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州笑 新浪微博|六州笑
晏駱霜是一個正直的丞相。
梁國新皇登基三年,他輔佐梁帝鏟除舊黨奸佞,匡扶朝綱,剛直不阿。但最近,梁帝的新詔把滿朝文武都搞蒙了,梁帝安排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當工部尚書!不,這不是重點,此人只有十七歲!不,這也不是重點,畢竟梁帝和晏駱霜也都是年輕人,重點是,此人是個女子!大梁國的民風還沒開放到男女同朝為官的吧!
詔書一出來,滿朝文武和他們的伙伴們都驚呆了。
晏駱霜是個正直的人,正直的人眼里是容不下半粒沙子的。所以,他聽聞此事后憤然進宮,準備面圣勸諫。
誰知,剛踏入宮中,一高挑女子竟橫在路中間擋住了他的去路!
那女子窈窕身姿,卻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沒規沒矩地拱手道:“新任工部尚書,梁秋句,見過丞相。”
晏駱霜傻眼了,原來這所謂的半粒沙子還敢這么囂張!
攝影|劉肆月 模特|彭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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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摳門卻剛直不阿的好丞相,她是嬌小卻深情的十七歲工部尚書,他以為她會害了江山社稷,卻不知她從頭到尾都只謀“丞相夫人”之位……這是我在收稿郵箱里,算是百里挑一挑出來的好稿子。我挺喜歡這個故事里的女主角,小小只,口氣大,特別可愛,總是讓我情不自禁會想到朵爺,來來來,你們也看看,看女主角像不像朵爺……
晏駱霜最終還是憤憤地回去了。因為梁秋句一臉無辜地說:“皇上知道你們的意思,所以派我攔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鄙視我,但前面有三十七個鄙視我的人想進諫都被我攔回去了,你鄙視我得排第三十八……”
晏駱霜輔政三年,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無力過……他想,不能跟小女子一般見識,于是下定決心,以后見到梁秋句就繞道走,有多遠躲多遠,眼不見心才干凈!
自此,晏大丞相稱病不朝,在家辦公。
誰知,才第三日,梁秋句就找上門來了。
她一身高高瘦瘦的骨架子,偏還套一件寬大的官袍,帶著股得意勁兒,走起路來就像在風中飄……她直接跳到晏駱霜面前,用纖指叩了叩桌面:“喂,晏大丞相,工部申請的整治江南水渠的銀子,怎么還沒批下來?”
晏駱霜從堆積如山的公文中抬頭看了一眼,表示看到了她這個人。
裝聾作啞?梁秋句不得不吊起嗓子,一字一頓地吼道:“丞、相、大、人——批給工部的錢——呢——”
晏駱霜端坐如佛,用鼻孔回應了她一個字:“哼——”
梁秋句不干了,直接拔掉了晏駱霜手中的毛筆,低頭一看,卻愣了。面前攤開的奏章是彈劾她的,署名,晏……后面的還沒寫完。
梁秋句“啪”地把筆拍在了桌上,一團濃墨從紙上暈染開。她氣得抖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
到底還是個女子。晏駱霜冷聲道:“眾臣關于你的參本,全壓在右邊。”言畢用下頜指了指右邊摞出的一堆。
梁秋句恨恨地看著他,一雙本來很漂亮的大眼睛瞪紅了。
晏駱霜想,得,姑奶奶要哭了。就在他想著怎么收場打發掉這個女人時,梁秋句突然捶了捶心口,揩了揩鼻涕,抹了抹臉頰,頓時換了一副表情,一掃陰霾,容光煥發!
晏駱霜還沒回過神,梁秋句已拍著桌子欺身過來,指著他的鼻子道:“本尚書是來辦事的,不是來哭喪或者罵街的!所以,多少人對我有意見我不在乎,但,只要我還是工部尚書,關于工部銀子的事兒,你無論如何都得給我把它結了!”
在其位,謀其政。晏駱霜看著眼前女子眉目生光,突然有些愣神,好似她那一身官服也不是特別刺眼,自己是不是太偏執了呢?
