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
提 要:卡羅·金茲堡的“微觀史”實踐含有強烈的史學理論指向。他針對小人物心智的細致考察拓展了歷史學“自下而上”的視野,發現小人物也有大智慧。這對精英史觀的片面預設形成質疑,但史料匱乏使關于大眾意識的歷史影響的分析難以進一步深入。金茲堡強調關于小人物的意識研究應深入到文化意義上的個性化闡釋,反對只關注意識共性的心態史取徑,然而他將個別小人物的心智特性比附為大眾群體共有的文化屬性的策略有以偏概全之嫌。金茲堡批評計量方法的局限,認為基于口述材料的闡釋性敘事在呈現大眾文化史方面更為有效。他的論說揭示了敘事在交代細節和還原情境方面的特殊作用,明確了計量和敘事在長、短時段研究中的各自優勢。總體看來,金茲堡的論說使一種多元主義的歷史認識論變得較之以往更為令人信服,即歷史本身是一種多相性且異質性的存在,因而不可能期待憑借單一的視角、模式、方法就徹底地對其進行解讀。就此而言,歷史學不應再追求自然科學式的自我整合,而是應該思考如何合理地利用更多元化的研究模式和解釋工具,使不同層面、不同類型的歷史事實得到解讀。
關鍵詞:卡羅·金茲堡;微觀史學;理論指向
20世紀70年代以來,以社會底層民眾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微觀史學”產生了巨大影響。其中,意大利歷史學家卡羅·金茲堡(Carlo Ginzburg,1939— )在該領域的探索最具代表性和啟示性。60年代,金茲堡針對16世紀歐洲民間巫師復雜的信仰狀況進行了一系列微觀考察。11976年,他的《奶酪與蛆蟲》細致呈現了一個16世紀意大利普通村民的所思所想,使學者們認識到微觀取徑在大眾史研究主題上的有效性。2不僅如此,金茲堡還基于微觀史實踐對既有的歷史解釋觀念、研究取徑及解釋方式進行反思。本文試圖在分析金茲堡微觀史研究成果和主張的基礎上,對他的微觀史學研究的理論指向做出詮釋,討論其史學的理論意義和價值,追問其中存在的問題。
一、通過“自下而上”的歷史考察反撥精英史觀的片面性
金茲堡通過對小人物心智的微觀考察向精英主義史觀的理論預設發起挑戰。在他看來,單以精英群體為視角的歷史考察會造成認知上的偏差。他說:“接受通常的論證標準必然會夸大統治性文化的重要性……依此思路,我們不可避免地以‘證明傳統論點的形式而告終,即認為思想總是且只能來自受過良好教育的群體。”1
金茲堡批評的是長期內化于史學認識論中的精英主義觀念。精英主義史觀與那些以政治為主題的歷史研究互為支撐,構成了蘭克時代歷史學的基本預設,即假設那些只有在政治上權力在握和在能力上本領杰出的人才會與歷史發展的進程與走向存在關聯,因而歷史學的任務就是記載這些精英人物所策動的政治軍事活動,及其提出的偉大思想的更替和發展。意大利學者維爾弗雷多·帕累托(Vilfredo F. Pareto,1848—1923)的表述代表了那一時期史學家的精英主義傾向:“在歷史上,除了偶爾的間斷外,各民族始終是被精英統治著……精英是指最強有力、最生氣勃勃和最精明能干的人,而無論好人還是壞人……人類的歷史乃是某些精英不斷更替的歷史……”2精英主義史觀基于精英人物享有優越的社會地位,并進而占有遠勝于平民的物質和精神資源的事實,認定精英必然是歷史進步的引領者。這種觀點固然有道理,事實也往往如此,但它的問題在于間接地制造一種“大眾庸俗論”的誤導,即在很有可能過分夸大了精英人物的歷史影響力的情況下,過分低估、甚至完全忽視了大眾群體的進步性,粗暴地將之理解為“烏合之眾”,全然置之于人類思想發展的從屬地位。
