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星
將東方與西方,替換成絲綢與玻璃,也未嘗不可。雖然,這兩者并不在我們的經驗與知識譜系內,但它們之間東西相向的旅行及其命運,足夠傳奇。
在最為“絲路繁忙”的大唐盛世過去1000多年之后,1851年,以“世界博覽會”為名的另一場為展現盛世而集結的盛事在英國倫敦開幕。雖然出現在描繪開幕式的油畫上的那位神秘“希生老爺”實際上算不得真正的“中國嘉賓”,來自湖州的12捆“榮記湖絲”倒確實是中國商人徐榮村主動提供的展品。湖州自唐朝起就是重要的蠶絲產區,“榮記湖絲”最后獲得了世博會金獎的確實至名歸,但也該在意料之中:畢竟這是一場“日不落帝國”展示它光照寰宇能力的大慶典,而“絲綢”在當時的西方視野中依舊是完美的東方符號。英國對于自己的形象定位則毫不掩飾地以主展館“水晶宮”的方式彰顯在世界面前。直至此時,被獎項環繞的漂亮的中國絲還沒有完全意識到,“水晶宮”在以西方的方式炫耀著什么。
水晶宮的主要構建材料是絲綢的老相識:玻璃。東方的絲綢與西方的玻璃在絲綢之路上曾多次相遇,這是確鑿的史實。然而,如同地球原本是三維的球體、地上的路在視覺中卻往往只剩下平面映像一樣,流轉在絲綢之路上的太多物品在書本歷史中也只留下平面化的符號:它們本應攜手同行,中途卻誤入時空蟲洞的平行宇宙。對于絲綢與玻璃這兩種東西方原本各自引以為榮的工藝來說,尤其隔膜如此。
公元1世紀,古羅馬皇帝尼祿(Nero Claudius Drusus Germanicus)身披來自東方的奢華絲綢觀看斗獸表演時,由于近視,他佩戴了另外一件奢侈品:用翡翠精心打磨的單目鏡片。雖然當時玻璃已經出現,而且是流向東方、對等于絲綢的貴重貿易品之一,但在燒制技術上還只限于制造裝飾品、不足以承擔如此精細的光學使命。尼祿時代的1300多年后,玻璃在西方羽化為“眼鏡”,又花費3個多世紀出現在同樣身著錦緞的清代皇帝康熙的鼻子上,卻只成就了清朝一段燒制如同絲錦般精致的玻璃器的年代。耶穌會(Societas Iesu)會士湯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在康熙即位前帶來的天文望遠鏡和用中文撰寫的《遠鏡論》同樣不足以改變玻璃被視為“玩物”的命運,而與此同時,耶穌會在更早開拓的日本教區發展的生絲貿易卻已經成為西方擺脫傳統陸上或海上絲綢之路禁錮的一條捷徑。
即便如此,更寬廣的宇宙中似乎始終有種同時眷顧著東西方的力量。早在絲綢與玻璃這兩種人間技術可被考古發現驗證的存在證據出現之前,天上對它們都存在宿命感的一顆星辰已經存在,而這兩項技術又都不約而同地將自己的誕生神話放到了那顆星辰輝煌的年代。在東方絲綢王國的這一端,那顆星辰最常見的名字是織女星。
有關織女星的神話在中國可以追溯到上古年代。與“牛郎織女”這樣的七夕節小清新故事相比,上古傳說中的織女遠為彪悍。據傳織女屬弇茲氏,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女性首領,在距今3萬年前就發明了用樹皮搓繩的技術,更重要的是據說她與燧人氏首領的聯姻成就了伏羲與女媧的誕生。因人間盛名而命名天上星辰并非后世天文學的獨創,于是當時北半球夏季星空中亮度高且位置相對穩定的一顆星便被命名為“紫宮”,也即后世所說的織女星。織女后來又衍生為包括絲綢在內的一切東方紡織技術的守護神。按照天文學的術語,由于地球位移的“歲差”因素,織女星曾經在公元前1.2萬年以前的很長時間里擔負著近似今天北極星的指路星任務。如果當時有橫貫東西的商旅行進,他們依據的應當是“織女之路”。
從考古角度來看,“公元前1.2萬年以前”依舊是一個智人與洪水傳說糾纏不清的時期,對于當時東西交流的猜想還都只能在畫里飛。幸好,作為天空星辰亮度的標準星,織女星是地球上東西方除太陽之外被最早密切關注的恒星之一,因此它早在古希臘的神話時代就已得到了自己的西方命名:“天琴座阿爾法星”(αστ?ρα α)。天琴座的希臘命名得自于俄耳甫斯(?ρφε……)棄世后的那把詩琴。天琴座與玻璃間在西方的音樂關聯直到18世紀后半期玻璃琴的出現才有所回應,但玻璃誕生的東方故事似乎早在織女星作為指路星的年代已經出現:中國上古傳說中,織女的后代女媧“煉五彩石以補天”,五彩石落入人間后便成為“琉璃”。
關于“琉璃”是否就是“玻璃”,這是一樁考古界至今糾纏不清的公案。單純從名稱上看,類似現代玻璃的物件在戰國后的中國歷史中還曾有過“陸離”、“流離”、“瑠璃”等別名,宋代之后“玻璃”一詞才逐漸占據主導地位。清代初年,經歷過“琉璃瓦”這層最后的詞義混淆,“琉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視為建筑構件術語,因皇帝喜好而興起的玻璃器工藝卻使“玻璃”成為“奢華”的代名詞之一。然而,風水輪流轉。“料器”原本是玻璃燒制工藝的一種,待20世紀這一稱謂成為玻璃器作為地方特產的代稱,“玻璃”在詞義上不再擁有昔日的華麗地位,以至于當21世紀中國開始興起藝術玻璃燒制工作室時,眾工作室紛紛以“琉璃”自名,以示與普通玻璃制品有別。

1851 年倫敦世博會主場館“水晶宮”內的觀展
玻璃在漢語命名中的浮沉與它的誕生神話直接相關。早期中國玻璃器與它們同期的西方小伙伴最大的外觀區別在于透明度。“壁流離”、“鑄玉”、“藥玉”、“罐子玉”,這些更具東方色彩的別稱暗示后人:無論是作為“琉璃”還是“玻璃”,這些人間燒制的物件都蘊含了近似于東方玉文化的天上夢想。女媧所煉之石又被稱為“五彩玉”,同時也被傳說為人間玉石的淵源。“玉”本為天然形成的“石之美者”,但傳說中的“煉”字卻足以留給后人無限的“人定勝天”夢想空間。現實考古發現表明,中國早期玻璃的誕生與青銅器鑄造有關:燒鑄青銅器時范模中的沙礫在高溫下發生化學反應,原本平淡無奇的二氧化硅升華為仿佛天賜的夢幻晶體。在“琉璃”或“玻璃”被納入佛教“七寶”之后不久,擅長煉丹的中國道士們也開始以“琉璃仙”或“琉璃師”自居。在公元86年東漢王充所著的《論衡》中,直白記載了中國早期玻璃的東方式用法:“《禹貢》曰‘琳瑯者,此則土地所生,真玉珠也。然而道人消爍五石,作五色之玉,比之真玉,光不殊別,兼魚蚌之珠,與《禹貢》琳皆真玉珠也。然而隨侯以藥作珠,精耀如真,道士之教至,知巧之意加也。”中國古人相信玉可使肉身不朽、而出自西域的“真玉”并不易得,中國早期玻璃器很自然地擔當了“仿玉”的責任。如同安家瑤《玻璃器史話》所述:“葬玉在漢代玉器中占很大比例,主要有玉衣、九竅塞、玉琀和握玉4種。作為葬玉的代用品,玻璃衣、玻璃九竅塞、玻璃琀和玻璃握玉也都出現了。此外,玻璃璧自戰國中期出現,漢代墓葬中還繼續使用,這些玻璃璧也屬于喪葬用玻璃。”
無獨有偶,中國絲綢在早期也被賦予了更為主導的“引領靈魂”的力量。袁宣萍、趙豐所著《中國絲綢文化史》中說:“絲綢業一開始就是一項宗教活動而不是純粹的經濟活動。……蠶是自然界中變化最為神奇的一種生物……這一自然界中生命的奇跡令遠古時代的人們無比敬畏。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又向何處去?這個問題是一切宗教的根本問題。蠶的一生仿佛提供了一個答案。”“既然蠶的變化如此神奇而重要,蠶賴以生存的桑樹就顯得十分神圣了。從古史傳說來看,桑林不啻是蠶的棲息地,而且與民俗活動有密切的關系。其中的活動主要有兩類:一是男女在桑林中幽會,祭高媒之神(即生育之神),以求子;二是在桑林中進行祭天求雨活動。”“由于蠶與桑的神圣性質,絲綢也不會是普通的織物。作繭自縛是模仿蠶蛹化蛾,是靈魂升天的必由之路。人們在死后直接用絲織物或絲綿包裹起來,等于用絲質的材料做成一個人為的繭子,在寂靜中等待新生。”成書于西漢時期的《禮記·禮運》載:“治其麻絲,以為布帛,以養生送死,以事鬼神上帝,皆從其朔。”

收藏在耶路撒冷的公元前后的玻璃小瓶,用于盛裝香精和香水
在中國與絲綢起源相關的神話中,無論是黃帝元妃嫘祖、蜀地蠶叢氏或是被江浙一帶稱為“蠶花娘娘”的馬頭娘,都多少延續了這種“繭此生以求來世”的觀念。相形之下,西方對于玻璃的傳說遠為質樸,而對于絲綢來歷的傳聞更多幾分類似于中國《山海經》中“歐絲之野大踵東,一女子跪據樹歐絲”的迷幻色彩。西方有關玻璃誕生的最早記載源自古羅馬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公元79年留下的《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距離東方的王充記載“道人消爍五石”之時約10年。老普林尼的版本說:公元前3000多年前(也即中國神話中的三皇五帝時代),一艘腓尼基人(Phoenician)的商船滿載著被稱為“天然蘇打”的硝酸鉀晶體在地中海沿岸航行,由于海水落潮商船擱淺,于是船員們紛紛登上沙灘,抬來大鍋、搬來木柴,并用幾塊“天然蘇打”作為大鍋的支架在沙灘上做起飯來;飯飽潮起、準備登船時,船員在鍋下面的沙地上發現一些晶瑩明亮、閃閃發光的東西。老普林尼說:“其實腓尼基人發現的這種物質就是玻璃,它是岸邊的沙礫和蘇打在高溫燃燒中發生反應生成的物質。”
