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學良
柏拉圖《法律篇》的主旨,據主導對話進程的“雅典外邦人”開篇所示,是為“政制與法律”(第一卷,625a-b),意在運用于文中所構建的馬格內西亞城邦。馬格內西亞在政治統治方式上聲稱要融合民主政治與君主政治的優長而建立“混合”政制(第三卷)。除設計新邦政制外,《法律篇》對法律的闡述影響深遠,伯奈特甚至稱“羅馬法是起源于柏拉圖制定的這些法律”。1轉引自汪子嵩等:《希臘哲學史》(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120頁。刑罰(刑法)問題即是《法律篇》法律論述的核心之一。以殺人罪為例,柏拉圖的刑罰理念著重區分了故意殺人和過失殺人,兩者導致的法律懲罰輕重各異。城邦公民、外邦人、奴隸等政治權利有別、身份不同的人群,在承擔法律后果方面亦各自有別。城邦執行法律時,宗教、神話的因素也交織其間,例如宗教意味濃重的“凈化”和亡靈復仇的神話。
現有專題研究中,桑德斯(Saunders)考察了荷馬時代至公元前4世紀的古希臘刑罰觀念的源流、柏拉圖刑罰學說對傳統的借鑒和革新。斯坦利(Stalley)闡述了柏拉圖“懲罰”的目的、作為治療的懲罰及其懲罰理論的實踐情況。國內學界對柏拉圖懲罰理論已有研究。2Trevor J. Saunders, Plato’s Penal Code: Tradition, Controversy, and Reform in Greek Penolog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1; R. F.Stalley, An Introduction to Plato's Laws,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3;吳新民:《柏拉圖的懲罰理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但就《法律篇》具體法律條文而言,中文研究著述對此尚未進行系統整理,本文試選譯第九卷中涉及殺人、暴力犯罪的法律條文,匯為一組,以期有助于具體而微地體認柏拉圖刑罰學說和實踐的一些基本特點。3《法律篇》希臘語校勘本據John Burnet, Platonis Opera, Vol. V,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07。所選法律條文出自《法律篇》第9卷,參考了Eberhard Ruschenbusch, Ein altgriechisches Gesetzbuch, aus dem Kontext von Plaons Gesetzen, herausgehoben und in das Deutsche übersetzt, München: tuduv-Verlags-GmbH, 2001中的選文,此處所選相應于該書所列之18至28條,并參酌了其所擬標題,但略有不同。條文計11條,出處如次:1:865a-b;2:865b;3:865b-866b;4:871a-e;5:871e-872a;6:873e-874b;7:874b-c;8:876e-877b;9:880b-d;10:881b-d;11:882a-b。西文校本、譯注本另參考英格蘭(England)、伯里(Bury)、潘格爾(Pangle)、阿佩爾特(Apelt)和紹普斯道(Sch?psdau)等人的著作:E. B. England, The Laws of Plato, the Text Edited with Introduction, Notes, Etc., 2 vols., 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21; R. G. Bury, Plato: Laws,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2 vols., Cambridge and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6; Trevor