金茲堡的微觀史考察證明小人物也可以自發地形成深邃的思想。在《奶酪與蛆蟲》中,他對一個外號叫“梅諾喬”(Menocchio,1532-1601)的16世紀意大利山民的世界觀進行考察,發現這個小人物通過對實際生活經驗的反思,產生了一些令人意外的想法。例如,他經營奶酪作坊,因而說“教會的清規戒律就是樁生意,他們就靠這個過日子”;3他用一種社會底層特有的、樸素的物質主義思維質疑圣母和耶穌的神性,他說:“她生下他卻仍是一個處女,這不可能……”并懷疑道:“如果耶穌真是不朽的上帝,他就不可能允許自己被抓起來并被釘上十字架……”;4他從制作奶酪的過程中獲得了關于宇宙起源形態的奇思妙想。他說:“在我眼中,一切都曾處于混沌狀態,也就是說,土地、空氣、水和火都混雜在一起;隨后這團混沌凝固成塊——就像將牛奶制成奶酪一樣——奶酪上繼而生出了蛆蟲,這就是天使。”5此外,他關于信仰虔誠的困惑折射出開放的文化多元主義觀念。他說:“我堅信每個人都認為他的信仰是正確的,但我們的確不知道哪一個信仰才是正確的:只是因為我的祖父、父親和我的家人都是基督徒,我也就想要作一個基督徒,并且相信這個信仰是對的……”6
金茲堡基于梅諾喬事件,突出平凡的小人物意識中也有比較深刻的洞見,從而將批評的矛頭指向了精英主義史觀在進步性的階級歸屬問題上過于簡單的歷史判斷。他談道:“在什么程度上,第一階層是隸屬于第二階層的?……歷史學家最近仍對此說不準。這應當歸咎于對上層社會的文化觀念的普遍堅持——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原始理念和信仰被認為是上層社會的產物,下層社會傳播的觀念則是不重要的無意識行為”。1不過,這里的關鍵問題不是判斷梅諾喬的言論內容是否深刻,因為其言辭的犀利是顯而易見的。關鍵在于,梅諾喬的一系列想法中有多少是主動且自覺的?如果他是從精英人物那里分享了針砭時弊的見解,此事便順理成章,不足為奇了;而如果梅諾喬是基于自己的實際生活經歷和體會,自覺地出此言論,這個小人物的事跡才具有其獨特的價值和意義。從金茲堡呈現的梅諾喬事件的細節上看,梅諾喬以經營奶酪作坊為生,從未離開過意大利弗留里的山區。唯一有可能認為他受到精英文化激省的根據,是他能讀會寫,讀過一些非正規出版的小冊子。可是,并不能因此就簡單地將其意識中的時代進步性看作是對精英文化的附和。通過閱讀,梅諾喬最有可能了解到的是教會的虛偽和奢靡(金茲堡發現,梅諾喬讀過方言版的《十日談》,詳見本文第二部分的論述),從而使之產生了對教會的不滿。然而,他對神性的質疑,關于異教信仰的多元主義解釋,特別是對世界起源的奇思妙想,則很有可能生發于他自己的意識。因為從時間上看,米歇爾·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在撰寫他那本被視為文化多元主義啟蒙著作的《隨筆錄》時(1572年),梅諾喬早就開始向身邊人發表著其不合時宜的言論;在梅諾喬由于宣揚平等并抨擊教會的清規戒律虛妄無實而被教皇下令處死(1600年)的117年后,伏爾泰(Voltaire,1694—1778)因遭到相似的指控而被投入巴士底獄。當然,與思想家相比,梅諾喬思想的系統性要樸素許多,但這個小人物的發言在剝離表象看本質和追索客觀世界本原方面的深刻程度堪比前者。這是金茲堡揭示一個小人物事跡在歷史進步性判斷方面的特殊意義,即最大程度地為論證小人物也有大智慧的假設提供了依據。如他所說:“我們已經數次在語言的深刻差異下看見了在我們竭力重建的農民文化基質性潮流和16世紀最進步的文化圈層之間的驚人相似性……拒絕簡單化的解釋暗示了一種關于當時統治階級文化和被統治階級文化之間關系的更為復雜的假設。”2
金茲堡通過“自下而上”的歷史考察,提供了一種比精英主義史觀更為合理、開放的歷史解釋思路。顯然,金茲堡的批評重點不在于指出精英主義史觀在多大程度上脫離了歷史的實際狀況。他著重強調的是,在解釋歷史進步和分析意識觀念發展動因問題時,不應簡單地將大眾群體視為被動的附屬者甚或是完全忽視其影響。金茲堡的批評恰當且適度。他并沒有試圖將梅諾喬事件與某種大眾意識優于或先于精英群體的歷史假設聯系起來,也沒有由此計劃用一種同樣片面的平民主義或大眾主義的取向替換精英主義史觀。金茲堡意在突出的是大眾視野或說是“自下而上”的史學視角在歷史考察中的必要性。因為如果一個土生土長的山民在宗教改革時期闡發了某種帶有啟蒙意味的意識觀念的話,那么在著手文藝復興、啟蒙運動這類以社會觀念變革為主題的研究時,研究者們就有必要考慮到大眾群體的參與和影響,并進而考慮社會思想觀念的變革是否有可能是社會各階層意識共同進步的結果,而不僅僅是少數精英人物啟蒙的產物。這就使關于人民大眾歷史地位的判斷超出了物質性建設的范疇,進入了其在多大程度上參與了社會文化觀念的主體構建的領域。
