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對于奧斯維辛的見證文字和影像已經有很多,但即使再多,從道德和人性層面來說,都還仍然不夠。一次次的提及是為了抵抗遺忘。歷史的真相并非只是為了對過去負責,更重要的是對未來負責。
和說出真相相比,選擇緘默,有時候要容易得多。但總會有人想要掀開那個蓋子,畢竟用沉默假裝過去未曾發生過任何事,是不可能持久的。在這部《緘默的迷宮》中,年輕的法蘭克福法院公訴人Johann意外成為了掀開蓋子的人。他原本只是一名資歷很淺的年輕工作人員,最多也就能處理一些交通違章起訴。偶然的機會,他遇到了一名記者。對方大喊大叫地聲稱,看到了一名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納粹官員,至今仍然自由生活,甚至在學校工作。
這是1958年的西德,戰后一切向好。剛剛從陰霾中走出來的人們,都有共同的心理基礎——想選擇忘掉過去,向前看。某種程度上說,你不能苛責他們,這是人類普遍的生存本能。但年輕的公訴人Johann卻無法再假裝對一切視而不見。他開始尋找有關奧斯維辛的資料,卻發現,經歷過那段歷史的人對一切諱莫如深,而更年輕的一代對那個集中營的名字聞所未聞。

《緘默的迷宮》劇照
如果,故事只是如此,那么這無非就是一部再平庸不過的反思電影。但頗具意味的是,這個年輕法官慢慢發現,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并非正邪對立,黑白兩分,他陷入了一個無法言明的迷宮之中。納粹,在他看來,原本是邪惡的敵人,自己則是正義的化身,但最終,他一點點知道納粹與這個戰后正在崛起的國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包括他自己。
搜集證據的過程被設置了重重阻撓,有些阻撓就來自身邊的同僚。那些人并非“壞人”,他們只是抱著更加復雜的心態看待這一切。那些人提出的質問非常耐人尋味,比如,“如果你發現這個國家的大多數人都曾與納粹有關,你怎么辦?”這近乎拷問,因為彼時,很多人沒有選擇,不得已與那個體系息息相關。還有人嘲笑這個年輕人的幼稚,“你以為希特勒死了,所有納粹就全部自動消失了嗎?”沒錯,這更有意味。罪惡的人死后,世界會自動變好嗎?世界需要一點點修復,那些參與了惡體制的人不會像泡沫一樣自動爆裂,也不會瞬間變得善良,他們會潛藏在各個角落里,過上普通的生活。就如同電影中,Johann發現了一個納粹官員的蹤跡,他忍不住要去看看他心中的“魔鬼”是怎樣的一個人。見到后卻發現,如今,他開了一家面包店,每天掛著慈祥的微笑,看到Johann和記者來拜訪,還送給他們一個面包。這畫面反諷又殘忍。人類中的惡魔并不長著犄角。我們的惡都潛藏在心里,被激發出來,惡就籠罩了我們,被隱藏起來,我們就幻化成普通人。這才是真實的人性,復雜、曖昧、難以捉摸。
《緘默的迷宮》設置了一層層的心理遞進關系,開始,是Johann以孤膽英雄的姿態挑戰一段集體掩蓋的歷史,后來,他漸漸明白,自己對于歷史和真相的理解過于表淺了,但這還不是全部,電影又殘忍地遞進到了另一個層面。隨著調查的深入,Johann發現就連一直與自己并肩作戰的、正直的記者也與其有關,更令他崩潰的是,自己敬重的父親,竟然也與那個邪惡的體系有無法脫開的瓜葛。對于一個善良、正直又單純的年輕人來說,要理解這些有些過于殘酷了。但這就是德國人要面對的戰后的現實,也是每個歷經過殘忍歷史的民族所必須做好的心理準備。
無論是Johann本人,還是阻撓他進行調查的人,其實都是為了更好地生活,但遺忘和掩蓋并不能解決問題,甚至,那還會造就更大的惡果。緘默是創傷后本能的防御性心理機制,但訴說真相和清償罪責才是更勇敢也更負責任的選擇。這部電影中的所有人都處于一個由緘默組成的迷宮中,只是因為仍然有人堅持追查真相,打破緘默,才打通了一條通往迷宮出口的路徑。抵擋住殘酷現實,并仍然探求真相,就是迷宮中真正的路標,對于一個國家以及人們內心的重生來說,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