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民族主義對韓朝歷史編纂學產生了支配性的影響,脫離民族主義而分析韓國歷史學的理路是非常困難的。本文在梳理韓國民族主義歷史學演進歷程基礎上指出,韓國民族主義歷史學是一種同質化的、以民族意識覺醒和民族國家興起為中心的宏大敘事,也一直是一種現實的社會思潮,在韓朝民族國家成長曲折道路上扮演重要角色。從申采浩到姜萬吉,韓國民族主義史學本身也在不斷經歷調整,從國粹主義色彩到民主主義色彩,從激昂亢奮到相對溫和。西方學者對韓朝民族主義史學的批評雖能指出韓國民族主義史學的缺陷,但因為將現代化價值絕對化,結果是肯定了殖民主義和日本亞洲侵略歷史,實質是另一種有高度預設性的宏大敘事。如何在歷史學中超越民族主義,是國際史學界共同的課題。
關鍵詞:韓國;歷史編纂學;民族主義;現代化
韓國歷史學家關于歷史學的理論性思考既不在以歷史本質為核心的思辨歷史哲學層面,也不在以歷史知識本質為核心的分析歷史哲學層面,而是更多體現在狹義歷史編纂學層面即歷史敘述實踐中。1其中突出的表現之一就是,民族主義對韓朝歷史編纂學產生了支配性的影響。民族主義的影響在亞洲各國以至歐美國家的歷史學中都可以看到,但對于理解韓國歷史學的基本觀念取向意義更為突出。在一定意義上說,如果脫離了對民族主義的分析,要理解韓國歷史學的基本觀念、理路是非常困難的。本文從梳理韓國民族主義歷史學的演進歷程入手,探尋韓國民族主義歷史學的根源和特點,以求在史學理論和國際史學的層面對韓國民族主義歷史學以及民族主義歷史學本身提出一種大致的看法。
早期民族主義歷史編纂學及其在殖民地時期的式微
“小中華”的意識,進而對于朝鮮民族文化自我的體認逐步增強。到19世紀末,清朝腐朽不堪,列強環伺,朝鮮也面臨生死存亡的危機,在這種局面下,朝鮮思想界和歷史家強化了脫離中國藩屬和文化附屬地位的傾向,開始明確地將朝鮮作為一個具有悠久獨立歷史的民族加以敘述。當時先已在中國與日本流行起來的西方民族國家思想也傳入朝鮮,為朝鮮近代啟蒙、開化和民族主義思潮的興起提供了基本概念和理論方向。
此一時期的朝鮮民族主義歷史學以申采浩、樸殷植、鄭寅普為主要代表,其史學思想具有極其強烈的現實參與目的,認為歷史的基本內容就是民族發生和消亡及與異民族斗爭的往事,要在殖民化危機面前明確本民族的主體性,就必須明確朝鮮民族的悠久和偉大性,通過重新敘述歷史,建立起朝鮮民族認同的基礎和自信心。為此,他們宣揚檀君朝鮮說,否認箕子朝鮮說,1呼吁以高句麗為中心重構朝鮮歷史,盡量抹殺或者批判朝鮮歷史上的慕華、事大觀念,甚至表達出民族擴張主義的言論。例如,申采浩不僅認為高句麗是朝鮮民族歷史上的強大政權,而且主張恢復高句麗舊疆,“認為韓民族歷史發展的規律是,上古從北方向南發展,而中古以后從南方向北發展,沿著這種趨勢發展下去,將來一定能收復高句麗舊疆,重光檀君遺史。”2他以這種心態對檀君傳說以及高句麗、百濟、新羅歷史所做的表述,都強調它們曾經對中國進行過侵略和殖民,甚至提出,福建的泉州、漳州等地曾是新羅的殖民地,百濟曾經占領山東、浙江。申采浩還在對朝鮮王朝的慕華思想進行批判時強調,中古以后朝鮮半島的慕華之風導致朝鮮人自甘附庸,充滿奴性,而朝鮮人所傾慕的中華文化的很大部分,其實是從朝鮮文化而來,中國史的相當部分是韓民族創造的。稍后的鄭寅普繼承申采浩的民族史觀,在其《五千年來朝鮮的魂》中提出了一個“魂的歷史觀”。所謂魂,指體現在韓朝歷史中的韓國人的文化精神,其淵源就是檀君。由于相關的歷史資料缺乏,鄭寅普采用民俗學方法彌補史料的不足,認為檀君之魂已經轉化成為朝鮮人的生活方式、習慣、語言。在這個意義上,“朝鮮歷史與朝鮮文化是同一的”。3
中國甲午戰敗,被迫承認朝鮮為獨立主權國家,朝鮮民族主義史學家將此視為一次解放,并對歷史上的事大主義進行清算。但是,擺脫中國藩屬地位對于朝鮮同時意味著失去了抵御日本吞并的能力。剛剛從清朝藩屬國變為獨立主權國家的“大韓帝國”存在了僅僅13年,就被日本吞并。4這將朝鮮民族主義者置于甚為尷尬的境地。他們直接面對將朝鮮民族滅殺的日本殖民主義統治,亟需反駁日本帝國主義為永久吞并朝鮮而制造的日鮮同祖論、滿鮮史觀,以及相關的韓朝歷史他律性、停滯性、黨派性、民族性等旨在磨滅朝鮮民族獨立意識的論說,又依然能夠感受到慕華事大歷史經歷對現實朝鮮民族精神的遮蔽。在民族意識覺醒的時代遭遇亡國之痛,這使得朝鮮民族主義歷史學從一開始就不是一種象牙塔里的學問,而是一種生死攸關的探索,是一種救國的實踐,因而比在亞洲其他國家表現得更為激昂。