不過,史料匱乏限制著這種“自下而上”的歷史考察進一步發揮其在歷史意識考察方面的特殊作用。大眾史長期處于歷史學研究的邊緣,其原因之一就在于:能夠展現大眾群體實際生活狀況的歷史文字相比于精英群體的材料少得多。就如埃里克·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1917—2012)指出的那樣,“底層歷史只是從普通人成為決定推翻王朝和構成事件的經常性因素開始,才與那種按傳統來撰寫的歷史——關于重大政治決定和事件的歷史,或是其中的一部分——發生了聯系。”3更大的限制在于,金茲堡試圖在史料有限的情況下將大眾史考察細致到小人物思想的深處。如此一來,可供利用的歷史材料少之又少。金茲堡在《奶酪與蛆蟲》前言的開頭就談道:“關于過去底層階級的行為與態度的史料匱乏雖然不是這類研究面臨的唯一問題,卻毫無疑問是最主要的障礙。”1即便是對其關于磨坊主梅諾喬心智的成功考察,金茲堡也承認這項研究是十分有限的。他說:“雖然我們想知道更多與梅諾喬有關的事情,但我們確切所知的內容只允許我們重建所謂的‘底層文化(the culture of the lower classes)乃至‘大眾文化(popular culture)的一塊碎片。”2在這種由精英和大眾構成的二元模式下討論社會思想進步性的問題,不可避免地需要提供更多的在相當程度上是自發產生進步思想的大眾人物的實例,或者說,需要從歷史影響的層面證實梅諾喬式的、來自大眾群體的深刻意識活動廣泛存在,并證實這些活動在很大程度上參與推動了人類思想意識的躍進。然而在實踐中,現有成功的針對小人物心智的微觀考察為數尚且有限,3那么若想將這種從個案中洞悉到的可能性認識轉化為相對確定性的、普適性的判斷就更難以完成了。
金茲堡通過“自下而上”的視角將過去的小人物狀況原原本本地呈現出來。以此為基點,精英主義史觀中的一些被認為理所當然、蓋棺定論的判斷如今重又回到被追問的狀態,關于大眾階級有可能憑著自發的進步性意識參與社會觀念演進和變革的假設,也因此有了進一步探討的可能性。當然,新的想法從可能性到被證實仍需在史料上開發新的途徑。
二、提倡大眾意識研究從“心態”分析轉向“文化”闡釋
金茲堡在微觀史實踐過程中堅持認為,個體行為的“文化”闡釋能比心態史的集體意識分析更真實且豐富地展現大眾意識的內容。他強調:“我寧愿冒險陷入過分瑣碎,也不愿每一步都運用諸如‘集體心態或‘集體心理學之類概括而模糊性的詞匯。”4
“心態史”(the history of mentalités)是法國“年鑒”學派倡導的意識史研究模式。它的界定比較模糊。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1924—)強調心態史不考慮各社會群體意識的階級差異。他說:“心態史所揭示的是他們思想中非個人的內容:這內容是凱撒及其古羅馬軍團中最低一等的成員所共有的,是圣路易及其土地上的農民所共同的,是克里斯托夫·哥倫布及其手下水手共有的。”5米歇爾·伏維爾(Michel Vovelle,1933—)指出:“心態史所研究的是非常長的時段中一系列隱秘的演進,這些演進是無意識的,因為生活于其中的人們并沒有意識到這些演進。”6由此可見,心態史是一種研究意識活動共性的取徑。它對多種多樣的人類主觀意識表現不感興趣,而是更注重發現某種人類心智構成中共有且固有的反應機制。由于大眾群體占有歷史人口的絕大多數,在實踐中,注重共性的心態史逐漸成為大眾意識研究最常見的形式。