J. Saunders, Plato: the Laws, Tranla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England: Penguin Books, 1975; Thomas L. Pangle, The Laws of Plato, translated with Notes and an Interpretive Essay, New York: Basic Books, Inc., 1980; Otto Apelt, Platon:S?mtliche Dialoge, Band VII, Gesetze, Hamburg: Verlag von Felix Meiner, 2004; Platon: Nomoi (Gesetze), Buch VIII-XII, übersetzung und Kommentar von Klaus Sch?psdau, G?ttingen: Vandenhoeck & Ruprecht GmbH, 2011。對現有中譯本的初步討論,參見師學良:《柏拉圖〈法律篇〉土地與農業法條譯注》,《古代文明》,2013年第2期。
1. 比賽、戰爭或作戰訓練中暴力殺人免責
【譯文】
若某人在比賽或公共賽會中過失——或當場或稍后因擊打——殺死某個同胞,[1]或此人過失[2]在戰時或作戰訓練中——無論在受指揮[3]而進行裸體訓練[4]時或在重裝模擬作戰時——殺死同胞,在其據德爾斐關于此事的法律被凈化后,則他是潔凈的。[5]
【注釋】
[1] tina philion,“同胞”,本義為“親近之人”,據英格蘭校注本第2冊第406頁,865a5注。
[2] hōsautōs,本義為“同樣地”,譯為“過失”,參見英格蘭校注本第2冊第406頁,865a6注。
[3] tōn arxontōn,伯奈特(Burnet)校勘本856a7刪除該詞,英格蘭校注本第2冊第406頁持相同意見。
[4] 此處“裸體訓練”的譯法,參考了阿佩爾特譯注本第369頁的譯文;伯里、桑德斯、潘格爾和紹普斯道均以“投擲標槍訓練”譯出,原文未見該詞。
[5] “凈化”,宗教性的儀式,意在祛除殺人流血等不潔行為造成的玷污,目的是潔凈。參見Robert Parker,Miasma: Pollution and Purification in Early Greek Religion,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3。
2. 醫生殺人免責
【譯文】
就所有醫生而言,病人非因醫生過失而死亡,則該醫生依法是潔凈的。
3. 過失殺人
【譯文】
若某人過失親手殺死另一人,無論是以其未武裝之身、或以工具、或以投擲武器、或以醉酒、或以食物、或以火或寒冷、或以窒息,無論是以自己或借他人之手[1]如此做,均應是他親手所為,他所受刑罰如下。若他殺死一名奴隸,應自忖如殺死了自己的奴隸一般,使死亡奴隸的主人無傷害且不受損失,否則他應承擔死者兩倍價值的處罰,法官負責估價。他應接受比那些在競賽中殺人者規模更大更多的凈化;神所指令的解釋者應負責凈化。[2]若他殺死了自己的奴隸,在凈化后依法免于謀殺罪。若某人過失殺死自由民,他應受到與殺死自己奴隸者之人一樣的凈化,但他不應輕視老人所講的古老傳說。[3]據說,死于暴力者——曾以自由精神生活——死后即刻會對殺人者暴怒,且會因暴力經歷而充滿害怕與恐懼,當看見其兇手常在自己出現的地方出現時,他會極為恐懼;在被擾亂后,他會竭盡所能,與記憶結盟,擾亂兇手及其所為之事。這就是為何在一年中的所有季節兇手必須逃離痛苦且離棄國內常居之地。若死者為外邦人,則兇手亦應被拒于外邦人國境外達同樣之久。若某人有意遵守這一法律,則死者近親——此人經歷整個事情——應持以寬容,且與他保持和平是完全適當的;若某人不遵守法律且尤其在未凈化時膽敢前往神廟并祭祀,還不愿履行流放時間的規定,則死者近親應以謀殺罪控告此人,敗訴者的全部懲罰為雙倍。
【注釋】
[1] 直譯作“自己的身體或他人的身體”。
[2] exēgētas,意為“解釋者”,城邦中執掌說明德爾斐相關神事法律的官員。