不過,后世的實證考據已經證明老普林尼的記載有誤,因為烹飪所需的溫度遠不足以煉成玻璃,而考古發現證實:遠在腓尼基人擱淺燒飯前,埃及與兩河流域已經具備成熟的玻璃燒制技術。西方玻璃的歷史因此從起源就缺失了根本的神話色彩,反倒是老普林尼延續他一個世紀前的前輩維吉爾(Publius Vergilius Maro)留下的絲綢故事成為影響西方很久的神話。維吉爾生活于公元前1世紀,恰逢張騫開辟絲綢之路而絲綢進入羅馬之時,也正值古羅馬發明玻璃吹制工藝、使玻璃容器日益成為民間消費品之時。古羅馬從古埃及與古希臘延續了玻璃燒制工藝且發揚光大,只是無論制造出多少精致的玻璃器在那個年代也抵擋不住維吉爾《田園詩》(Eclogues)中東方幻境的魅惑:“賽里斯人從他們那里的樹葉上采集下了非常纖細的羊毛。”直至老普林尼的時代,這位死于實證的理工男還在《自然史》中頗具情懷地留下了這樣的描述:“人們在那里所遇到的第一批人是賽里斯人,這一民族以他們森林里所產的羊毛而聞名遐邇。他們向樹木噴水而沖刷下樹葉上的白色絨毛,然后再由他們的妻室來完成紡線和織造這兩道工序。由于在遙遠的地區有人完成了如此復雜的勞動,羅馬的貴婦人們才能夠穿上透明的衣衫而出現于大庭廣眾之中。”
維吉爾所說的“樹上羊毛”正是蠶絲,而“賽里斯人”(Seres)雖然至今在考古學上仍定位不準,但指向中國。古希臘歷史學家克泰夏斯(Κτησ?α?)最早在他的著作中用“Σ?ρε?”來稱呼產絲的國家,原意是“制絲的人”。在以引經據典著稱的20世紀美國學者拉赫(Donald F. Lach)的鴻篇巨著《歐洲形成中的亞洲》(Asia in the Making of Europe)里,關于“Seres”與“中國”間的關系則有這樣的考證:“在公元紀年的第一個年代,中國被稱為‘泰奈(Sinae)和‘賽利卡(Serica),當然后者更為常用。當中國被視為海路的末端時,就被稱為‘泰奈,中國的北部被認為是遙遠的陸路末端的‘絲綢之地,它被奧古斯都時代的詩人彭波尼斯·米拉以及普林尼稱為賽利卡。米拉斷言,亞洲的最東部居住著三種人:印度人、賽里斯人和西徐亞人(Scythians),在這種劃分中使用的名稱大致相當于我們今天的稱呼:印度、中國和韃靼。賽里斯人居住的地方最明顯的特征是那里有絲綢。古代的作家們認為那里是一塊位于有人居住的世界末端的幅員遼闊且人口稠密的陸地,居住在那里的人們文明、公正、節儉。賽里斯人被認為不愿同其他族群發生親密的關系,但是愿意把他們的絲綢、毛皮和鐵器賣給外國商人。在奧古斯都時代,來自賽里斯的商人可能到達過羅馬帝國的領土,但是很明顯沒有中國的官方使團前來拜訪羅馬城。”
無論“Seres”是否為中國,傳承自拉丁語的“serica”(絲綢)已經在西方話語間留下了難以更改的印記。直到公元6世紀蠶種外傳,有關“Seres”的歸屬才會引發更多的爭論,而在公元之前的年代,“從樹上梳出絲”確實更像對西方胃口的神話,其迷離不亞于“愛麗絲漫游仙境”。以至于當神話已不存在的1700年后、英國派出馬戛爾尼(George Macartney,1st Earl Macartney)使團探尋與傳說中的絲綢之國直接貿易時,帶來的是他們想象中堪與東方絲綢神秘感匹敵的西方玻璃工業精品:望遠鏡。只可惜當時東方仍處于入繭待生的狀態。20世紀法國史學家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的一本《停滯的帝國》(Lempire Immobile,Ou,Le Choc Des Mondes:Récit Historique)已經寫盡當年的狀況,但“樹上梳絲”神話的破解還是從中國學者的筆下看來更有趣味。《中國絲綢文化史》中載:“野蠶以桑葉為食,本是桑樹的天敵,與桑樹相伴相生,因此原始先民有機會接觸到自然分布的大片野生桑樹與食桑為生的野蠶。”從桑樹的野蠶繭中抽絲挺符合“樹上梳絲”的童話意象,1926年在山西夏縣西陰村發現的半個蠶繭更似乎給了中國蠶絲文化發源于公元前3500年前仰韶文化,也即與古埃及同學們大批燒制玻璃器同期的證據,只是這不利抽絲的半個蠶繭更容易讓人想起先古年代的另一種選擇:畢竟蠶蛹是可以吃的。因此《中國絲綢文化史》又有說:“與桑樹相伴的原始先民有機會接觸到自然分布的大片野生的桑樹與食桑為生的野蠶。可能為了吃蛹或是占卜、或是什么原因,他們切割、撕開蠶繭使得絲纖維松散,或蠶繭在雨水中浸泡導致纖維離解,種種機緣使得人們對蠶結繭、繭抽絲這一自然過程有了直觀的認識。”

西方繪畫展現的19 世紀中國蠶絲作坊
不管在東方是從樹上梳出來的還是吃出來的,絲綢在歐洲大部分地區都得到了與它原文發音類似的命名。玻璃卻在中國古漢語中別名眾多,這種現象在其他語言中絕無僅有。南宋之后,經歷過種種過渡,“玻璃”開始特指進口玻璃,“琉璃”或“藥玉”等更具東方玲瓏修辭方式的名稱留給了國產玻璃,直至清代初年。古羅馬留下了對絲綢最早的描述,并在本國玻璃業發展的盛期向正處于漢代與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中國出口了大量玻璃容器與玻璃珠飾。然而,時至公元12世紀前后“番琉璃”一詞出現時,所謂的“番”卻已未必是羅馬,甚至很可能東方心目中的“番”從來就不是羅馬。
事實上,雖然早在公元前1世紀龐培(Gnaeus Pompeius Magnus)就已將絲袍當作東方征戰的重要戰利品之一穿回了羅馬,中國古代是否與地中海意義上的羅馬有過直接文化與貿易交往,這是一樁和玻璃的漢語名稱一樣蕪雜的公案。20世紀80年代,有新聞稱甘肅永昌鎮內的驪靬村曾為古羅馬兵團戰俘安置地,至今仍有古羅馬人的后裔和古羅馬的遺跡。此樁公案因此又添加了不少熱鬧。雖然這段“中國-羅馬交往佳話”不久就被學術界以各種論據證實為子虛烏有,但并不妨礙2015年初成龍主演的《天將雄師》上映時仍打著這樣的招牌:“影片根據真實的歷史故事改編,講述了保護絲綢之路和平的故事。”當年將驪靬與羅馬聯系起來的“證據”之一是:“驪靬”的發音與中國史籍中對古羅馬的稱謂“大秦”與“犛軒(黎靬)”近似。然而,根據蘭州大學歷史學院汪受寬教授用40多萬字的專著《驪靬夢斷》論證出的結果,不僅“驪靬”與古羅馬毫無關系,“大秦”與“犛軒(黎靬)”也原本不是一家:“驪靬為西漢張掖郡所屬縣名,犛軒(黎靬)為《史記》、《漢書》所記西域安息國以北的亞美尼亞或塞琉西亞,大秦為東漢以后的中國典籍對羅馬帝國的稱謂。”

法國凡爾賽宮著名的鏡廳
中國與大秦最近距離的主動接觸是在公元97年。《后漢書·西域傳》載:“和帝永元九年,都護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條支。臨大海欲度,而安息西界船人謂英曰:‘海水廣大,往來者逢善風三月乃得度,若遇遲風,亦有二歲者,故入海人皆赍三歲糧。海中善使人思土戀慕,數有死亡者。英聞之乃止。”安息西界的西海就是今天的波斯灣。甘英究竟為何止步西海,至今是歷史謎案。激進如康有為甚至曾指責甘英膽小怕死,他的怯懦導致了中國近代文明的不發達,中立一些的學者則認為是當時安息國內的戰亂阻止了甘英西行的腳步。不過如今聽起來最為合理的解釋是:安息國是漢與大秦交易的中轉點,東方的絲綢與西方諸如玻璃之類的奢侈品都經安息商人周轉販運,倘若漢直接開通與大秦的商路,安息就會失去對東西貿易的壟斷權。可以作為佐證的是:安息人一味強調渡海的艱難,沒有向甘英提供更直接的經由敘利亞抵達大秦的陸上路線。
東出大秦受到阻礙,近一個世紀后,大秦的使者倒似乎來到了漢廷。《后漢書·西域傳》又載:“至桓帝延熹九年,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獻象牙、犀角、玳瑁,始乃一通焉。其所表貢,并無珍異,疑傳者過焉。”“桓帝延熹九年”為公元166年。依據這一年份,如果真的是來自古羅馬帝國的使者,“大秦王安敦”就應該是有“帝王哲學家”之稱的羅馬皇帝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 Augustus)。“西方賢王遣使拜謁東方皇帝”,這聽起來在氣場上完全不亞于公元元年“東方三賢人”那場向西的朝拜。更能誘使人浮想聯翩的是:在使節拜訪漢廷約4年之后,馬可·奧勒留開始撰寫他的名著《沉思錄》(Τ? ε…… ?αυτ?ν)。《沉思錄》以古希臘語成書,假如書中能尋得幾分東方儒家文化影響的確鑿證據,這部著作將成為集三大古文明精髓的奇書。然而,西方的史料中對此次遣使卻沒留下對應的記載,只記錄下馬可·奧勒留在公元166年正忙于征戰兩河流域一帶的塞琉西亞(Σελε?κεια)、也即中國史籍中曾與“大秦”混淆的“犛軒(黎靬)”。另有說“大秦王安敦”應指馬可·奧勒留的前任安東尼·庇烏斯(Anthonius Pius)。安東尼的名字固然在讀音上更接近“安敦”,只是這位皇帝在公元161年就已去世,除非那位忠誠的使者是此前就從羅馬出發、跋涉近5年到達中國。然而,“日南徼外”這一說法似乎又證明使者的出發地并非羅馬:即便與現今越南境內曾被西漢設郡的“日南郡”無關,但“徼外”畢竟是漢代對西南部以四川、云南為代表的“荒夷之地”的通常說法,且“日南”即便不是專有地名,也是“在日之南”或者說在北回歸線以南之意。綜合以上,因此近年一些學者的猜度也許不無道理:使者并非真由羅馬皇帝派遣,不過是些打著御使的名義進入東方宮廷、試圖在貿易上獲得來自東方皇帝的特殊優待的南疆商人。