日鮮同祖論宣稱日本自太古以來就支配朝鮮,韓日同種,滿蒙等中國北方少數民族也是其同種,因此日本吞并朝鮮是使朝鮮回到富強的本家。他律性論主張韓國歷史是在中國、蒙古、日本等外力干
涉、支配下推演的,因而韓國無法自主實現現代化,必須在日本指導下才有可能。滿鮮史觀將朝鮮史納入滿洲史,宣揚朝鮮歷史不過是大陸勢力更迭余波的產物,在此基礎上形成朝鮮人的半島性格、事大主義。停滯性論認為韓朝長期停滯在古代社會,缺乏步入近代社會的能力,必須依賴日本的幫助和指導才能從其惡性循環中擺脫出來。黨派性論認為黨派斗爭貫徹于朝鮮歷史,而這種黨派斗爭的背后是朝鮮人的民族劣根性,這是朝鮮歷史停滯的原因之一。民族性論主張韓國人本性低賤,是事大的、模仿的民族,就應該接受日本的殖民統治。1這些歷史觀念一起構成的由日本帝國主義學者灌輸和宣揚的殖民主義史學,顯然是日本推行永久統治朝鮮乃至亞洲政策的工具,在落實為歷史的具體事實敘述時,充斥著無數歪曲事實的內容。但是,借助于日本在朝鮮的殖民統治和來自日本的“實證”史學方法論,這種殖民主義史學成為殖民地時期朝鮮半島最具有影響力的“官方”歷史敘述體系。在日本殖民統治結束之后,這些觀念的影響仍然長期流傳。
雖然民族主義作為一種思潮和社會運動,在殖民地時期朝鮮半島從來沒有止息,但是朝鮮半島正規體制內的現代歷史學架構,卻是以當時京城帝國大學為中心建立起來的,因而長期浸泡在殖民主義的觀念溶液中。“日韓合并”之后的京城帝國大學,將朝鮮史納入“東洋史”范圍,把探明朝鮮的“東洋性”及其對日本代表的“內地”之從屬性做為目標。當時,“京城帝大史學科由國史學、朝鮮史學、東洋史學三個專業構成。雖然在形式上采取了與日本內地大學史學科相似的三分科體制,但是朝鮮史取代了西洋史成為一個獨立的分科。這種分科體制不僅導致世界史視野的缺乏,也瓦解了中華帝國的歷史,中國史不僅被編入‘東洋史學的學問范疇,還被分解為‘支那史和‘滿鮮史,這樣的分科也體現了京城帝大史學科要將日本殖民主義所造成的東亞國家間的位階秩序體現到歷史學范疇的企圖……其基本特征就是用日本帝國史的視角來進行研究。”2這就造成了韓朝歷史學與日本現代歷史學相似的兩翼呼應狀況:從研究技術角度看,推崇的是實證主義,或稱“唯事實主義”,模仿德國蘭克學派,強調對史料進行考證檢驗和歷史事實的個別性、特殊性,傾向于選擇微觀課題,采用類似自然科學的細密分析方法,標榜為了解過去而研究過去,諱言宏觀理論或普遍化知識;從研究的現實性角度看,則這種歷史學實際上又被融于為日本大陸政策做學術張本的殖民地史學大框架中,或者在面對大量服務于日本殖民主義的歪曲歷史事實的言說時保持失語狀態。在這種基本背景中,在純學術、實證研究領域形成較大影響的歷史學家,以李丙燾、李相佰、李弘植等為代表,他們皆有日本史學影響的背景。
由于日本統治的嚴酷性和殖民地史學思想的灌輸,到殖民地時代末期,朝鮮的民族主義史學已經停滯不前,其他各派也聲音微弱。所以,結束殖民地統治之后的朝鮮歷史學面臨的首要任務,“理應是集中清算日本歷史學(及與其同時輸入的西洋的東洋學)的殘渣,即講求脫殖民化的課題,構筑能夠學術性生產東亞史知識的新制度和理念。”3如此,戰后韓國的民族主義史學在一定程度上,是基于反撥殖民地時代史學體系而發展起來的。
二、新民族主義歷史編纂學及其演變
學在殖民地時代后期就已式微,到了戰后,脫離了反抗日本殖民主義的現實背景,更形微弱。這時一些前期民族主義史學家調整其論說,推動興起了強調“萬民共生”的新民族主義史學。其中,安在鴻(1891—1965年)在1945年發表《新民族主義與新民主主義》,稍后的孫晉泰(1900—1960年)將安在鴻的思想進一步理論化,把新民族主義的目標歸納為:“對內,建立沒有階級斗爭的、親和的、團結的、平等的民主國家;對外,建設有助于國際友善的民族自主國家,以此達到全民族的共同幸福和民族間的團結友善。”1他們強調民族的超階級性及其在歷史解釋中的普遍作用,注重民眾在民族歷史中的地位,以此將韓朝民族的整合發展作為歷史敘述的基本線索。
