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enia 與 待 客 文 化

楊秀娟

（南京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南京大學 藝術研究院，江蘇 南京 210008）

Xenia 與 待 客 文 化

楊秀娟

（南京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南京大學 藝術研究院，江蘇 南京 210008）

Xenia是古希臘古羅馬時期的一種靜物畫類型，主要表現待客的食物，相對獨立于典型靜物畫。本文力圖從Xenia與待客文化的關系、文獻中的Xenia、遺跡中的Xenia等幾個方面還原Xenia在自身語境中的面貌。

Xenia 待客文化 靜物畫

公元前3世紀和2世紀，即希臘化時期，古希臘出現一種描繪招待客人食物的繪畫，內容主要為雞蛋、水果等“未烹飪”的食物。古希臘羅馬時期的作家普林尼、菲洛斯特拉托斯、柏拉圖和維特魯威的著作中皆有只言片語提及Xenia，這種靜物畫類型后來在龐貝和赫克蘭尼姆的遺跡中也多次出現，諾曼·布列遜①認為Xenia與后來的典型靜物畫有很高的相似性，但它應該是獨立的，具有自身不容忽略的獨特性。

Xenia這個詞是由希臘語xenios（客人）一詞派生的，最早出現于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在那里它有另一層含義 “賓客權利”，這層含義有利于用來探討我們的主題——Xenia與好客傳統的關系。總的來講，“賓客權利”包含賓主之間的兩種準則，一方面主人尊重并善待客人，如果需要的話則提供食物、飲水和沐浴，或者非物質的幫助如接納和庇護。另一方面客人尊重主人，以禮相待，并且不成為主人承受能力之外的負擔。“賓客權利”作為一種美德和行為準則，在荷馬史詩中屢次被提及——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在邁錫尼斯巴達王的城堡做客時，拐走了主人的妻子海倫，嚴重地破壞了“賓客權利”，為此希臘人必須復仇，從而引發了特洛伊之戰；風之谷的公主邀請奧德修斯進入宮殿用餐娛樂并且提供沐浴，展現了完美的“Xenia”。

希臘神話中，人們相信神或神的使者會化身旅行者登門，所以怠慢客人會受到神的懲罰。后來這些習慣和做法融入了古希臘人的生活，變成了一種傳統，成了人與人交往的行為準則。在古羅馬，“賓客權利”有更明確的法律效力。主客的聯系可以以口頭協議、擊掌、交換信物的方式達成，客人可以得到主人的招待，甚至在法庭上可以得到主人的庇護，如契約一般神圣不可侵犯，以主神朱庇特之名行使，并且只能通過正式的途徑解除。

古代裝飾體系中的Xenia，題材上與后來的靜物畫很接近，表現的是供給客人使用的食物。Xenia在今天只有少數遺跡傳世，值得慶幸的是古希臘羅馬時期許多作家的著作中都有章節提及Xenia，為我們提供十分有價值的線索。大約在公元前3世紀和2世紀，古希臘的壁畫、馬賽克鑲嵌畫等平面造型藝術達到了巔峰。這些繪畫形式中包含的部分靜物畫至今無一存世，但是可以用希臘同時期的瓶畫作為參照，而以羅馬的裝飾畫和馬賽克鑲嵌畫作為補充。諾曼·布列遜所著的《靜物四論》的中文譯者將Xenia譯為“早期靜物畫”。這個譯法容易對讀者產生誤導，好像代表了古希臘羅馬時期所有的靜物畫形式，事實上古典時代的靜物畫盡管數量不多但描繪內容涉及甚廣，除了食物，還包括花卉、日常用品等。普林尼在《自然史》一書中提到了一位希臘靜物畫家佩萊克斯（Piraeicus）②，除了食物外，還會畫理發店、皮匠攤和驢等場景；斯特林的《靜物畫史》也提到了古希臘羅馬時期的靜物畫家，還描繪了花卉、金屬器皿和陶花瓶③。《詹森藝術史》中文版中在資料鏈接部分籠統地將Xenia譯為“好客”④，顯然沒有完全體現作為獨立畫種的Xenia的全部含義。貢布里希的《藝術發展史》則沒有單獨提及Xenia，只提到希臘化時期“在這些裝飾性壁畫中，凡是可能進入畫面的東西，幾乎各種類型都有所發現。如兩個檸檬和一杯水之類的漂亮靜物畫（still life），以及動物畫”⑤。維特魯威在《建筑十書》“希臘住宅”一節記述了Xenia的由來，認為這與希臘人熱情好客的傳統有關：“因為當希臘人變得更講究享受時……他們就開始為外國來的客人提供餐廳、房間和儲備食品的地方等，而且他們在第一天邀請客人共進晚餐，翌日送去雞、雞蛋、蔬菜、水果和其他土產。這就是將這種把送給客人的物品予以再現的畫稱為Xenia的原因所在。”⑥Xenia作為一個專業術語，很難準確地用中文中的某個詞語替代，在后面的行文中仍然使用Xenia指代這種靜物畫類型。