“大秦王安敦”使者以“官方”身份獻上“象牙、犀角、玳瑁”,在中國史書上得到的評價卻是:“并無珍異,疑傳者過焉。”有關“珍異”的傳言,理應來自之前周旋于羅馬與中國之間進行掮客貿易的商人,而他們曾為東方帶來的商品也確實遠比“象牙、犀角、玳瑁”琳瑯多彩。《魏略·西戎傳》中就有記載:天竺“其西與大秦交市海中,多大秦珍物,珊瑚、琥珀、金碧、珠璣、瑯玕、郁金、蘇合”。“瑯玕”是中國古代對玻璃的諸多稱呼中又一種,與它的很多小伙伴一樣,確切的含意已經湮沒在歷史的辭藻罐頭里。漢語在奢侈品描述方面從來不乏創意,其實也早就為絲綢創造出同樣豐富的詞匯。東漢成書的《說文解字》“糸”部共收字248個,多與絲織品相關,依工藝不同劃分出的品種就有錦、綺、綾、紈、縑、綈、絹、縵、繡、縞等。由上古到漢代,中國絲綢業已經發展出一套當時世界領先的織紡技術,在提花織錦方面尤其堪稱一絕。可是,正如漢語中琳瑯滿目的絲織用詞到羅馬都簡化為以“serica”為原型的各種相似詞匯,《魏略·西戎傳》中的這段記載銘記下了當年中國絲織品進入西方的古怪命運:“(大秦)又利得中國絲,解以為胡綾,故數與安息諸國交市海中。”《歐洲形成中的亞洲》一書中對此有更為通俗的描述:“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有哪個羅馬商人曾穿過其西部的入口到達了中國,或者有哪個中國人曾橫跨大陸到達羅馬意大利的邊界之內,但穿越大陸的要道仍然被有條不紊地開鑿著,以便于搬運著大量天然紡織絲綢的商隊通過,他們把這些絲綢運往黎凡特地區,裝載到去歐洲的貨船上。大批的中國絲綢在敘利亞和埃及被重新加工,以滿足羅馬人對于半透明的以及色彩艷麗的紡織品的嗜愛;顯然,沉重的、有圖案的中國絲織品對于羅馬人基本沒有什么吸引力。”
除拆絲重紡,“重新加工”的另一重要環節是染成羅馬人“嗜愛”的“色彩艷麗的紡織品”。對于自先秦起就尊五行,相信君子只應服白、青、黑、朱、黃五種“正色”的中國人來說,龐培最初披回羅馬炫耀的那一襲紫色絲袍并不合禮儀,甚至不啻犯了《論語》中所說的“紅紫奪朱”之惡,也即用“間色”以邪奪正。不過,公平些說,當源自中國的種種寄托有不死成仙夢想的云紋絲錦在中亞被拆解以滿足古羅馬審美趣味的同時,古羅馬人引以為豪的手工玻璃器在當時中國市場得到的也是類似詭異的待遇。
在織女星已經不再是指路星時,連貫東西的路程出現迷亂也是正常的。古羅馬雖然不是玻璃誕生的故鄉,而且據美國學者恩格爾(Anita Engle)考證,中國最初玻璃器的出現實際與公元前7世紀伊朗高原上的胡里安人(Hurrians)有關,但古羅馬在公元1世紀發明的玻璃熔爐以及由此演化出的玻璃吹制工藝在世界玻璃制造史中被公認為是與蒸汽機出現同等的里程碑式事件:玻璃熔爐使大批量高質玻璃原料的生產不再困難,吹制工藝則賦予玻璃更多的造型與量產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為大型透明平板玻璃的出現鋪墊了道路。傳說古希臘時代阿基米德曾用巨型玻璃凹透鏡聚集陽光火燒古羅馬艦隊,即便后來證實這不過是個比數世紀后東方“借東風”燒船更具美好想象力的故事,但是潛藏了西方比“織云紋錦以近天”更執著的“探天”夢想。光學玻璃透鏡是包括天文望遠鏡等光學儀器得以發明的基礎,而透明平板玻璃是光學玻璃出現的先決條件。目前出土的文物中已經有公元1~4世紀的古羅馬平板玻璃殘片,更重要的是,他們造出了透光度能夠用于燈具的吹制玻璃。

在絲綢之路上稍事歇息的駱駝商隊(19 世紀版畫)
德國藝術史學者、玻璃史專家薩爾登(Axel von Saldern)在其著作《古代玻璃》(Ancient Glass)中指出:吹制玻璃技術的發明無疑是玻璃發展史上的革命,而羅馬人對于吹制玻璃的貢獻并非僅限于技術上的革新,更重要的在于對它的推廣與普及。“在羅馬統治下,希臘玻璃中心生產的奢侈玻璃品很快就被新的玻璃形式所取代:容器和餐具,這完全是羅馬的發明。”“如果能夠看到一個典型的羅馬貴族從出生到死亡這一生中與玻璃結下的全方面的不解之緣,我們完全會得出這樣的結論:玻璃在古羅馬人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可能要比在現代生活中的角色重要得多。(羅馬人)第一次洗澡就可能會用到貯藏在玻璃瓶中的橄欖油,甚至連喝奶的奶瓶都是玻璃制造的,這已經有考古發現為證。”
然而,陶瓷早已在中國搶占了玻璃在羅馬的地位。至于玻璃本身,它的透光度、樣式與尺寸大小等等并不是當時中國市場所關心的。當中國的絲綢日益花團璀璨之時,卻恰值古羅馬追求絲織品如東方玉文化一般返璞歸真;同樣,當古羅馬燒制透明玻璃容器的技術益發成熟,中國卻依然還在糾結玻璃珠中哪些是天然的“真玉”。
玻璃最初在埃及和西亞誕生時主要被制成珠形飾品。目前中國發現的最早的玻璃制品也是出現在春秋時期墓葬里的玻璃珠,但這些玻璃珠出現得太過突兀,而且燒制技術過于成熟,因此更可能是貿易得來而不是本土制造。當中國戰國以及秦漢時期的玻璃工匠依據如同青銅器鑄造一樣的模壓成型技術試制“璧流離”,或是道士們用煉丹的方式“燒煉珠玉”,他們追逐的都是一個夢想:以人工技術仿造出西方天然出產的“真玉”。“東方琉璃世界”的概念在漢代還沒傳入中國,否則東方的夢想者們和傳說出產“真玉”的“西方極樂世界”里的同行真應該坐在一起喝個茶、吃個面包什么的。公元三四世紀以后的中國魏晉文獻中曾比較明確地將“琉璃”與人工玻璃建立起關系,例如萬震的《南州異物志》載:“琉璃本質是石。欲作器,以自然灰治之。”只是即便在西域已通達的唐朝,仍有學者如顏師古在為《漢書·西域傳》作注時說:“《魏略》云大秦國出赤、白、黑、黃、青、綠、縹、紺、紅、紫十種琉璃。此蓋自然之物,采澤光潤,異于眾玉,其色不恒。今俗所謂皆銷治石汁,加以眾藥,灌而為之,尤虛脆不真,實非其物也。”
對于今人來說,古人對“琉璃”與玻璃之間的東西方誤讀可以很簡單地用化學常識解釋。中國古代玻璃是鉛鋇玻璃,西方則是鈉(鉀)鈣玻璃,差別在于燒制時因地制宜使用了不同的助熔劑。西方最早的玻璃配方來自亞述人的楔形文字記載:60分砂、180分海生植物灰和5分白堊。大量植物灰的使用與當地曾經豐盛的草木有關,而其中鉀離子的間或存在為數世紀后耐高溫的化學玻璃容器的誕生奠定了基礎。中國玻璃最初的配方則很大程度上源自又被稱為“鉛汞之術”的煉丹術。成分的不同決定了兩種玻璃不同的特性,又因為中國古代玻璃屬于低溫燒成、退火工藝不成熟,輕脆易碎、不耐高溫、透明度差都成為它易被詬病之處;由古羅馬工匠將其工藝完善的鈉鈣玻璃則屬高溫燒成,是如今所稱的“普通玻璃”的前身。不過事實上兩種玻璃本無絕對的優劣之分。19世紀西方開始以“水晶宮”這樣的全平板玻璃建筑來炫耀自己的工業技術,但也同時發現千年前中國燒制玻璃時使用的氧化鋇可以增強玻璃的折射率,是燒制光學玻璃的秘訣之一,雖然同樣的折射在當年中國道士眼中可能只是煉爐中珠玉一道無傷大雅的暈彩。
如同古羅馬的貴族最初只欣賞東方蠶絲的輕盈一樣,在絲綢與玻璃最初相遇的年代里,玻璃注定要以更原始的狀態才能證明自己的身價。以21世紀的觀點來看,這種貿易頗似遠程相親。在2000多年前,東西間的遠程貿易也確實因為一股中間力量變得益發復雜。“安息”不只是一個在甘英止步于海邊才被中國史籍提到的地名,與它的漢語字面意思相反,安息是當時東西方貿易間最為活躍的代號之一。自從公元224年被波斯薩珊王朝(Sasanid Empire)征服后,地處伊朗高原的這片地區在史書中更多以“薩珊”名稱銘記,它目睹了東方自東漢經三國、魏晉南北朝、隋直至唐代開國的歷史,也見證了古羅馬帝國的分裂與西羅馬的滅亡。雖然薩珊王朝止步于公元621年,卻為古代陸上絲綢之路東西兩端的新老客戶各自留下了“薩珊玻璃”與“波斯錦”兩種特產。
由于對“真玉”的膜拜,古羅馬吹制玻璃技術制作的容器在漢代難免有“匠氣”之嫌,雖有源自古羅馬的玻璃瓶在中國東南海沿岸出土,而且廣西出土過不少很可能效仿了古羅馬玻璃燒制配方與吹制技術的含鉀的本土玻璃容器,但目前考古發現的中原地區玻璃容器仍沿用了原有的鉛鋇配方以及澆鑄成型技術,河北滿城漢墓中出土的玻璃盤與玻璃耳杯就是典型代表。盡管這些玻璃容器可以作為中國古代自制玻璃器皿的典型代表,它們的影響力至今也顯然遠不及同墓穴出土的金縷玉衣。真正將吹制技術與迥異于中原器型的玻璃器皿銷往東方的是薩珊。薩珊所承繼的是一個對于玻璃貿易原本就不陌生的文明。古羅馬帝國沒落之后,薩珊將本國原有的掮客角色改換為出品商。由于薩珊風格玻璃器的大量出現,雖然西方玻璃的成分不曾改變,但玻璃的用途在東方視角中日益固化為人工雕琢的奢華裝飾器。
最早借鑒薩珊玻璃燒制技術的是廣州的玻璃制造業,他們依照中東玻璃的配方制造出國內早期的單色或多色透明玻璃碗。葛洪的《抱樸子·內篇》就有記載:“外國作水晶碗,實是合五種灰以作之,今交、廣多有得其法以作之者。”考古發現表明,此時廣州的玻璃燒制業除透明玻璃碗外,也自行燒制過其他頗具創新器型的日用玻璃器,水平遠超過北方地區。然而,南方玻璃業大約在公元4世紀以后逐漸沒落,原因至今不明。
與此同時,中國北方的絲綢業也發生著微妙的變化。由于原料獲取不易、織制工藝煩瑣,絲綢自戰國后就被視為近似于黃金的貨幣替代品,恰如玻璃在古埃及與古羅馬曾被稱頌為貴于黃金。漢代出現了紡織效率更高、成品質量更好的斜織機,這本可以使絲綢如同玻璃一樣走向更加日常的領域,恰如羅馬玻璃獲得了高溫熔爐一樣,只是由于當時絲綢更經常地被中國皇帝頻繁用作賜予“番邦”或結交于“夷國”的禮品,中國織匠的心思也更多用于如何更加工巧地織就種種云紋、祥獸與諸如“五星出東方利中國”之類的銘文。早在薩珊玻璃取代羅馬玻璃進入東方之前,東漢時期東方對于絲綢之路西端的影響力已經遠遠不如甘英出使之時,絲綢織造技術的發展倒似乎并未受到影響。《中國絲綢文化史》中記述:“東漢可能已出現花本式提花機……《西京雜記》中記載巨鹿陳寶光家用‘一百二十躡的織機織散花綾……各種織機都使用了踏板連桿裝置,有用踏板直接控制經絲提花的,也有用挑花方式先預制一個花本、用花本來間接控制經絲提花的。這種思路與工藝實現手段,導致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提花機的發明。”
