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飛
(江西省藝術研究院 江西 南昌 330029)
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藝術理論界慣用西方繪畫理論來硬套中國畫審美感受,得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結論,導致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嚴重誤讀。回歸中國文化本體,與西方繪畫比較,中國畫不是以視覺的快感來吸引人和刺激人,而是以文化內蘊來啟迪人和感染人,非有深厚傳統文化底蘊之人一般不易理解和感悟中國畫的魅力和價值所在。因此,中國畫是一種超越視覺的藝術。
中國畫有“詩畫一律”“書畫一律”的理論傳統,表現為重體驗感應的審美意趣,超越視覺化之圖像,使之進一步符號化、韻律化,從而也使繪畫進一步文人化、哲學化。文人化即“以詩入畫,以書入畫”,詩書畫相結合,強調的是“詩畫一律、書畫一律”的藝術入思方式和表現技巧。《周易》可謂中國哲學的源頭,是中國思維方式與文化精神的起源,而中國畫的哲學化則強調其思維表現情感、觀念、價值的方式是書法的線韻、《易》圖的意味。換言之,中國畫的哲學化是通過周易思維方式在繪畫中的體現來達到一定的藝術表現效果的。我們可從《易》、書、畫與漢字這一具有代表性的象征符號體系來說明它們之間的關系。
書、畫、《易》都與漢字有密切的聯系,在這里它們之間的聯系是內在的,漢字是書法藝術的基礎造型,它制約著書法的發展。漢字與繪畫同源,都由象形圖畫發展而來,且書法藝術的筆墨形式也與繪畫密不可分,而《易經》的卦爻符號與漢字及繪畫的起源與發展也有著不解之緣。它們之間在思維方式、認知方法、創造原則方面都有著深刻的聯系。
《易經》、漢字作為中國文化的源頭,可以說在先秦時代便已經奠定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格局,塑造了中國哲學的基本面貌,影響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儒家、道家、陰陽家都把《易經》奉為經典。因此,《周易》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中華民族特有的價值觀念和審美取向。至漢代,由讖緯倫理所構造的審美心理和思維空間世界明顯體現于漢代帛畫、畫像石、畫像磚中,其圖畫構成,雖然有甚多想象成分,但是都是以此倫理秩序作為導向而構思創作的。這都和《易經》思維模式息息相關。至魏晉南北朝時期,文人學士始參與繪畫創作,以其自身的價值觀念和審美取向干預繪畫,進行創作,使得中國畫不再僅注重客觀真實的描摹,而注重主體精神的滲入。此時,由于文人參與,繪畫理論思考也開始萌生,如繪畫表現人的主體價值,山水中的哲理意境,易、玄、道、釋對繪畫的滲入,從而使其理論在最初便獲得了感性思辨色彩。
意與象是《周易》思維中最重要的一項內容,中國書畫詩歌都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意與象等觀點,如早期的書法和繪畫從卦象、意象中受到啟發和感悟,而后來的詩歌則要求具有“意象”。《易傳·系辭上》云:“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故《周易·系辭》言:“八卦以象告。”在《易》圖哲學思維中,最重要的核心概念是“象”,“象”既涵蓋“物象”,又包括“卦象”。“物象”又有“有形之象”和“無形之象”的區分。“有形之象”指的是具體可感的有形有狀的物理實在的“象”;“無形之象”則指雖存在但具有無形無狀之特征的“象”,如“氣”或者“風”。“卦象”就是八卦,是古代先賢從觀察體悟宇宙自然中獲得并歸納出的一種直觀真理以及微妙感受的總結概括。而所謂的象,據《周易·系辭》所言:“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又有:“象也者,像也。”“圣人立象以盡意。”由此可見,“象”即是形象,是所謂“卦象”和“物象”之統稱,因而具有經驗性、可感牲的特征,是從現象出發,以探討事物的本質和規律的一種思維方法。
魏晉玄學就曾圍繞《周易》的“象意之辯”展開過激烈的論辯,從“言可盡意”與“言不盡意”間的辯論中,衍生出五種關于意與象的認識,即:“立象盡意”“微言盡意”“微言妙象盡意”“妙象盡意”“忘象求意”。“象意之辯”源于“言意之辯”。正如王弼所言:“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1]中國古人正是通過他們的審美體驗,在“象意之辯”中多數都承認“得意忘形”,這也便是顧愷之“以形寫神”論最初的審美哲學基礎。從“立象以盡意”(《周易·系辭上傳》)到“忘象以求意,義斯見矣”(王弼《周易略例·明象》)再到“夫象以盡意。得意則象忘;言以論理(意),入理(意)則言息”(《魏志·高僧傳·竺道生傳》引道生云),中國畫家從“妙象盡意”的哲學美學理論到“得意忘形”藝術審美理論的轉變中得出了“以形寫神”“遷想妙得”的繪畫美學理論。以象達意、以形傳神的藝術手法和傳統繪畫理論奠定了中國畫超越客體、注重主體理解和想象的風格,從而使中國畫走上了與西方畫不同的道路。
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章明確了“言”“象”“意”之間的關系以及三者和繪畫的關系:
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則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盡意,而象可忘也;重畫以盡情,而畫可忘也。是故觸類可為其象,合義可為其征……蓋存象忘意之由也。忘象以求其意,義斯見矣。[1]