心中略有松動,晏駱霜面上卻沒有顯露出來。他幽幽開口:“你可知銀兩批不下來的隱情?新皇登基不過三年,國庫空虛,戶部無法周濟……你們都來問我要銀子,嗤!”他冷笑輕嘆了一聲,“當我堂堂丞相會吐銀子不成!”
梁秋句看著他,眉目焦灼:“可你是丞相啊!如今已是開春,再不搶修水渠,待到夏初洪澇,豈不又要叫眾生流離失所?”
晏駱霜濃黑的長眉擰在了一起,頓了良久才道:“你先回去擬定工事,銀子,我來解決。”
晏駱霜向來以正直聞名于大梁國,而比他的正直還要聞名的,是他的摳門……
晏駱霜是一個摳門的丞相,現在他不僅是自己摳門,還要讓全天下所有的官員跟著摳門。
梁帝正愁著銀兩短缺之事呢,看完晏駱霜呈上來的奏折,他哈哈大笑。
晏駱霜在朝堂上一揖到底,一絲不茍:“唯有減俸,可以安民。”
朝臣面面相覷。
“臣附議!”一聲清越的女聲傳來,瘦瘦高高的身影持笏出列,赫然就是工部尚書梁秋句!
晏駱霜側眼一瞥,正對上梁秋句明媚的笑眼,心中竟有些欣慰,欣慰于這出乎意料卻又莫名覺得理所當然的默契。
百官想清局勢后齊齊出列,聲音響徹殿堂:“臣附議。”
梁帝笑著點頭贊許:“準奏!”
于是眾人的錢就被扣到國庫中去了……
晏駱霜突然發現最近上哪兒都能碰到梁秋句。比如說他下朝后走在路上,冷不防就會有只“爪子”搭在他肩上,接著視野中央就會出現梁秋句那張巨大的笑臉。晏駱霜趕緊退后半步繞道繼續走,梁秋句就會立即擺出一副苦瓜臉,無比怨念地盯著他問:“晏丞相,我是瘟神嗎?”
晏駱霜在心里給出一個無比肯定的回答,但不便直說,揉揉眉心只好笑道:“我跟你不熟……”
于是梁秋句只能無奈吐氣,換個話題:“晏丞相走回去嗎?”
晏駱霜不明所以地點點頭,作為本朝第一摳門丞相,他自然不會花閑錢買馬車。
梁秋句只好用痛并惋惜的語氣說:“好吧好吧,我用馬車送你回去。唉,咱大梁的國威就這樣被你丟盡了……”
晏駱霜剛想解釋,就被梁秋句拖上了馬車……
再比如說,后來梁秋句說,丞相作為朝廷百官的樞紐,怎么能還存在與個別官員不熟的情況呢?于是梁秋句自告奮勇要讓晏駱霜熟悉新任工部尚書。每到飯點就屁顛屁顛跑到寒酸的丞相府去“蹭飯”——但事實是,梁秋句看著晏駱霜端著一碗白粥就著面前一小碟素菜嚼得津津有味時,不得不仰天長嘆三聲“晏大丞相不摳門就會死”,然后把筷子拍到桌案上,痛心疾首道:“算了算了,本姑娘自掏腰包請你到酒樓吃葷……”她才總算沒餓著肚子。
晏駱霜兩袖清風剛直諍言,朝臣向來敬而遠之,但身邊偏偏多了一個嘰嘰喳喳圍著他轉的工部尚書。
晏駱霜心中很是疑惑。
彼時微雨初霽,春光晴好,窗畔有青疏的葉影投下。他仔細斟酌半晌,才旁敲側擊道:“晏某清貧,且從不以權謀私,梁姑娘若想從中撈些便宜,也實在太困難了些——卻不知你究竟想圖個什么?”
梁秋句氣得拿手戳他的額頭,直罵他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了想卻又嘻嘻一笑,明眸善睞:“我若說,是為丞相夫人之位呢?”
