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敏
似乎這一程只有拍照,這是多數人的目的。我發現,攝影發燒友們關注于取景、搶鏡頭遠遠大于了解別的,比如拍攝地點的人文信息、歷史沉淀。攝影對我,只是業余愛好,不可以沒有,但也絕不可太沉迷其中,因為我一直認為太專注于拍照,會失去很多其它的樂趣。比如更多對自然風光的欣賞,對歷史文化的想象。所以,這時候,我情愿用眼睛而不是用鏡頭去記錄。精彩瞬間只是那一刻捕捉到的,留在眼里和心里的才是永遠的記憶。

興夕陽照隆耀時
興隆村并不大,說不大,其實是一個很小的村莊。遠遠的,看到村前一潭池水,水中倒映著白色的圍屋,幾只鴨子悠閑地在水中游弋。初看竟像宏村一般,古樸、雅致,讓人想起電影《臥虎藏龍》的情節,武林女俠輕點水面,從池中飛越而過,衣袂飄然,劍閃寒光。
想象中這應是一個藏于城外的偏僻村莊,安靜、祥和,村民耕幾畝地,養些雞鴨過活。只是,這個浮躁的時代,經濟利益延伸、侵染到了每一個角落,也許在某些地方,也許某些人,還能保持一些往日的純真,但再也沒有了那些歲月里留下的古樸記憶。這些村莊不再單單是村民們生養休息的家園,也成為招徠游人的景點。門票、紀念品、土特產,還有專供游人觀看的各種表演。即使再偏居一隅,也無法不炫耀,不張揚。
我們一行80人的創作隊伍,匯集圍屋前,即刻便是此起彼伏的快門聲和喧鬧聲。平時走到哪里都會抱怨人多、嘈雜,而恰恰,在這些地方制造噪音和留下腳步的又是我們自己。
這是一次創作的旅行,不同于普通的行程。采風者為創作,創作自然源于愛好和感情,他們捕捉到的是最美麗、最令人感動的鏡頭。每一個創作者或許都有這樣自私的念頭,當自己的生活變得越來越便捷時,卻希望被拍攝者能保持最原始的生存狀態,期望他們捍衛傳統文化,繼承純樸美德。即使他們沒有,也借著自己的相機,去記錄灰暗的古屋殘壁,塵封的石路青苔,荒蕪的野草,飄揚的蘆葦,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找到懷舊的情調,才能體味鄉土的氣息。
圍屋應是整個興隆村的心臟,深瓦白墻,院內青磚鋪地,再踏過高高的門坎兒,走進去,院落不大,屋里擺放著些古舊的家什。也許因為客家人傳奇的遷徙歷程,他們的宗族意識很強。但凡大一點的家都像祠堂一樣擺放著香火,但并不是真正的祠堂。拍照的人扛著相機進進出出,再有化妝成新郎的司機和化妝成新娘的導游,還有臉上布滿滄桑的媒婆,和旁邊抬轎,吹吹打打的村民,雖然這只是像電影一樣的情景再現,但古舊的房屋和道具,使得創作者的鏡頭下尋覓到了客家人往昔的生活場景。尋常百姓,普通市民,鏡頭里陳述的就是一段段故事,不論別人看得懂看不懂,在創作者眼里,這就是他們身邊的事,路上的景,心中的歌,用鏡頭去記錄,用心去體會。
有人說,每一個拍攝者都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是的,眼里看到的只有自己能體味,鏡頭記錄的才是訴說給別人聽的故事。
村民們在轉屋前敲鑼打鼓,燃放鞭炮,舞龍列隊為創作者助興。所有的同學老師影友們一起站在圍屋前合影留念。
這次記錄下的,是80雙發現美的眼睛,80個忙碌的鏡頭(也許不止),80個站立在一起的身體和80顆躍動的心。
村子實在太小,走不了幾個小巷就到了頭,繞回來,又回到村前的小路上,再向前走,又回到了水塘邊的圍屋前。
當我們離去時,已是殘陽西下。
東山嶺晨曦初起時
拍日出,選在了高點,攀上了千級臺階,爬上了和平縣城的最高點,這里是東山嶺,登高遠眺,可以一覽整個縣城全貌。更重要的,老天沒有怠慢我們,給了一個好天氣。有陽光,那是天氣好,但對攝影創作的人來說,有朝起的霞光,又有晨起的霧,那才是最完美的創作背景。