除了維特魯威，古希臘時期的詭辯學者菲洛斯特拉托斯和古羅馬時期的學者普林尼對Xenia有廣為人知的描述和評論。菲洛斯特拉托斯Philostratus所著的《畫記》（Imagines）一書描述了古代那不勒斯的一位富裕藝術愛好者的收藏中的一部分作品，這些作品是否真實存在已不可考，此書旨在指導學生認識羅馬文化。在菲洛斯特拉托斯的畫廊中著重描述了神話和歷史題材、風景畫，其中兩組作品各有一幅Xenia。第一幅Xenia描繪了葡萄葉包裹的無花果、“撒得滿地都是”的栗子、成堆的梨和蘋果、在自身果樹枝編成的籃子里盛放的櫻桃、“一大片交織在一起的葡萄藤和葡萄串”、“已經有了黃黃的蜂蜜的蜂巢”及“另一片葉子上顫動著的新凝成的奶酪”；第二幅Xenia則描繪了用網捕捉的野兔、19只鴨子、10只鵝、“添加了苗香、荷蘭芹、罌粟籽及讓人產生睡意的香料”的面包、葡萄、歐碴果、橡子、蜜餞⑦。

作者在描繪第一幅Xenia時用 “宙斯在他們的旁邊還放了一根不是很光溜溜的而是結著水果的樹枝……”和“如果你再看一看一大片交織在一起的葡萄藤和葡萄串，看一看葡萄爭香斗艷的樣子，你一定會贊美狄奧尼修斯，而把葡萄樹稱為‘果實的賜予者'了”。這樣的修辭來描繪這幅畫，呼應了這類題材的神話淵源——宙斯（Zeus）在希臘神話中是旅行者的保護神，因此被稱為Zeus Xenios；而狄奧尼索斯更是與宴飲題材密不可分，從古希臘時期的悲喜劇表演衍生的音樂作品到藝術史上不計其數的繪畫，酒神元素幾乎成為狂歡、縱飲的代名詞。兩幅Xenia描繪了水果果實、牛奶、蜜餞、蜂蜜、野味等，符合奧古斯都·牟認為Xenia表現“未烹飪”過的食物的特征。這樣的食物不同于宴席，經過細致加工的菜肴必然會體現地域、貧富、烹飪傳統的差異，這是待客之道要力圖避免的。未烹飪過的原材料可以由客人決定何時享用、怎樣烹飪，有尊重客人自主權的意思，真正體現“賓至如歸”。此外，Xenia表現“未烹飪”的食物還源于古希臘古羅馬人的一種營養觀念，即新鮮的原材料才是干凈和對健康有益的，一種食物的加工程度越精細，污染和腐爛的程度就越高⑧。如橄欖比橄欖油干凈，葡萄比葡萄酒干凈。Xenia中的肉類很少見，《畫記》中提到的野兔是為數不多的古希臘時期的野味，是奢侈愜意的宴席的標志⑨；其他肉類如豬肉、羊肉、牛肉，因為保存條件的限制，很快就被制成肉干、肉腸，也許基于加工程度的考慮，很少作為Xenia的表現內容。

諾曼·布列遜在《靜物四論》中認為《畫記》中的兩幅早期靜物畫反映了人與自然的關系。他從人與自然的關系方面闡釋，認為第一幅靜物畫反映的食物是人們直接從大自然那里得到的饋贈，大地和海洋在社會分工之前已經把食物給予人類，人人在大地上都平等相處，有權在款待之神宙斯的庇護下享用世界的財富。而第二幅靜物畫中的食物則多了許多人工痕跡，出現階級和社會分工的傾向，表現的是更加精致的食物。第一幅Xenia（早期靜物畫）指的是主人款待客人的禮品，而在這種款待中，社會差異、財富與地位的差距等均被消除了，因為款待中的“更高”與“較低”的角色都平等地面對第三方——豐饒的自然。但是，在“第二幅Xenia（早期靜物畫）里，自然幾乎隱而不見了。生的、野蠻的和未馴服的事物的缺失使社會差異在那種虛擬的世界宴席上無所遁形”⑩。