新民族主義史學家在朝鮮半島形成南北對立格局后,大多和社會經濟史學家一起歸于朝鮮,出現了北方政權高舉民族主義旗幟的局面。這一時期韓國的歷史學家,還是以實證主義的瑣細研究為主,表面看去與殖民地時期的朝鮮半島主流史學沒有根本變化。2但是,他們也為克服殖民主義史學對韓朝歷史的種種歪曲,嘗試從韓朝社會的內部尋找歷史發展的動力,論證歷史上的朝鮮人自己的作為推動了歷史發展等等做了大量努力,從歷史編纂學的角度看,已經在嘗試確立韓朝民族本位的歷史框架。其中,在日本殖民統治時代就已經在史學界享有名家地位的李丙燾出版的《韓國史大觀》是一部影響較大的著作。這部書的中文本翻譯者韓國學者許宇成在該書《譯者底話》中指出該書體現出民族主義的歷史觀,并說:“譯者以為,我韓今日底‘民族主義,尚未脫離掉新生底興奮,在久為事大主義所浸漬以及剛由帝國主義鐵蹄蹂躪中獲得解救之如我韓,這種興奮,非僅勢所難免,且自有其過渡性之政治意義。韓史之在今日韓國,是僅被處在向著完璧方面前進之過程中的。”3他清醒看到了民族主義對于韓國歷史學的影響,認為這種“興奮”在學術角度看會造成偏狹,但可以理解且有當時的政治意義。李丙燾的這部書從原始社會開始,敘述到光復而結束。但19世紀末至光復時期的歷史雖為該書覆蓋的時段,對于其間歷史的敘述卻甚為簡略,回避了對日本統治朝鮮約半個世紀期間社會狀況的全面分析。就大要言,該書把現實韓國的端頭上溯到原始社會,通過漫長的歷史敘述,展現出一個從古到今的韓國。為此,該書采信了申采浩等大力倡導的檀君朝鮮起源說,雖沒有否定箕子朝鮮時期的歷史,但在并沒有充分證據的語境中,判斷箕子朝鮮的王室是“韓氏”,稱箕子朝鮮為韓氏朝鮮,又在同樣朦朧的語境中,判斷衛滿“并非外族系統,而實為燕領內土著朝鮮人的子孫……”4對于被視為韓民族祖先的高句麗全盛時期的開拓武功,該書則頗加渲染,并將后來興起的渤海國,視為高句麗的復活。這樣,我們可以約略看到殖民地時期主流的實證主義史學家在光復以后擺脫日本官方韓朝歷史觀而向韓民族本位史學所做的調適。這種努力,為稍后更鮮明的民族主義史學奠定了基礎。
70年代以后,李基白(1924—2004年)和姜萬吉(1933年—)等人的研究為韓國歷史的宏觀敘述方式帶來了新的氣象。李基白早年就讀于早稻田大學歷史系,曾受日本史學一定影響,雖然并不刻意標榜民族主義,但他的韓國古史敘述,體現出很強的民族主義傾向。他著有《韓國史新論》(1967年)、《高麗兵制史研究》(1968年)、《新羅政治社會史研究》(1974年)、《韓國古代史論》(1975年)、《韓國史學的方向》(1978年)、《民族與歷史》(1977年)、《檀君神話論集》(1988年)等著作。當時韓國的本國史,不是繼續傳統的王朝史框架序列,就是模仿歐洲史的古代、中世、近代三分體系。李基白的《韓國史新論》則嘗試以韓國為主體來進行敘述。其方式是“以支配勢力的變遷作為時代劃分的原則”,把整部韓國史分為16個階段,不采用王朝系列,也不采用古代、中世紀系列,突出韓民族的整體命運線索。他也使用有些含糊的語氣采納了缺乏史料依據的檀君朝鮮說,1明確反對箕子朝鮮說,2繼承李丙燾的說法,為強調衛滿朝鮮不代表中國移民統治的殖民王朝而在沒有切實證據的語境中指稱“衛滿可能不是燕人而是古朝鮮人”。3在關于韓國近現代歷史的數章中,他把韓民族生存斗爭、反抗外部侵略控制的斗爭置于遠比韓國近現代化發展更為突出的地位,在關于20世紀前半期歷史的敘述中,完全采取了“日本侵略——韓朝人民反抗”的模式。該書關于經濟、社會狀況的敘述,也是以日本殖民掠奪造成韓國人民更深苦難為基調展開敘述的。這部著作大幅度突破了殖民地史學的韓朝歷史敘述概念、框架,呈現出了新的民族主義思想主導的韓朝歷史敘述途徑,被翻譯為英、日、中等多國文字后,成為具有世界影響力的韓朝歷史綱要性體系。4
比李基白稍為年輕的姜萬吉研究的重心不在古代而在近現代。他既是一個專業歷史學家,也是一
個積極參與韓國政治民主化運動的知識分子,曾在80年代因為反對軍事獨裁而被解除大學教職。他在1978年出版《分裂時代的歷史認識》,對當時韓國的歷史學進行了批評性的反省,書中包括“民族史學”的“受容、分析、前景”。5他認為,當時韓國史學界存在普遍的“現在性不在問題”,即脫離韓朝社會現實的問題,而韓朝社會最重要的事實就是南北分裂,歷史學家必須就此發聲。他把20世紀前半期的朝鮮歷史概括為殖民地時代,后半期的歷史概括為分裂時代,提出歷史學家必須幫助本民族看到分裂狀況背離了韓朝合理的歷史道路,必須建立能夠促進民族統一的學術原則。他從韓民族整體性和促進統一的立場出發,主張將殖民地時期的共產主義運動也視為韓朝民族歷史運動的組成部分。