晏駱霜愣道:“呵呵。”小心肝差點沒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仲春時節,銀兩齊了,梁秋句作為工部尚書,掛心民生,對此大事更不敢懈怠,所以親力親為去了江南。
記得臨別前梁秋句說:“晏丞相,我不在的日子里,你會想起我的吧?”當時晏駱霜心存揶揄之意,黑著一張臉回答:“對,還有全國官員的那些血汗錢。”梁秋句立馬嘟起嘴扭過頭,表示自己堅決不認識這位“全國第一摳門丞相”……
晏駱霜苦笑,習慣了梁秋句的陪伴,她走后,一下子從熱鬧變成寂寥,還真有那么點兒……不適應。
他想起她為百姓辦事操勞時眉目焦灼的樣子,笑了笑,心頭漸漸沉靜了下來。
坐于案前,審批公文。
一晃眼便過去了一個多月,暮春漸退,夏至未至。
天色晴好,一派的從容祥和。
他居于丞相府,白毫起落間指點天下事;偶爾想起梁秋句,濃墨似的眉梢會揚起一抹淡淡的欣悅。文書里有江南傳來的整治水渠的進展,他會讀得很仔細,仿佛梁秋句就坐在他對面瞪著大眼睛訴苦,他一伸手就可以撫平她的眉頭……
近夏了,秋句她,還好吧。
一夜雷鳴驟雨,晏駱霜輾轉到近乎失眠。
披衣坐起,踱到案邊翻閱江南的最新公文,看到梁秋句的折子,微微一笑。她的字還是那么清秀,帶著股綿柔勁兒,就像她人一樣。折子的大意是水渠總體修整已經進入尾期,她要帶領部分工部官吏督查結果,會盡量節省經費,過些時日查完便可返京。
放下折子,晏駱霜也不知,自己眼中竟會有憂思。梁秋句留一些時日也是好事,耳朵不必受她的“摧殘”,但自從她說為了丞相夫人之位而來時,他心中卻莫名有了歡欣的牽掛。
他去早朝,與群臣共商國是,請梁帝指示,呈文,批閱,派發,卻總覺得哪里空落落的,不踏實。此時的他也不知,一股隱隱的不安卻在心頭扎下,生根發芽……
閑來無事,他翻弄起戶部的近來呈上的卷簿,目光落到江南的統計賬目時突然覺得有些不對。他不動聲色地瞇起眼,撣撣袖子去了戶部。
丞相大駕,戶部小官們忙碌異常,因為丞相冷著臉宣布,要重新審核江南賬目,嚴查造假虧空,還有,要以最快的速度!
當戶部小官真的找到了幾處可疑假賬,抹了把汗顫巍巍遞過來時,晏駱霜的目光銳利而冷冽——若真有人在江南地區有偷天換日的能耐,那梁秋句豈不……相當危險!
“咔嚓”一道閃電劈下,狂風驟起,天際濃云翻滾,暴雨傾盆而下。
八百里加急文書,快馬加鞭,從江南送入京城——連日暴雨,中下游幾處河壩崩塌,部分工部官員傷重失散,死生不明……
消息傳到皇宮,梁帝震怒,掀桌而起:“來人!著丞相徹查此事!召晏駱霜!”
