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偏愛

莊媛草

這世間，母愛有很多種，對于一個母親來說，最難的，不是愛她的孩子，而是忍著不去愛她的孩子。

我工作后的第五年，就在市中心買了一套小二居的房子。短短十多年的時間里搬了三次家，從小二居換到大三居，再從大三居搬到樓中樓。每買一次房子，先生總是說我，“沒有安全感的女人才喜歡買房子，非得把自己弄得這么辛苦，那些沒房子的人照樣生老病死”。

原來我是個有病的人，缺愛的人，內(nèi)心又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可是，那些從來不在乎是否能夠獨立擁有一套屬于自己房子的女人，背后一定有一顆強(qiáng)大的不需要愛的內(nèi)心，或者早已經(jīng)擁有了一份穩(wěn)定持久有力的愛。

在閩南，重男輕女的觀念根深蒂固。母親一共生了六個女兒和一個兒子。生下我之后又生了三個孩子，甚至不惜因超生而被罰款，只是想給家里添個男孩。我的整個童年，母親都在跟計生站的人躲貓貓。

父親那時在國企上班。由于超生，一個月的工資要被扣去一半，家里還有那么多口人要吃飯，可想而知生活是多么的艱難。父親30歲那年，放在今天，還是草樣年華，父親開始嘗試著去做點生意，可是做什么都失敗，父親得不到母親的理解，反而遭來一頓奚落。此后，就借酒消愁，成了一個酒膩子。

那時的我年幼，耳朵尚能過濾那間狹小的老舊房子里所有充斥著埋怨、憤怒與憎惡的噪聲，聽著父母因一件再瑣碎不過的小事吵得不可開交。我記得自己總坐在角落里，不敢動彈，也不敢出聲。那時，隱約覺得，父親的內(nèi)心始終郁郁難舒，也許是被生活的磨難所致？也許是性格使然？

我8歲那年，弟弟出生，沒有人給我使命，我知道我也是弟弟的姐姐了。在我與姐姐們之間，母親的偏心隨處可見。姐姐們粗心，做事馬虎，我心細(xì)，做事認(rèn)真，家務(wù)事交給我來做更讓母親放心。同齡的孩子放學(xué)后，都在屋前屋后撒野，我不行，我出不去，我得幫忙做家務(wù)，生火、洗衣服、挑水、掃地……每到農(nóng)忙的時候，我得到地里幫忙。7月的天，驕陽似火，我一個人把從地里拔好的花生一擔(dān)擔(dān)挑回家。

那時，小孩是被當(dāng)作小貓小狗散養(yǎng)的，能吃飽穿暖就很不容易了，何況家里還能讓我讀書。我12歲那年，一鄰居來蠱惑我母親，說女孩子讀再多的書也不中用，大了還是得嫁人。母親聽了鄰居的話，把我送到了離家30公里外的一戶人家，給人家當(dāng)小保姆，一個月25元，我每天得洗一家大小的衣服。冬天，刺骨的河水，岸邊上洗衣服的全是大人，就我一個孩子。

我一直在想，母親為何在我和三個姐姐當(dāng)中選了我，因為我做事最讓人省心，我心里再一次升起對母親的怨恨，也許我是母親最不疼愛的孩子？也許她骨子里就討厭女兒，討厭我？從此，母愛節(jié)節(jié)潰退。

由于想家，加上父親來找我，離家一年后，我終于回家了。

回到家，我竟然忘記怎么說家鄉(xiāng)話了，我?guī)е菽希ㄩ}南話有好幾種腔調(diào)）的口音跟母親說，我每天得洗一大盆衣服，有這么高，我用手比畫著，母親摸著我的手，突然流出了眼淚。

回到家，我繼續(xù)讀書。1992年，我考到離家50公里遠(yuǎn)的一所學(xué)校讀書。三年的時間，母親從未來學(xué)校看過我。同宿舍的舍友每隔幾周都有父母買來零食看他們，唯獨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本來就不會黏糊人，不懂撒嬌的我，跟母親慢慢變得疏遠(yuǎn)了。

三年后，我畢業(yè)了，獨立生活，我獨立的過程是綿長而撕裂的。彼時的我，也變得更加成熟了，每當(dāng)對母親有所怨恨時，又不得不給自己打氣。

幾年后，結(jié)婚，幫父母在老家蓋房子，寄錢給弟弟讀書，把父母接到城里生活。那幾個被母親寵愛的孩子，會凌厲地保護(hù)自己，跟母親較量著，在經(jīng)濟(jì)上心安理得地接受著母親的饋贈。而我這個不被母親疼愛的女兒，不管在工作中、在生活里卻只會隱忍、付出，不懂得爭取，扮演著吃虧的角色。

終于有一天，母親的愛突然像潮水一樣涌來。

2002年，兒子呱呱墜地，母親看我忙得四腳朝天，就主動來幫我。兒子剛出生的時候很難帶，日夜顛倒，一到晚上就得抱著，母親把兒子抱到她的房間，只為了讓我有足夠的睡眠。我每月給她零花錢，她舍不得花，就悄悄地存起來，說是要在兒子16歲生日的時候，給他買個大禮物。突然覺得，我這個曾經(jīng)在母親心里最省心的孩子，一下子卻讓母親最不省心了。

時光輾過，已過中年的我，突然成了母親最疼愛的孩子。這世間，母愛有很多種，對于一個母親來說，最難的，不是愛她的孩子，而是忍著不去愛她的孩子。我終于明白，母親最偏愛的，往往都是那些最弱的孩子。

夏龍玉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