秉持這種思想,姜萬吉在1984年一年內出版了《韓國近代史》和《韓國現代史》。在《韓國近代史》的卷頭語中,姜萬吉開篇說到:“我想可能是出于對自己民族的深厚感情,以及南北分裂情況下迫切需要一部民族歷史等原因,近來一般知識分子,尤其是年輕知識分子非常關心我國的歷史。”6他接下來說明,這部書就是為了滿足這種社會需要而為比歷史學專業人員更寬泛的一般知識分子讀者編寫的,其基本線索就是韓民族國家形成運動。7該書在第二部第三章“開港和民族資本形成的失敗”中提出,開港之后的朝鮮本來擁有了民族資本主義形成發展的契機,但是由于成為日本的保護國而遭受了挫折。8《韓國現代史》表達了更為鮮明的民族主義立場。該書分為上下兩編,上編《殖民統治與民族解放運動》,下編《民族分裂與統一運動》,非常鮮明地將民族解放與統一作為韓朝現代歷史的主題。在這部著作中,姜萬吉突破南方中心論,將后殖民時代韓朝歷史作為一個整體來敘述,把朝鮮左翼的歷史活動和北朝鮮的歷史都納入韓朝歷史正當范圍之內。這意味著,姜萬吉較早超越了戰后兩大意識形態和冷戰格局在韓國史學敘述中劃出的界限,而其出發點正是韓朝民族的一體性意識——這正是民族主義的基本概念。韓國史學界一般以1945年日本投降作為韓國近代史與現代史的分界線,但姜萬吉的前述《韓國近代史》實際是朝鮮王朝后期史,而《韓國現代史》則是殖民地時期以來
史。他自己對此只解釋說是出于“編輯上的緣故等原因”,其結果則顯然是在《韓國現代史》這一部著作里集中凸顯出韓朝民族與民族國家在20世紀的整體命運和民族統一的訴求。他在這部著作中強調,日本殖民統治是在韓朝“近代民主主義政治體制理應落地生根的重要時期”,將韓朝置于日本帝國主義和軍國主義統治之下的;日本殖民時代的韓國經濟體制,“一言以蔽之,是掠奪經濟體制。這35年是民族資本理應獲得積累的重要時期,但實際上所展開的卻是掠奪一邊倒的歷史過程。盡管建造了若干的近代經濟設施,但這些只是日本資本主義的一個組成部分,絕非朝鮮人主體的經濟設施。在日本帝國主義的殖民地時代,日本對朝鮮民族文化的抹殺政策之殘酷是絕無僅有的。但是,悠久的民族文化的基礎仍然足以制勝于它。”1這種敘述方式,與80年代稍后時期流行于歐美學者中的日本殖民主義促進了朝鮮半島現代化過程的主張構成鮮明對比。
與諸多韓國民族主義史學家相同,姜萬吉強烈的現實參與感和使命感影響到他的歷史著述的客觀性,他自己承認這一點,并說因此“全然不知自己究竟有多大能力客觀地敘述歷史”。2但與許多韓國民族主義史學家不同的是,姜萬吉不是一個國粹主義者,他的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結合在一起,主張在政治民主改革過程中實現民族統一和共同發展,而非一味宣揚韓民族的偉大性。在《韓國現代史》的下編,他將尚未實現的民族統一作為敘述主線,對從李承晚到盧泰愚政府的政治政策、社會民主運動置于統一運動的語境中加以敘述,并從民主改革與和平統一的立場出發,對那些政策提出了諸多批評。姜萬吉的歷史研究在某種意義上表示,民族主義史學不僅是解構殖民地史學的工具,也是沖開籠罩在朝鮮半島上空的冷戰意識形態霧霾的武器,他的民主主義或民眾主義歷史觀在微弱程度上中和了激進民族主義的一些偏狹,帶有些微新啟蒙的色彩,沒有表現出許多民族主義史學著作那種對歷史的故意歪曲。
三、“國史”編纂與民族主義
戰后韓國民族主義歷史學中,所謂“在野”歷史學研究者頗為搶眼。殖民地時代就有許多非專業歷史研究者以強烈的韓朝民族意識從事歷史研究。這些在大學歷史學系或正規的歷史研究機構之外從事歷史研究和歷史教育的民間學者更多地從韓朝民族現實處境和獨立發展訴求出發,相信韓朝文化的檀君起源說以及20世紀才出現的《揆園史話》、《桓檀古記》等相關偽書,批判事大主義,認為亞洲大陸是韓民族的歷史舞臺,在某些問題上不惜曲解文獻和考古資料,以將韓朝歷史上曾為中國屬國的歷史記憶清除出歷史著述,戰后更致力于擺脫殖民史觀的各種說法。1934年成立的震檀學會就以重新編纂“國史”為使命。1945年前后,震檀學會開始為編纂大規模國史進行資料準備。1955年,該學會“委囑”一批當時全國一流歷史學者開始編纂七卷本《韓國史》。編纂指導思想是:“一、強調本民族獨立存在的歷史條件,論述國家和民族的社會活動所依據的制度、秩序。