金茲堡認為心態史忽視了社會意識的階級性差異。在他看來,至少在考察大眾群體的意識活動時,用文化史的形式對大眾意識進行具象化的考察是有必要的。他指出:“更多的針對心態史方法的爭議是它那明確的無階級差別的特征。”7他提倡“借鑒文化人類學”,“用‘文化一詞定義特定年代底層階級的態度、信仰、行為規則”。1文化人類學所謂的“文化”強調對地方性、特殊性或是日常性的社會行為的象征化理解,即不去關注作為社會上層建筑的藝術、文學和哲學思想,而是探查神話、傳說、儀式、習俗等日常化、大眾化活動的內在意識機制。2金茲堡強調:“只有通過‘原生態的文化觀念,我們才能認識到那些曾經被強迫式地稱為‘文明社會中的普通人實際上擁有屬于自己的文化。”3也就是說,金茲堡認為歷史學家應像人類學家對待陌生的土著文化那樣對特定歷史群體的文化特性和差異保持敏感。他解釋道:“這就是為什么并非盡如人意的‘大眾文化,會比‘集體心態更可取。階級結構這個概念即使是在很籠統的情況下使用,仍然會比無階級差別邁進一大步。”4
《奶酪與蛆蟲》體現了金茲堡從文化取徑考察大眾意識史的研究思路。他指出:“梅諾喬的言論背后不是一種‘心態而是一種‘文化”。5在他看來,相比于心態史的群體式研究,從文化取徑入手詮釋個體人物的言行可以更多地揭示人類意識活動的復雜狀態。他說:“為了重建梅諾喬所屬文化的并不清晰的面貌和這種文化形成的社會情境,對于差異的分析性重建是有必要的。”6在研究中,金茲堡發現梅諾喬的意識構成受到了兩種不同文化的影響。一方面,他從審判梅諾喬的司法檔案記錄中了解到,梅諾喬通過閱讀流傳于市井的方言版書籍,對精英文化的內容有了常識性的了解。他讀過的書籍包括:非正規出版機構出版的弗留里方言版的《圣經》、《圣經故事選集》、《圣母瑪利亞光輝經》、《圣徒傳》、《吉烏迪西奧史》、《曼德維爾游記》、《贊姆波羅》、《編年史增補本》、《教士馬里諾·卡米羅·德·萊奧納迪斯關于佩扎羅城的準確歷年計算法》、薄伽丘所寫的未經刪減的《十日談》、意大利文版的《古蘭經》;7從書的內容上看,他對天主教以及天主教世界以外地區的了解大體從閱讀這些書籍而來。另一方面,金茲堡認為對梅諾喬的意識起決定性影響的是口口相傳的大眾文化傳統。在他看來,大眾文化在梅諾喬接受精英文化時起到了某種過濾作用,因而使其對外在世界和宗教的理解顯得不倫不類。例如,梅諾喬認為“女王比圣母更偉大”,因為他在《圣母瑪利亞光輝經》中讀到“圣母的葬禮上有很多人憤怒地阻止葬禮的進行”,由此認為“圣母并不值得尊敬,因為她并不是像女王出巡時那樣受到尊崇”。可實際上,書中這段情節的原意并非如此。那些阻止葬禮進行的人是有意破壞瑪利亞葬禮的異教徒。他們以鬧事者的身份在情節中出現是為了引出圣母顯靈、懾服異教徒的后續情節。金茲堡認為,梅諾喬的閱讀體現了不同文化對相同社會信息的差異性反應,而這個磨坊主的“張冠李戴”恰恰預示著某種與精英文化不同的文化形態的實際存在。他解釋說:“梅諾喬的閱讀過程是一種過濾的過程……這個過濾過程意味著一種口頭文化的存在,這種口頭文化不僅是梅諾喬的創造,它更廣泛地分布于16世紀社會的各個角落。”8由此,金茲堡從文化的意義上將來自社會底層的意識狀況與精英群體的精神內容區分開來。9
金茲堡的解釋證明了訴諸文化視角的舉措更適合闡釋大眾意識在過去的實際狀態。依常識而言,一個歐洲前工業文明時期的普通農民不可能不受到由統治階級主控的意識形態的影響,但若單純從心態史的思路注重共性總結,那么必然對底層民眾間可能存在的特有意識活動失于體認。在這種情況下,金茲堡這種從文化角度著眼大眾意識的策略就更有可能在個性和共性之間找到一種比較切合實際的解釋。當然,金茲堡的判斷只是眾多假設中的一種。但無論如何,相比于心態史那種不分階級差別,單純考慮社會意識共性的研究形式,金茲堡訴諸文化取徑的策略更適合闡釋社會意識的復雜性。至少,他補充了在心態史研究中很容易被遺漏的意識活動。