宮里的侍從們戰戰兢兢跪了滿地:“稟皇上,晏丞相已帶人親赴江南。”
晏駱霜騎著馬在大雨里奔馳。
道路泥濘,大雨磅礴。他緊握韁繩的手已指節發白,只恨馬兒不能再快。
傷員的名單中,有梁秋句的名字。
丞相到了江南,慌亂的人們找到了主心骨,再繁雜的事也有了頭緒。渠壩修復,流民安置,人事救治,每項程序都有條不紊地進行。人人都稱贊,大梁有晏丞相,實乃社稷之福。
其實,晏駱霜心里念著梁秋句,像瘋了一樣。
人事不省的梁秋句是在事發地段的下游地區被人找到的,她昏迷時仍死死地拽緊了一塊浮木。
瘦骨嶙峋,高燒不退。
她軟軟地被人安置在榻上,閉著眼,烏發糾結散亂,雙頰因持續高燒泛著不自然的緋紅。
郎中開了幾服藥,說這傷倒是輕傷,只是陳年的寒疾復發了,長時間浸泡在冷水中,身子骨又弱,能不能醒來,這看天意吧。
晏駱霜心如刀割。
他看著梁秋句的手,很細,很瘦,仿佛一碰就能觸到骨頭。他拉起她的手,攏在掌心,指尖是冰涼的,掌中卻一片滾燙。
晏駱霜坐在對面,輕笑:“梁秋句,秋句,你個偷懶小人,做事做得馬馬虎虎還要我來給你收尾,那么多人的命和自己的命都不想要了……你聽著,我負責徹查此事,大權在我這兒,我要治你大罪,讓本丞相一路風雨跑過來看你,你還死活不肯睜眼見我。
“秋句,你趕緊給我醒來,我以后不摳門了行不行,你病好后我請你去京城最大的酒樓擺宴,你愛吃啥就吃啥,把丞相府吃窮了我眉毛也不皺一下。
“秋句,你不是要這丞相夫人之位嗎?好,我給你,我晏駱霜奔波仕途多少年,未有妻妾,你算是撿了個大便宜……你倒是醒來呀。
“秋句,睜開眼看我,看我啊,你大眼睛不是挺能瞪的嗎……”
一案,一榻,一盞燭火,晏駱霜絮絮叨叨說了一夜,直至嗓音喑啞。
天明。
掌中的纖手動了動,榻上人竟終于醒了,眼皮微掀,一雙黑眸憔悴。
她定定望著他,聲音微弱卻目光堅定:“晏丞相,我錯了,沒當好工部尚書,對不起江南百姓。”
滾燙的淚水從頰邊滑落。
晏駱霜笑瞇瞇地俯視她:“對,你有錯,我替你治好了江南。本丞相罰你為奴為婢,好吃好喝伺候晏駱霜一輩子。”
秋句嘴角微翹:“駱霜。”
他俯身,把她摟住,狠狠地,好像要揉進骨髓里。
梁秋句自醒來后就被伺候得極為周到,晏駱霜天天辦完事就往她那兒跑。她也樂得清閑,把榻移到屋前蔭下,有暖融融的日光從葉隙里透下,養病打瞌睡,靜候微風過,好不快活。晏駱霜總是笑著倚在她的榻前,趁她睡熟時一根一根數她的眼睫毛,眼神寵溺得似乎能滴出水來。有一次梁秋句醒來被他嚇得半死,要不是看他神志清晰,梁秋句還差點以為是晏大丞相撞了邪。她日日養病,寒疾在漸熱的天氣里恢復得較快。
仲夏,江南安定。梁秋句的身體漸漸正常。
他們一行人北上返京。
晏駱霜真的在京城最大的酒樓擺宴,給工部眾人壓驚。
梁秋句大病初愈卻依舊不改活潑本性,繞著晏駱霜飄了好幾圈,那眼神好像能在他臉上瞧出朵花兒來。
晏駱霜神秘一笑:“這是某個承諾。”
梁秋句一頭霧水兼一臉懷疑:“本朝第一摳門丞相也會轉性?你用的是官費吧?”
晏駱霜一臉“被你發現了”的表情,嘿嘿笑道:“這是公事公辦啦……”卻并不言明有何公事。
宴罷,吃飽喝撐還想兜著走的梁秋句被晏駱霜黑著臉拖回丞相府。
梁秋句半只胳膊吊在晏駱霜脖子上,似醉非醉地望著他:“駱霜,你干嗎不讓我同張侍郎還有周圍幾個同僚喝酒啊,你在邊上忙成那樣還凈喜歡瞎摻和。”
晏駱霜抿著唇,半天才翻了個白眼:“你勒死我了。”
“哦。”梁秋句支起胳膊,歪著頭,“你吃醋了?”
