頂回來,那時,我們都像兩把槍,直指著對方。他的成績開始滑坡。我有時會罵他,但換來的是他更強硬的抵觸。于是,我們和平談判。談判的結果是,家里要養一條狗,成績保持前三名。成交。一只狗在樓房里生存,是我所不能想象的。我印象中的狗,蹲在高大的木門前,悠閑地曬太陽,偶爾滿腔滿嗓的吠聲。顯然我有萬分的不情愿,但當時更多的是在敷衍。
冬天,他的成績已經滑下前三。
我從未擔心過他的學習成績。在我看來,他的一切就該是順理成章的,因為他聰慧、刻苦、自律,這些都是我所欠缺的。時至今日當我面對那些小心翼翼的家長,我為自己曾經的舉動羞愧過。是因為遇見兩個熟人,問起各自的孩子,他先問的。我說我孩子能考上高中。他驚訝地說,那你孩子學習好。另一次是他讀高三了,對方問他的學習怎樣。我說能考個“一本”。也驚嘆了半天。估計沒有家長如此不自知吧。有時想,是他太好了。他的存在,沖淡了我的失意和缺失,放縱了我的自私。
感謝小狗莫莫,它的到來也把他的溫和懂事還回來了。那一年,他讀了秋元先生的《再見,可魯》。從此他成為一個快樂的男孩,一個懂得愛和寬容的男孩。
七
“記得那一天,上午時天空飄著幾抹烏云,正如我那時的心情。那些天里,臨考緊張的氣氛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每天都面對著一本本高如小山的復習題,而我的心里卻雜亂無章,非常郁悶。”
“中午回到家里,放下沉甸甸的書包,往常這時候媽媽總會端來一杯水,再讓我到飯桌前去吃可口的飯菜。而那天卻沒有,只是一個人在廚房里慌亂地做飯,還告訴我今天是因為打掃房間才誤了做飯,午飯可能會晚幾分鐘。雖然只是晚了幾分鐘,但我覺得那是一個借口,所以就故意與她作對,我一直覺得這是做媽媽的義務啊,怎么能因為飯菜而耽誤我學習呢?”
“上學時,我摔門就走出去了,絲毫不顧及媽媽的感受,心里仍然充滿對她的怨恨和指責。媽媽是一個性格堅強的人,在與我生活這么多年里,從沒有考慮過自己過好與壞,只是一心讓我吃飽穿暖。每當望見母親做家務時那辛苦的樣子,我總是有種心酸的感覺縈繞在心頭。”
“窗外烏云密布,不久就下起了大雨,地面上很快就積起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水坑。我一邊望著窗外,一邊心里想著這樣大的雨,怎么回家呢?”
“放學了,只好硬著頭皮冒雨沖出去,遠遠地看見一把熟悉的藍色的雨傘正向我急急地走來。我一下子看清,傘下的那個人,正是在焦急地在人群中尋找我的媽媽。她跑過來問我濕透了沒有,眼里全是關切和擔憂。這時我再也忍不住,悄悄地哭了起來,還盡量不讓媽媽看見。我和媽媽擁在傘下慢慢地走回家。”
——摘自他的初一日記。
八
他為一個女孩哭,那是初三。
是個雨天,我們縮在屋子里,暗淡的光線使人迷惑。說起學校里的事,說起他的苦惱,說不愿意跟現在的同桌坐在一起,更愿意跟那個女孩坐在一起,會感覺學習很快樂。后來他站起來,去了衛生間,我知道他是流淚了。
差不多跟他一樣大的時候,我已經上班了。那時也懵懂地戀愛。收到別人的信,不知該怎么辦,就給母親看。母親笑呵呵地笑話我,給我出點子怎樣回信。想來每個人都會遇到過無法面對的初次。他也一樣。但我擔心早戀會影響他的學習成績,很小的時候就灌輸給他外面世界闊大美好的觀念,會說那里的風景多美好,人多么有教養,男孩多么英俊,女孩多么漂亮。其實這是一個心理暗示,讓他忽略身邊喜歡的眼神,專注走路。而那條路,其實我也不知道是怎樣的,那更像一個幻象。
他不可能不被人關注。而他那么敏銳的心,不可能感受不到。當然,我無法說錯和對,我只能說,在一個班里,下課的時候還能說說話,同桌不同桌的也沒什么關系。我輕描淡寫的回答他失望過嗎?他當時的回答是,也是哈。有豁然開朗的意味。
到現在,他跟那個女孩還是好朋友。我雖然還有幾分擔心,但又有放心。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如果從未蹚過小溪,怎么能跨過大河?如果從未失敗過,怎么獲取成功呢?上次回來,我媽問他,有女朋友了沒?他說沒有。她說,沒遇到說得來的女孩嗎?他說,當然有,但沒到那種程度。后來他又說,學校里找對象不現實,畢業以后分不到一起,那不是浪費時間和感情嗎?