不過,金茲堡所倡導的從文化意義上解讀大眾意識狀況的策略也存在問題。在《奶酪與蛆蟲》的序言中,他宣稱將梅諾喬作為大眾文化的一個象征來研究。用他的話說:“一種以個體的、而且是明顯反常的例子入手的考察,最終發展成了一種大眾文化(更精確地說,是農民文化)的假設”。1金茲堡屢次試圖通過梅諾喬的言行情況概括出某種大眾文化的共性。如:“一種自發的農民激進主義(peasant radicalism)潮流”,“手舞足蹈的、含混不清的、大喊大叫地進行表達的口頭文化”,“一種宗教性質的唯物主義(a religious materialism)”。2他用以證明大眾文化普遍存在的基礎是個別小人物的心智表現,而個體表現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夠代表一種文化圈層的存在?這是值得懷疑的。
最易引發爭論的是金茲堡選擇的個體能否真正代表所謂的“大眾文化”。從梅諾喬事件的始末可見,這個思想怪誕的磨坊主不僅是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和省治安官們嚴厲打擊的對象,也遭到了很多村民的排擠和抵制。金茲堡恰恰選擇了這樣一個不從眾的人物作為其所假設的大眾文化的代言人。在批評側重意識共性的心態史取徑的情況下,金茲堡這種試圖概括大眾群體意識共性的努力就有可能使其微觀史研究走入邏輯困境。一方面,如果不能與大眾文化之類的普適性假設形成銜接,即便梅諾喬事件在精英主義史觀方面起到了一定反撥作用,但其內容卻與逸聞趣事或是民間傳奇相去不遠。可是從另一方面講,在沒有更多可靠史料佐證的情況下,金茲堡無法確認梅諾喬足以代表數以百萬計的16世紀歐洲大眾群體。因為“大眾群體”這一概念指涉眾多。它包括了農民、手工業者、小商販、流浪者、巫師、異端、女人等特征各異的群體。很難說這些處于不同境遇,同時也必然是從不同角度理解世界的大眾群體的意識狀況都與梅諾喬這個磨坊主的心智保持大體上的一致。
金茲堡也意識到梅諾喬的共性指涉可能過于寬泛了些。他的解釋是:基于個案特性的考察對普遍共性進行假設的做法至少提供了一種可能性。他說:“認為我假設梅諾喬的宇宙觀念有著古老的口述傳統不具說服力是有道理的——以后也可能會這樣。即便如此……我還是打算在未來通過另外的證據證明其可能性。無論如何,對于那種以完全多相性的(heterogeneous)、實際上是以不均衡的史料為基礎的研究路徑,發展出一種與之相適應的新式的證據標準是可行的。”3金茲堡曾用“正常的例外”(normal exception)的概念闡明他這種從個案考察直接轉向共性判斷的跳躍式論證的特殊意義。他強調:“如果一個非正常的個案是尤其重要的,那是因為不正常暗示著正常。而我想通過在答案式的概括和追問式的概括之間做出區分來使研究深化。在我看來,個案研究的潛在價值主要在于后者。”4可見,金茲堡似乎試圖通過提醒批評者重視可能性,即重視梅諾喬事件可能的共性指涉,以及他所實踐的微觀史取徑所能開發的無限可能性,以淡化他們對其研究的確定性的懷疑和苛求。
在筆者看來,金茲堡的微觀史研究應將闡釋文化的多樣性作為努力的方向,而不是試圖對大眾文化的特性做整體性概括。因為,既然“大眾文化”本身就是一種難于統一的復數形式的存在,那么大眾文化史的研究者就沒有必要追求指涉廣泛的共性判斷。這樣一來,在寬泛的“大眾文化”概念之下,研究者闡述的側重點也應相應地有所轉移。研究者首先須明確其研究對象具體來自大眾群體中的哪個圈子,同時還應在考察中關注研究個體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執行著這個具體群落的意識秩序。較之共性指涉,調查大眾文化多樣性的意義范疇小了一些,但從合理性上講,研究的結論卻是經得住推敲的。
