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詩二十二首

立春書

幾只山羊在坡地左顧右盼

陽光便一波一波趕來，并站到枝頭炫耀

電視里正播出節(jié)氣

人事和花事，就這樣攪在一起了

牲舍、草甸、溪流……也早有歷書派定

所有事物：風(fēng)或者浪，鴨或者鵝

均有一些細微變化

但新聞來說春天，仍屬意外

清明帖

清與明當(dāng)是主指三月的物候

素凈的李白和妖嬈的桃紅都有了

藉著牧童的柳葉笛

即便沒有斜風(fēng)細雨，仍是人間最美時節(jié)

那么總是蔭蔽著子孫的魂靈

會不會抽身前來，接受這春天的覲見呢

圍繞緬懷我們踏青

紙幡上掛滿了祝福：清明節(jié)快樂

谷雨。雨中覓谷不得

小時候聽人說到谷雨臨近

就以為天上下雨會捎帶下一些谷

所以一到雨天

我就會去雨中，看看有無黃澄澄的谷粒

可那時谷未黃，稻秧尚青

后來才弄明白

雖然天上不會掉我所期盼的谷粒

但那一場雨爽快得很，并且是為谷而下

昨 夜

記憶如錦鱗。昨夜則如風(fēng)擺楊柳

而星辰已然湮沒

依舊保持著一點光亮的

便是尚不曾落葉的一些往事

鄰家大嫂在喊小孩子回家

牛羊下山，雞歸巢、豬拱圈

薄暮時分的慌亂

之后有人把酒東籬，有人借著月光浣衣

九 月

在菊的陪伴下，我與九月合影

收割后的禾茬安詳如油畫

被裸露的巖石偷拍

珍貴的鄉(xiāng)村記憶，被大山收藏起來了

九月是豐盈有余的

還有薔薇，在田邊做著夢

畫眉們在田里撿著漏

而我倉儲已滿，只是袖著手看待這一切

江城夜色

縱有多如星辰的華燈

也遠不及于咿呀的槳聲中取一盞漁火

所以看夜色一定要到江城

自江上看城，猶似隔著薄紗看花

燈在水里該是高興的

一種與自然最為接近的鋪排

漫無邊際的岸長滿風(fēng)月

那一派靜止中，有搖曳的城影如虹

花間集

花叢中生長著一些樹

耽于野地，會不會是太害羞了呢

瓦屋門窗半掩

應(yīng)是在等，一位前來觀花的人

不見人，也不聞人語響

能夠把這么多燦爛集合在一起

熱鬧與寂寞都有了

相對高大的樹，更像是守護的神

有 寄

我夢見自己走在一片荒漠

只是聽說漠的深處，長著一種害羞的玫瑰

就像我每天出入城市

只是為了你曾經(jīng)的驚鴻一瞥

今晚又有滴答的夜雨傾城

也只是為了再現(xiàn)，你臨水照影的一個影子

我便去夢里踏沙而行

也只是要讓空茫的依稀有寄

大黑山道中

白巖、蒼松、曲徑……獨不見黑

而且一行女詩人皆如白雪公主

這當(dāng)然與才情有關(guān)

大黑山的秋天——很清晰，也很直白

柞木、紅楓、橡樹……搖曳著金

更像是公主們抖動的長裙子

險些被灼傷的眼神

依舊是黑色的。但光明又無處不在

茶 館

能夠在此落座的

應(yīng)該都是神仙。而且是各顯神通的各路神仙

把茶禪說成一味

也不過就是一句話，那么簡單

一副茶托、茶盞和茶蓋

便可以引來飛流直下。順?biāo)浦刍蚰嫠兄?/p>

江湖就這么近

風(fēng)吹草動，都可能引起軒然大波

四 月

從此新詩開始生長。那年四月

和那以后每年的四月一樣

苦丁茶、郁金香、牽牛花和油紙傘

都被我收入囊中，隨身攜帶

從此新詩開始生長。那年四月

陽光、雨水和草木都很好

茅屋、籬笆、稼黍和擊缶而歌的父親

透過一部線裝《詩經(jīng)》看我

羅漢坡

僅僅是山形酷似

還是確曾有羅漢在這一面坡上現(xiàn)身說法

撲棱棱驚起一只錦雞

顯見是毫無準(zhǔn)備，什么也沒告訴我

其實是可以不問的

山林藏著秘密，林泉下生息過無數(shù)生靈

我只需心懷仰望

就這樣，不多年以后也可以是故鄉(xiāng)