二、注重本國各個時期制度、法律、宗教、倫理、產業、藝術、文學等方面的演變及其相互的影響。三、反映與其他國家和民族之間的‘頻數的‘接觸與‘交涉。”3該書于1959年由乙酉文化社出版發行,后多次重印。前文提到的李基白,時任漢城大學講師,為該書承擔了編輯、校正和編制圖表等工作。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后,在野史學者還組織成立各種協會,經辦雜志,發表文章,舉行免費的民族史講座,宣傳不為當時學校國史教科書承認的檀君起源的朝鮮歷史,在大眾媒體的幫助下,形成了巨大的社會影響力。
樸正熙執政時期(1961—1979年)的韓國政府也積極倡導民族主義。1980年全斗煥主政后,韓國國會甚至舉行國史聽證,決定將一些在野史學者的主張采納進入國史教科書。韓國成為亞洲經濟發展“四小龍”更增強了韓國人的民族自信心,大眾的民族主義運動與政治民主化運動并同活躍,韓國學術界也更加強烈地希望擺脫中國中心的韓國歷史觀和朝貢關系敘述框架。在這種情況下,在野史學迅速發展,且形成對正規學術機構更深的滲透和影響。1
韓國政府在推動民族史編纂方面最為鄭重的努力體現在官方韓國歷史編纂中。1946年,韓國的官方國史編纂委員會成立了“國史館”,目標是:科學地進行國史研究,收集、編纂、出版國史基本資料,普及國史知識,同時讓世界了解韓國。1949年7月發布第147號總統令,公布了國史編纂委員會的組織制度。該委員會委員長由文教部長官兼任。60年代,國史編纂委員會擴充機構,聘用許多在大學任職的歷史學家參與,從資料編纂機構變為學術研究機構,前面提到的李丙燾也是該委員會的委員之一。這個機構很快出版了《韓國獨立運動史》、《日帝侵略下的韓國三十六年史》等著作。1973至1981年,該委員會出版了25卷本《韓國史》。80年代,日韓圍繞歷史教科書問題爭端升級,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職能進一步提高,制定出的史料收集及保存法規具有了法律效力。21世紀初,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制定出10年發展規劃,以成為韓國史資料調查、收集中心、韓國史研究的先導和統一機構為目標。除了整理大量韓朝歷史資料、著作,該機構又在2003年出版了53卷本新編《韓國史》,是為最具規模和系統化的韓國歷史著作。22003年開始,該委員會每年舉行以全國初高中學生為對象的“正確認識韓國歷史大賽”,提高民族認同感。2006以來,該委員會還舉行“韓國史能力資格考試”,該考試達到2級合格水平者,被賦予行政安全部的“行政高等考試和外務高等考試”應試資格。3這些舉措,不僅建構起空前規模的韓國國史敘述的官方文本系統,整理出大批量的相關文獻資料,而且極大地提高了韓國公眾的國史知識和民族意識。
四、民族主義與韓國民族主義歷史學的特點
民族主義不是韓國特有的現象,也不是歷史編纂學特涉的思潮。所以,要對韓國民族主義歷史編纂學進行分析評論,需要首先梳理一下民族主義本身的含義。
民族主義是民族意識的強化形態。民族意識是具有共同命運與文化的社會共同體成員關于自身種群、文化同屬性和命運共同性的自覺感。這種自覺在人類歷史上很早就已經發生并表現出來。然而,只有近代西方在其全球推進過程中帶來的激化的社會共同體生存競爭,才將民族意識高度強化,并與國家意識結合,形成民族國家神圣的意識,硬化了國家疆域分隔,并形成了現代意識形態化的民族主義。所以,現代民族主義在多數情況下其實是民族國家主義——民族認同與建立在民族認同基礎上的國家是一體的。這在亞洲各國尤其明顯。
現代民族國家意識的核心是清晰確認社會共同體成員的同屬性及必須通過同屬者共同組成的國家體系在弱肉強食的國際環境中保障共同利益,民族和國家在此過程中共同達于神圣境地。這種過程,既需要長期歷史文化積淀為基礎,也必然伴隨一系列有意識的建構。至于現代民族國家形成過程中強化的認同是基于平等與自由觀的公民認同,還是由國家主導的國家主義,與工業化過程發生了怎樣的關系,文化、族裔、宗教成分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殖民地在演變為民族國家過程中發生了怎樣的人種混合或社會妥協等等,多有差別,并不構成是否形成民族國家的尺度,只是不同現代民族國家主義各具的特點。