“不是。”晏駱霜悶悶道。因為他們其中就有害你的人,工部治理水渠就正好出事,世上當然不會有這么巧的事。他想著,還是沒有說,只道:“江南的水很深,一網下去必有大魚。你安心做你的工部尚書,詳查事務有我這個丞相負責。”
“哼,就曉得擺官架子。”梁秋句揉揉眼,晃悠悠回去了。
晏駱霜開始整理江南水患的資料,其中有一個值得注意的人,楚侯。他畢竟是前朝留下來的侯爺,這三年晏駱霜輔佐梁帝鏟除舊派黨羽,此人倒是極為老實地窩在江南,但此番事發區都在他的轄區附近,極有可能是他暗藏的勢力……但可惜,沒有充足的證據。
習慣了政治斗爭,晏駱霜也不急于一時,倒是想著什么時候該履行諾言娶梁秋句作為夫人。
他想著發笑,筆端飽滿濃重的墨滴在文案上,他渾然未覺。
一如情,一如愛,他卻從未考慮過,情濃至此,若有變數,他是否還能如從前般淡然,是否還能做回從前那個輔佐朝政笑看風云的晏駱霜。
蟬鳴漸遠,秋風乍起。
日子一天天過去,梁秋句越來越忙,手頭事務繁雜,兩人相處的機會越來越少。晏駱霜有一次難得碰見梁秋句,打趣笑道,工部尚書還能比丞相忙嗎?梁秋句默默走遠,眼也沒抬,竟是滿臉的倦色,少見地沒跟他杠上。晏駱霜有些奇怪,卻只當她累著了,便笑笑走遠。
但之后的事情,卻越發奇怪得超乎了晏駱霜的想象。
在朝堂上,他若對工部提出的申請有何異議,梁秋句必定冷言塞堵給他難堪;但他若有意關照梁秋句,她卻又對他不聞不問不作絲毫掛懷。承詔時在宮里的回廊邊遇到她,她也只是如宮中女子般微微側首飄然而去,從前張揚的眼神中再無那份獨鐘于他的溫柔。
冷風蕭蕭,綠池微皺,衣袖飄揚。晏駱霜望著那清瘦的飄在風中的身影,竟然恍惚生出一種把握不住眼前人的不真實感。
事實證明,他的感覺是正確的。
如果時光能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那天絕對不會承梁帝口諭進皇宮呈遞文牒。
引路的侍從把他帶到池水邊便退下了。亭亭水榭,碧波縹緲,宮裝女子跪坐在梁帝膝旁,如蔥的玉指剝開果盤中的蜜橘,低眉往梁帝口邊送。梁帝笑說大好,手輕輕覆在她的纖指上。
那女子,分明就是梁秋句!
晏駱霜的大腦一片空白,通傳后硬邦邦地跪在地上:“參見陛下。”
梁帝轉頭見他,笑容親切:“晏卿來了正好,梁氏當了這么久的尚書,甚得朕心,不若讓她進宮來服侍,如何?”皇帝納嬪本不該臣子過問,但官員任免須經吏部管轄,還要丞相審批,梁秋句為工部尚書,所以梁帝有此一問。
轟隆一聲,腦中似有什么東西要炸裂開。晏駱霜強忍著,俯身垂首,鄭重拜道:“工部涉事繁多,尚書之位難以在短時間變更,還須梁尚書花些時間處理凈交接事宜,再作打算。”
他起身,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衣衫。
云淡風輕,晏駱霜身上卻是從未有過的冷。
他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回到了丞相府,坐著發呆。
腳步聲傳來,在他身后頓住。
是梁秋句。晏駱霜急轉過身,期盼她能解釋什么。
梁秋句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調冷冷的:“晏丞相,你應該能明白,皇命不可違,何況傍上丞相和傍上皇帝,其地位和結局都必然是天地懸隔。”
晏駱霜搖頭輕笑:“秋句,你不是這樣的人。”
梁秋句冷笑:“你以為你有多了解我?我生于何地?養于何人?誰教我朝堂斡旋?誰給我立足皇城的資本?”
