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整理/本刊記者陳蕭軍
用生命行駛在滇緬公路上
■采訪、整理/本刊記者陳蕭軍

姓名:陳模群
年齡:92歲
主要經歷:
國民黨陸軍汽車兵團機踏車隊駕駛兵、滇緬鐵路運輸處汽車第一大隊機務助理員、中央信托局臘戍車場技術員。
1922年12月,我出生在浙江杭州一個普通的家庭。父親經營一家專賣紅白喜事幛子的小商店,家中有母親和弟弟,總共4口人。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電臺每時每刻都在宣傳抗日。我當時就讀于杭州市一所中學,每天一踏進學校大門,就能看到一塊醒目的警示牌,上面寫著“毋忘國恥”。
1937年8月13日,日軍對上海發動了大規模進攻。上海中國駐軍奮起抵抗,開始了歷時3個月之久的淞滬會戰。
8月14日,我從《東南日報》上知道了這件大事,戰火就在幾百里以外的上海燃燒。“八?一三”事變后,日軍飛機開始轟炸杭州筧橋機場。一天,我和兩位好友約好到西湖邊上自習,我們坐在湖邊石凳上卻都無心溫書,大聲談論著上海的戰事。正說著,忽然響起了空襲警報聲。剛拉了預告警報,緊接著就是連續短促的緊急警報,立即就聽到天上有飛機聲,看到飛機在空中盤旋——莫非真有日本飛機轟炸杭州?幾分鐘后,我們果然聽到了爆炸聲和機槍聲。
很快,我就意識到戰爭改變了我的生活。我們全家開始躲避空襲,可是,能躲哪去呢?日本人每天的狂轟亂炸,美麗的西湖已變了顏色。父親把門一鎖,和母親、弟弟躲到了諸暨,我則和姑父暫時留守杭州。在那段炮聲震天的日子里,我還時不時回家看看,房屋早已破敗不堪。
11月5日,日軍在杭州灣北岸江浙交界的全公亭、金山衛、曹涇鎮一線沿海登陸。從此,日軍的鐵蹄踏上了杭州的土地。12月24日深夜,我在睡夢中被沉重的爆炸聲驚醒——才建成兩個月的錢塘江大橋被炸毀了!姑父告訴我,鬼子來了,我們趕緊逃吧。被譽為天堂的杭州,即將遭到魔鬼蹂躪,淪為地獄了!
我當時15歲。逃難路上我經常聽到有人唱《松花江上》《大刀進行曲》。印象最深的是電影《桃李劫》的主題曲《畢業歌》:“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感受著沉靜而有力的抗戰情緒,我心中只有一個信念:參加抗日。
1939年3月,我在報紙上看到中央陸軍汽車兵團招收駕駛兵的消息。于是我偷偷離開姑父,到浙江金華報名,經過文化課考試后考入了陸軍汽車兵團,成為一名駕駛兵(上等兵),分配在機踏車傳令隊五分隊,主要任務是給各大戰區和重慶部門傳送公文的人開車。
作為一名汽車兵,我經常在各大戰區奔馳,為將士運送彈藥、油料、文件,搶運國際援助物資,搶修車輛。長途行車時,我困了就用力扯耳垂,或用牙咬舌頭。途中無數次遭遇險情:預警警報一響,我就緊急停車,就地隱蔽,炸彈很快會在四周爆炸。一些戰友被彈片擊中后,一下子就連人帶車翻下萬丈懸崖。有幾次,我親眼目睹戰友被炸死,難過地哭了,強忍悲痛向戰友行過軍禮后,繼續前進。
1941年2月,我進入中國運輸公司渝筑松坎保養場做助理員,運輸公司當時有500輛貨運新車和客車。重慶至貴州每天都有兩趟往返班車,行車3日到達。在半個多月的集訓中,有一門課叫汽車公路長途駕駛,這是必修課。山頂海拔高,碰上陰天,山下下著雨,山上卻常常是陽光普照,太陽就在云彩里,駕車在山頂盤旋,就像行駛在云霧中。
當時貴陽流傳著一段順口溜:“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家無三兩銀。”然而,就是這樣的窮山惡水,卻成為抗日戰爭最艱苦階段保障國內各種戰略物資運輸的交通命脈。