我倒不這樣認為。或許還是自私在作祟,總想有個人,在異鄉陪伴、關心,使他不至于孤獨。
九
母親從不喜歡我買給她的衣服,不只我的,連妹妹買給她的也不喜歡。甚至,她自己買的也不喜歡。有一次,她象征性地試了試,連包裝袋就扔到陽臺上去了。第二天,那件衣服還在陽臺上,第三天,第四天,一個星期后,那衣服的包裝袋上落了一層灰。我突然感覺到異常傷心。
十一月的鳳凰街,小飯店吃飯,他點的全是甜味的菜,說,點的都是你喜歡吃的。我突然就徹底原諒了母親。
每個生命都是單獨的個體,反映出來的,都是片面的,即便熟悉的人,至親的人,都無法把全部的自己展開,陳列品那樣,讓其他生命個體一點一點地透視和了解你。你給他那一面,他就會關注那一面。在他,我只是一個母親而已,其他角色都不足引他注意。
我說好,很喜歡。并堅持將那些甜得令人生膩的飯菜全部吃掉。我把我想象成母親的樣子,因為愛孩子而生出的滿腔溫馨油然而生。我喜歡所有他給我的東西,一袋小吃,一個飾品,一包茶葉,包括一本書,一部下載好的電影,推薦的一首音樂,一篇文章,一幅圖畫,毫不做作,不摻雜質,用心地喜歡。我在《黑天鵝》里驚悚,在《狼的孩子雨和雪》里哭泣,在《怪化貓》里重溫生命中隨處可遇的場景,在美芙的歌里找到慰藉……每樣他推薦或者贈予我的,都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他還代替我買東西給我的父母,他們對他的喜歡要超過我,當然,這是血脈的緣故,還因為他令他們安心和驕傲。
我依舊會買東西給我的母親,怕她不喜歡,就帶著她,讓她挑自己喜愛的。盡量將遺憾縮成最小,讓歡喜擴張到最大。我們緩慢地走在商店里,仿佛他也在身邊。
有時想,與其說我給了他生命,莫若說,是他在不斷矯正我的生命,使我越來越成熟,越能包容,越懂得愛的意義。
十
同事給了菜湯的方子,用于減肥。
那是到現在為止我覺得最難喝的湯,甚至不如一味中藥。
其時他十歲,看著我喝湯時的樣子,說,好吃和不好吃的食物效果是一樣的吧。
那句話,讓我放下了湯。是,貪食是所有人增肥的原因,你不貪它,它便不會把多余的東西給你。
他是我敬佩的人。這話我從未跟任何人說起過。他的自律能力之強,常讓我汗顏。在飯桌上,他是那個吃相最優雅、食量最節制的人。再好吃的菜,從不會多吃一口。再好的玩具,只要我不同意便不要。到現在依舊是,買東西會買最好的,但從不會沒有計劃地去買,也不會頻繁購買。
有一天遇見過去的一個鄰居,她孩子在北京上學。話題從學習說到習慣,最后扯到找對象。她說,她閨女曾說找對象就找你兒子那樣的,他是那種懂得擔當有目標的好男人。
我笑了笑,不知如何搭茬。
旁邊一位老一點的阿姨說,有其母必有其子啊。
原來,他,還有我在他們眼里會這樣優秀。
一直以為,覺得他好,是因為我生的,是因為我養的,是因為我愛的,想念的,牽掛的,是私自的。原來,他的好里也有我自己的好在里面。
二豆說,我哥真實的樣子從未在你面前袒露過。我聯想到“調皮”“霸道”“不講理”這些詞匯。那么,他真實的樣子是什么樣呢?
十一
與父母相比,我現在越來越喜歡小孩了。
他們說是因為我到了做祖母的年齡了。
母親在街上坐,回來跟我說,今天看見一個小孩,圓嘟嘟胖乎乎的,像我兒子小時候的樣子。
我在公交車上,也喜歡看小孩子,他們安靜或不安的神情之中有我熟悉的東西。這些都曾經是他的。而更有甚者竟然說快點老吧,也好推著孫子在公園里乘涼。
連丈夫這樣一個孩子小時候抱他都有幾分恐慌的人,現在都在關注小孩了。真是件可笑的事。
因為近,上班間隙,我也會抽空去看看父母,看看他們在做什么,昨晚有沒有不適,或者今天有什么囑咐。這種近是很奇妙的一種近,是看著他們走向懸崖而自己情愿跑向他們的一種近,是刻刻分分復制和相似的一種近,是表情、姿態擺動的速度和某些看法的近,其實也是生命距離的一種近,一種要靠近某處時人們無法阻止的近。離他們越近,離他就越遠了。這種遠,是我愿望里的一種遠,他就在遠方城市,永遠年輕有活力有夢想地遠著。
紀伯倫說: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他們是生命對于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他們借助你來到這個世界,卻非因你而來。
晚上做夢,都是他的小時候。那時我的父母也還年輕。他們沒有白頭發,腰桿還挺直,我還有紅潤的臉,窄窄的腰身。他是一個剛會走路的孩子,穿那件淡花罩衣。但是,須臾就從我視線里消失不見了,我心急如焚,找遍所有的地方——那些地方,有我小時居住過的村莊,羊圈;有懷孕期間居住的老社區,一截殘墻,一個土洞;還有我們居住了近二十年的舊屋子,屋外的大院,樓體后面的窄街,所有的地方都沒有他,喊到聲嘶力竭,淚水滑過我的臉龐……后來,夢里覺得自己是在做夢,知道他好好地在離我千里的城市里讀書。但閃念間又跌回去了,我看見自己沿著街道、西關橋,在人群中焦急而仔細地尋覓,恍惚有他,又恍惚沒有,那些臉和身影越來越模糊。就像那年他沒考好,獨自一人去了外婆家一樣,我最終敲開了他們的門,我的父母,神情恍惚,蒼老得不堪一擊。
我大汗淋漓地醒來。窗外,濃夜稠密,細雨連綿。身邊空無一人。
想起晨間讀到的句子:相愛之人,終究難逃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