民族主義具有強化國家神圣性、加強國民凝聚力的作用。同時,所有形態的民族主義都具有排斥性和狹隘性,都強化自我與他者的分野,都視本民族利益高于一切,在涉及領土、資源爭端時更是如此。1它是所有現代民族國家興起過程中的觀念動力之一,又因其深化人類內部的我、他界線并賦予其價值實質意義或意識形態色彩,一再成為戰爭和沖突的觀念基礎,成為各種極端社會思潮,包括軍國主義、法西斯主義的思想基礎。二戰以后接近半個世紀的兩大陣營冷戰,曾以意識形態對立遮掩了民族主義。冷戰結束以后,民族主義再度高漲,其極端者依托宗教原教旨主義,一再推動世界各地的暴力沖突。
民族主義史學的思維基礎是民族國家至上意識。其一般表現,是將民族國家的現代意像作為以往歷史的目標投射到歷史敘述中去,把晚近形成的民族國家建造成為從古到今歷史運動的基本方向和內容。盡量前延本民族的歷史,擴大民族歷史覆蓋的地域,創造民族符號,渲染民族榮耀,淡化依附性歷程,譴責外來侵略。從將歷史學理解為其發生時代社會思潮的有機組成部分的角度看,民族主義史學背后往往存在一定的社會合理性,也往往發生社會變革的實際作用;但在歷史認識論和知識論的層面看,民族主義史學是一種主觀性極強的,基于現在狀況或目的而建構歷史事實的路徑,所有民族主義史學,無論如何聲稱遵循實證主義的原則,都具有很強的主觀性,都缺乏“科學性”和客觀性。
東亞三國民族主義都有突出表現,其間有共性也有差異。最突出的共性是,民族國家意識都是在19世紀后半葉經過西方社會思想的催化而明確起來的,都是在國家、民族生存面臨危機的背景下作為普世真理與救世良方傳播的,都具有反抗列強的現實功能,都對現代化過程發揮了重要作用。而且,東亞三國的民族主義都“沒有宗教民族主義的色彩。”2這構成與中東、東歐等地民族主義明顯的區別。也有學者指出,“東亞國家和地區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其民族主義往往與權威政治相結合,成為旨在使社會生活一體化、并通過‘強政府的群眾動員來推進現代國家發展的意識形態和社會運動。”3這種認識符合東亞三國歷史的基本事實,從而顯示出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的一致性。但是也需看到,這并不意味著東亞民族主義一定構成社會體制民主化不可逾越的障礙。韓國在80年代以后基本實現政治民主化,但民族主義依然存在,民主政治并不能直接導致民族主義的消泯。
在東亞三國之內進行比較,日本、朝鮮半島皆為相對單一族裔構成的社會,而中國則是多民族共同體。所以民族主義在中國的指向,主要是整合原有中華族群的共同意識和行政統一性,至今仍在發揮此種作用,因而也沒有退出歷史舞臺。比起單一族裔的日本、朝鮮半島的民族主義,中國的民族主義更具有復合性,抵御外侮與內部融合與整合交織并在。中國并沒有全面淪為殖民地,所以中國的民族主義比起韓朝民族主義,略為溫和。中國歷史學家在20世紀中葉以后,也不把民族主義歷史觀作為自己的標志,但民族主義對歷史認識與歷史敘述的影響并未消失。1
東亞三國中,日本的民族自覺意識最先強化,并且是19世紀后期開始的日本現代化變革的觀念動力之一。日本在東亞各國中率先進入工業現代化過程之后,民族優越感和社會達爾文主義一起膨脹,民族主義迅速極端化而成為法西斯國家主義的深層基礎。日本雖然沒有突出的以民族主義冠名的歷史學派,但有學者指出:“神道、皇道史觀、國粹主義,以及‘日本至上的種族優越論觀念下的史學,本質屬于民族主義史學。”2如果深入分析,還不僅如此,日本在推行殖民侵略政策的漫長時期對亞洲歷史、日本歷史、韓朝歷史、中國歷史的敘述,日本的泛亞洲主義、日本主義等思想觀念中都大量滲透著民族主義的因素。
如果說中國、日本作為民族社會共同體的歷史軌跡比較明晰,處于二者之間的朝鮮半島人民則在種群淵源意義上與亞洲大陸東北部多個古民族長期交融,且在進入現代歷史之前的很長時期,與中國存在非常密切的政治、經濟、文化關系,從而使得朝鮮半島的民族特殊性認同相對模糊。因而,韓朝人民的民族自我意識與民族國家意識具有更明顯一些的現代建構性質。這強化了20世紀韓朝民族主義在建構民族國家過程中的緊迫性。而且,在19世紀后期以來的歷史變遷中,朝鮮半島的命運最為凄慘,曾經長期淪為殖民地,幾乎被日本同化滅亡,因而也經歷了最長時期的爭取民族獨立和民族統一的斗爭。在日本殖民統治結束之后,朝鮮半島并未能如中國一樣很快開始建設獨立民族國家,而是成為戰場,隨后被分割兩端,成為冷戰的前沿,始終沒有能夠真正實現全民族的政治社會整合,外國軍隊長期駐扎,被迫以“主權讓渡”的方式換取美國經濟援助、政治支持和安全保護,在大國政治博弈的夾縫中盡量保持民族尊嚴。這種特殊的歷史經歷造成了韓朝民族主義特有的悲情色彩。3