從貴陽往重慶途中要經過一個被當地人稱作“掉死崖”的地方,先往右拐,緊接著往左拐,剛拐過去就要急右轉彎過橋,過了橋再往右拐才能上大路,若碰上對面來車,躲都沒法躲,我們都管這兒叫“鬼門關”。每次走“掉死崖”,下到半山坡時,司機都要停車休息,因為剎車轂都磨紅了,有人會打來山泉水往輪轂上澆,好節省時間。在滇緬、滇黔、黔渝、川滇等主要公路上,每到險要之處都有警示牌提醒大家,上面畫著一個巨大的骷髏頭形。

1941年上半年,日本占領越南和香港,滇緬公路成為中國接受外來物資援助的唯一通道:由昆明經畹町至緬甸臘戌,滇緬公路中國境內大約1000公里,畹町到臘戌約270公里。為了解決對外通道,政府設立滇緬鐵路督辦公署,成立4個汽車大隊,其中2個在緬甸臘戌,2個在國內。我所在公司被征用,為抗戰服務。
從1941年7月到1942年5月,我在汽車第一大隊駐臘戌機務組負責車輛安全。上班時間不固定,凌晨三五點工作是常有的。因為云貴川地區主要依靠公路運輸,需要大量汽車。美國援助的汽車分幾個大件,由輪船運輸到緬甸,再在仰光進行組裝,最后由仰光當地的華僑組織將車輛送到臘戍交給中方。那時有大量援助車輛停放在臘戌,等待國內派司機接運回國,由于車多缺人管理,我被調入中央信托局臘戍車場做技術員,和另外2名工作人員一起負責汽車的中轉。我們在兩個多月時間里向國內接收中轉了1000多輛美國卡車。中轉運輸要過險要的怒江天塹——惠通橋,兩面峭壁,橋下是滔滔江水,當車子開上那不寬的鋼索吊橋時,伴隨著劇烈晃動會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1942年3月,中國遠征軍出征緬甸,在緬甸仰光、曼德勒(緬甸東部重鎮)周邊地區作戰,緬甸戰場中國遠征軍負責人是第5軍軍長杜聿明。我當時就在緬甸臘戌,身居異國他鄉,對中國遠征軍的到來倍感親切,經常為他們做些后勤保障運輸工作。
1942年4月14日,在緬甸作戰的英軍潰退,在仁安羌油田地區被日軍包圍,杜聿明將軍指揮解圍。第5軍38師113團團長劉放吾率將士乘坐我們汽車大隊的汽車星夜馳援。拂曉,113團向盤踞在501高地的日軍發動連續強攻,殲滅了這股日軍,取得了戰斗主動權。隨后113團利用油田物資,居高臨下向其他日軍盤踞點發動火攻,全殲日軍千余人,解救被困英軍7000余人和美國傳教士、各國記者、外國僑民500多人。
中國遠征軍打了勝仗,士氣旺盛。隨后,日軍調遣兵力,從泰國入境,占領泰國,長驅直入緬甸,切斷了中國遠征軍后路,并很快來到臘戌。我們被迫緊急撤退,5月2日退到畹町,5月3日退到保山,5月4日在保山遭遇日軍飛機轟炸。我乘坐的道奇汽車上有汽油,汽車著火爆炸,燒光了隨車物資。我跳進水塘才幸免于難,而車旁已經遇難的兩名戰友則被大火吞噬。在那荒無人煙、蟲害瘴氣、沒糧沒水、通訊中斷的情況下,我戰勝重重困難回到國內。
回國后我去了川康公路局負責糧料運輸工作。1943年,交通部成立整車委員會,我被調至云南整車車輛廠,1944年又調至成都,一直工作到抗戰勝利。解放后,我進入華北汽車公司,1953年中央機關改制,被分到機械部下屬部門管機械。之后我調動多次,1989年12月底在華興集團下屬的汽貿公司退休。
2013年7月,我曾給黨組織寫過一封信,只是想確認一下我屬不屬于“參加過抗戰的人”,想戴上“抗戰勝利勛章”。但作為一個經歷過抗戰還僥幸活著的人,我又覺得自己不該有這樣的私念,這封信也就一直沒有發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