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大學：前世與今生

明非

七二一大學至今，近50年的社會變遷、工業(yè)發(fā)展，工人（打工者）也從一個力量的象征淪落成弱勢群體。但大學依然是他們需要的一塊凈土，那里可以為他們打開人生的想象……

最簡陋的大學

窗外，雨滴突然落下，手機信號被風刮得飄忽不定。電話那頭接受采訪的孫恒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對，我是孫恒，工人大學是……”

我用想象補充聽不清的部分，工人大學是一個讓工人成長的地方。成長是什么呢？是經(jīng)歷苦痛后的徹悟，還是擺脫束縛后的自由，或者干脆是一個學習技能的過程？

電話再次接通，孫恒詳細道來。

距離北京市中心89公里的平谷區(qū)張辛莊一處破舊的小學校，便是工人大學所在地。北京寸土寸金，諸多大學的占地都有限，何況這個成立只有5年的工人大學。“工人大學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學，它的正式名稱是北京同心創(chuàng)業(yè)培訓中心，是北京工友之家創(chuàng)辦的公益性培訓機構(gòu)。”創(chuàng)辦者孫恒為學員們設定了兩個目標，低級目標是從就業(yè)角度，以掌握技能為主；高級目標是從成長角度，更懂勞動價值和社會責任。

工人大學并不是今日才有，早在1968年7月21日，毛澤東在《人民日報》發(fā)表了這樣一段話：“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要無產(chǎn)階級政治掛帥，走上海機床廠從工人中培養(yǎng)技術(shù)人員的道路。要從有實踐經(jīng)驗的工人農(nóng)民中間選拔學生，到學校學幾年以后，又回到生產(chǎn)實踐中去。”依此指示，上海機床廠創(chuàng)辦了第一所“七二一工人大學”，之后為期兩年的學制和脫產(chǎn)學技術(shù)的模式在全國工礦企業(yè)推廣。

鞍鋼夜大學就開辦了“七二一”工人大學班。教師中有從研究所請來的高級研究員，也有從大學請來的教授。課程設置本著缺什么補什么的原則，學不會的，老師周末給補，還經(jīng)常到一線結(jié)合生產(chǎn)。學員大多是爐長或工長，他們學到了真東西，為鞍鋼的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文革結(jié)束，七二一大學統(tǒng)一改稱職工大學，鞍鋼夜大學并入鞍鋼職工大學，依然承擔著工人再教育再成才的重責。

為兄弟姐妹做點什么

過去，七二一工人大學的創(chuàng)立，更像一場自上而下的學習運動，企業(yè)竭力為之。

現(xiàn)在，孫恒為了辦工人大學，則花費3年時間，走訪了13座城市里的一些工人，他的感受是：年輕工人很迷茫，他們走一步說一步，不知道未來如何。孫恒本人也曾有這樣的困惑，原是河南一所中學音樂老師的他，想很帶勁兒地生活。怎樣才算帶勁兒，孫恒說不清，走出去只是形式。父母不能理解，母親把鋪蓋卷扔給他說，滾吧。

北漂的日子就是與生存抗爭，孫恒做過搬運工、推銷員、酒吧駐唱，10元錢吃一個星期的艱難至今難忘。背上吉他，孫恒漂泊在沈陽、葫蘆島以及河南的許多城市。他接觸到各行各業(yè)的打工者，唱歌給他們聽，聽他們講打工的酸甜苦辣。遭遇城管，大家互相幫忙收拾東西，一起跑，像一家人。跑著跑著，那個抽象的目標忽然具體了——我可以為我的兄弟姐妹做些什么呢？

他開始為打工者寫歌，寫了許多，“不要問我最喜歡哪一首，就像母雞下的蛋，它能回答自己最喜歡哪個蛋嗎？”但其中的一首《彪哥》，讓他感觸最深。彪哥是建筑工人，頭兩天沒說過話，第三天，把手攤在孫恒面前，“你看，我只有這一雙空空的手。我要靠這雙手養(yǎng)活老婆、孩子、父母。我每天很累，累了就喝酒，喝酒就想家。我不偷不搶，蓋起了高樓大廈，為什么被人瞧不起？我以為日子會改變，但一年到頭，剩下的還是這雙空空的手。”