就《畫記》一書的整體結構而言，畫廊中的兩組其他作品并沒有映照關系，諾曼·布列遜關于兩組Xenia體現等級劃分，有意識地從“田園詩”走向“諷刺詩”的說法顯得證據不足，但是靜物畫既然表現現實中的物品，不可避免地帶有階級的色彩是毋庸置疑的。就像后世某些階段的靜物畫中同樣是表現肉類的食物，狩獵是只有貴族和騎士才能享有的特權，而市場畫表現的是普通百姓階層的生活，“狩獵畫”和“市場畫”代表的是不同階級。就食物畫本身而言，這類題材是體現人類社會不同等級生活水準的標志之一，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辨認莫奈筆下的《有牛肉的靜物》是十九世紀法國工人的一餐，而馬奈的《有鯉魚的靜物》則通常是中產階級才能享用的。食物題材從存在之初就帶有身份的烙印，畫面上是陶罐還是玻璃罐，是豐盛的食物儲備還是為數不多的幾個水果，從現存不多的幾件Xenia遺跡看，這種表現待客食物的畫給畫家和贊助人很大的發揮空間，無論是畫面的內容、表現手法還是象征意蘊都大相徑庭。斯特林認為Xenia的表現內容取決于贊助人的身份和經濟階層，如在赫克蘭尼姆和龐貝地區，主要居民以葡萄種植業、釀酒業和其他農業園為主，因此我們看到的幾處Xenia遺跡表現的多為水果、雞蛋、酒等，而在像那不勒斯和羅馬這樣的大城市，靜物畫則多見花瓶和銀器。

古希臘時期關于Xenia的信息只能從文本中獲得，而龐貝壁畫的發掘卻為我們了解羅馬人的生活、了解Xenia提供直觀的實物素材。羅馬人熱愛裝飾他們的內墻壁，除了儲藏室、廚房和奴隸的住所外，幾乎都用顏色填滿。《畫記》中提到的兩幅Xenia既然可以在畫廊展示，應該是兩幅畫在木板或石板上的架上繪畫，而現存的Xenia遺跡有兩種形式：第一種是壁畫，在墻壁上繪制成壁龕樣的儲物格，或者被分割成兩層的壁櫥，這樣可以描繪疊放在兩層的物體；另外一種是繪制在一、兩塊平放的石板上，繪制了Xenia的石板模擬放滿美味食物的躺臥餐桌。盡管Xenia表現的是食物，但是表現Xenia的場所不限于餐室。現存的龐貝和赫克蘭尼姆的幾件Xenia最先分布的房間都各不相同，它們中的大多數都被其他敘事題材的繪畫和風景畫環繞，共同填滿室內墻壁。

奧古斯特·牟（August Mau）?在《龐貝：藝術與生活》將龐貝壁畫按時間次序劃分為四種風格，除了第一風格沒有靜物畫，后面三種風格繪畫都以靜物畫的某種形式存在，或作為墻面裝飾的主體（多見于第三風格），或作為藤蔓裝飾隔斷邊框，或作為結構的組成部分，如第四風格中常見的酒神面具，這其中有一部分相對獨立的靜物組畫，其中有幾幅具有Xenia的特征。

現存出土于龐貝和赫克蘭尼姆古羅馬時期的靜物畫《桃子與玻璃水罐》、《器皿、雞蛋和獵物》、《水果盤與雙耳尖底瓶》是比較著名的幾件Xenia遺跡，與十七世紀之后描繪餐桌食物的典型靜物畫不同，這三件壁畫作品的食物都被放置在高低不一的臺階上，更像是表現儲存食物的場所。《桃子與玻璃水罐》出土于赫克拉尼厄姆，后世的研究者如H·W·詹森和諾曼·布列遜都在著作中將這幅畫作為這一時期靜物畫的典型之作。《桃子與玻璃水罐》最初所在的位置并不是獨立的，而是作為涂滿墻壁的壁畫中的一幅。這幅畫呈近正方形，周圍有風景畫、敘事題材的繪畫和一些裝飾紋樣圍繞，有第三風格的特征。與前文提到的另外兩幅Xenia一樣，這幅畫中的物體放置在兩層相錯的空間上，像是兩級臺階或窗基。背景沿襲這一風格中普遍的做法涂成黑色，增添了神秘氣息，使空間戛然而止又無窮無盡；主體的桃子在赭色臺階和深色背景的映襯下，輪廓明晰、色彩鮮活；果實飽滿富有光澤，由深到淺的色層和半月形的投影渲染出豐富的明暗關系，而桃葉向背分明，甚至桃枝也用明暗塑造出了體積；玻璃水罐的描繪是此畫令人稱道的地方，寥寥幾筆白色線條將透明水器的特征交代得清楚明白，同時期其他幾幅描繪玻璃制品的靜物畫可以佐證當時的畫家已經掌握了描繪這一透明物體質感的技巧。由于時代久遠和相關信息缺失，我們無從知道這幅畫的作者是誰，在他的時代處于一個怎樣的水平，從畫面本身來看，色彩鮮活、形象生動、特征明確，即便如此，用“逼真”這樣的詞語形容卻是言過其實了。

