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古德寺是中國佛教中的一枝“奇葩”:身為佛教寺廟,卻擁有哥特式教堂的尖頂;為漢傳大乘佛教叢林,建筑間卻布滿獅頭、金翅鳥等小乘佛教教義符號;圓通寶殿頂上的佛塔排列竟與道教北斗九星、七顯二隱暗合……古德寺佛、道、基督三教符號共存一處,開中國寺廟千年未有之格局,更帶著近代洋務運動與西方殖民共同留下的烙印。

一座千姿百態的城市,值得留戀駐足的地方固然很多,卻也總有令人一見難忘的特殊風景。地處武漢漢口老城的古德寺,深掩于小巷當中,又被參差錯落的樓房遮擋,然而看見它的一刻,就如同拂去眼前飛花,又看到一樹繁花般讓人吃驚。它站在那里百余年了,它十足的古典,卻又十足的前衛,十足的耐人尋味。
政治漩渦中的山寺茅蓬
由華中科技大學城市規劃學院的萬謙教授帶領,我們走進漢口黃浦路上的一條小巷,巷子不能通車輛,只可容自行車和行人穿過,小販們抑揚頓挫的叫賣聲讓老巷充滿了生機。
行過百步又出現一個三岔巷,巷口現出被遮擋了一扇的黑漆大門——古德寺“山門”。
門上的漆已經開始剝落,看來這門有些年歲了;大門的角落邊結滿了蜘蛛網,看來這門已經很久沒開過了。門上直接用白漆寫著一則通告:此門關閉,請走工農兵路大門。
萬教授示意我們退后,隨著他手所指,我們看到了大門全貌:橢圓形的門廊兩邊各立著兩根高聳的尖塔裝飾,就如同持矛的門衛。尖塔后面的墻壁上刻著幾個楷體黑字:古德寺,黎元洪題。“你有沒有發現,古德寺的寺名,是豎著寫的。在中國古代,只有天子御賜的匾額,才能豎寫。”萬謙指著匾額,講起它的一段來歷:清光緒三年(1877年),漢口黃埔路的后湖附近乃一片澤野之地,有位法號為隆希的游方僧人決定在此一帶結廬修行,于是興建起一座小廟,因寺廟十分簡陋,隆希法師稱其為“古德茅蓬”。
小小一間古德茅蓬本是佛家道場,卻在肇建三十多年后,被卷入一場政治漩渦當中。

1911年辛亥起義爆發,起義之初戰事發生在武昌城,隨后幾天,戰火燒過長江,迅速蔓延至漢口然后是漢陽,在這兩大城鎮的多處地點展開長達四十一天的戰斗。北洋軍與革命軍在漢口北郊激戰,戰火燃向了古德茅蓬,寺院周圍成為陽夏保衛戰的主戰場之一。新主持昌宏法師率領僧眾冒著槍林彈雨對起義軍展開戰地救護,又收了革命軍遺體一千多具,葬于圓通寶殿后面的菜園中,同時收容了大量革命軍遺孤在寺廟中扶養。這位昌宏法師原為漢陽歸元寺副主持,在歸元寺的羅漢堂中有以其為原型塑造的阿氏多尊者,梵語里阿氏多意為“不可被擊敗的人”。
1912年4月13日,孫中山帶領一行隨員去往古德寺后院菜地,他久久佇立,滿臉肅穆。古德寺因為于革命軍有功而受到了民國政府的禮遇——從一個簡陋的茅蓬上升為民國的“共和首寺”。1914年,時任中華民國副總統的黎元洪親筆題書,將“古德茅蓬”正式更名為“古德寺”。自古以來豎寫匾額是皇家寺廟的專利,而古德寺也獲得了這一殊榮。
曾經名不見經傳的小寺,為了要與這份榮譽相稱,開始在民國政府支持下大興土木。
舊廟如陳,新寺奠基。最終,由一個只有幾間茅蓬的小廟,成長為占地面積超過3萬多平米,生出許多巧思別具的殿堂房舍,那一場興建也是前無古人,古德寺香火也日比一日興盛。原漢口鎮內當年還有圓照寺、九蓮寺等,但均不存,古德寺躋身為武漢佛教四大叢林之首的名剎。說到這里,萬謙教授忽然又一陣唏噓。
文革期間,“共和首寺”之名很快就從皇馬褂變成了燙手山芋:古德寺被劃為地主,絕大部分建筑被破壞。直到1996年,演順老法師擇良辰吉日率領弟子們,重入古德寺……
塔風遙看近卻無