站在山上向下看,粵北一個偏遠的小縣城,看著卻是樓宇鱗次櫛比,一派繁華。再試想如果踩在腳下的不是和平,而是深圳的話,又會是怎么樣的心情。只可惜,這是無法實現的假設,深圳不會有這樣的清晨和云霧,即使有也不能看得這么通透,這么敞亮。
太陽還沒有升起,清晨的濕氣重,到處潮濕一片,云霧斑駁地籠罩著縣城,高高的樓宇被一半掩于云霧中,一半露在外面。云霧仿佛在流動,慢慢地從天上滾動到地上,又慢慢地圍著城市飄散,注入到低洼的街道上,只讓突出的高樓露出半個身影。
偏北的方向也許是公園吧,透過近處雜亂的樹叢,掩映在云霧中的山形一點都看不到,看到的只是遠處的一座亭子。看著像是古人傳說的仙山孤亭一般,只是不知山上是否有俊逸的神仙,亭臺上是否有翹首的佳人。看著,我竟忘了捕捉鏡頭,直到一陣云霧把亭子隱去,一直到我下山,它都沒有再露出真顏。
太陽出來了,初起的霞光灑在城中,但仍驅不走遠方纏繞著的云霧。
有云霧、有霞光、有日出,勾起了大家創作的熱情,只那一會兒功夫,一臺臺角架,相機架滿了山上的臺階。晨起的人大約很少見到這么大規模的創作隊伍,投來一陣陣好奇的目光。在他們眼里,這樣的清晨也許每天都能看到,根本算不得什么景致。但是對創作者而言,任何不起眼的景觀都能通過相機轉化成精彩的瞬間,攝影者不僅是拍照,還是在變魔術。
陽光越來越強了,城中樓宇的紅光也越來越淺。霧還是迷迷蒙蒙地飄浮著,略過城市樓群,另一邊是截然不同的景觀,濃霧掩映著山丘,樹叢吸納著陽光,霧氣仿佛在和太陽做最后的較量,掙扎著去延長渲染的時間。山上的拍攝者們也不愿失去這樣的機會,一次次放下腳步,一次次重拍。云霧每時都在滾動,每一刻都有不同的形狀,拍下的每一張照片也有不同的神韻。
這次日出,看得很特別,因為自始至終,我們背對著太陽,只捕捉它照耀出的光線。升起多高,似乎并沒有人注意。
真是有意思,東山嶺的臺階把我們引進陽光升起的地方,而我們,卻忽略了太陽的方向。
巷道間的徜徉林寨
林寨很大,田疇縱橫,巷道交錯,民居散落在水田旁。大約這里地勢太低,太陽被阻在了云霧之上,剛拍完日出來到這里,天竟然是陰的,看不到一絲陽光。歷史上林寨多次遭遇水淹。我們在民居的外墻上看到幾十年前的水位線竟然在房屋4/3的高度上。白墻上寫著黑字,“1964.6.15,甲辰年五月初六,洪水定位線”
那樣的年代,那樣的災難肯定會有很多不幸發生。模糊的字跡告訴人們這里曾經發生的事,不僅有洪水,還有政治運動,古墻上仍顯示出幾十年前的標語口號。有意思的是,記錄災難的是黑色字體,記錄口號的卻是紅色字跡。而且,在斑駁的墻壁上,字跡清晰可見。我想可能當地人為了吸引游人重描了那些歲月已經看不到的字體印記,為這個如今成了旅游景區的收費村莊盡力挽留退卻的古樸風韻。
林寨是河源地區有名的客家村落,聽介紹遠在秦朝時這里已建制。公元前214年,秦朝大軍兵臨城下(那是秦始皇統一六國后的第七年),南越王趙佗為了防御秦兵來犯,派一名姓林的將軍守關,后來就用了他的姓為當地命名,林寨由此而來。
幾年前我編輯過一篇客家人遷徙的專題文章,了解過客家人的遷徙歷程。最早的客家人南遷是在先秦時期為躲避戰亂的中原人。如果這位林姓將軍也屬于那時南遷的中原人的話,他就是最早遺民南方的客家人。只是,聽當地村民說,兩千多年后的今天,林寨已不是林姓當道,陳姓成為最大姓氏。
林寨的客家人房屋墻體很高。我們進村,鞭炮聲起,還有舞獅活動,當然這些都是純粹的表演。沒有節慶,沒有婚喪嫁娶,表演只為游人,確切地說是為了便于藝術創作。老人們表演起來倒也很認真,個個表情凝重。