薩珊王朝崛起之時,中國正值各種心機遠超于織機上的經緯縱橫的三國時代。三國時不僅提花機得到再次改良,大批人口的南遷也將原本重心位于山東與中原的絲織業逐漸南移至四川與江南。曹操曾“遣人到蜀買錦”,諸葛亮說“今民貧國虛,決敵之資,唯仰錦耳”,孫權也在宮中設立了官營織造機構。絲綢曾經成為三國那個神奇年代縱橫捭闔的砝碼之一,也成就了聞名后世的蜀錦。然而,隨后的魏晉南北朝間更為輝煌的倒是因石崇、王愷等豪族斗富而存史的薩珊玻璃器。《魏書·西域傳·大月氏》載:“其國人商販京師,自云能鑄石為五色琉璃。于是采礦山中,于京師鑄之。既成,光澤乃美于西方來者。乃詔為行殿,容百余人,光色映徹,觀者見之,莫不驚駭,以為神明所作。自此,中國琉璃遂賤,人不復珍之。”大月氏在三國末期已被波斯薩珊王朝所滅,因此這種令“中國琉璃遂賤”的“五色琉璃”很可能就是薩珊玻璃。
在魏晉那段成就了種種名士的逸聞和玄言的“世說新語年代”,薩珊玻璃的出現卻也同時為各種豪富故事提供了材料。《洛陽伽藍記》載:“后魏河間王琛為豪富……琛常會宗室,陳諸寶器,金瓶銀甕百余口,甌、檠、盤、盒稱是。自余酒器,有水晶缽、瑪瑙杯、琉璃碗、赤色巵數十枚。作工奇妙,中土所無,皆從西域而來。”盡管西晉傅咸曾寫《污巵賦》,還在感慨心愛的玻璃酒具誤被頑童擲染塵埃,此后不能再似賞玉一般把玩,被素有潔癖的東方玉文化壓抑了數百年的西方玻璃器終于在此時獲得了一篇更直接的頌詞——與傅咸同時代的潘尼曾作《琉璃碗賦》。晉代張隱《文士傳》載:“潘尼與同僚飲,主人有琉璃碗,使客賦之,尼于座立成。”曰:“取琉璃之攸華,昭曠世之良工,纂玄儀以取象,準三辰以定容。光映日曜,圓盛月盈,纖瑕罔麗,飛塵非停。灼爍方燭,表里相形,凝霜不足方其潔,澄水不能喻其清。剛過金石,勁勵瓊玉,磨之不磷,捏之不濁。舉茲碗以酬賓,榮密座之曲晏,流景炯晃以內澈,清醴瑤琰而外見。”
史載傅咸比潘尼大11歲,“剛簡有大節。風格峻整,識性明悟,疾惡如仇,推賢樂善”。比傅咸晚7年去世的潘尼“穩靜恬淡,不與人爭利”。所謂西方“真玉”與東方“琉璃”間的糾結難得地在那個糾纏不清的年代出現了東方式的拈花一笑,東方工匠也不失時機地在此時為源自西方的玻璃工藝敞開了大門。魏晉時期,玻璃吹制工藝進入中原,產生了大量產自本土的效仿薩珊玻璃的器皿,“吹制”更代替“模壓”成為北魏之后中國玻璃最主要的生產方法。從西漢到下一個堪稱“東方盛世”的唐代,中國絲綢的圖案與花紋排列方式中經常也可以看出西域的影子,只是已經很難說這期間東西方到底各自影響了誰。因為考古發現和史籍證明:先于薩珊王朝時期,蠶的繁殖以及蠶絲獲取的知識已經被絲綢之路西端的許多國家以及中國東面的朝鮮和日本共同分享。
談及中國絲綢,很多中西書本上都會出現這樣的說法:“中國對育蠶術嚴格保密。”但實際情況卻很有可能與此大相徑庭。從史書上看,至少中國對于自己的東鄰沒有保密。《漢書·地理志》記載:“殷道衰,箕子去朝鮮建國,教其民以田蠶織作。”因此,早在殷商時期,中國的蠶桑技術可能就傳到了朝鮮。傳入日本的具體時間暫無史料可查,不過《三國志·東夷傳》記載:“正始四年(243)倭王派使八人,來獻倭緞。”由此看來,絲綢技術傳入日本的時間不應晚于漢代。
中國歷史學家雷海宗在1954年提出:“中國向來對養蠶法沒有保守過秘密,日本以及所有遠東國家的桑蠶業,都是傳自中國,今日全世界的養蠶技術,也無不直接或間接導源于中國。至于拜占庭在6世紀中期如何由中國學得此術,在當時中國并未注意及此,中國任何方面不反對外人學習養蠶法,也無人主動地向外傳播養蠶法。此事在拜占庭恐怕也只有少數人知其內幕。這少數人編造這樣一個故事,一方面是故意神秘其說,以抬高桑蠶的地位;一方面是賊人喊捉賊,是他們自己一個不可告人秘密的惡意反射,因為他們學得飼蠶術后,立即定為國家的秘密,禁止外傳,以便拜占庭政府可以壟斷。拜占庭統治集團中少數人編造的這樣一篇徹頭徹尾的胡謅,歐洲的歷史學者不做思考地傳抄了1400年。”
忽略種種文字上的鏗鏘,有關絲綢外傳,在中國史籍上其實真有一個久已流傳的“東國公主”故事。故事的最初來源是玄奘《大唐西域記》卷十二,其中記載:西域瞿薩旦那國原無絲織業,國君求婚于“東國”,央求“東國公主”將“東國”禁運的蠶種暗藏于帽冠帶入瞿薩旦那國,由此獲得絲織的秘密。后世考證“瞿薩旦那”是梵文“Gostana”的音譯,地處今天新疆的和田,古代又稱“于闐”。于闐最早的歷史可追溯至公元前3世紀,也即秦統一中原前后,立國則在公元前2世紀、中國的西漢年代,特產東方夢想中的玉石。20世紀初,匈牙利裔的英國探險家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在和田東邊的丹丹烏里克(Dandan-Uiliq)一處佛寺發現的木版畫似乎證實了這則故事,故事又因該版畫聞名于世。盡管如此,現代中國學者對于玄奘記載中“東國”的考據卻產生了另一種說法。拜占庭史專家、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張緒山在2008年的論文《中國育蠶術西傳拜占庭問題再研究》中提出:“玄奘記載中的‘東國是否指當時的中原王朝?中原王朝嫁公主于西域是國家大事,史書必有記載,而中原王朝史書無公主下嫁于闐的任何記載,說明故事中的公主并非來自中原王朝。”“歐陽修《新唐書·西域傳》記于闐也提到此故事:初無桑蠶,丐鄰國,不肯出。其王即求婚,許之。將迎,乃告曰:‘國無帛,可持蠶自為衣。女聞,置蠶帽絮中。關守不敢驗。自是始有蠶。女刻石約無殺蠶,蛾飛盡得治繭。”“將‘東國改作‘鄰國,說明作者已經明白公主和蠶種都不是來自中原王朝。有的學者認為‘鄰國很可能是樓蘭(鄯善),是有道理的。”

桑蠶

桑蠶蠶繭與被抽出的蠶絲
有關蠶種西傳的西方故事始于玄奘在譯經業余寫下《大唐西域記》之際。玄奘卒于公元664年,次年武則天登基,依稀讓人想到織女星曾為天之“紫宮”的年代,只是之前西方已經出現關于絲綢的另一些傳說,也即那些被雷海宗斥責為拜占庭“編造”的故事。不過張緒山在論文中提醒:“毫無疑問,雷先生指出中國從來沒有保守過養蠶法的秘密的事實,是正確的,因為中國文獻中找不到禁止養蠶法外傳的記載。不過,他斷言是拜占庭帝國的少數人‘編造這樣一個故事、‘故意神秘其說、‘賊人喊捉賊,則是不確切的,從拜占庭原始史料中并不能得出這樣的結論。”關于東方育蠶術傳入拜占庭帝國這一事件,存世的拜占庭文獻中有三處記載,其中以查士丁尼大帝(Justinian I)的重臣、公元6世紀初的拜占庭歷史學家普羅可比(Προκ?πιο? ? Καισαρε……,Procopius of Caesarea)在《查士丁尼戰記》(?π?ρ τ?ν πολ?μων λ?γοι,De Bellis)中的記載最為詳細。張緒山根據希臘原文譯出了這段故事:“大約在同一個時候(注:公元552年前后),幾位來自印度人(居住區)的修士到達這里,獲悉查士丁尼皇帝心中很渴望使羅馬人此后不再從波斯人手中購買絲綢,便前來拜見皇帝,許諾說他們可以設法弄到絲綢,使羅馬人不再受制于波斯人或其他民族,被迫從他們那里購買絲貨;他們自稱曾長期居住在一個有很多印度人、名叫賽林達(Σεξ?λδα,Serinda)的地區。在此期間他們完全弄懂了用何種方法可使羅馬國土上生產出絲綢。查士丁尼皇帝細加追尋,問他們如何保證辦成此事。修士們告訴皇帝,產絲者是一種蟲子,天性教它們工作,不斷地促使它們產絲。從那個國家(賽林達)將活蟲帶來是不可能的,但可以很容易很迅捷地設法孵化出活蟲,因為一個絲蠶一次可產下無數蠶卵,蠶卵產出后很長時期,以廄糞覆蓋,使之孵化——廄糞產生足夠熱量,促成孵化。修士們做如是解釋后,皇帝向他們承諾,如果他們以行動證明其言不妄,必將酬以重賞。于是,教士們返回印度,將蠶卵帶回了拜占庭。他們以上述方法培植蠶卵,成功地孵化出蠶蟲,并以桑葉加以飼養。從此以后,養蠶制絲業在羅馬領土上建立起來。”
在普羅可比之后,拜占庭還有兩位歷史學家記載過此事,分別是公元6世紀末的賽奧凡尼斯(Θε?φανη?,Theophanes of Byzantium)和12世紀的佐納拉(?ω?ννη? Ζωναρ……,John Zonaras)。佐納拉的記述極其簡單,賽奧凡尼斯的版本倒是為學者考證東方蠶種的輸出途徑提供了不少有趣的佐證:“查士丁尼執政時,某一位波斯人在拜占庭展示了絲蠶孵化之法。此前羅馬人對這件事一無所知。這位波斯人離開賽里斯國(Σ?ρε?,Seres)時,以手杖盛蠶卵,將它們帶走,安全地攜至拜占庭。陽春告始,他將蠶卵置于桑葉上。蠶以桑葉為食。蠶蟲食桑葉后長成帶翅的昆蟲并完成其他任務。后來查士丁皇帝(查士丁二世,565?578年在位)讓突厥人觀看育蠶吐絲之法,突厥人大為吃驚,因為當時突厥人控制著賽里斯人的市場和港口,這些市場和港口從前曾為波斯人所控制。”(張緒山譯文)