實際上,心態史和微觀的文化史處于這樣一種學理關系:兩種取徑分別代表了現代歷史學在共性和個性兩個向度上的不同志趣,而對于意識史研究者來說,對一個民族或時代的心態共性進行分析和對特定群體心智的個性化考察都是必要的。歷史意識研究的問題不在于心態史和文化史何種取徑更合理,而在于使用者是否將之用于匹配的研究向度。心態史模式更適合對人數較多、分布范圍更廣的社會群體進行分析,而如果調查不同社會小群體的心智特性及其彼此間的差異性時,金茲堡所采用的文化人類學式的個案研究則更為合適。在實踐中,共性和個性往往難于兼顧。在個性解釋過于瑣碎、共性分析又難以令人信服的情況下,以一種相對碎片化的形式,展現社會底層不同群體的文化多樣性和心智構成的復雜狀況也許是金茲堡的微觀史實踐最為合理且有效的出路。
三、主張大眾文化史寫作從計量轉向敘事
金茲堡是將計量方法用于大眾文化史研究的主要批評者之一。他對大眾文化史研究廣泛計量化、大眾歷史的細節被普遍忽視的狀況極為不滿。他在文章中提到:“我們傾向于用十年周期的平均值和半對數函數圖體現出的平均變化率來思考問題。活生生的體驗基本上被貶斥到邊緣。”1
20世紀中期以來,計量方法在數據統計和宏觀比較分析方面的優勢越來越迎合歷史研究者的技術需要。按照弗朗索瓦·菲雷(Fran?ois Furet, 1927-1997)等人的設想,史學的計量化“將自然科學處理資料的方法用于研究特殊性的歷史學,從而使之成為自然科學的副產品,只不過是將問題和概念轉而用來研究過去而已。”2在此思路的指導下,皮埃爾·肖努(Pierre Chaunu, 1923-2009)提出“序列史”的口號,即“將歷史事實組建成均勻的、可比較的單位所構成的時間系列,同時能夠通過特定的時間間隔——通常以年為單位——來衡量這些歷史事實的演進。”3在此趨勢下,通常以群體性研究的形式出現的大眾史考察被認為是與計量方法最為接洽的領域。4大量的曲線圖和表格被用于以大眾文化、地方性文化為主題的處理與分析。
金茲堡認為,過分側重歷史的計量化分析,將失于對個性化活動的體察。他指出:“序列化歷史學所面對的最嚴重的問題正在于其基本目標:‘個人的經濟角色或社會文化屬性的平均化。平均化觀念具有雙重欺騙性。一方面,它歪曲了顯性因素:在任何社會,史料產生的條件都基于權勢傾向并造成一種固有的不平衡。另一方面,它取消了很多文獻中都存在的特殊性以獲得同質的和可比較的材料。”5他由此質問道:“那些在書籍流通中占有大比重的年鑒,頌歌集,詩集,圣徒傳和全部的文學小冊子,在我們今天看來似乎僅成了靜止的、遲滯的,和固定不變的了。他們可曾注意到那時的大眾是怎么閱讀它們的?讀者在多大程度上利用流行的口頭文化插入、修改、重構、甚至是根本改變了這些書籍中的觀點呢?”1
金茲堡在大眾史研究發起于計量形式的局面下,倡導對小人物歷史的敘事化呈現。如他所說:“在開始寫作《奶酪與蛆蟲》之前,我長期思考了研究推斷和敘事策略之間的關系……我的出發點是以那些把梅諾喬送上刑場的人所制造的資料為基礎,重建磨坊主梅諾喬的心智,道德和奇思妙想的世界。”2具體說來,金茲堡通過兩個步驟實現他寫作小人物歷史的計劃。
其一,他將口述性材料作為細致調查大眾歷史的基礎性史料。在前工業文明時期,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對民間的異端或巫術活動極為警惕。曾有大量有悖逆天主教信仰嫌疑的平民被送到宗教裁判所受審,且審判的內容都被記錄在案。金茲堡認為,這些庭審記錄可以幫助歷史學家像人類學家進行“田野訪問”那樣近距離地考察過去的小人物。他指出:“世俗的和宗教的庭審程序堪比人類學家的手冊,記錄了幾個世紀以前的田野工作。”3金茲堡認為,雖然歷史學家無法像人類學家那樣與自己的研究對象進行直接交談,但卻可以借助法官步步緊逼的盤問了解小人物的心思。如他所說:“毫無疑問,歐洲的由宗教裁判所主持的審判為試圖重建普通民眾信仰的歷史學家提供了更多有價值的證據……究其根本,法官一直試圖從被告人那里發掘出難以捕捉的證據,這與我們的目標沒什么不同:……當閱讀裁判所審判記錄時,我總是感覺就像我正在越過法官的肩膀觀望,跟隨他們的足跡,希望所謂的犯人對他們的信仰暢所欲言。”4
