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弘
“責任”與“資格”的思考
■文/周弘

周弘
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國際學部副主任、中國歐洲學會會長、中國國際關系研究會副會長、中國經社理事會理事、中國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咨詢專家。
早年閱讀有關社會保障的歷史文獻時,總有兩個概念若隱若現,縈懷不去,一個是“資格”,另一個是“責任”。我發現,人類社會總是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式征問,“哪些人在什么情況下應當得到幫助?”(資格), “應該由誰來提供幫助?”(責任),相應地還有“用什么樣的方式來提供幫助?”
此后,隨著更多的閱讀,有關“責任”和“資格”概念的認識就連成了一條線索。無論哪個時代,社會救助的提供者都會設法界定接受幫助的資格,歐洲的達爾文教派區分“有罪貧窮”和“無罪貧窮”,認為因“懶惰”導致的貧困不應當獲得救助。英國中世紀晚期出現的“次等資格”(或“更少資格”)的概念影響久遠。當時的英格蘭政府還提出“政府責任原則”概念,認為政府沒有責任救助那些有勞動能力而行乞屬于“次等資格”的窮人。“次等資格”原則認定,貧困的根源首先是個人的懶惰,貧困是“個人責任”。 “次等資格”主導下的政策是政府提供最低限度的救助。
工業化是改變個人責任概念的最主要的動因。工業化帶來了人口的大規模流動,社會生活方式的轉換和社會風險的變化。農業社會中的主要社會風險,如戰亂、饑荒和個人不幸遭遇等,讓位于結構性失業、病患、老齡等,以及分配不公造成的貧富嚴重失衡。個人任憑如何努力也難以抗衡結構性社會風險。社會開始呼吁互助,新的社會財富和稅賦方式也使共享式的救助成為可能。“個人責任”開始讓位于“社會責任”。庇古的邊際效益遞減規律,查爾斯·布斯的“貧困線”設定,以及19世紀下半葉的歐洲工人運動最終改變了社會對于貧困責任的認定,社會服務的社會化被看成是文明發展的必然趨勢。
此后歐洲福利國家的發展軌跡盡人皆知,“社會責任”和“公民權利”成為主流觀念。共享成為主要方式。沒有人再敢使用帶有歧視含意的“次等資格”概念。雖然各種各樣的繳費或認證確定的“資格”仍然決定著各種福利項目的給付,但人們高談的卻都是“權利”。
20世紀80年代以后,“社會責任”觀念受到挑戰,很多福利項目的設計開始向“個人責任”回歸。公民的“社會權利”概念也開始為“自由權利”或“積極的公民權利”所取代,新的權利強調的是個人選擇而不是集體責任。責任的內涵也從提供社會救助的責任轉變為個人為自身的福利努力工作的責任。
目前,歐洲各福利國家的政府紛紛從比較全面的社會承諾中退出,而只承擔有限責任。在向后工業社會、以服務為基礎的知識經濟的轉型過程中,支撐“黃金時期”福利國家的大工業社會基礎悄然發生變化:一是個人化,人們更加強調個人的自由和個人的自我表達,同時一些傳統的社會紐帶愈加松弛,這動搖了集體應對社會風險的基礎;二是全球化,在資本、人員、商品和服務超出國界流動的條件下,新的社會紐帶開始出現,民族福利國家的財政基礎遭到侵蝕,社會再分配體制被迫削減。
盡管社會現實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工業化的生產方式仍然存在,工業化社會中的各種組織紐帶仍然在現實社會政治生活中發揮著重要影響,這些因素繼續支撐著“社會責任”和“社會權利”觀念。與此同時,現實社會也已經出現分化,社會機制相應緩慢轉型。此起彼伏的社會抗議繼續使用“社會權利”的倫理概念作為理論武器,但卻無法有效地阻止現實社會中社會福利削減和社會機制引入市場和個人因素的轉型趨勢。在觀念領域里出現了“社會責任”向社會、向雇主、向個人和家庭分散化的多元現象。未來是否會有新的社會福利倫理出現呢?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