林寨之所以古,是因為村里保持了不少的古屋老房,尤其是村子里遍布的四角樓更是記下了歷史曾經有過的輝煌。這些角樓都是當地名望官員的私宅,大夫第、司馬第、穎川舊家等等。每一棟樓都有一段曲折的故事,高高的樓墻,窄窄的窗,遠遠望去,讓我想起了碉堡。我想四角樓除了居住,是不是還肩負著防御的功能,所以才這般宏偉而又密封,真有點川西碉樓的味道。
村子里當然也免不了新蓋的房屋,不過保存的古式建筑著實不少,被踩得發光的碎石路,被風雨吹襲過的殘斷古墻,還有窄窄的古巷,深藏著的古井,說古,恐怕也只是一二百年光景吧,但能牽引出更多,更深的思緒來。就像我們剛到林寨聽當地客家女講解的林寨得名的歷史一樣,那是兩千多年前的故事。這中間綿延了多少代人,發生了有多少故事。雖然如今留下的只是百年古跡,但牽引出的卻是千年的往事。不知這千年里,身處粵北的客家后人又有過多少次對中原故土的回望。
太陽出來了,能見度極佳。大家舉著相機,找尋著最能體現古城特色與個性的角落,亦盡量想辦法避開那些帶有現代生活痕跡的地方,比如房頂的太陽能或者停在門前的摩托車。激發創作激情的自然是最古樸和最原始的生活場景,所以只要是古舊的物件,破舊的木門,銹跡斑斑的鐵鎖,破爛的籮筐,甚至于懶洋洋地曬著太陽的老母雞都是讓鏡頭帶走的記憶。
在現場有兩位客家妹扮起了村姑讓大家拍照。在古屋里,推開厚重的木門,穿著大紅大綠衣衫的客家姑娘,一邊是不需要帶一絲現代生活痕跡的陳舊背景,另一邊是一群舉著長槍短炮,噼哩叭啦按快門的創作者,古的和新的,從前的和現代的,只隔著短短的幾米距離,只要邁開腳步,就從往昔邁到了現代。
我想起幾年前在甘南拉卜楞寺時一位年輕氣盛的喇嘛抱怨游客就知道搶最落后最愚昧的鏡頭,我說原始的生活狀態才是最珍貴,最值得拍的。他反問我,你們坐著飛機,開著車到處游山玩水,卻希望別人過最貧窮最原始的生活,鏡頭里出現個電線桿子都覺得遺憾。難道為了讓你們拍到最有藝術水準的照片,就應該有人用不上電燈,上不起學,永遠住老舊的房子,永遠蓬頭垢面,愚蠢落后嗎?幾句話問得我無言以對,對內心來講,我的確是希望拍到的照片越能體現原生態越好,但社會在發展,時代在前行,沒有理由自己改善生活的同時又期望別人不共同進步。好在,我自嘲地想,還有這樣的人,這樣的地方去“表演”去“再現”,去“滿足”拍攝的需求,用真的鏡頭,假的場景還原一段古舊的記憶。
村中的路像織網,多而密,但都是通達的。走在林寨,最深的感受是到處都是水,有俐江河繞村而過,村里有水塘,處處倒映著白墻古屋,在一處長著水葫蘆的池塘里,幾個赤膀村民舉著漁網撈魚,竟也網上了幾條活蹦亂跳的大魚。村子外圍,還有水田。有水,自然衍生希望,衍生文明,我想這也是林寨延續千年的原因吧!
有些古屋確實很老了,更有些只剩下殘破的墻壁孤獨地佇立著。我走進一個古院落里,院子的門,只剩下破敗的門框。院內滿是雜草,借著陽光的照耀,依稀看到黑暗的屋里也長滿荒草,也許這棟房屋太殘破,難以抵御風雨,主人費棄了它再去承建更好的房屋,也許屋主遠走他鄉再也沒有回來。萋草搖曳,威重高聳的墻壁上只有一個小小的長方形木窗,這么高的墻,這么小的窗想是屋里的采光一定不好,林寨又處于低洼地帶,這樣的房屋冬天里一定陰冷潮濕,難免它有被遺棄的命運。
我舉起相機匆匆拍了幾張,記下了這棟老房子,記下了滿目的蒼涼。
拍攝一直持續到中午,我也轉著村子走了兩個來回。
回深圳的路上,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了,拍了那么多,竟然忘了昨天和今天,在真正的客家村落里,找一找他們供奉祖先的宗祠看看,去了解一下他們遷徙的歷史。
真是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