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晶
肖斯塔科維奇密碼(十五)
—— 第十五弦樂四重奏 op.144
文/王 晶

1974年5月17日,肖斯塔科維奇在給好友格利克曼的信中說,“我已經完成了《第十五弦樂四重奏》。盡管我說不準這部作品的質量如何,但是當我在創作期間,卻感到幾分喜悅?!弊髑易罱K沒有完成自己最初寫作24首弦樂四重奏的構想,第十五弦樂四重奏與其后創作的《米開朗琪羅》詩歌組曲、《上尉列比亞德金的詩歌》組曲、中提琴與鋼琴奏鳴曲等幾部作品一同組成了作曲家人生最后的一批作品。在《第十五弦樂四重奏》寫作完成一年后,1975年8月9日,肖斯塔科維奇與世長辭。
人生最后階段的肖斯塔科維奇飽受病痛折磨,在創作這批作品之時,作曲家隨時考慮的應當是生命與死亡等永恒命題,在給友人的信中談及《米開朗琪羅》組曲的創作時,提到“雖然我很難對米凱朗琪羅做出評判,但是我覺得,從整體上說,那11首十四行詩還算不錯的,主要體現出了如下幾點:智慧、愛情、創作、死亡和永生……”這既像是作曲家的信念,又像是他的遺言。
死亡已經不再遙遠,除了自身病痛,身旁的至愛親朋也逐漸凋零:貝多芬四重奏樂團的第二小提琴手西林斯基、中提琴手鮑里索夫斯基、學生時代的朋友貝雷佐夫斯基、歐柏林,秘書梅扎諾娃、作曲家的姐姐瑪麗亞、電影導演科津采夫、以及小提琴大師大衛·奧伊斯特拉赫都在寫作這首四重奏時去世。諸多親朋好友的去世與自身的病痛必然不斷影響著作曲家的創作思路。1974年11月15日,因貝多芬弦樂四重奏樂團的大提琴手謝爾蓋·西林斯基突然去世,首演因此改由塔涅耶夫四重奏團演出并大獲成功。

在這最后一首四重奏作品中,作曲家綜合運用了之前的所有創作技術,并運用諸如“音色”等因素進行情感的表達。同時,作品的結構布局十分特殊。全曲由六個樂章:悲歌、小夜曲、間奏曲、夜曲、葬禮進行曲、終曲組成,六個樂章連接在一起,不間斷演奏,形成一首充滿哀嘆與告別的安魂曲。六個樂章均附帶標題,這讓人回想起之前的第二、第十一弦樂四重奏的創作模式。然而與第十一弦樂四重奏強調的瞬間轉換的畫面感與現實感不同,第十五弦樂四重奏各樂章之間的聯系更為緊密,音樂意象更為集中。不再具有歌劇式的敘事風格,反而更加傾向于藝術歌集的瞬間意象性。從風格上看與同年隨后寫作的《米開朗琪羅》詩歌組曲更為類似。
全曲均采用慢板速度,除去間奏曲與終曲外無一不是帶有沉思性內涵意義的樂曲,全曲統一的速度安排、明確的主題呈示段落與連接段落、以及最后樂章的刻意融合,將這部作品由表面分散的態勢聚合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將三部性、古典四樂章套曲形式以及分散的組曲套曲結構完美地融為一體(見下圖),顯示出圓融歸一的概念。

這種圓融在第一樂章中已然顯現,第一樂章“悲歌”采用了正常的帶插部的奏鳴曲式結構形式,但是已然拋棄了傳統奏鳴曲式結構中的對比性因素,主部、副部、插部的音樂形象十分統一,或許在作曲家的創作意識中,這首表現悲情以及歸屬于死亡的安寧樂曲不適合存在太多動力性發展的因素。
音樂以一片死寂開始,從長音bE引入,調性模糊不清,只有be音彌漫。貫穿作曲家創作一生的“馬達式”動力節奏動機在這一段落成為了主導性的節奏動機,但放緩一倍的速度賦予了主題哀悼式的情緒。整個呈示部主部以賦格形式展開,這讓人直接聯想到第八弦樂四重奏——同樣是一首被當作安魂曲的作品,不同的是,1960年的肖斯塔科維奇描述死亡,是以一種外在觀點進行觀察,他在作品中表現出來的是世俗人的死亡,是對死亡的恐怖描述。在第八弦樂四重奏中,簽名動機以一種極其緊張的壓迫感疊合而出,從而營造出一種不祥感覺籠罩下的悲痛感。而1974年作曲家描述的死亡則更具有沉思的意味,在此處死亡不再具有任何意義:死即終止,一種綿延不絕的平靜。