[3] “古老傳說”,即死者靈魂復仇的傳說故事,斯坦利認為這是柏拉圖刑法典中非理性特征之一,參見R. F. Stalley,An Introduction to Plato's Laws,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3, p.148。
4. 故意親手殺人
【譯文】
若某人預謀且不正義地親手殺死同胞,首先他應遠離法律規定的地方,不應玷污神廟、廣場、港口或公共集會之地,[1]無論是否有人禁止罪犯——至少法律對此禁止且為了整個城邦現在及將來對此永遠禁止。某人——他是死者男方或女方的表兄妹——若沒能控告此人或未阻止預謀者,首先將會給自己招致不潔和神的敵意,因為法律的敵意[2]促顯了神意。其次,對此人審判由愿為死者復仇者進行;而愿意復仇者,完成所有這些事情——為此要注意沐浴[3]以及神所規定的其他任何相關事項,并應預先聲明他會強制犯罪者依法受審。這些事應伴隨著對某些神的一些祈禱和祭祀,這些是一些神所關注,不會由此讓謀殺出現在城邦中,立法者會容易地講明這些。而那些神是誰、什么是按宗教[4]而言最正確的發起此類審判的方式,法律護衛者連同解釋者以及神的預言家會對此立法,由此他們會發起這些審判。其法官就是全權宣判神廟搶劫案的法官。[5]而敗訴者應被處以死刑且不能在受害者的國土埋葬,這是因無從寬宥罪犯和不虔。若他逃逸且不愿接受審判,則讓他永遠逃逸;若他踏上受害者國土某地,則死者家中首個見到他的人或公民可將其殺死而不受責罰,或將之綁縛交予審理此案的官員殺掉。控告者應立即得到被控告者的保證,被控告者應提供一些案件審理官員認為有價值的保證人;三位有價值的保證人確保他在審案時在場。
【注釋】
[1] koinon sullogon,公共集會之地。參見英格蘭校注本第2冊第418頁,871a4注。
[2] hē,此處譯自前句的“敵意”(ten…echthran);此處參考潘格爾的譯法。
[3] phulakēs,“警戒”,引申為“注意”;lourtrōn,意為“洗澡或為死者奠酒”。
[4] pros to theion,直譯為“按神圣的”,這里譯作“按宗教而言”。
[5] 搶劫神廟在馬格內西亞是重罪,若公民搶劫神廟,則判處死刑,見854d-e。
5. 教唆謀殺罪
【譯文】
若某人非親手而是經他人之手謀劃了他人的死亡,則他因謀劃和密謀而對謀殺負責,之后還居住在城邦,其靈魂因謀殺而不潔凈;對他而言,這類審判以同樣的方式進行,擔保除外;敗訴者可允許在家鄉有墳墓,而其余關于他的案件則如上一案件所講的進行。[1]
【注釋】
[1] 參見“4. 故意親手殺人”中的審判。
6. 動物、物品或未知作案者的謀殺
【譯文】
若力畜或其他動物殺死某人,除它在為獲勝而舉行的公共競賽這樣做外,死者親屬應就謀殺進行控告,判案的鄉村管理者的人選和數量由這位親屬指定,他們應將敗訴者殺死并棄于國土之外。若某無靈魂者奪走了人的靈魂,諸如霹靂或神的閃電除外,抑或他死于或因這東西撞擊了他或他撞擊到了這東西,死者近親應指定近鄰為審判者,[1]由此可為他及整個家庭凈化不潔。[2]敗訴者被逐出境,正如對有生命的動物一樣。
若某人顯然已死亡,而殺人者仍未可見且經細心搜尋后仍不能發現,則應有如其他案件一樣的通告,公布犯罪者死刑,勝訴后在廣場通告殺人者一番,他已被判為殺人犯且不能踏進神廟也不能進入受害者所在的整個國土。
【注釋】
[1] dikastēn,“法官”,該近鄰只臨時充任而不是城邦法官,故這里譯作審判者。
[2] 與873b“凈化整個城邦的不潔”(aphosioutō tēn polin holēn)的用法相同。
7. 夜間偷盜、攔路搶劫、施暴時的自衛殺人
【譯文】
若某人在夜間抓獲入室偷盜財物的盜賊并將其殺死,殺人者潔凈。若某人防衛時殺死搶劫者殺人者潔凈。若某人因性欲[1]而施暴于自由婦女或孩童,盛怒之下殺死他的人或受害者父親、兄弟或子嗣免于責罰。若某男子遇見其妻子正被施暴,依法[2]他殺死施暴者是潔凈的。
【注釋】
[1] peri ta aphrodisia,直譯作“與愛神(阿佛洛狄忒[Aphrodite])有關的”,即性欲。
[2] en tōi nomōi,直譯作“在法律中”,即“依法”,據英格蘭校注本第2冊第427頁,847c6注。
8. 傷害人身企圖謀殺
【譯文】