無雨的黃昏

黃昏在窗外，清白的晝將歸隱

木棉綢一樣的天空如帆翅

我在案前守著寂寞

梧桐葉落，寫給你的句子被風(fēng)翻了過去

突然就想見識一場雨

可長街行人寥寥，也未見你打著傘回眸

幾朵深色的云似懂非懂

向這邊走來，顯然更暗一些了

江 南

就這么簡單的一水之隔

打馬也不一定過得去的江南就在對岸

牛哞、柳絮飛、燕子剪水

魚米和石板小路，應(yīng)該很像故鄉(xiāng)

一粒陽光或一川煙雨

江南似曾相識。一個在夢里喊的名字

穿蠟染花衣的女子

會不會多年以前，也曾在涪江邊上浣衣呢

花影與人影

濃綠叢中那一點一點的白

開成重瓣的梔子花，總是帶著笑意

只要聞見其清新的氣息

我就會找尋一位隨花影而動的人

她身上的香也該是這樣的

想那潔白的花影動，勢必有人影動

所以梔子花開的時候

我常常會有一種忽入紅塵的錯覺

紅處方

秘不示人的紅處方

其實沒那么復(fù)雜。僅有幾味

是可以治病的

比如紫蘇、連翹、木通……這些名字都很好聽

不過確診至為關(guān)鍵

比如適當(dāng)?shù)膽敉膺\動，清潔的氧和暢通的呼吸

也是可以治病的

就像女媧娘娘，把天都可以補上呢

罪己書

未上枷的戴罪之身

在世間行走。有情與有罪并不矛盾

我說的神即自然

陽光、空氣、水和石頭、剪刀、布

眾神之神的恩賜

就是允許我們自由呼吸和戀愛

并在初一或十五懺悔

向所有植物、動物，還有自然生長的詩

寒 露

清與冷的果實，掛在空氣里

玻璃門戶的一層霧

誰用指頭在那里涂鴉，居然自成一體

昨夜？還是剛剛走開

鷓鴣的“咕咕”聲略帶顫音

被葉露打濕的巢

也未窖藏幾顆桑葚。一醉也是可以驅(qū)寒的

卻讓稻草人覺得好笑

尋找一枚金屬

此時但見云山千疊

谷中有薔薇，有生靈，還有光影與流年

不過我只取一瓢

在一派蒼茫中，尋找一枚金屬

金生水、水生木，御五行而行

我在白紙上寫下森林

寫下火，寫下土

再鈐上印。一顆重重的頑鐵便跳了出來

響水觀

望見虎溪橋，便有天籟盈耳了

古色古香的小筑藏著響泉

還有小鑼、木魚、嗩吶

亦頗接近自然。樸素與端莊莫過如此

鋪滿銀杏葉的院落，尤為清凈

卻更像是秋天的一場盛宴

觀外此刻發(fā)生著什么呢

哎呀——人在洞天，只怕更能洞悉世事

夏天的秘密

明亮的晴，江上的鷺白

一坪一坪的玉米地，長戟一樣的青紗帳

夏天是坦率并真誠的

黑化的街道，醒目的斑馬線

而這又是多雨水的季節(jié)

一朵一朵的小陽傘，像是流動著的風(fēng)景

碎步之上的披肩長發(fā)

清晰或朦朧，皆是這個夏天的秘密

仰 望

是誰擺放了那么多河燈

稍稍仰望，像是所有燦爛都掛在眉梢了

牧者與織者的家園

只有那里，才可能是真正的世外

可白天為什么就不見了呢

昨晚的情緒猶在，記憶卻如流星劃過

和海市蜃樓不同

基于存在，也是可資的一點念想

花 城

廣州是有些暮氣的。正好我來

是訪一位舊識，他更正說是一伙的發(fā)小

少小同窗，又少小離家不回

但在花城，我們都曾夢見了故鄉(xiāng)

廣州是極具朝氣的。發(fā)小如數(shù)家珍

且不說滿城花，挨挨擠擠又四時不謝

跨海大橋、高鐵和亞運村

均是當(dāng)初，我們都未曾見到過的

作者簡介：唐毅，生于1964年，四川仁壽縣人，現(xiàn)供職于遂寧日報報業(yè)集團。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詩歌學(xué)會副會長。曾獲遂寧市文藝精品獎、四川省記者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散文獎、中國當(dāng)代詩歌獎（創(chuàng)作獎）。著有散文集《崇麗之城》、長篇小說《荷花塘》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