日本統治時期的朝鮮半島實證主義史學以及社會經濟史學派曾對民族主義史學進行批評,其著眼點一方面在于早期民族主義史學的國粹主義狹隘性和大量史實錯誤,另一方面是基于“韓日合并”后主流史學界與現實政治意志的妥協。這種半學術半政治的批評,到日本投降以后,自然沉寂下來。4此后,韓國民族主義史學與作為一般社會思潮的民族主義一起增強,而相關的批評則比較微弱。晚近韓國學者對民族主義史學也有分析與反思。如鄭大均強調民族主義與現代化過程伴生的特點,認為:“造成今天韓國民族主義基本性質的是60年代到70年代的改良民族主義,始作俑者是從1961年到1979年當權18年的樸正熙。樸正熙的改良民族主義是在除反日和反共以外缺乏民族團結意識的這個國家采取的使民族統一的方法,是‘通過現代化達到經濟獨立。在今天韓國民族主義背后所看到的自我與民族、國家、文化之間的很強的一體感和民族優越感、競爭意識等概念就是在這時形成原型的……樸正熙的改良民族主義的最重要課題是‘擺脫貧困,減少國防費用,引進了計劃經濟。樸正熙的軍事獨裁名聲雖然不好,但他指導的民族工作和現代化卻成為變革韓國人的力量,成為今日韓國人自尊心的源泉……樸正熙既是韓國‘民族主義之父,又是‘現代化之父,只不過下一代的民族主義比上一代更虛胖,以傲慢代替了父輩的謙遜,使現代化步伐放慢。”5這種分析,既反映出民族主義在韓國現代化過程中發揮的推動性作用,也反映出當代韓國歷史學界對民族主義的肯定性評價傾向。同時也應看到,鄭大均在做出這樣分析的時候,肯定的只是“謙虛”的民族主義,而不是傲慢的民族主義,換言之,肯定的是以培育民族自尊心和民族共同感為主的溫和的民族主義。權延雄則指出了民族主義史學的局限:“因為有政治目的,故而歪曲歷史,結果不可能正當化,這與強調階級斗爭的相同角度的差異,完全是不同程度的問題。這種形式的歷史撰述,使得朝鮮的歷史研究在世界史的脈絡中不可能占有相應的位置,也是朝鮮歷史撰述中不可根除的巨大弱點。”1這類反省,對于韓國歷史學在將來能夠較大程度地克服民族主義歷史學的局限,在世界歷史學領域中嶄露頭角,無疑具有重要的意義。漢陽大學林志鉉教授在2008年發表《全球民族史系列中的東方與西方——東亞民族史的編寫》。文章認為,民族主義歷史學的根源在西方,現代歷史編纂學自蘭克時代開始就以民族國家為中心——人民是民族國家歷史的附屬品,民族國家是人類進步的目標,歐洲殖民主義和第三世界民族主義在這一點上并沒有分歧。日本歷史學家曾致力于把日本和朝鮮作為文明國家和野蠻國家區分開,把朝鮮作為映襯日本進步的鏡子。美國東亞研究主流學者其實頗受日本東亞觀影響。戰后日本歷史編纂學基本繼承了戰前日本的歷史編纂學。東亞各國的歷史編纂中存在著一種民族主義競賽,各國各自以本民族為中心敘述亞洲歷史。他認為,要克服東亞歷史敘述中的民族主義,就必須解構歐洲中心主義的歷史學。2在他的分析中,韓國的民族主義歷史學本質上是現代主義歷史學的一種特殊表現。這是一種對民族主義歷史學的比較深入的見解。
對韓國民族主義史學更激切的批評來自韓國以外,其中影響最大的是殖民現代性說。這種說法基本不涉及古代時期的歷史,而以“現代化”為歷史敘述的基本線索,認為韓國民族主義史學將韓國近現代歷史全部歸納到日本侵略——韓朝人民反抗的模式中,嚴重忽略了韓國歷史中的性別、階級關系,尤其是忽略了日本統治朝鮮半島時代韓國現代化發展的內容和意義。這種以現代化為統一尺度的亞洲歷史敘述在80年代以后與后現代主義、后殖民主義以及文化人類學方法論熱潮結合,催生了一種亞洲歷史敘述中的修正主義。3
五、結語