副部主題在下方三聲部的弱奏長音中出現,以明亮的C大調與之前be小調的陰郁感形成鮮明的對比,從而產生充滿希望與溫暖感覺的段落。兩主題在結構形態上具有很大的區別,副部主題的音域進行更加寬廣,更多直線上行,而非同音的綿延持續。同時在調性對比方面,由于副部主題比主部主題更具展衍性,旋律結構更為分散細碎。因此調性的變化也更加頻繁與不穩定。插部主題沿襲了之前主部的進行風格:沉悶的節奏動機在中提琴奏響,但更加凝滯,類似沉重的送葬腳步。持續的長音bb與隨后出現的be完成對之前be小調調性的回顧。第二小提琴與大提琴聲部插入了類似宗教儀式的音調,阿蘭喬治認為此處有俄羅斯東正教的回聲。在同音的持續之后跟進的三度下行具有十足的肅穆感,而這一主題正是第十一弦樂四重奏第一樂章的副部主題。這也再次證明在第十一弦樂四重奏與第十五弦樂四重奏的創作構思上存在某些內部的關聯。
插部的穩定形態一方面對之前的主題印象進行回顧,同時他也將動力性發展的要求進行了推遲。在插部中未能完全展示的動力性因素在再現部中通過頻繁的調性轉換得以實現。隨后在尾聲中,沉重的葬儀曲調從波動式的音型中逐漸脫出,并在之后的葬禮進行曲中再次出現。
第一樂章的樂思散化于長音bb上,第二樂章“小夜曲”即從此音遽然增強的尖嘯開始,形成整部作品中最具動力的段落。小夜曲原本是中世紀歐洲行吟詩人在戀人的窗前所唱的愛情歌曲,流行于法國、西班牙、意大利等國家,音調悠揚纏綿、婉轉深情,常用吉他、曼陀林等撥弦樂器伴奏。作曲家特意選擇了小夜曲作為本樂章的標題,然而卻未在音樂中展示與慣常小夜曲相匹配的寧靜安逸的情緒特質,在整個樂章中只充滿了不安與恐慌。
作為作曲家四重奏寫作中最具表現力的一個樂章,在此樂章中,運用了大量新奇的表現手法。其中樂章的第一段,以三種不同的音樂要素并置,產生奇特的藝術效果。首先是在四聲部輪番出現的單音堅強——據稱此段落的創作靈感來自于作曲家觀看貝爾格歌劇《沃采克》時留下的印象。在12小節的長度里,12個半音從上方三聲部輪流呼嘯而出,獨缺大提琴。在尖嘯之后出現縱向的強力撥奏復合和弦,由于休止符的加入,使得這五下重擊產生類似馬達式節奏動機的印象。第三因素是由大提琴奏出的零散的單音跳躍。同樣有一個類似包含12半音的旋律構成。此三個要素相互穿插,在整個樂章的結構方面發揮作用。尖嘯——重擊——散落,形成一種極具畫面感的音響效果。同時此部分可視為作曲家對音色音樂的一種有益的嘗試。
隨后的間奏曲十分短小,可視作是對之前小夜曲的一段補充。在小夜曲-間奏曲的段落過后,進入了夜曲——葬禮進行曲的段落。在第十五弦樂四重奏中,作曲家有意地選用了兩種類似的體裁名稱作為標題,不管是“小夜曲”還是“夜曲”都清晰地指向了全曲的終極意境:夜晚的幽暗與死亡的沉寂。葬禮進行曲可以被視作是夜曲與隨后的尾奏之間的連接性段落。夜曲中,第二小提琴與大提琴相反方向的運動同樣造成一種艱澀的音響效果,營造幽暗的音響背景。隨后的葬禮進行曲中四聲部齊奏的葬禮的節奏控制了整個樂章,并依次奏出中提琴、大提琴、第一小提琴的悲痛音調。這一音型在第十一弦樂四重奏中出現,在第十二弦樂四重奏中短暫地進行了回憶,在此處成為統一樂章的主導,沒有了之前的旋律特性,變成了更為呆板的機械音型。
終曲顯然受到之前葬禮進行曲的影響,甚至可以將葬禮進行曲與尾奏劃歸到統一的結構之內。顫音式的二度音型逐漸地侵入,截斷旋律的發展,在這一樂章里,沒有出現新的主題,只是回憶之前樂章的片段。在這一樂章中,對第一樂章的主題進行了回顧,這種創作手法類似于《第十一弦樂四重奏》,通過最后一個樂章回想第一樂章主題從而將全曲統一于一個整體之內。最后的尾聲跟隨夜曲的主題引入,以葬禮進行曲的主題音調與二度顫音的交替構成。在大提琴與上方三聲部進行兩次交替之后,二度顫音終于與葬禮音調融為一體,淡然結束。