在這一版本中,不只是神秘的“賽里斯”再度跟隨更加曖昧不清的“賽林達”出現,而且幾位“印度修士”變成了一位頗具“世界貿易大同”精神的波斯人。“賽里斯”與“賽林達”的定位問題在挑戰度上堪稱中亞史學領域的哥德巴赫猜想,這兩個地名如同哥德巴赫猜想中那兩個不拘管轄的質數一樣、至今不肯就范于史學家們為它們劃定的任何區域。在19世紀后期,也即來自中國的生絲出現在倫敦第一屆世博會后的那些年代里,包括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英國漢學家裕爾(Henry Yule)乃至探險家斯坦因在內的西方研究者都普遍認為:“Serinda”是一個類似印度支那(Indo-China)的復合詞,表示介于“賽里斯”和印度之間的中間區域,很可能是和田。近一個世紀后,中國學者季羨林也附議:“所謂賽林達就是指的新疆一帶,再縮小一下范圍,可能就是和田,因為和田是最先從中國內地輸入蠶種的。在古代,和田一帶的確住過印度人,那么印度人從這里把蠶種輸入羅馬也就不足怪了。”然而,這并不能阻止“賽林達”們開始各種如同“克里克里巴巴變”一般的變身。美國歷史學家赫德遜(Geoffrey Francis Hudson)在20世紀初提出:賽林達(Serinda)指的是交趾支那(Cochin-China),更確切地說是柬埔寨。同時代的法國東方學家戈岱斯(George C?dès)則認為賽里斯人居住的地區應在“突厥斯坦”。不僅如此,在大量輯錄和研究古希臘羅馬古典作家有關東方的記載后,戈岱斯得出了一個更具東方色彩的結論:“如果這一名詞明顯起源于東亞,那么它就是相繼或者同時泛指許多部族——對于西方人來說,所有生產和販賣絲綢者都是賽里斯人。”
張緒山在2008年的論文中則提出:“就普羅可比和賽奧凡尼斯的記載而論,關鍵問題在于賽里斯地望的考證,因為普羅可比的‘Serinda實際上是由‘Ser(es)和‘Ind(i)a兩部分構成,它的前一部分也就是賽奧凡尼斯記載中的‘Seres。”“普羅可比提到由米底(Media)進口到拜占庭的‘米底布時寫道:‘這就是絲綢,人們現在習慣于以它制造衣裝,從前希臘人稱之為米底布(Medic),現在稱之為賽里斯布(Seric)。從前希臘人稱絲綢為‘米底布,說明直接經營絲綢貿易的中介者是波斯西北部的米底人(Medians),是他們將絲綢賣給希臘人;后來拜占庭人稱之為賽里斯布,說明當時他們知道賽里斯人是絲綢的主人,米底人不過是居間經營者,并非生產者。”米底人公元前9世紀為亞述的臣民,公元前6世紀被波斯擊敗后與波斯人融為一體。時至賽奧凡尼斯書寫歷史的公元6世紀后期,米底人似乎在商業上也遭受了挫折。賽奧凡尼斯的蠶種故事暗中引出了一個即將在陸上絲綢之路貿易上具有舉足輕重作用的族群:粟特人(Sugda)。查士丁二世向突厥人展示“育蠶吐絲之法”,更多近似某種外交上的實力炫耀。拜占庭曾長期掙扎在波斯對東方絲綢貿易的壟斷之下,突厥的崛起給了拜占庭“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機會,只是在此之后仍未突破與突厥聯盟的粟特人的貿易網。當代希臘歷史學家科爾多西斯(Μηρα?ι Κνξδ?ζεο)認為:“鑒于白匈奴人控制的地區為波斯人和突厥人所瓜分,前者得到了巴克特里亞(Bactria),后者得到了粟特地區,合乎邏輯的結論是,賽奧凡尼斯的賽里斯國(普羅可比的賽林達)應是粟特地區。此外,根據拜占庭史家彌南德(Μ?νανδρο? Προτ?κτωρ)的記載,突厥統治時期,主要是粟特人居間將絲綢賣給拜占庭。”
“突厥”本身就是又一個身份混亂的名詞。因此,盡管19世紀后期的英國漢學家裕爾已經相信賽奧凡尼斯的記述可視為“考定賽里斯人和中國人為同一民族的最后一個環節”,21世紀中國學者張緒山的論文在累牘考證后仍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在這樣的地域范圍內,我們知道已有幾個地區早已掌握了育蠶術:和田在419年掌握了育蠶術;6世紀初葉,這項技術不僅已傳到拔汗那(費爾干那)和粟特地區,而且還傳入了木鹿綠洲和里海東南岸的古爾甘。因此,無論認為從和田還是中亞其他地區獲得育蠶術,都是可能的。至于具體地點,根據目前的資料,我們尚無法做出更進一步的考訂。”
東方蠶種在中西史料中的走向幾乎像陸上絲綢之路里的沙丘一樣飄忽不定,不過側面留下的好消息倒是:中國真的向來對養蠶法沒有保守過秘密,否則很難如此四面開花。普羅可比版蠶種故事中“印度修士”的出現給這一原本可能不是秘密的謎案籠罩上另一層迷霧:蠶種西傳或許根本源于海路。18世紀英國歷史學家吉本(Edward Gibbon)因一部《羅馬帝國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而為后世敬仰,但書中對蠶種西傳的記述倒更近似于詩而不是史。在吉本筆下,“印度修士”與“波斯人”被融合為“波斯教士”,他們“對宗教或利益的追求超越了對其祖國的熱愛”,“騙過了一個富有嫉妒心的民族”,從當時東方絲國的都城南京出發,借海路千里迢迢完成了“手杖偷運蠶種”的使命。故事的大結局是:“查士丁尼之后即位的皇帝時期,出使拜占庭的粟特使節承認育蠶制絲業方面羅馬人并不遜色于中國人。”

英國歷史學家吉本
在吉本生活的年代,歐洲人還想象不到將蠶種藏在手杖中長途跋涉的成活率,因為歐洲再度嘗試重現這種神話還要等到近100年后。20世紀初中國歷史學家齊思和對比吉本的描述及依據的拜占庭史料后得出結論:吉本的記述“開啟了后來學者的普遍性偏見”。吉本的影響甚至延續至20世紀前期法國著名漢學家安田樸(René étiemble)的著作中,在他1988年的名著《中國之歐洲》(LEurope Chinoise)里仍可見到這樣“鏡中世界”般的文字:“如果在6世紀中葉,絲綢的秘密已泄露給西方,那是由于兩名景教修士蓄意所為。他們以非法走私偷運的方式把珍貴的‘蠶種藏在一根空心竹杖中,成功地把活蠶種一直帶到君士坦丁堡,從而使查士丁尼皇帝創建了養蠶業,由此而誕生了歐洲的絲綢工業。正如我們今天各個國家都爭相利用間諜詭計而竊取核武器或電子計算機的機密一樣,當時的基督教修士們的情況也如此,他們無疑都有意冒著被處死的危險而完成慈善事業,因為中國的法律要懲罰那些泄露制造最漂亮絲綢秘密的人。”
普羅可比曾說有“來自印度人(居住區)的修士”,間隔2000多年后安田樸又提到的“景教修士”,這些確實能頗具誘惑力地令西方設想早年東方已對西方信仰有所崇敬,恰似當時東方夢想西方的“真玉”世界。公元431年,聶斯脫利派(Nestorian)被羅馬教會斥為異端,教徒陸續遁入東方避難,正值“才高八斗”的謝靈運開創山水詩、卻不能善終于山水間的中國南北朝時期。公元6世紀初,聶斯脫利派已在現今的印度及其鄰近地區頗具影響,傳入中國則是在唐貞觀九年(635),后來的中國史書稱其為“景教”。《中國育蠶術西傳拜占庭問題再研究》中考證:“聶斯脫利派教徒向東逃亡,經敘利亞、兩河流域和波斯向東傳播。5世紀末景教已在中亞的嚈噠人中發展起來。498年,波斯王卡瓦德與其兄弟爭奪王位失敗逃亡嚈噠,受到嚈噠人景教徒的善待和幫助。5世紀末6世紀初,出生在埃及的希臘商人科斯馬斯在游歷印度和錫蘭(斯里蘭卡)時,曾聽到巴克特里人、匈奴人(嚈噠人)、波斯人和其他印度人中大量基督徒活動的情況。549年,嚈噠統治者曾派遣一名基督教教士前往薩珊朝首都,請求波斯境內的景教首領馬爾·阿布哈一世(536~552)任命這一教士為所有嚈噠基督教徒的首領。景教徒活動的地區,正是傳統上希臘羅馬人稱之為‘賽里斯的地區,將這一地區發展起來的育蠶術傳達到拜占庭,是可能的;而且他們長期活動在波斯境內,有資格被稱為‘波斯人。景教初傳中國時,景教徒曾被稱為‘波斯僧,景教被稱為‘波斯經教,可以為證。事實可能是,景教徒在得到拜占庭皇帝的許諾之后,從中亞某地得到蠶種,然后從里海北岸的南俄草原之路到達拜占庭人控制的黑海港口,再將它們帶到君士坦丁堡。因此,我們不妨推斷,這些活動可能就是十余年后西突厥與拜占庭帝國建立聯盟的先聲。西突厥與拜占庭帝國聯盟期間(568~576年),突厥-粟特人使節的往來穿梭正是沿著這條道路完成的。”

唐 周昉《簪花仕女圖》(局部)
西方史籍中“賽里斯”與“賽林達”的糾纏足夠彰顯印度在東西方早期貿易史上的特殊地位,因為此地不止牽涉“景教”。耶穌十二門徒之一的圣多默(St. Thomas)據傳曾于公元初年傳教至印度,而且留下了一批被稱為“圣多默基督徒”的追隨者。因此在早期羅馬教會的心目中,傳說中的印度不僅是神秘的香料產地,更是天賜的傳教福地。當時香料從東方向西方轉運還需要陸路的支持,但密藏在陸上絲綢之路下的海上香料之路已經具備了除商業價值之外更多的精神附加值。15世紀開始的大航海年代間,印度成為西方世俗力量與教會共同窮追不舍的目的地,原因正在于此。早年來自印度的任何信息都會被羅馬重視,方濟各會(Ordo Fratrum Minorum)與耶穌會的教士先后都選擇以這片陸地作為向遠東傳教的跳板也就不足為奇。
與海上香料之路相伴的是包括羅馬玻璃器皿在內的西方奢侈品的輸出,這種輸出或許同時促生了中國南部沿海的仿羅馬玻璃器皿制造業,卻未必幫助中國絲織品鞏固自己在西方視野中的神話地位。“絲綢”是現今漢語對于西方語言里“silk”之類稱謂習以為常的譯法,但“silk”原本并不包括織成的“綢”,仍停留在普林尼的“樹上羊毛”原材料范疇。1851年在倫敦世博會水晶宮的玻璃映照下奪得金獎的“榮記湖絲”只是生絲,沈壽以中國生絲為材料創作的刺繡作品在舊金山世博會上得獎還要等到1915年,因此,當公元6世紀那些神秘的“來自印度人(居住區)的修士”力阻來自波斯的絲綢貿易時,他們想到的更可能是以中國生絲織造的更為廉價的薩珊或粟特絲綢。
所幸,無論是否有薩珊或粟特絲綢混雜其間,而且無論中國的蠶種已經以何種渠道外傳,事實是當拜占庭以各種方式維護自己的絲織市場之時,唐代的中國絲織業反而因與西方的交流而達到前所未有的頂峰。在紋樣上,出現了對后世中國絲織品影響深遠的“聯珠動物紋”;在織造上,則出現了結合西域技術的益發堂皇的斜紋組織和緯線起花。中唐或晚唐周舫繪制的《簪花仕女圖》描繪了一眾身著絲羅的唐代仕女,有學者認為她們臂上若隱若現的鐲子實際為薩珊玻璃。倘若確實如此,這張畫本應成為東方絲綢與西方玻璃器珠聯璧合的絕好例證。