其二,金茲堡強調注重對口述材料中的沖突性對話進行闡釋,從而窺得最真實的大眾心智狀況。在他看來,即便是如司法檔案之類的口述材料能原原本本地記錄法官與犯人的對話,但被動的一方往往陽奉陰違,混淆視聽。他說:“很明顯,在這些文本中進行對話的人并不處于平等地位……在此意義上,犯罪者的回答最頻繁的是作為一種法官提問的附和。”5因此,金茲堡強調:“為了破譯這些不平等的對話,我們必須學會在平順的文本表面,洞悉到威脅與恐懼,攻擊與退讓的微妙交織。我們必須學會破解那些構成此類對話的文本性交織物的不同線索。”6在他看來,歷史學家不應僅重視對話的內容,還應注意對話的語境和態勢,尤其是著重調查一些具有顯著沖突性的對話。他說:“在一些例外的案件中我們會獲得一種真實的對話:我們可以聽見獨特的聲音,探查到一種不同的,甚至是對抗性的聲音。”7也就是說,金茲堡認為若想在統治階級文化或精英文化主控的文本中聽到大眾文化的真實聲音,就必須從那些有點“較真兒”的平民入手。在他們斗膽與法官進行爭辯時,才可能毫無顧忌地發表一些真實主張。
金茲堡的微觀史作品正是以口述材料為基礎,通過闡釋性敘事的方式呈現的。以《奶酪與蛆蟲》的寫作形式為例:金茲堡先以背景信息的介紹開篇,繼而按時間順序逐一還原了梅諾喬屢次受審的現場情況。隨著梅諾喬被羅馬教皇宣判死刑,作者的講述也進入了尾聲。不過,歷時性講述和場景描寫在金茲堡的敘事中只起到引發反思和提出問題的作用。相比于傳統的敘事史,《奶酪與蛆蟲》的敘事具有顯著的“夾敘夾議”的特點。在書中,敘事的內容不僅包括對審判過程的交代,還有與梅諾喬言論有關聯的諸多信息的介紹和對比。每當梅諾喬發表一番言論之后,金茲堡都會通過揭示一些貌似不合常理的或矛盾的現象,對其背后的深層次原因和文化傳統加以解釋。例如,他會分析梅諾喬的言論是否受到路德教派以及再洗禮教派的影響,1也將梅諾喬的經歷與另兩個同時期的異端教徒作對比,從而發現梅諾喬的心智特性。2同時,他將梅諾喬關于“世界起源于奶酪般混沌”的想象與印度古老宗教關于世界起源的講述相比較,3也將梅諾喬質疑上帝神性的觀點同16世紀西班牙神學家在《三位一體之謬論》(De Trinitatis erroribus)中的觀點進行比較,4揭示其間不可思議的相似性。顯然,金茲堡在其微觀寫作中對敘事進行了改良。他充分發揮了敘事在呈現細節和還原現場方面的優勢,并在此基礎上增加了敘事的解釋能力。
金茲堡的研究以最具針對性的方式昭示了一個多世紀以來的歷史學家在理解求“真(truth)”宗旨時存在的誤解。在通常被視為簡潔明了的求“真”主旨背后,歷史學實際上對事實有兩種要求,一是“準確”,二是“真實”。二者貌似相同,但獲取歷史之“真”的形式卻有所不同,不可混為一談。如果內容可供量化,當代新史學探索者往往更傾向于通過呈現一種自然科學式的“準確”,從而實現求“真”的目標。可是,歷史學的求真主旨中還包括對“真實”的主觀性活動進行還原的志趣。主觀活動不構成數字形式的序列,也不與任何總體性規律形成必然的關聯。它總是以個性化的形態在有限的場域內發生。從實際的效果上看,計量方法只在處理經濟史和人口史等宏觀的、趨勢性的分析時才能說明一些問題,而在考察觀念、信仰等歷史主題時則并不比敘事呈現的內容更令人信服。換句話說,它可以在很多時候提供一種抽象的“準確”,但并不能更好地重構歷史現場的“真實”。“16世紀歐洲有多少天主教信徒”這種問題就不適合運用計量方法。因為數字無法告訴我們文藝復興時期的天主教徒在多大程度上保持著對上帝的虔誠。因此,在解釋這部分歷史時,史學家要盡可能細致生動地呈現“真實”體驗,而非一目了然、有章可循的“準確”分析。