眼前的古德寺正門被長期關閉了,對古德寺而言意味深重的匾額,極少有人關注。一行人重新回到車水馬龍的工農兵路,新大門的入口一目了然,它狀若隨意地鑲在磚砌圍墻之間,只是一道簡陋的鐵柵欄門而已。
入大門后,完全看不到傳統寺廟一重重圍合的院落,而是如廣場一般的大片空地。一只香爐擺在空曠的“廣場”上,幾位善男信女正在香爐前跪拜。透過香爐中氤氳的煙氣,一座拔地而起的堡壘般的建筑,抓住了我的眼球,它充斥著一種說不出的風情。
無論古德寺有多少建筑,都是眾星捧月,圓通寶殿即是這輪月亮。
停下腳步注視良久,傾聽著萬教授的講解,越是打量越感到它的稀奇。這是一種上塔下殿的建筑樣式,遠遠望去,殿頂高聳、略成錐狀的流線形寶塔最為醒目。每一座都如同含苞待放的蓮朵,立于殿頂的不同方位,儼然形成一小片塔林,稱“九龍拜圣”。
圓通寶殿的塔林,曾經打動過一位貴客。1954年10月,印度總理尼赫魯攜女兒英迪拉·甘地參觀古德寺,客人凝望大殿,饒有興趣將它與印度洋畔的帕那瓦神廟相提并論,認為它折射著天竺佛國的燦爛。說起兩者的相似,從圓通殿張揚的屋頂寶塔一望便知,而當尼赫魯看到圓通寶殿的墻壁上的裝飾時,更多的親切感油然而生:有立在枝頭的孔雀展翅欲飛;有只露出頭和鬢的獅王張嘴欲吼;獅王左右還有表情兇悍的白象當護法……孔雀、獅子、白象、金翅鳥,這些都是帕那瓦風格的符號,通常出現在印度和東南亞的廟宇中。
佛教起源于印度,后隨印度文化傳播傳入東南亞地區,緬甸、泰國、老撾漸漸成為南傳佛教中心。日益宏大堅固的塔基殿身,上端屹立金光閃爍的梭狀高塔,這種帕那瓦群塔形建筑,也順著佛教傳播之路,深入東南亞郁郁蔥蔥的叢林地帶,一座座聳立起來。
1921年,對阿難陀寺有所動念的昌宏法師,手捧在緬甸做生意的朋友帶回的佛寺設計圖,決心開建圓通大殿。
正出神間,萬教授引我們走近大殿,殿頂的寶塔不見了,代之以眼前日影斑駁的柱廊。仰頭張望柱頭雙面渦旋式的造型,又與記憶中一座座西洋教堂疊合起來,感覺很奇異。
混搭的境界
這種感覺,在邁入圓通大殿主入口時最為強烈。前后兩層的門楣成拱圈形,左右兩側有立柱支撐,立柱為八角六面的立體,柱頭雕花擁有繁復的花式。高、直、尖、瘦,充滿著昂揚向上的動勢,這是風行于歐洲中世紀的哥特建筑風。此時,透過大殿周圍的圍廊,陽光慵懶地灑進來。高大的墻壁上,一排圓形透空漏花窗進一步將陽光引入殿內。這種剔透的光芒,說什么也不會令人聯想到石窟寺幽暗的空間。
如今想來,當年的昌宏法師很可能懷著某種敬仰之念,取得了阿難陀寺的圖紙,并且盡心描畫,但終于還是放棄了像阿難陀寺一樣,將殿宇的部分摩抄為石窟。石窟佛寺開窗小,內廳黑,而圓通大殿的內廳并不只為了供奉、展示壁畫雕刻,更為舉行大規模的法事,接受摩肩接踵的信徒朝覲,所以基本的構架不能使用石窟佛寺的建筑手法,故而有了歐洲中世紀古堡的味道。
選擇了塔林式殿頂,放棄中國古典寺廟的建筑風格——木架構配重檐歇山頂,材質也注定要放棄木構,選用磚石雕砌。石構建筑張揚著人向神的奉獻,也顯露著人類的造化之力。在濃厚的哲學和神化氛圍之下,誕生了印式佛塔建筑,也誕生了古希臘最出名的柱廊式神廟建筑。
萬謙教授把我們帶到寺廟角落的車庫前。他說,以前這地方并不是車庫,而是先前我們看到的古德寺正門的背面,孫中山、黎元洪、周恩來、尼赫魯等要員都是從這里進寺的。這時萬謙教授拿出手機,調出手機上的羅盤輪件讓我查看羅盤上的方位。這時我們才發現,古德寺山門方向并不像普通的寺廟山門坐北朝南,似乎完全不考慮風水布局,而是為了考慮出行方便,開在一處三岔路口。山門開在整個寺廟一隅,從山門往前行不過百步是“天王殿”。古德寺的整體布局和普通的漢傳佛教庭院以大門為中軸線布局不一樣,大門左邊是寺廟圍墻,而所有的建筑都在以山門為軸線的右則。也就是說,從山門進寺后,要進入天王殿不是一路向前,而是要突然右拐。
天王殿與圓通大殿截然不同,竟是最普通的飛檐斗拱的漢式風格,與普通的漢傳佛教建筑無異,對比圓通寶殿塔林、拱門、尖頂的異域風,完全不同的基因屬性,二者同處一寺,似乎顯出幾分不和諧。
萬教授忽又指向圓通寺殿頂,這殿頂還有玄機?
殿頂中部挺立的五座佛塔,寓指佛教密宗崇奉的五佛——中央毗盧遮那佛、阿閡佛、阿彌陀佛、寶生佛、不空成就佛;四方墻角的四座佛塔則代表四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觀世音菩薩、地藏菩薩。如果從空中俯瞰,那就更有意思了——九座塔的布局也可看作北斗七星、七顯二隱暗的方位形式,也即無論站在什么位置,仰觀這幾座塔林,只能看到7座,而實際上寶塔是9座。這又是一種道教觀念。
萬教授進一步示意我們仔細看殿頂邊沿,許多雕像矗立于望柱旁,準確來說是24座——二十四諸天像,它們都是佛教護法神。中國的古典建筑也有在房頂上拜雕塑的習慣,但也只限于在屋檐上擺的脊獸,在建筑邊沿擺放大形人物雕塑,這是西方古典主意建筑常見的手法,梵蒂岡圣彼得堡大教堂即是如此布置。
如此一番上上下下的細看,才發現古德寺的混搭,實在是一種不分彼此的緊密混搭。
“人間佛教”的試驗場