在包括張緒山在內的很多現代中國學者看來,無論何朝何代,中國從未有記載禁止育蠶術外傳的法律和政策,西方史籍對東方蠶絲的神秘印象更可能來自于當時這一行業本身與出口貿易無關的種種民間禁忌。地處長江以北的中國蠶絲發源地原本就有蠶神崇拜與禁忌,當蠶絲業因北方戰亂不得已進入氣候條件更加莫測的長江中下游地區,此類禁忌益發瑣碎。據《西吳蠶略》、《吳興蠶書》、《廣蠶桑說》等書記載,不論蠶室內外,禁忌名目極多:蠶初生時忌室內掃塵、忌灸爆魚肉、忌油火紙于蠶室內吹滅、忌側近舂搗、忌敲擊門窗、忌槐錫箔、忌蠶室內哭泣、忌穢言淫辭、忌未滿月產婦作蠶娘、忌灶前熱湯潑灰、忌產婦孝子入家、忌燒躁腥爵香等物、忌當日近風、忌西曬日照、忌溫熱時猛風驟寒、忌寒涼中突然過熱、忌不潔凈人入蠶室、忌蠶室近污穢、忌吸煙、忌油漆,并忌一切煙熏等等。諸多禁忌原本旨在維持蠶室整潔安靜,保持蠶室最佳溫度與濕度、預防傳染蠶病,只是在不明根底的外人看來,未免有些莫名的古怪。
中國在盛唐有詩人說“相看兩不厭”,拜占庭帝國乃至后來西方世界對玻璃技術的種種保密行為在東方看來也未嘗不能被相看為“怪力亂神”。拜占庭在20世紀之后的西方史學家眼中向來有“專賣制和特權的天堂”之名,不僅竭力把控東西方之間絲綢的專賣,對金銀器、羊毛、陶器乃至日常食品的進出口也采取嚴格的配額管理。即便有薩珊玻璃的存在,拜占庭繼承的羅馬玻璃仍是重要的出口奢侈品。在查士丁二世驕傲地向突厥人展示拜占庭從東方獲取的蠶絲業秘密之際,亞得里亞海北端隸屬于君士坦丁堡的一座城市也正在崛起。剛經歷過查士丁尼大帝盛世的拜占庭帝國此時當然不會預想到800年后帝國將滅亡,更不會料想這處名叫“威尼斯”的海港城市即將接管自己的玻璃制造秘密。英國歷史學家洛佩茨(Robert S. Lopez)的著作《中世紀的商業革命》(The Commercial Revolution of the Middle Ages)中記載:公元8世紀中葉,威尼斯從對拜占庭的依附關系中解脫出來,與拜占庭帝國的從屬關系逐漸轉變為對等關系,成為地中海地區一支強大的商業力量,或從事東西方商品貿易,或將歐洲基督徒販運到阿拉伯帝國賣為奴隸,但仍然通過提供海上支援以效忠拜占庭帝國而引以為豪。英國拜占庭學者唐納德·尼科爾(Donald Nicol)的《拜占庭與威尼斯:外交與文化關系研究》(Byzantium and Venice:A Study in Diplomatic and Cultural Relations)中更加直白地分析了君士坦丁堡與威尼斯這兩個行政等級似乎并不平級的城市間的互利關系:“在追求實際利益方面,威尼斯人充當了當代商品經營者的先導和楷模。盡管羅馬教皇三令五申,不許基督教世界的商人與阿拉伯人做生意,但威尼斯人卻從來不受這條禁令的束縛……同阿拉伯人的貿易活動,為威尼斯人帶來了大量財富,使他們有大量金銀貨幣去君士坦丁堡市場換取東方的奢侈品……另一方面,君士坦丁堡和東地中海的拜占庭港口是威尼斯貿易的財富之處,威尼斯需要拜占庭帝國作為它的同盟者以抵制西方皇帝不斷增長的野心。反之,拜占庭也需要有威尼斯國家這樣一個同盟者,幫助它在亞得里亞海一帶維護帝國海岸線的安全。因此,在13世紀以前,威尼斯一直是拜占庭帝國可靠的合伙人。”
每個地方都會有幾座在心理歸屬與地理歸屬上不太一致的城市,自公元7世紀末就自立為共和國的威尼斯之于意大利也是如此。不過,這畢竟是一座西羅馬難民在瀉湖上不得已人工建造的城邦,在心理上偏向拜占庭也難以厚非。不管拜占庭的皇帝對威尼斯存有多少戒心,君士坦丁堡的平民對于威尼斯顯然抱有親近感。當1204年君士坦丁堡因第四次十字軍東征陷落時,包括玻璃工匠在內的大批城中工匠逃往威尼斯,“威尼斯玻璃”由此成名。1291年,威尼斯議會頒布法令,以“玻璃熔爐會引起城中火災”為名,下令所有玻璃廠遷往威尼斯瀉湖北端的穆拉諾島(Murano)。無論這一法令的初衷是否純為避免火患,它改變了這座原以漁業與鹽業為生的無人問津的小島的命運。遷自拜占庭的玻璃匠們曾被給予種種特權,例如:允許佩劍、免予被威尼斯政府起訴、他們的女兒也可嫁入威尼斯豪門。穆拉諾的玻璃匠們迅速成為島上最顯赫的公民。然而,與特權同期而至的是嚴格的人身限制:為防止玻璃吹制技術外泄,玻璃工匠被嚴禁離開威尼斯甚或穆拉諾。1300年威尼斯議會已經下令:“禁止販賣水晶玻璃的仿制品。”當1453年拜占庭帝國滅亡,更多的玻璃工匠涌入威尼斯并被送至穆拉諾島。1454年,威尼斯議會下令:“對泄密的玻璃工匠施以酷刑直至死刑。”“威尼斯玻璃”至此在西方改以神秘的“穆拉諾玻璃”聞名。

意大利穆拉諾島上的玻璃工匠以傳統吹制法燒制玻璃器皿
在制造各種精巧的玻璃器皿的同時,穆拉諾島也繼承了看似平淡的延續自古羅馬時代的平板玻璃工藝。以金箔作為底襯的小型玻璃鏡子始見于公元77年老普林尼的《自然史》中,更接近于現代意義的玻璃鏡子最早記載于11世紀摩爾人統治西班牙之時。時至16世紀,玻璃鏡子卻已經升華為穆拉諾的絕學,以至于17世紀法國路易十四年代不得不從威尼斯的穆拉諾島偷技,恰如傳說中從東方竊取蠶種。只是史學的發展使這番“玻璃偷技”遠比蠶種西傳記錄得詳細。作為16世紀法國與意大利半島戰爭的殘留影響之一,源自意大利的奢侈品愛好決定了法國宮廷的趣味。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熱衷于使用鏡子裝飾室內,卻值威尼斯壟斷著鏡子制造業,法國一直無法模仿制造出同等質量的產品。為國為王,時任法國財政大臣的柯爾貝(Jean-Baptiste Colbert)決定不惜代價招攬威尼斯制鏡工匠,成功地兩次派人從威尼斯偷運高級制鏡工匠前往法國。1665年,法國在諾曼底開設了皇家制鏡廠,待法國工匠已掌握核心技術才放走全部威尼斯工匠。1672年,法國取消鏡子進口,徹底實現國產化;1682年,凡爾賽著名的鏡廳揭幕,使用的都是皇家制鏡廠的產品;1687年,新的制鏡技術在法國誕生,自此法國徹底超越威尼斯,成為當時歐洲在質量與產量上都堪稱第一的鏡子制造國與出口國。“法國”成為與“時尚奢侈品”對等的符號肇始于此。凡爾賽的鏡廳保留至今成為不只是吸引觀光客的炫技符號。
然而玻璃依舊是件西方秘物。在17世紀鏡廳似乎已經可以公開展示之時,玻璃在西方頂級的表現,也即光學玻璃仍被作為秘密隱而不傳。拜占庭帝國衰亡之際,東方玻璃工藝反倒因薩珊代表的伊斯蘭玻璃器而延續,避免了西方隱秘鏡廳的命運,但也走上了一條迥異于西方的東方錦緞式路途。
祖先會有各種糾結,后輩的取舍卻很簡單。東西方的玻璃因為不同的成分而命運各異,東西方的絲綢則在近似的原料上擺開了不同的道場。目睹過玻璃與絲綢在中國唐代之前的糾葛,看到它們在唐元之后的種種興盛和沉默也就不足為奇。

喀布爾地區發現的公元1 世紀大型玻璃酒杯玻
致使中國早期玻璃品質不及西方同類的重要原因是助熔劑,但西方記載的“海生植物灰”或者說“草木灰”其實也早潛藏在中國古代的絲綢業內。成書于戰國時期的《考工記》就載有“草木灰浸泡兼日曬法”:把業已繅制的生絲放進楝木灰與蜃灰的溫水中浸泡,然后取出在日光下暴曬,曬干后,再浸再曬,如此連續數日,一方面利用水溫和水中堿性物質脫掉絲上多余的絲膠和雜質,另一方面利用日光紫外線的漂白作用使生絲產生獨特的光澤和柔軟的手感。這種練絲工藝在中國歷史上沿用時間最長,幾乎歷代均曾采用,直至現代大部分生絲的精煉使用的仍然是堿性藥劑。
類似的物質在中西相遇而不相逢,其間的錯過令人想起曾經令東西方都多少有些錯覺的“東方琉璃世界”。東方琉璃世界的藥師琉璃光如來據佛經載“身藍琉璃寶色”。關于“玻璃”一詞,曾有中國科技大學教授李志超提出對應于拉丁語的“vitrum”,中國古籍中的諸多譯法(“吠琉璃”、“毗琉璃”、“髀頭梨”、“頗黎”)都是“vitrum”及其派生字在漢語中音譯加上了意譯的結果。語源學總是一種多少有些占星式的學問,遇到跨語系的詞匯時更是如此。恰如東西方早就各自看到頭頂星空中的織女星,卻衍生出了不同的神話。不過,“契合”或者說“偶遇”也是確實存在的,比如“vitrum”原意本為“靛藍色”。
無論是琉璃還是玻璃,在中國都曾被賦予過一項中國特有的使命:作為舍利容器。“舍利”俗稱“佛骨”。據文獻記載,中國最早建塔安奉舍利始自三國時期的東吳。有關東吳至唐代建塔安奉舍利的制度,安家瑤的《玻璃器史話》中曾說:“建塔安奉舍利的制度是從印度傳入中國的,但玻璃舍利瓶的采用,卻是中國的創造。據日本學者高田修對印度、阿富汗境內100座安置舍利的佛塔的考察研究,盛放舍利的容器都是用陶、木、金屬、石、水晶等材料制成的,沒有一例采用玻璃舍利瓶。”“用石函銅函、金棺銀槨、玻璃瓶的舍利瘞埋制度是前所未有的,改變了印度用瘞壇瘞埋的方式,更符合中國的習慣。”
中國文化的東傳也將這套舍利瘞埋制度傳遞到了朝鮮半島和日本,正如之前中國傳播了源自西方與本土的玻璃燒制技術。《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功德經》中說,藥師琉璃光佛為度眾生發了十二大愿,其中第二大愿是:“愿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清澈,光明廣大遍滿諸方,焰網莊嚴過于日月,鐵圍中間幽冥之處互得相見,或于此界暗夜游行斯等眾生,見我光明悉蒙開曉隨作眾事。”漢傳佛教諸經籍關于佛家七寶的記載各有不同,但一般都把“琉璃”列入其中。唐代慧琳編纂的《一切經音義》中記載:“吠琉璃,寶名也,或云毗琉璃,或但云琉璃。須彌南是此寶也。其寶青色瑩徹有光,凡物近之皆同一色。帝釋髻珠云是此寶。”直至唐代中國對玻璃是天然形成還是人工合成仍尚存混淆,但中國獨有的舍利瘞埋制度無形中與佛經中的“琉璃”形成了某種默契。其間隱含的另一層與西方的契合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公元1~2世紀,玻璃骨灰瓶開始在羅馬流行,這正是羅馬帝國開始施行火葬的時期,也正值中國最熱衷以絲織品入殮佑護亡者升天的兩漢時期。