從金茲堡的微觀史實踐可以認識到,呈現體驗式的、真實的歷史的最好方式就是敘事。敘事有兩個特性適用于解釋不可計量的那部分歷史。其一,它有能力從微觀層面將個體人的經驗和經歷盡可能細致地進行解釋。在以敘事呈現的歷史中,人們能從形象、對話、行為、神態等多種具象表現上了解到最細致、并因此往往也是最真實的歷史。顯然,知道一個16世紀山民的實際經歷,面對他的滔滔不絕和妙語連珠,洞悉他的傲慢、驚恐、憤怒、猶豫和迷惑,遠比看著一串被歸類為“平民”、“大眾”或“農民”的數字或圖表要更便于讀者理解16世紀。其二,敘事具有還原歷史情境的能力。在研究任何一個歷史主題時,歷史學家總是要提醒自己和他的讀者避免出現以今釋古的錯誤。呂西安·費弗爾(Lucian Febvre,1978-1956)就強調“最嚴重和最不可饒恕的錯誤就是時代錯置”,5而通過敘事還原特定情境則是避免時代錯置的有效手段。一方面,氣氛和場景等外在狀況需要通過敘事加以描述;另一方面,敘事可以用一般化的語言對隱匿于事件表象背后的復雜關聯進行深度的闡釋,如通過講清人物話語所指涉的文化根由或內在關系,使言不由衷、沉默不語、虛張聲勢等矛盾化的外在表現獲得內在的理解。
需要強調的是,計量與敘事在歷史解釋中各有所長。實際上,兩種解釋方式的使用完全取決于史學家所研究主題的性質。從宏觀視角、長時段著眼的社會性問題不可避免地要將一個個活生生的個體化約為數字進行序列化處理,因為這類研究只考察人類某一種外在的共性在多大的時空范圍內存在過或起過作用,而通常這種共性并不受到人物個體因素的干擾或左右。對這類主題作計量化處理是合理有效的。敘事的必要性體現在微觀視角、短時段下的人文主題。人文領域必然是以體驗的方式獲得理解的。以少勝多的關鍵戰役在計量上與通識性邏輯是相違背的,但通過敘事闡明民族精神、兵法智慧、人心向背的作用,就可以找到合乎情理的解釋。歷史學在社會和人文兩個向度上懷有抱負,決定了歷史學必然從計量和敘事兩種形式上尋求解釋。
結 語
金茲堡的微觀史研究可謂一石多鳥。在扎實的近距離歷史特寫背后實為豐富的理論反撥。他對自上而下的精英史觀、偏重于共性分析的心態史路徑,以及顯露泛化應用之勢的計量方法的片面性提出質疑,提醒讀者正確合理地看待它們的功用和局限。當然,理解金茲堡的理論和觀點必須回到這些論說的語境。他所批判的是某些歷史研究路徑、模式、方法被過分堅持和推廣的現象,卻并不主張用他所提倡的觀念、策略和方法全然代替先前的主流模式。金茲堡基于微觀史學的理論辯說的重要意義在于使一種多元主義的歷史認識論變得更令人信服。他的論說突出了這樣一個事實:歷史本身就是一種多相性且異質性的存在。用他的話說:“歷史學是一門前范式的學科……歷史學中還從來沒有出現過創造了強有力的統一性范式的一位伽利略或者一位牛頓……倘若我們看看滿世界正在搞研究的歷史學家,我們沒有辦法斷定這一位或者那一位是在范式之內或者是在專業之外。我只能用否定性的范式來描述這種情形。”1由此看來,雖然金茲堡的微觀史學研究在某些解釋觀念上存在爭議,微觀取徑進一步合理化和廣泛化的設想也面臨重重限制,但是他的論說推動著歷史學自省向更現實、更合理的方向發展。相比之下,傳統的精英主義敘事編年史和“新史學”的泛科學主義傾向對歷史屬性的理解就稍嫌簡單了些。實際上,看似明確的“還原過去”的歷史學理想卻需要在多個層次上通過多種方式來實現的。它既要對個性保持敏感,又要對共性有所見解;既要從微觀上呈現出具體的人物和事件,又要從宏觀上講解結構和機制;既要像心理學家、人類學家那樣努力地通過研究對象的外在活動進入其內在的意識世界,又要像哲學家、社會學家那樣盡可能排除主觀因素對分析判斷的影響,力爭從客觀立場思辨某種“大勢所趨”。在如此復雜的情況下,歷史學理解的規劃相應地也要更現實一些。不僅不能要求一種范式、觀念、方法在各個歷史向度和層面上都是合理有效的,更要充分考慮到歷史學追求之“真”的復雜性。從金茲堡的理論論說看去,史料生成事實的過程并不如想象的那般順理成章。如果用多元主義的觀念去理解歷史學研究,“何種方法才能揭示歷史事實”這種提問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當前,合乎實際的歷史研究方式只可能是在特定范疇內,通過一種相對有效的研究模式或方法,揭示歷史事實的某個層面或某種狀態。而一旦研究的主題發生變化,研究者運用的模式和方法也必然要做相應的調整,最終呈現的歷史事實也很可能以另一種形態呈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