晏駱霜的心跌入了谷底。
當初她說,晏丞相,江南之春草長鶯飛,突然就有點想你了;她說駱霜駱霜,我就謀個丞相夫人之位,可好?卻為何轉瞬之間,一切都定格成亭臺水榭里梁帝身旁的衣香鬢影,只剩下利用的價值?不過一場陰謀,一轉身便拋卻,好,好。
他的嘴角只剩了一縷冷笑,眉鬢間凜冽了風霜。
看來梁帝和她早就認識,若沒有梁帝撐腰,她也端不來工部尚書的架子……也不對,她沒必要把他這個丞相也拖下水,繞他一圈豈不多此一舉?
一個大膽的懷疑在心中形成,他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竟還要站在利害的角度,冷眼分析,當梁秋句為路人。
他心里一片冰涼,拖著一張冷臉去了戶部。戶部小官見又是丞相大駕,嚇得兩股戰戰前來迎接。丞相很摳門,所以查賬特別嚴。他斜了一眼,道,上次的賬呢?小官哆嗦著答,據江南舊僚暗中查實,那些假賬確實有楚侯勢力涉及。他點點頭,道:“這次還需暗查一人,工部尚書,梁秋句。”他嘴角漾出一絲冷笑,“必要時,我會知會刑部的人。”
晏丞相是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大權在握總攬朝綱,政壇里興點兒風浪,不過是小兒科罷了。可是,心里為何,這么痛呢……
一卷卷賬簿,一沓沓文書。暗線從江南牽到了京城,又從京城反轉回了江南。當所有可疑的跡象交織成網,矛頭直接指向了工部!
晏駱霜反復踱步,從舊折子里翻到了當初那封彈劾梁秋句的文書。那時梁秋句新官上任,眾官百般刁難,她卻一步步安穩走來,時至今日,誰又會想到這等光景?他撫著折子,上面的署名還未寫完,一團濃墨糊在后面,猶記得當時梁秋句指著他鼻子大罵的悍婦樣……
記憶猶新,卻,造化弄人。
丞相正式上書,請旨詳查工部假賬一案,刑部全權配合。
工部張侍郎等三人先后落馬,供出與江南楚侯勾結之事,以假賬撥銀錢給楚侯準備起兵造反,其中的幕后參謀是——梁秋句。
梁帝放權,授意丞相和刑部統查此事。寒秋時節,梁秋句接受刑部調查。
原來,她是楚侯在朝中的暗線,身為工部尚書,利用職務之便,造假虧空,致使江南整修資金匱乏,渠壩崩塌也是必然。
真相一出,滿朝嘩然。
晏駱霜最后一次見梁秋句,是在一個所有秋葉都枯黃飄零的午后,風兒絲絲地涼,天光淡淡的。
梁秋句披著件單薄的白衣,形銷骨立,戴著鐐銬跪在地上,瘦得不成人形。
晏駱霜蹲下身,把確鑿的證據丟在她面前,冷笑:“不愧是楚侯的人,借勢入朝,巴結丞相,江南水患是幌子,勾引皇上是計謀。美人計,苦肉計,連環計,下一步是不是還要用反間計挑撥君臣恩怨哪?你說得對,以前,本丞相,根本沒看清你。”梁帝登基便重用晏駱霜,三年就天下安定,若君臣猜忌,其后果不堪設想。
梁秋句仰著頭看著他,濕潤了眼角,唇邊卻擠出一絲笑容:“駱霜。”
“別指望本丞相會原諒你,也正如本丞相不指望得到你的原諒。對于背叛國家的人,虛情假意的人,本丞相從不會心慈手軟。”他站起身轉過去,“若有來世,你最好祈禱不要碰上我晏駱霜。晏駱霜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耍心機,玩手段,翻云覆雨,你不是我的對手。”
身后傳來輕輕的呼喚:“駱霜……”
他大步向前走,再也沒有回頭:“自此兩不相欠,晏駱霜只當此生從未遇到過梁秋句,以后,也不必再見了……”
秋風漸起,他愈行愈遠,那一聲一聲含淚笑喚的“駱霜”,如腳步踩上的沙沙落葉,一寸寸碾碎,失落在風里。
冬,罪女梁秋句,寒疾病發,卒于牢獄。她死前供出了關于楚侯造反的詳細資料,朝廷不費吹灰之力,一網打盡了楚侯勢力。
晏駱霜說到做到,直至她病死獄中,終未相見。
紛紛揚揚的雪花飄落,素凈的白,掩過了太多世間罪愆。
她伴了他一年的四季輪回,終將湮沒在昨昔的記憶里。
年前,梁帝單獨召見晏駱霜,此時,江南楚侯勢力早已灰飛煙滅。
梁帝拉他坐過來,說無甚大事,也別拘于君臣禮節,拿彼此以前的事聊聊,像舊日里隨和便可。幼時他們已相互熟識,很有默契,所以扶持至今。
梁帝道:“你可記得,朕有個撿來的師妹?”