《桃子與玻璃水罐》，赫克蘭尼姆，國立那不勒斯博物館

《水果果盤與雙耳尖底瓶》，龐貝，國立那不勒斯博物館

菲洛斯特拉托斯用了大量語言描繪Xenia的細膩逼真之處，卻沒有提到Xenia的繪畫技巧。古希臘古羅馬時代的藝術家還沒有解決透視的問題，受技術和材料的限制，無論是壁畫還是石板畫都不能像文藝復興之后的作品那樣栩栩如生，不僅靜物畫如此，大量龐貝壁畫中的風景畫和敘事畫都可以作為佐證。《桃子與玻璃水罐》中的明暗關系盡管統一，顯示了光線的穩定性，但是在細節塑造上處理得過于簡單，不夠細膩，遠遠達不到普林尼著作中所說的那種“以假亂真”。

普林尼的《自然史》（又譯做《博物志》）中記載的宙克西斯（Zeuxis）和帕哈休斯（Parrhasius）之間的比賽。這段著名的軼事描述的正是兩幅靜物畫——幕布和葡萄?。

“宙克西斯和帕哈休斯展開了競賽，宙克西斯展示的那幅描繪葡萄的畫如此逼真自然，以至于鳥兒飛到了舞臺的墻上。帕哈休斯隨之拿出來的是一幅描繪幕布的畫，它是如此寫實以至于令已經因為鳥兒的確證而得意洋洋的宙克西斯大聲地喊道，現在到了我的對手得拉開幕布，讓我們看一看畫的時候了。發現自己犯了錯誤，他就把獎品拱手交給了帕哈休斯，坦率地承認自己只是欺騙了鳥兒，而帕哈休斯卻欺騙了他——作為專業畫家的宙克西斯”。

文本中描繪葡萄的畫“逼真自然”，以至于“欺騙”了鳥兒，后面描繪幕布的畫“欺騙”了畫家，由此可以看出當時的繪畫是以“栩栩如生”為表現目標和標準的。現存幾件Xenia其作者或不知其人或名不見經傳，作品的等級并不能代表當時的最高水準。至于當時第一流的畫家能夠到達怎樣寫實的程度，在透視問題沒有解決的情況下，無論是菲洛斯特拉托斯還是普林尼的著作中對于Xenia的描寫應該都有夸張成分，或者作為一種修辭手法。

Xenia作為表現待客食物的繪畫，反映古希臘古羅馬人的待客傳統，隨著這個習俗的漸漸淡化，這個繪畫類型并沒有在之后藝術史上流傳下來，相對獨立于后世的任何一種靜物畫。但是Xenia表現當下現實生活的特性決定了它與典型靜物畫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如體現階級色彩、頌揚豐饒富足、隱含營養觀念等，是研究靜物畫不可缺少的一個分支。

注釋：

①諾曼·布列遜（Norman Bryson）.英國當代藝術史家.著有 《靜物四論》（Looking at the Overlooked：Four Esseays on Still Life Painting）.

②佩萊克斯（Piraeicus）.古羅馬時期的一位靜物畫家.古羅馬作家普林尼（Pliny）的《自然史》（History of Nature）第35章，112頁提到他，本文第二章第二節靜物畫的等級會具體討論這位畫家.

③Charles Sterling，Still Life Painting From Antiquity To The Twentieth Century，Harper&Row，Publisher，New York，1981：28.

④H.W.詹森（H.W.Janson）著.藝術史組合翻譯實驗小組譯.詹森藝術史.后浪出版咨詢（北京）有限責任公司、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3，9：218.

⑤貢布里希（Gombrich.E.H），著.范景中，林夕，譯.藝術發展史.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1，2：61.

⑥維特魯威，著.高履泰，譯.建筑十書.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1，第6書，第7章，第4頁.

⑦Phileostratus The Elder，Translated Into English By ArthurFairbanks，Imagines，London：William Heinema Ltd. Newyork：G.P Putnams Sons，123，243

⑧［英］羅伊·斯特朗，著.陳法春，李曉霞，譯.歐洲宴會史.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15.

⑨［德］貢特爾·希施費爾德，著.吳裕康，譯.歐洲飲食文化史：從石器時代至今的營養史.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50.

⑩［英］諾曼·布列遜，著.丁寧，譯.注視被忽視的事物：靜物畫四論.浙江攝影出版社，2000，3：25.

?奧古斯特·牟（August Mau，1840-1909）.德國藝術史家，著有《龐貝：藝術與生活》，最先把龐貝壁畫分為四種風格，后來這種分類方法被廣為接受.

?Pliny，History of nature，xxxv，p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