肖斯塔科維奇寫作最后一部四重奏,作為自己的安魂曲記述自己的死亡。在這首作品中充滿了“宿命論”的意念:持續的慢板速度標記出死亡的停滯感。第一樂章平穩的近乎停頓的主部主題正是永久安眠的象征,在小夜曲中所運用的極端力度與零散的音色點綴對比絕不僅僅是一種音響試驗,更是一種真切的情感表達。作曲家正是通過以這樣一種盤旋縈繞呼嘯而來的音響來表現死亡的不可抗拒與幽靈似的磷火閃爍。利用小夜曲、夜曲這種抒情性的體裁進行非正常情緒的刻畫。體裁的修辭能力與音樂實際的情感展示之間形成了強烈的對立,而這種對立同樣與調式調性的對立、織體音色的對立一起形成了全曲最具特色的段落,營造出一種強烈的超現實感。而葬儀音調與宗教圣詠音調的使用則進一步確立了永恒的意象。最終在鋪天蓋地的永恒意念覆蓋下,一切歸于泯滅與寂靜。
卡巴列斯基在聆聽過這部作品后,曾經對作曲家提出建議,希望作曲家能夠改變作品的標題,改為:生命之巔的冥思,作曲家拒絕了這一提議。作為最后一部四重奏,作曲家嘗試在作品中展示出一種回歸的意念。所有的創作技法都在這部作品中得以匯集并加以凝聚。在之前不斷在作品中出現的離散特質在這部作品中朝著相反的方向運行著。與《第十一弦樂四重奏》相同,結構在分散表層之下更加聚合為一個整體,主題核心同樣產生聚合,以往貫穿作品的四度動機、下行三音動機等等均在持續的單音貫穿音型下加以綜合,最終凝聚為單音持續的形式。二度振顫動機也由于持續的鳴響變為不可分辨的音響背景。從《第二弦樂四重奏》開始嘗試采用的歌劇創作風格又一次出現在這部作品中,然而與第二弦樂四重奏的分場式結構、《第十一弦樂四重奏》中的電影結構不同,在《第十五弦樂四重奏》中采用類似聲樂套曲的結構進行綜合,“夜”的形象逐漸與“永恒死亡”的意象加以融合,并最終混合葬禮進行曲的節奏匯聚到終曲之中,最終在葬禮音調與二度動機的交替中完成死亡,并進入死亡之后的永恒世界?;貧w與融合成了這部四重奏最大的創作特色。作曲家在這部作品中不再思考“生-死”的問題,他已然超越了生死,展示出的是生死輪回之后的永恒世界。
1975年8月9日,在肖斯塔科維奇晚期作品中頻頻描寫的死神,正悄悄在他身邊徘徊,最后一把將他抓住。作曲家離開了這個世界,在其原定出院日期的前一天……
(責任編輯 張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