梁帝年幼時為避政亂,躲到山野里拜了位大師,這事晏駱霜是知道的;大師撿了個根骨聰慧的孤女作弟子,晏駱霜也是聽聞過的。但其中細節,卻因政局動蕩加之時間太久,一直不大清楚。
梁帝輕嘆:“她叫秋句。賜姓,梁。”
梁秋句!她居然是……這般來歷,晏駱霜心中泛著隱隱的鈍痛。他驚訝于梁秋句的身份,也驚訝于楚侯的人居然成了梁帝的師妹。
梁帝說:“不,順序錯了,她先是師妹,然后主動做了楚侯的暗線,為國,也為了你。”
“幼時,你入山找朕。秋句問,那少年是誰。朕說,是晏駱霜,他日朕若登基,他必為左膀右臂。秋句就笑,以后她若要找夫君,天下唯此一人可配矣。
“最初朕入手政局,便沒了大師和師妹的消息,朕只當大師是帶秋句去治先天寒疾去了。直到朕登基三年秋句來找,才知道大師已經過世,而她已費盡心思獲取了楚侯的信任。天下初定,唯有江南一帶勢力混雜,她知道你這個丞相當得辛苦,她說,江南地區徹底落入中央政權的掌控,便是她送給你的最好的嫁妝……
“后來,她下江南修渠,故意借水壩崩塌在楚侯轄地附近,把矛頭引向楚侯。不料本來穩定的寒疾被刺激得復發,再也壓制不住。她夏日病好是裝給你看的,大師在世時也只能穩住她的疾病。她自知活不過今年冬天,所以求朕成全,讓你徹底恨了她,忘了她。”
“一介孤女,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朕終究還是,答應了她……”梁帝迎著風雪,走出門去,他心中有愧,還是和盤托出了一切。
晏駱霜看著獨行遠去的背影,仰頭,飛揚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模糊成朦朧的水漬。梁秋句的笑靨在腦海中浮現,一點一點在飛雪里清晰。
萬事澄明。
原來,他過去有多恨她,她就曾有多愛他。
她從那么早,就認得他,到最后,依舊念著他。
秋風里她含淚地笑,駱霜,駱霜,他卻始終沒細看過她眼里的千言萬語。
他為天下謀福祉,她卻為她所愛之人,謀盡了一生。
丞相府永遠清寂了下來。
晏駱霜在案頭審批文書,眼前總會幻化出那雙白皙如玉的手,梁秋句晃到他面前叩著桌面,瞪著眼把音調拖得老長;
晏駱霜輕輕站起來,室內空曠沉寂,靜默到空虛,腦中卻偏有梁秋句一聲笑語撲哧地傳來;
晏駱霜撫著門檻坐下,看著偌大的丞相府,草木葳蕤,花開正盛,梁秋句攀著柳枝從花叢后繞出來,哧哧地笑:“走啦,呆丞相——”
她披著一件寬大的官袍,飄在風中似的。
晏駱霜伸出手,卻唯有,微風拂過。
梁秋句是真的走了。庭院里的風,冷冷的。
世上從此,只剩那個在政壇上冷酷無情的,晏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