君士坦丁堡的玻璃工匠紛紛逃亡至威尼斯時,中國也早已遠離了曾經“天下朋友皆膠漆”的“開元全盛日”。在曾經隸屬唐代的疆域中,這段時期即將留在史書上的至少有四個政權的名稱:南宋、金、西夏、西遼。承繼自羅馬的拜占庭玻璃工業在君士坦丁堡陷落后曾一度面臨危機,中國的絲綢業雖在此之前就經歷了唐衰落后五代十國近一個世紀的戰亂,以及北宋到南宋的變遷,卻變得益發繁榮。
如同很多事情一樣,唐代也是中國絲綢業的巔峰期之一。史載唐武則天時織染署有織工365人、內“作”使有綾匠83人、掖庭局有綾匠150人;唐玄宗時,貴妃院中有700名織工為楊玉環織繡服飾,諸州官錦坊人數則難以統計。私營紡織作坊中不乏“貲財巨萬,家有綾機五百張”,絹、錦等絲織品被納入“租庸調制”更使得官府倉庫“繒帛如山積,絲絮似云屯”。但唐代對中國絲綢業的意義遠不止于數量,更關鍵的是為絲織技術帶來的西域色彩濃厚的變革,不計工藝煩瑣、但求華麗為上的“錦”可稱為絲織品中的王者。趙翰生著《中國古代紡織與印染》中記載:“唐代的錦分經錦和緯錦兩類。經錦是唐以前的傳統織法,蜀錦即其著名品種之一,是采用二層或三層經線夾緯的織法。唐初在以前的基礎上,又出現了結合斜紋變化,使用二層或三層經線,提二枚,壓一枚的夾緯新織法。以多彩多色緯線起花,比之經錦能織制圖形和色彩都大為繁復的花紋。”“緯線起花”是蠶種西傳后典型的西方織錦技術。以唐代為界,中國的織錦技術由此劃分為兩個階段:唐以前是經錦為主,緯錦為輔;唐以后以緯錦為主,經錦為輔。恰如薩珊玻璃器在公元651年薩珊王朝衰亡后仍對中國本土玻璃器制造留下濃厚的伊斯蘭風格影響一樣,中國絲綢以盛世的氣度接納了來自西方的繁華。
純粹從絲綢史上看,北宋與南宋發揚光大了唐代的絲織業傳統,尤其在數量上達到了又一登峰造極的階段。《中國古代紡織與印染》載:“宋代的官營絲綢生產組織形式與唐代相似,但規模遠勝唐代。其時的官營絲綢生產作坊除京城之外,還遍及全國主要絲綢產地。”“綾錦院在端拱元年(988)有400多張綾錦織機,1034名匠人。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文思院年織綾1100匹,用絲3.5萬余兩。元豐六年(1083)成都錦院有117間場房,154臺織機,共用工人449人,共用挽綜工164人,織工154人,染匠21人,紡繹工110人,每年用絲11.5萬兩,染料21.1萬斤,生產錦1500匹。”同時宋代還出現了數以萬計的專門從事紡織的家庭機戶,他們由官府統一提供原料,產品同樣由官府統一收購。
宋代的絲織品數量如此巨大,其走向卻未必是一個說起來同樣華麗的問題。先是向遼,后是向金,宋代輸送了大量作為“歲貢”的絲織品。1004年宋遼簽下的“澶州之盟”除“貢銀10萬兩”之外還包括歲貢“絹20萬匹”,不久又增加為30萬匹。絲綢早在唐代以前就因“保值”而被作為實物貨幣廣泛使用,自唐開元二十年(732)正式頒布法令“綾羅絹布……與錢貨兼用”后,絲綢更成為當時東西方交易的合法貨幣,只是當時正意氣風發的唐玄宗絕不會想到中國的絲綢會被兼用作“歲貢”的貨幣。
1204年君士坦丁堡淪陷時,南宋正值宋寧宗在位的嘉泰四年。就在十字軍洗劫君士坦丁堡的那個4月,36歲的宋寧宗采納韓侂胄的建議,崇岳飛貶秦檜,追封岳飛為鄂王。次年,宋寧宗改元“開禧”,取宋太祖“開寶”年號和宋真宗“天禧”的頭尾兩字,以示恢復北方江山之志。1206年,宋寧宗下令削去秦檜死后所封爵位和謚號、下詔追究秦檜誤國之罪。同年5月,宋寧宗下詔北伐金朝,史稱“開禧北伐”。然而,這場戰爭于第二年以宋朝戰敗而結束。1208年,宋金簽訂“嘉定和議”,“增歲幣為銀帛各三十萬”。絲綢在宋代又一次印證了“化干戈為玉帛”的典故,只是已經少了該典故原本在西漢《淮南子》中的雍容:“海外賓服,四夷納職,合諸侯于涂山,執玉帛者萬國。”
時局的變遷成就了中國絲綢業的全面南移,江浙地區至此完全取代北方山東、河南等傳統絲織業中心的地位,以致江浙成為后人心目中絲綢的理所當然的代名詞,而幾乎忘卻當年在陸上絲綢之路上傳送的絲綢其實原本與江浙無關。唐代奠定的“緯錦”技術在絲綢業南移后仍得到進一步的提高,只是驅動力中多了一層來自北方的需求,“織金錦”的出現就是典型的例證。此前宋代文獻中也多次出現過“捻金錦”,即在織物中加入金線,因過于奢華而屢遭禁止。但金色飾物卻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最愛,因此織金錦便屢屢現身于絲綢的歲貢之路中。對于南宋本國的子民來說,風土的變化倒使紗羅織物大為流行。如同《中國絲綢文化史》中所說:“宋地的人對紗羅與羅縠似乎更為迷戀,此類織物的輕靈飄逸更能體現文人士子的風采,而南宋政權建在南方,炎熱的天氣也使得紗羅織物大行其道。”
兩宋是公認的“文人畫”興起年代。“舉之若無,裁以為衣,真若煙霧”的紗羅與羅縠也確實更能映襯文人畫中那些欲說還休的云水迷蒙。絲綢北貢的同時,宋倒也享受著來自三佛齊王國(Samboja kingdom)之類南方“蕃國”的進貢。三佛齊王國位于蘇門答臘島,自唐初開始與中國有貢奉與貿易往來。《宋會要輯稿》記載,三佛齊王國經常進貢玻璃器,僅南宋淳熙五年(1178)正月一次就進貢了200多件。南宋泉州市舶司提舉趙汝適1225年著成的《諸蕃志》中記載:三佛齊王國大部分物產來自大食,也即來自阿拉伯伊斯蘭世界。當拜占庭的玻璃隱退入威尼斯、日益神秘之時,延續自薩珊玻璃的伊斯蘭玻璃卻正毫不拘謹地步入東方的殿堂。只是此時中國人對于玻璃的心態已經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在中國與“玻璃”或“琉璃”漫長的接觸史中,南宋是最早徹底分辨清楚玻璃與玉石差別的時代。南宋學者程大昌在《演繁露》中清楚指出:“鑄石為器,古已有之”;“雖西域琉璃,亦用石鑄,無自然生成者”。玻璃的神話色彩消除后,在那個特別的年代獲得了“番琉璃”、“藥玉”、“假玉”等不太恭敬的別稱。“番”字在兩宋時期已經不大能全現“萬邦來朝”的氣魄,反倒多了些防范的意味。“藥玉”意指玻璃是以“鉛和諸藥”人工燒成,“假玉”則將“藥”這一諱稱也直接省略了。蘇軾作有一首標題經常被簡化為《獨酌試藥玉滑盞》的五言詩,起首是:“熔鉛煮白石,作玉真自欺。琢削為酒杯,規摩定州瓷。”從純理科的角度看,蘇軾準確描摹了一只以鉛為助熔劑燒制的仿定窯瓷國產玻璃杯;但倘若換作宋代文人的眼光去看,“作玉真自欺”才是核心,而且原標題“有懷諸君子”諸字不應省略,后面的“曹侯天下平,定國豈其師”等句也不該被忽略。事實上,蘇軾的友人陳師道不久就回過一首《次韻蘇公獨酌試藥玉滑盞》,起首是:“仙人棄余糧,玉色已可欺。小試換骨方,價重十冰磁。”
當玻璃與玉劃清經緯,它在中國市場上的命運也就可想而知了。安家瑤《玻璃器史話》中總結:“中國人自古形成的價值觀和審美觀都是非常重視材料本身的真實純正,例如人們一直在追求足赤之金、無瑕之玉,而對于一些仿造材料則不屑一顧。當宋代的人們認識到以前被看作至寶的玻璃是用一錢不值的石頭之類熔制而成時,一種受騙上當的感覺油然而生。”盡管宋代同時有伊斯蘭玻璃料塊進口,而且目前中國境內發現的最早的玻璃作坊遺跡為宋代遺存,但上層社會對玻璃的冷落決定了這些作坊不會費力燒制做工過于復雜的高級玻璃器。另一方面,距離古羅馬人1000多年之后,日常玻璃器皿終于在宋遼時期大量進入當時人們的生活。即便如此,在中國古代世界里,玻璃器皿始終沒有像在西方一樣成為日常用具,除去瓷器這一勁敵的因素,中國鉛鋇玻璃器自身的不耐驟冷驟熱的弱點也決定了它難以進入中國人充滿了開水與熱菜的生活。
程大昌在《演繁露》中對東西玻璃器做過比較中肯的對比:“中國所鑄有與西域異者,鑄之中國,色甚光鮮,而質則輕脆,沃以熱酒,隨手破裂。其來自海舶者,制差鈍樸,而色亦微暗。其可異者,雖百沸湯注之,與磁銀無異,了不復動,是名番琉璃也。”趙汝適《諸蕃志》另有記載:“琉璃出大食諸國,燒煉之法與中國同,其法用鉛、硝、石膏燒成,大食則填入南硼砂,故滋潤不烈,最耐寒暑,宿水不壞,以此貴重于中國。”同出自南宋的這兩份文獻表明,當時中國已經清楚本國玻璃與伊斯蘭玻璃在物理特性與燒制方法上的區別,但無論是文獻還是出土實物中都不曾顯示中國曾在此時試燒過“滋潤不烈,最耐寒暑”的玻璃器,反倒是有一些關于中國向南洋諸國出口中國玻璃器的記載。這些玻璃器多為玻璃雕成的鳥獸、花卉盆景等小擺件,秉承了中國善雕玉石的傳統,且造價頗為低廉。

伽利略和他制造的天文望遠鏡

描繪1793 年清朝乾隆皇帝前往承德萬樹園接見英國使者馬戛爾尼的水彩畫
“嘉定和議”簽訂68年后,從亞洲北部崛起的另一個強悍民族結束了南宋與長江以北地區在軍事與貿易上的拉鋸戰。強大的元帝國設立了大都織染局、成都綾錦局,將中國傳統絲織業中的織金錦進一步升級,成為大量使用金萡、伊斯蘭風格濃郁的“納石失”。與此同期,如《玻璃器史話》所述:“1401年,蒙古軍隊攻下敘利亞的大馬士革,破壞了伊斯蘭玻璃的制造中心,并將玻璃工匠擄到中亞的撒馬爾罕,伊斯蘭玻璃從此一蹶不振,只生產普通的生活用品玻璃,已沒有高質量的玻璃制品。”元朝的確設立過制造玻璃的官辦作坊,但其地位與影響力極其低微。