佛、道、基督三教的符號共存一處,南亞、東南亞甚至是歐洲的建筑融于一寺,難道是昌宏法師的靈機一動?古德寺會如此“奇葩”,可沒有這么簡單。萬教授反問了我一個問題:“你知道‘人間佛教嗎?”
我搖搖頭表示聞所未聞。萬謙教授繼續發問:“那太虛大師呢?”我繼續搖頭。“那星云法師呢?”我終于和教授在同一個頻道了。這位赫赫有名的臺灣佛教大師,暢行非傳統的佛教觀念,將佛學的真諦歸為對幸福快樂的追求,歸為正確的人生觀。以往并沒有注意到的是,星云法師的佛法理念,其實來源于“人間佛教”的教義。星云大師誕生于1927年,而那也是古德寺步入巔峰的時期,也是“人間佛教”理念剛剛開始興起的年代。
1912年,近代著名高僧太虛大師有感于佛教衰落,在南京創立中國佛教會,并于同年在鎮江金山寺組織佛教協進會,目的只有一個——著手改革佛教。1921年10月,太虛偶獲一本《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愛不釋手。書的作者是近代國學大師梁漱溟,且其二十歲即潛心于佛學研究。太虛卻對書中佛教必須出世的議論產生了疑義,太虛認為佛教不是一心求解脫的佛教,佛教可以完成“人生進善”的終極理想。可以說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要令修行者轉身入世。

時任佛教協進會主席的太虛法師,遍歷英、德、法、荷、比、美諸國,在宣揚佛法的同時,開始吸納歐美各國的宗教理念。在以后的一段歲月里,“梁太之爭”讓太虛仔細思考了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古今”、“中西”、“僧俗”、“儒釋”,它們各在民國初期復雜的處境里沉浮不已。
我們忽見一隊比丘尼魚貫進入,古德寺的修行者以比丘尼為主。二三十位比丘尼靜坐大殿內誦經,誦經聲從寶殿大門、花窗中飄出,整個寺廟立時安靜下來,天地間一片祥和,許多正在廟內參觀的游客情不自禁放下手中相機,雙手合十。
“古德寺本為比丘道場,但古德寺復寺后,變成了比丘尼道場。”萬教授解釋不出變化的原因。也許,無論是少林寺中的棍僧,還是參與陽夏保衛戰的古德寺和尚,雄性,即使身入空門,也無法平復爭斗之心。而比丘尼則多一份平和之心。如今重生的佛教叢林古德寺,希望借著她們的修行而變成真正的“佛門清靜地”。
古德寺不是阿難陀寺第二,它獨一無二;它不是一座令人欽羨的世外古剎,它隨時等候著紅塵理想的召喚。可惜,史料無從鉤沉,始終欠它一個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