歡迎新工人

回到北京，孫恒也是一雙空空的手，他要用這雙手為打工者服務，工友之家、新工人藝術(shù)團、打工子弟小學、打工文化藝術(shù)博物館，再到工人大學，他的人生與“新工人”緊密相連。

孫恒不喜歡農(nóng)民工這個名稱，更不喜歡二代農(nóng)民工之說，言外之意是還有三代、四代，有種翻不了身的感覺。他將中國龐大的打工群體稱為“新工人”，工人大學就是為這個群體搭建一個文化教育平臺，讓他們在平臺上認識到自身價值，更有尊嚴地勞動。

工人大學最初也沒有家，后來租下了這個小學校，設置了電腦辦公、電腦維修、平面設計、語言表達、合作溝通等課程，與技校不同，學員必須脫產(chǎn)學習2-6個月，這期間的食宿都免費。

在這個狂飆突進的時代，會有多少新工人舍得薪酬走進工人大學呢？事實上，已經(jīng)有200多人從工人大學畢業(yè)。因為資源有限，報名者需要通過面試。“招家庭困難，沒有機會學習，而且有改變意愿的。”孫恒清楚，不可能通過幾個月的學習就能徹底改變他們什么，“但社會就是你我他每個人組成的，我們可以從底層對社會有一個反作用。”

為了讓這個反作用更強大，孫恒在設置課程時，有意增加了關(guān)于共和國歷史和打工者歷史的內(nèi)容，還包括介紹團結(jié)經(jīng)濟工人合作社的課程。除此，孫恒認為工人大學是一種互助的學習方式，每個人都是老師，每個人的打工經(jīng)歷、挫折失敗都是一本教科書。給20歲剛出頭的新工人講商品、貨幣、可變資本，教室里就是無聲的尷尬，但若問“老板用什么方式讓你們多干活”時，學生們立刻活躍起來，“生產(chǎn)線上不讓說話”“把基本工資壓得很低，讓你不得不加班”……

改變心情

阿健內(nèi)向，即便是大家熱烈討論時，他都不語。讓他選一種顏色隨便畫畫，他選擇了灰色。個人成長6次課之后，再畫畫，他選擇了綠色。從小遭受家庭暴力的他開始抿嘴笑——這樣的改變，是技能之外，人生的逆轉(zhuǎn)。

24歲的小明初中畢業(yè)后就在深圳一家手機生產(chǎn)廠加工手機零部件，除了工作還是工作。他覺得工人大學有點意思，便來試一試。在這里，他起床后先和20多名同學跑步，再吃飯，再上課，付出的勞動是種菜澆水除草養(yǎng)雞撿蛋，把這些收獲通過“同心互惠”的義賣店在網(wǎng)上出售，收入用于工人大學的運營。“以勞動換學習”是工人大學今年剛剛固定下來的辦學模式。學員不全是免費吃住，自然沒了對“同情”“弱勢”的敏感。

社會贊助也是工人大學運營的資金來源，孫恒還在微信上發(fā)起了工人大學食堂改造的眾籌。捐款的有路人，也有往期學員，這讓孫恒頗感欣慰。

小明喜歡電腦維修、平面設計等實用性課程，以前連優(yōu)盤都不知道怎么插，現(xiàn)在竟然能PS一些圖片，這讓他感覺很神奇。他還喜歡音樂課，大家在田地里圍成一圈，老師彈著吉他唱著歌，流水線變成了另一個遙遠的世界。在那里，他沒有名字，只是一個操作者。

畢業(yè)之后，小明的同學有的繼續(xù)打工，有的做了公益，小明則想開一個復印打字社，“我是家里的獨子，得掙錢，做公益畢竟收入不高。”

有些學員對生存之外的思考卻比之前增加了許多。小碧原來在蘇州一家工廠工作，現(xiàn)在是陜西工友之家的負責人。阿珠在廣州打工時左手傷了一根手指，從工人大學畢業(yè)后回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了女工服務中心，還建立了鄉(xiāng)村圖書館。雖然家里人感覺她的想法沒什么用，但她卻樂此不疲，這些是她在工人大學的延續(xù)。

國際勞工組織在中國有一個調(diào)查，大部分打工者工作之外就是睡覺，醒來就是聊天，單調(diào)得一眼望到人生盡頭。走出工人大學，未必能轉(zhuǎn)變打工的軌道，但走進工人大學，則能打開你情緒的閘門，有時候會開心，有時候會落淚，這些都比毫無表情的重復勞動更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