當馬可·波羅到訪中國,被綿延數里的織金營帳閃耀得眼花繚亂時,意大利最先擁有絲織業的城市盧卡(Lucca)剛利用水車完成了拈絲工序的自動化,成為13至14世紀意大利絲織業的霸主;馬可·波羅的故鄉威尼斯借助生絲轉運貿易的有利條件興盛絲織業,還要等到一個多世紀以后,而當時已是中國的明代。元、明兩代官辦或民間從事絲織業的人數在歷史上達到了頂峰,與此形成映照的是當時中國玻璃業的狀況。自元代以后,以廣州、泉州、寧波為主港的海上絲綢之路日益取代陸上絲綢之路。據鞏珍所著《西洋藩國志》記載,除絲綢、瓷器等傳統外銷品外,鄭和下西洋時最受南洋各國歡迎的中國商品之一是“硝子珠”,也即玻璃珠。中國自先秦時期就對舶來玻璃珠抱有種種夢想,似乎終于在此時完成了與“東方琉璃世界”的對接。
另有清代醫家汪汲《事物原會》載錄:“三寶太監出西洋,攜燒玻瓈人來中國,故中國玻瓈頓賤。燒者有氣眼而輕。”甘肅學者馬建春所著《古代西域玻璃器物及工藝的輸入與影響》中認為:“這說明在鄭和出使西洋期間,有阿拉伯伊斯蘭地區的玻璃工匠跟隨寶船來到中國,他們乃在國內傳授了燒制鈉鈣玻璃的制作工藝。于是,能適應驟冷驟熱的各種玻璃制品被大量生產,并銷往全國各地,玻璃器物遂也開始進入尋常百姓家,不再為皇室后宮、達官貴人所專屬特有。這應是繼葛洪于4世紀稱交、廣仿制中東水晶玻璃,《魏書》、《北史》云5世紀西域大月氏燒鑄五色琉璃于洛陽后,又一次關于西域玻璃工藝的記載。”
三寶太監的“玻瓈人”固然神奇,有關明朝的玻璃,更神奇或神氣的名詞是“博山”。1982年,現屬山東淄博市的博山發現了元末清初的玻璃作坊遺址,這也是中國第一次發現生產玻璃的遺址。山東本為中國最早的絲綢原產地之一,《漢書·韓安國傳》中“強弩之末,不能入魯縞”便是借當時山東絲織品的精細以比喻。由淄博市博物館撰寫的《淄博元末明初琉璃作坊遺址》刊登在1985年第6期《考古》雜志上,文中根據挖掘發現與民間記史推斷博山琉璃的起源應在元代以前。后世對博山玻璃的文字考證主要基于清康熙三年(1664)孫廷銓纂修的博山最早的地方志《顏山雜記》。孫廷銓出身玻璃燒制世家。《顏山雜記》中記述:“余家自洪武垛籍所領內官監青簾世業也。”孫廷銓后代編纂的《重修顏山孫氏族譜序》中更明確記載了博山玻璃的主要產品:“應內官監青簾匠,業琉璃,造珠燈、珠簾,供用內廷。”作坊遺址出土的玻璃樣本經化驗與西方和中國早期的玻璃都有所不同,但《顏山雜記》中記載的玻璃配方倒顯示出元、明兩代中國本土經過改良的玻璃配方延續到了清代早期。然而,即便是有所改良,倘若放在15至16世紀的國際玻璃舞臺上,當時東方的玻璃也已經如同南宋絲綢業中的紗羅一樣,自“臥看”于一隅。
1280年前后,也即蒙古軍隊在歐亞的疆域達到鼎盛之時,意大利發明了一種后世稱為“眼鏡”的基于玻璃鏡片的制品,這開啟了西方磨制玻璃鏡片的歷史。該行業最初興盛于商業嗅覺敏感的威尼斯與佛羅倫薩,盡管威尼斯在1301年頒布法令試圖限制這一技術的輸出,但它仍在拜占庭滅亡前蔓延至更有耐心的現今荷蘭與德國領域。當16世紀中國本土的玻璃業還沉醉于“珠燈、珠簾”,士大夫們調侃自廣州進口的玻璃器“其制不一,奈無雅品,惟瓶小者有佳趣”時,最早的顯微鏡已經在荷蘭出現,能更清晰地看到中國所稱“織女星”的天文望遠鏡也在孕育之中;當孫廷銓纂修《顏山雜記》之時,列文虎克的顯微鏡和伽利略的天文望遠鏡早已在探尋天地珠簾之外的秘密。
沒有人會懷疑明、清兩代中國絲綢業的成就,只是此時孜孜于絲綢貿易的早已不只是原來的老客戶。無論之前蠶種西傳故事中身份不明的修士究竟是誰,秉承了梵蒂岡意愿的耶穌會修士終于在17世紀初進入了傳說中的東方絲國。湯若望29歲抵達中國,歷經明、清兩個朝代,在中國度過了近47年生涯,他編撰了《時憲歷》,第一個將天文望遠鏡引入中國。然而他的出現并未使他去世百年后的1793年英國外交使團來到中國時更加容易。馬戛爾尼近600人的團隊帶來的禮品據說是經過了充分調研,包括:天體運行儀、地球儀、先進的槍炮、利劍、望遠鏡、秒表、試探氣候架、火鏡、軍艦模型、鋼鐵制品、紡織機、布料和油畫等,其結果也無非“封存”二字。湯若望秉承了前輩利瑪竇的夢想,而利瑪竇又秉承了前輩范禮安(Alessandro Valignano)的追求。時至中國康熙年間,源自西方玻璃工藝、代表西方見識的眼鏡終于如范禮安所愿架到了中國皇帝康熙的鼻子上。
康熙的眼鏡帶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結果。美國漢學家艾美麗(Emily B. Curtis)2000年的著作《清內務府造辦處玻璃廠雜考·虹影瑤輝》中有這樣的記述:“康熙三十四年(1695),紀里安奉召赴京,留居法國神父居所,即西安門內蠶池口之天主堂。康熙三十五年,洪若翰致函法國。10月17日函:我們的居所正在制造玻璃。10月31日函:由于紀里安神甫的緣故,皇上正于我們居所旁的一幅大地方上建造玻璃廠,乞請我們法國玻璃廠選派一位或兩位熟練玻璃工匠來華,以便制造出如同我國的玻璃盒水晶,以致鏡面釉彩,亦請選派琺瑯匠一名。”紀里安(Bernard-Kilian Stumpf)為德國巴伐利亞人,1655年出生,1694年經澳門抵華,在京師任職直至1720年。德國人向法國請教技術,如今聽起來有些怪異,但在17至18世紀卻是理所應當。自威尼斯“偷師”之后,法國已經成為歐洲數一數二的玻璃制造大國,這種狀況直到倫敦世博會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才有所改變。更適合望遠鏡的光學玻璃18世紀初在歐洲出現,首先擁有這項技術的正是法國,隨后相繼被英國與德國掌握。燒制光學玻璃的秘訣之一恰在于中國本土玻璃中一直不被看好的鉛。早在1684年,康熙就曾派比利時傳教士柏應理(Philippe Couplet)等人前往法國,尋求精通科技與各種技藝的法國傳教士。雖然是德國人,但紀里安“奉召赴京”也是源自于此。不過,紀里安留下的玻璃廠并不曾“與時俱進”地燒制多少光學玻璃,這其中或許有法國向來對外界封閉自己的光學玻璃燒制技術的原因,或許也有典型東方式的偏好因素。清內務府造辦處玻璃廠最輝煌的時期是在康熙至乾隆三朝,自嘉慶之后日益衰落,光學玻璃已不敢奢求,連皇室日用玻璃器皿都日漸粗糙,至同治、光緒年間連皇帝都忍不住下旨訓斥。雍正對玻璃器的燒制比康熙還要上心,甚至在自己常居的圓明園開設了玻璃廠分部,頗令人想起中國玻璃器最初與煉丹的血緣。乾隆自是盛世,當馬戛爾尼攜帶以英國燒制的光學玻璃制造的望遠鏡到來時,中國宮廷玻璃工藝的最高成就“套玻璃”,也即以多色套彩再加雕琢的裝飾器皿正達到高峰。時隔百年之后、倫敦世博會前后,同治年間的清代學者趙之謙仍在《勇廬閑詰》中回味:“時(康乾之時)天下大定,萬物殷富,工執藝事,咸求修尚。于是列素點絢,以文成章,更創新制。謂之曰套。套者,白受彩也。先為之質曰地。則玻瓈車渠珍珠。乃白色明玻瓈,康煕中制有之,后不復見。其后尚明玻瓈,微白,色若凝脂。或若霏雪,曰藕紛。套之色有紅有藍……更有兼套,曰二彩、三彩、四彩、五彩或重疊套。雕鏤皆精絕。康熙中所制渾樸簡古,光艷照爛如異寶。乾隆以來,巧匠刻畫,遠過詹成。矩鑿所至,細入豪發,捫之有棱。”趙之謙是鼻煙壺鑒賞大家,而鼻煙壺也是清內務府造辦處玻璃廠最知名的特產。回想起來,宋代文人對已明身份的玻璃不屑,卻對舶來盛放“薔薇水”的小型香水玻璃瓶網開一面;明代文人繼承了宋代文人的清高,甚至連進口玻璃器都不再入得法眼,卻也“惟瓶之小者有佳趣”。

法國國王路易十四
在清內務府造辦處玻璃廠燒制諸般精巧的鼻煙壺時,法國已經將絲織業與玻璃制造一樣納入到自己的專有制造范疇。即便同是在一個半球,東西方頭頂的天空也可能不同,何況歷史中的星空從來就沒有固定的指路星。當西方的路易十四與東方乾隆的帝國夢想交相輝映的同時,天空的織女星早已偏離東方詞匯中作為“紫宮”的北極指路星之位,與銀河另一岸的牛郎星相望,成為更為家園化的神祇。中國學術界傳統觀點認為“牛郎織女”的故事產生于西漢,但現在也有觀點說它早在戰國時期就已誕生。作為亮度頗高的一顆星,牛郎星在古希臘時代同樣得到過自己的西方命名:“天鷹座阿爾法星”(Altair α)。古希臘神話中天鷹座是宙斯化身的雄鷹升天而成,天鷹座旁邊的天瓶座(Aquarius)則是宙斯化身雄鷹虜上天宮的侍酒童子迦尼美德(Ganymede)的象征。玻璃酒杯是古希臘較晚出現的酒具,但在古羅馬已成標配奢侈品,由此才奠定了現代葡萄酒杯的標配材質。同在北半球,當古希臘人以及以“特洛伊人后裔”身份延續了地中海古代傳說的古羅馬人仰望中國稱為“七夕”的那片晚夏星空時,他們看到的會是一幅集合了詩琴、主神、童子的宴樂場景,而不是一派不經隱忍的悲悲切切。
1840年7月17日,中國清代道光年間,西方第一次用得益于玻璃透鏡的相機拍攝星辰,主角就是織女星。在中國生絲出現在首屆世博會的28年后,西方天文學家憑借玻璃棱鏡分光儀又拍攝下織女星的光譜照片,再經20多年后這一發現將掀起一場名為“量子物理”的物理學革命。21世紀初,天文學家已經通過天文望遠鏡觀測到:織女星并不孤單,它的周圍很可能圍繞著一個星團。在天文望遠鏡發明近一個世紀之際,西方已經有詩人以帶有東方禪意的語言寫下這樣的詩句:“從一粒沙看世界,從一朵花看天堂,把永恒納進一個時辰,把無限握在自己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