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延濱的詩

葉延濱

荷花記

太陽用光線的帚尖

挑起三滴露珠

落在兩扇荷葉上

荷葉上的露珠滑動

滑向早晨九點，正九點

一朵粉紅色的嫩荷花開了

不羞不澀地開在九點

我前面的那人，在九點

按下快門，攝入九點的荷花

我后面的那一位，飛一樣消失

消失像一陣疾風

風尾巴留下一句話一

我趕去明年的此刻此地

等另一朵九點的荷花……

我呆立在荷前

與荷相對無言

說什么呢，無言正好

我不能說我的腳變成了藕

把我固定在荷塘前

讓我倆一秒一秒

相視相守

變丑變老

謙遜有禮

走進每個寺院

我都謙遜有禮

泥菩薩有金身還是無金身

我都雙手合十

彎腰敬禮

菩薩們都大度而坦然

接受我的日光和問候

如果我這樣在街上迎你而去

你會不安，會擔心你的錢包……

菩薩不會多心

菩薩是我初中的同學

在那個饑荒年代我的教室

是一座沒有和尚的老廟

一半坐著菩薩

一半坐著孩子

我們都是一群饑腸轆轆的學生

菩薩真好，他們雖也斷了香火

依舊含笑低眉望著老師

聽沒有聽？反正樣子很專心

我也盯著菩薩，陽光曬到他鼻尖

早飯的鐘聲就會響起！

一千萬美金

一匹好馬，它站在這里

天也高了，風也輕了，白云飄不動了

修長的軀干，英俊的耳朵

發亮的皮膚，飛揚的鬃毛

最美是它紳士般的寧靜

讓我伸頭觸摸它的鼻額

這是在昭蘇，天馬之鄉的馬場

山高水長再加上豐沃的草場

馬兒什么都知道——

上帝把所有的美德和才華都給了它！

但它一定不知道，不知道

它的身價是一千萬美元

是一所別墅再加一輛奔馳

再加一個經紀人和一堆娛記

再加豪華的晚餐和鎦金的馬具……

啊哈，那不是天馬了

會變成馬戲場上一頭壞脾氣的驢！

美德的養成也容易啊

從不關心錢包開始！

手鐲

一只滿綠的翡翠手鐲

一只冰種透光的手鐲

一圈兒翠色圈住了春天的精氣

“不貴，只當先生再賣一輛保時捷

配上你新娶的太太。清代老貨喲！”

一只嬌若凝脂的手腕穿過鐲圈

一只手義輕輕把手鐲褪了下來

鏡子里這只手鐲

被十根纖指撫愛

一個男人在耳邊低聲地說：

“喜歡這世問無雙的寶貝

早先是清宮里的妃子戴過

皇上義賞給恭干爺的福晉

進京城張大帥給了三姨太

天津洋行老板義買給名媛……”

手鐲突然從指尖飛向鏡面

當啷！玉碎的聲音真好聽

破鏡殘片和男人一齊癱在地板上

一聲冷笑，鐲子故事戛然結束：

“誰能擠掉我成它的新主人？”

真相

每一棵草都伸著脖子

更高一些，草原就更豐茂一些

草尖上的露珠更晶瑩草色就更綠

綠得看不見地上腐爛的根葉

朔風中的掙扎后的死亡

每一朵花都搶著開放

開得燦爛，草原就更歡快一些

紅花和紫花還有黃色的小花

彩色的花氈蓋住冬的記憶

冰雪好像沒來過這里

鷹在天空高高地盤旋

姿態優雅，如同白云一樣清高

好像是個素食者從來就喝風飲露

此刻它離尸體與死亡很遠

目光深情地關注新生命

連小草都想仰脖歌唱

連野花都禁不住騷首弄姿

那么有什么理由，不讓

草原像一張善于說謊的報紙

忘掉秋日的鐮刀和冬夜的裹尸布……

啟蒙記

我知道我是個大人了

因為有支筆

會在我的作業本上

畫一個大紅的勾勾

媽媽看見這個大紅勾勾

會夸我是個好孩子

我知道這個畫勾的叫老師

我要聽老師的話

街頭布告欄貼出張大紙

許多人湊近去看

我認識大紙上“人民”兩個字

下面有個紅色的大勾勾

一定沒有寫錯別字

這是誰交出的作業？

媽媽說你還小這是政府的事

啊，這是政府在向人民交作業

人民要聽政府的話

初犯

在那個年代

頭一回收到情書

像粘在手指上甩不掉的鼻涕

不知從哪抄來的酸句子

那時沒有舒婷（現在想來幸運啊

疙疙瘩瘩的歪歪扭扭的酸詞

讓人想到她那長滿雀斑的鼻子

還有那三代根正苗紅的掃帚眉

于是我念了三遍偉大的語錄

下定決心把情書上交

像上交一封告密信

一個丑姑娘的初戀

把我變成一個告密者

那個姑娘轉學離開了這里

老師，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亮出了紅牌，我知道

那封信在老師手上也是

想甩掉的鼻涕

在那個時代

一張很小的紙條

會像火炭一樣燙手

一次沒有開始的初戀

讓我變成一個告密的初犯

幾十年過去了，想起這事

我就覺得自己像一攤

甩不干凈的鼻涕！

一個下午的時光

一個下午的時光

讀詩，讀喜歡的

也讀陽光、讀風吹樹梢

讀灑水噴頭讓草尖頂著水珠

還讀不喜歡的，讀路邊流浪的狗

讀樹叢中嗡嗡叫的牛虻

馭著這個下午呆板的時間

一瓶顏料般潑進記憶

比顏料更有味的是茶

下午茶，濃釅喝了清淡也喝

從燙嘴喝到涼心

茶會涼，而心難涼

半杯殘茶浸著

讓人流汗的下午時光

像一個喝著下午茶的總統

風扇開著、電腦開著

手機也開著，總統正忙著檢閱

一隊木偶似的儀仗兵

而我在這個下午只檢閱春天

正在開過來的

少女與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