韓國民族主義歷史學是一種同質化的以民族意識覺醒和民族國家興起為中心的宏大敘事,它將韓國的民族認同與民族主義運動過度凸顯為韓國歷史的支配性線索,因而不能展現韓朝歷史的整體面貌,且為大量缺乏證據的判斷進入韓朝歷史敘述敞開了大門。同時也需看到,韓國民族主義史學從其誕生的時候開始,就是一種現實的社會思潮,而不是象牙塔里的純粹學問,它在韓朝民族自我意識覺醒、救亡圖存與韓朝民族國家的曲折成長道路上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這在世界史學史上凸顯出歷史學與現實的密切關系,也可以視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認識的一個亞洲例證。因此,從史學理論角度看到韓國民族主義歷史學的缺陷并不困難,但超越這種歷史學卻需要對韓國近現代歷史做出更符合歷史事實的整體的別樣說明,這是迄今為止無人做到的。了解韓國民族主義史學的百年經歷與朝鮮半島現實狀況就可以知道,在韓朝民族統一實現之前,民族主義史學依然會在韓國歷史學界保持一席之地。盡管如此,研究者還是能夠看到,從申采浩到姜萬吉,韓國民族主義史學本身也在不斷經歷調整,從國粹主義色彩到民主主義色彩,從激昂亢奮到相對冷靜溫和。
近年西方學者對韓朝民族主義史學的批評大多采用了后現代主義或者后殖民主義的方法論姿態,看去新穎,也的確能夠指出民族主義史學沒有納入敘述體系的諸多殖民現代化現象。但是,這類研究本身雖標榜社會學、人類學等較新穎的社會科學方法,但是其基本結論卻與殖民地時期日本統治者主導的官方史學出奇一致,即通過將現代化價值絕對化來肯定殖民主義和日本亞洲侵略歷史。而且,它與民族意識覺醒與民族國家成長為中心的歷史一樣是一種宏大敘事,只不過其核心概念、尺度從民族意識與民族國家改變為現代化而已。此外,后殖民主義對韓朝殖民地時期歷史多樣性、差異性的說明,從學理上說也并沒有成功解構韓朝民族主義史學的統一性敘述,因為統一性敘述只是突出了主要線索,并不表示否定多樣性、差異性的存在。人類學方式的韓朝歷史敘述,以研究原始人群的方式來研究晚近社會,以歷史相對性與差異性概念解構明確的歷史經驗表述和整體性敘述,其實不僅是在解構民族主義歷史學,也是在解構歷史學本身。
民族主義與后殖民主義的共同基礎是現代歷史思維,即以現代性為絕對價值和歷史目的的歷史思維——雖然后殖民主義總是披著后現代的表象。現代歷史思維具有極強的價值支配性,但卻一直擺出科學的架勢,這是在考察韓國歷史編纂學的演變與相關評論時不得不注意的更普遍層面的現象,應該引起對于現代歷史思維與價值意識之間關系更深入的思考。歷史學從來沒有擺脫價值支配,也沒有走出意識形態的陰影,價值立場難以公約,民族主義與后殖民主義之間也難以直接對話。面對價值糾纏,現代歷史思維的內在困境,并不能借諸后現代主義而得到解脫。
韓國民族主義歷史學作為一種歷史學現象,并不是韓國史學界自己的事情,它實際涉及歷史學理路,尤其是歷史編纂理論中的普遍問題。迄今為止,盡管經歷無數批評,所有國家都致力于本國史的編纂——歷史敘述的國家史體系在本國史意義上是無法打破的。而以國家為單位的歷史編纂學與歷史的問題研究有根本區別。前者要在有限文本規模基礎上敘述本民族在大時空范圍的經驗,必須確定核心概念與基本線索,因而注定是宏大敘事的;后者則完全可以擱置統一性而就某一特定的話題做出判斷。所以,問題研究可以輕易指出民族國家史忽略了什么,但是如果把民族國家史的敘述交給問題史學,卻會忽略更多的東西。要超越民族主義史學,不能單純依靠問題史學,需要提出新的歷史編纂學,需要一種重新闡釋的新實證主義方法論。無論嚴格證明歷史事實多么艱難,歷史家如果放棄追求實證的基本立場,就等于放棄了歷史事實,歷史學本身就會被取消,那時以歷史學名義存在的只有解釋和編造。承認歷史事實的可實證性并不意味著認為歷史事實全部可知性,也不意味著歷史學表述會因之而絕對準確。歷史學家既然不能擺脫價值立場,那么就需要在各自的歷史敘述中申明自己的價值立場,而不是掩飾價值立場,更不可因為具有價值立場而違背實事求是的原則。
韓國民族主義史學還表現在一些韓國歷史學者與中國歷史學者之間的某些爭論,涉及到對中國歷史學界的“東北工程”的反彈。1此外還涉及韓國歷史學界對日本歷史教科書的批評,以及就二戰期間日本在朝鮮半島強征慰安婦問題與日本朝野相關認識的沖突等,這些有待另外分析。
[作者趙軼峰(1953年—),東北師范大學亞洲文明研究院教授,吉林,長春,130024]
[收稿日期:2015年4月22日]
(責任編輯:李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