若某人著意企圖殺死某個同胞,[1]除法律允許外,傷害了此人但卻沒能殺死他,則懷有企圖傷人者不值得憐憫,不會得到和解,他毋寧是殺人者,會以謀殺罪被強制送審。但出于對他不完全的厄運及其守護神[2]的尊重——該守護神對他與受害者均有憐憫,既使受害者避免不可治愈又使他避免犯罪厄運[3]招致詛咒——他應感激且不違背其守護神。傷人者免于死刑,應被送往鄰近城邦度過一生,且可享受自己財產的所有收獲。但若他傷害了受害者,則應向受害者賠償,負責審案的法庭應評估其價值;若受害者因被打傷而死,則審判謀殺罪的法官對此做出審判。
【注釋】
[1] 參見“1. 比賽、戰爭或作戰訓練中暴力殺人免責”,注1。
[2] ton daimona,本義為神或女神,就個人或家庭而言,是為保護神。
[3] tuxēn kai sumphoran,意為“犯罪厄運”,重名用法,據英格蘭校注本第2冊第433頁,877a5注。
9. 斗毆致人傷殘
【譯文】
若某人毆打比自己年長二十歲或更年長者,首先遇見此事的人,若他不與打斗者同齡或更年輕,則應分開他們,否則他按法律而言是壞人。若他與被毆打者同齡或更年輕,他應保衛此人就像被毆打者是其兄弟、父親或祖輩。此外,膽敢如上所言襲擊老人者應以襲擊罪名投案,若他敗訴,則應投入獄中不少于一年。若法庭所判時間更久,則所判時間即如此。若某外邦人或僑居者[1]毆打超過其二十歲或更年長者,適用于旁觀施者以援手的法律具有同樣的效力。在審判中敗訴者,若他是外邦人而非常住民,則他應被判決入獄二年且服滿刑;僑居且不守法律者則應被判入獄三年,除非法庭判處更久時間。旁觀者[2]在各種情形中未施以援手則依法會被處以罰金:第一財產等級者罰款一米那,[3]第二等級五十德拉克馬,第三等級三十德拉克馬,第四等級二十德拉克馬。
【注釋】
[1] tōn metoikōn,指在一邦居住生活但不具該邦公民權的外來人口。
[2] 據下一句中的財產等級,這里的“旁觀者”是城邦公民,另參見“10. 虐待父母或祖父母”。
[3] ho…megistou timēmatos,指第5卷744c城邦據財產標準將所有公民劃為四個等級,第一等級財產最多,其次為第二、三、四等級。米那為古代希臘貨幣單位,1米那等于100德拉克馬。
10. 虐待父母或祖父母
【譯文】
某人若未在瘋狂狀態下膽敢毆打父母或祖父母,[1]旁觀者應立即如前例一樣施以援手。[2]僑民或外邦人[3]中施以援手者應在各種比賽時被邀至前排就坐,但應把未施以援手者終身逐出本邦。施以援手的非僑民應得到贊揚,沒有的則要受到斥責。施以援手的奴隸則獲得自由,未施以援手的奴隸應被鞭笞一百下。若此事發生在廣場,則由廣場管理者執行;若發生在城市廣場外,則由值守城市管理者執行;若發生在境內鄉村某處,則由鄉村管理者中的官員執行。若毆打事件發生時[4]旁觀者是本地人——無論是孩童、男子或婦女,他們均應反擊且稱對方是不虔敬的。依法,未反擊者將受到保護親人和父輩的宙斯的詛咒。[5]若某人在毆打父母案中敗訴,他尤其應終身被逐出城外至邦內某處且應避開所有神廟。若他沒有避開神廟,鄉村管理者可完全以自己的方式用鞭子鞭笞他。若他在流放時返回則應被判死刑。
【注釋】
[1] 直譯作“父母的父母”。
[2] 參見“9. 斗毆致人傷殘”。
[3] ho metoikos ē xenos,這里是兩類人。伯里、桑德斯、潘格爾均譯作僑居外邦人,這里參考阿佩爾特的譯法。
[4] “毆打事件發生時”,系承前補足譯文。
[5] Dios homogniou kai patrōiou,“保護親人和父輩的宙斯”,宙斯的綽號之一,指其職司。
11. 奴隸虐待自由人
【譯文】
此外,若奴隸毆打自由人——無論是外邦人還是城市公民,[1]旁觀者應予以援助或如前所述按其財產等級進行賠償。[2]旁觀者與遭襲者應把打人者綁縛交給受害者;受害者接收此人,應綁縛其腳并按己意鞭笞此人,但不要給其主人造成損失,后應依法將此人送交其主人。
【注釋】
[1] aston,指城中僅具公民權利的居住者,與兼有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的公民(politēs)有別。
[2] 參見“9. 斗毆致人傷殘”注3及“10. 虐待父母或祖父母”對未施援的旁觀公民的處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