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而喧囂的大多數

淡水天

阿愚的班上有幾個“閃閃發光”的人物，比如沈軼和肖涵。

沈軼，全年級“最強大腦”的代名詞。只要他晃晃腦袋，就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但是，他偏偏對這些不以為意，只自顧自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踢球、攝影、跆拳道，一樣不落。當大家都在為學業忙得焦頭爛額、分身乏術的時候，他卻只需撥出一點點精力，就能達到別人百倍努力的學習效果。

更為令人嫉妒的是，這個家伙竟然還擁有俊朗的容貌和優越的家境。上帝幾乎把所有能夠給出的禮物都贈給了他，他就像太陽一樣耀眼，生來就具備王者的光輝。

阿愚幾乎沒怎么跟他說過話。在阿愚的眼中，像沈軼這樣出類拔萃的人，同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物種，遠遠看著就好了。相比之下，阿愚卻很愿意和肖涵相處，盡管她們實際上并無太多的交集。肖涵的氣質是內斂的，不像沈軼那般逼人。如果將沈軼歸為“先天出眾型”，肖涵就是“后天努力型”。肖涵溫雅謙和，她擁有尋常女生所欣羨的一切特質。更可貴的是，她既珍視自己的優勢，又懂得適時地收斂鋒芒。

沈軼和肖涵，一個鋒芒，一個內斂，從不同的角度詮釋了“優秀”的內涵。可以說，他倆就是班上的“穹頂”，代表著最為光明的一面。

當然，光明以外，還有一些陰暗的、常常為人所忽略的存在。那是高高“穹頂”之下的“地板”，即大家口中所說的“后進生”。他們通常默默地坐在教室的后排角落里，白天上課時懨懨地趴在桌上，晚上便逃掉自習課，從后門溜出去，就像老鼠鉆出地洞一樣地開始活動。

阿愚并不想把他們比作老鼠，因為這聽起來有些不太禮貌。可是她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她對“后進生”的了解和認識都有限。或許正是如此，她才會斷然地給同學們貼標簽：穹頂、地板；太陽、老鼠；光明、陰暗……

那自己是什么呢？她低頭想了想，有些不太愿意承認：她屬于夾在中間地帶的那一大撮人。如果說她有做得“過分”的地方，那莫過于讓自己“太過安全”，既不必承擔“優秀”所帶來的壓力，也不必背負“糟糕”所導致的嘆息。

其實，再拼一拼也是可以的吧？做不到像沈軼那樣天賦出眾，至少也可以像肖涵那樣努力啊！但阿愚又有點兒害怕，她在想，有些人是要做太陽的，有些人不愿做太陽，那就索性做一只圓燈籠吧！就那樣微微地發著光亮，只要能照亮自己近處的距離就已經很滿足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阿愚的QQ簽名都是“不寵無驚過一生”。直到后來，發生了一件事情，攪動了阿愚平靜如水的生活：丁順利退學了。

丁順利是“后進生”里的典型，也是班級里最吊兒郎當的一個人。上課他也不聽講，就叼著一支筆在座位上發呆，迷迷蒙蒙地像在做夢，突然間就眼睛一亮，神經質地拔下筆頭，在黑本子上猛寫一氣兒。丁順利特別寶貝他的黑本子，時時刻刻都帶在身上，厚厚的一大本，比磚頭還要重。據說那是他專門寫小說用的，他畢生的夢想就是當個小說家，寫自己的故事。

旁人聽到這里都要吃吃地笑幾聲，權當撿了個笑話來解悶。阿愚不笑，因為她見過丁順利寫小說時的樣子。有一回，她上學遲到了，被老師罰到教室后面站立，她看到斜對角的丁順利唰唰地在紙上寫字，他的整個身子都擁住桌面，腳掌緊緊地貼著教室地磚，像老牛耕田那樣賣力，那副認真較勁的神情，阿愚此前從來不曾在別人臉上見過。阿愚相信，丁順利是真的卯足了勁兒要寫一本小說。

新學期開始了，丁順利沒來報道，隨后就傳出他退學的消息。班主任宣老師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淡淡地一笑。同學間的小道消息倒是一直不斷，有人說他父母離婚了，他就跟著媽媽去了外地；有人說他小時候腦袋受過傷，讀書沒有出路；也有人說他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被學校勸退了……這些傳聞就像補丁一樣，東一塊西一塊地縫縫補補，但就是沒法還原出丁順利退學的事實真相。

某天課間休息，幾個同學又在拿丁順利的事情說笑，聊到丁順利想要寫小說的時候，他們嘰嘰咕咕地笑起來。前排的沈軼突然轉過身子，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有完沒完！丁順利比你們強多了，至少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們呢？除了拼命學習拿高分之外，你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嗎？”

他的眼神像刀片一樣，從同學們身上一個個劃過去。經過肖涵的時候，他意有所指地停頓了幾秒。

肖涵也不惱怒，她從習題冊里抬起頭，客客氣氣地說道：“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正是因為認準了方向，她才能夠心甘情愿地付出汗水和努力吧？阿愚低頭想著，她突然覺得沈軼、肖涵、丁順利其實是一種人，他們雖性格各異，卻有本質上的相同。而自己和其他人，才是世界上的另一種人，是沉默而喧囂的大多數。

那天晚上，阿愚夢到了丁順利。夢里的丁順利一會兒在地里耕田，戴著斗笠，渾身是土，嘴邊還不住地念念有聲：“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一會兒他又笑嘻嘻地駕著輛馬車，在田間鄉道中馳騁，馬車上載了一大摞的書。他告訴阿愚，自己交了好運，寫的小說被出版社看中了，首印1萬冊。阿愚迫不及待地翻開書頁，奇怪的是，她翻來翻去只看到一行字：我是丁順利，我想寫小說。

醒來之后，阿愚悵惘了很久。她想，要是丁順利真的出書了，她一定會去買一本。后來，她把自己的QQ簽名改了，不再是“不寵無驚過一生”，而是“尋夢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