從中可知,《周易》借象明意。這一思維影響擴散到繪畫和詩歌,使得繪畫、詩歌也以“言”明象,在取“象”的基礎上更注重取“意”,以“象”盡意。因所表達之“意”甚玄,非語言可表達得出,即一種超乎象外的言外之意。
《周易》作為一個重要的文化現象,它在表述八卦所表征的自然物象之時,將從自然物象歸納總結來的物理引申到社會生活中,使其具有了“義理”,從而注重事物的義理,而輕其物理。因此,受其影響甚大的中國詩畫不僅是要對物象進行簡單的描摹,抑或是重復性再現,更重要的是要賦予所表現的對象以深刻的寓意和高深的哲理。正因如此,在中國傳統詩畫作品中,詩人、畫家詠竹、畫竹的目的不僅是描摹再現竹子的自然形象,而是借像喻理,展示自己或稱贊別人“高風亮節”的品格,闡明引申出“以虛受人”的處世之理;畫松、贊松之目的也不在于描繪青松的具體形象,而是借松之形象以表明自己的心跡,因松四季常青,以喻指堅貞不移的志節。中國藝術通過自然物象來抒發、寄托、象征、表達詩人、書畫家的“情”與“志”,使物象成為一種內含人文道德理念的載體。因此,中國畫將事物的外部特征與物象的內在含義深刻地溝通起來,以外現的、直觀的、可感的形象展現在人們面前,通過物象的外部特征和內部聯系來把握和認識物象所包含及折射出的社會文化所賦予的中國傳統倫理價值的高深義理和深邃哲理。
中國畫受傳統文化影響的另一個重要方面是陰陽辯證思維以及對“道”的感悟和理解。
東漢書畫大家蔡邕在《九勢》中言道:“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矣,陰陽既生,形勢出矣。藏頭護尾,力在其中,下筆用力,肌膚之麗。故曰: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惟筆軟則奇怪生焉。”[2]意即書法創作應該始于自然,有了自然就會產生陰陽。而有了陰陽,書法的形式、姿態還有氣韻就產生了,在自然中便能找到書法之勢。著名畫家石濤說過:“夫畫,天地變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勢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陰陽氣度之流行也,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3]《周易·說卦》有:“觀變于陰陽而立卦,發揮于剛柔而生爻,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致命。”而引申到書畫中,陰陽剛柔的變化就是疾和澀。東漢蔡琰言書法之妙,得二字,一為疾,一為澀[4]。因《周易》提出的這一系列思想和觀點對于中國傳統書畫藝術頗具啟發意義,中國書畫家無不受到《周易》理論的影響。
清代丁皋在《寫真秘訣》中言:“凡天下之事事物物,總不外乎陰陽。以光為論,明曰陽,暗曰陰。以舍宇論,外曰陽,內曰陰。以物而論,高曰陽,低曰陰。以培樓論,凸曰陽,凹曰陰……惟其有陰有陽,故筆有虛有實。”[5]其將書畫用筆的虛與實和《周易》的陰與陽結合起來討論。劉熙載在《藝概·書概》中有:“大凡沉著屈郁,陰也;奇拔豪達,陽也。”[6]道出了陰陽剛柔在筆法中展現作者內心之氣度、凝聚之風骨、表達之情感。由此可知,陰陽剛柔的筆法是中國書畫的命脈靈魂。布顏圖在《畫學心法問答》中寫道:“大凡天下之物莫不各有隱顯,顯者陽也,隱者陰也。顯者外案也,隱者內象也。一陰一陽之謂道也。”[7]在中國傳統繪畫藝術中,用陰陽交錯來展現生命的各種形態;用陰陽相對來體現生命的內在張力,也便形成了中國畫陰陽交錯、剛柔疊用的變化之美。宗白華《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中云:“中國人的最根本的宇宙觀是《易經》上所說的‘一陰一陽之謂道’。我們畫面的空間感也憑借一虛一實、一明一暗的流動節奏表現出來。虛同實聯成一片波流,如決流之推波;明同暗也聯成一片波動,如行云之推月。這確是中國山水畫上空間境界的表現法。”[8]就是說繪畫要盡可能地體現物象的陰與陽、剛與柔的特性,而唯有濃淡相間、剛柔相濟、陰陽交錯,才能畫活。這“陰陽”的無窮變化是通過筆墨的濃與淡、干與濕,用筆的方與圓、剛與柔,畫面的平與奇、虛與實等藝術表現手法,在作品中的多層次的交疊使用以及相互襯托來展現出來的,這可以說是中國傳統書畫藝術的最高境界。
[1][魏]王弼.周易略例[M].北京:中華書局,1999.609.
[2]林木.筆墨論[M].上海:上海畫報出版社,2002.82.
[3][清]石濤.畫語錄[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1.
[4]中國書畫全書編纂委員會.中國書畫全書(第六冊)[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74.
[5]周積寅.中國畫論輯要[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1985.457.
[6]李天綱,張安慶.海上文學百家文庫4(劉熙載卷)[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108.
[7]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上冊)[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4.216.
[8]宗白華.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A].美學與意境[C].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