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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話好好說

2015-10-15 06:15:28賈新城
山花 2015年2期

賈新城

有話好好說

賈新城

賈新城,1996年開始發表作品,在《中國鐵路文藝》《北方文學》《雜文報》《人民公安》等發表小說、雜文、散文、報告文學等50余篇,近40萬字。短篇小說《跟蹤》獲黑龍江省政法系統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文學征文二等獎。著有雜文集《不會說話》。

順常是乘警,火車上的警察,脾氣有點火暴,三句話不到就愛帶氣。這倒不是因為什么職業病,我感覺他即便不當警察,也是這個熊樣。這是他的天性,看什么都不太慣好像。

關于他的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畢竟已經嫁給他十六年了。

對來家里貼苯板的工人,他依然風格如舊。

“屁。肯定是不好干,要是好干我們就自己干了,還用得著找你嗎?”面對這工人對家里墻面邊邊角角的狀況提出工程不好干,不如他在建筑工地成塊成塊地貼來得痛快的時候,順常又有點沒鼻子帶臉的了。

“有話好好說。”我白了他一眼,“本來民居的墻面就不適合貼這東西,何況咱家還是飄窗,人家說的也不是沒道理。”

飄窗,就是窗戶凸于墻面外,凸出的部分呈梯形上端形狀的窗戶構造。我是在初級中學教數學的,這樣一介紹,想必你一定能在頭腦中清晰地想象出它的樣子來。同時,也一定能想象出這樣的窗子四周,貼起苯板來肯定有一定的難度。

“大哥,”工人吐了口煙圈,“你找到我的時候,說是30多平米,我還以為半天工夫就能給你整完呢。你家這墻,挺尖端。”

“尖啥端啊,”順常沖著工人瞪眼睛,“我一塊一塊地量過,攏共34平米。你是按面積算錢,也沒說按尖端不尖端算錢。”

“俺們工地是按天跑的,一天三百二。我看你家沒兩天都下不來。34平,三百四,賠了一倍。”工人吐了口煙圈。

“事物就這樣,”我搶了順常的話,“看著困難重重,真正動手做起來,可能卻沒想象的那么難。干吧,老弟,一天不行就兩天,只要你按正常速度,工錢咱們再議。”

工人把煙頭丟到鋪在地板上的“小天鵝”洗衣機外包裝的紙殼子上,一腳踩滅:“要是找個伺候我的就好了。”

眼看著順常要急,我急忙說:“啥叫伺候你的呀?”

“就是給我和膠,能供上我粘板子的。”工人已經低頭把裝在工具包里的泥抹子、直板鋸、卷尺什么的往外掏了。

“哎呀我去!這大清早的,我咋有點迷糊呢我?”順常給氣樂了,“還整個什么伺候你的,你皇上啊是咋的?”

“小工伺候大工,都這樣。”

“沒人伺候你!一米10塊錢,你就別在這咋咋呼呼的了。”順常一轉身進了臥室,聲響很大地歸攏雜物。

“這……”工人半哈著腰,抬頭看著我。

“呵呵,”我沖著一身迷彩服的他一笑,“再找個小工伺候你呢,也的確是不太現實。這樣,你就按你的正常速度,我讓俺家的當你的小工。我看那膠跟水泥差不多,他也應該能和,我能幫上點啥,也上手。咱也是一般家庭,反正咱都互相謙讓著點,把活干完是正理,工錢再議!你說呢老弟?”

不知道是因為我再一次的“工錢再議”,還是因為我的“正理”,他總體感覺上軟了下來,說:“大姐,咱干的是良心活。我指定不給你拖,保你的質量。”

“就是喜歡你們這些人的實在勁!”我拍了他肩膀一下,騰起些灰塵隱約可見。

“我看你家大哥是個警察啊,他能伺候我啊?”

“你就別提你的‘伺候’了!幫著干點力所能及的沒問題,他以前和過水泥。”我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臥室,“‘伺候’這詞,他受不了。”

他若有所思,然后騰地蹬上凳子,刷刷地甩著卷尺,嘩啦嘩啦地丈量著窗框。

順常有板有眼地碼放著床罩、被子,集中在另側墻邊。見我進來,便扯著塑料布一邊的兩個角,示意我幫他一把,把東西蒙上。

“你老跟他較什么勁啊?”我扯過塑料布另一邊,壓低了嗓音,“人家說的也不無道理。咱干的是工程,人家掙的是工錢,犯不上治啥氣。”

“他們這幫人就是慣的,”順常習慣性地評價著,“平時誰搭理他們啊?這幫民工,火車上見多了。”

“火車上咋的了?”

“我們綠皮車就是民工品牌,被他們熏出了特色,從車頭到車尾,全是臭腳丫子味。”順常一副不屑的表情,“瞅著那衣服吧,好像是洗過的,出門坐火車嘛。可那味,像是從骨頭里發出來的,沒治了,一股土腥加上臭腳丫子味。”

順常穿著舊“作訓”服,沒帶警銜、警號什么的標志,灰頭土臉的。聽他突然跟我說起他這方面的工作經歷,頭腦里過著他所敘述場景的電影,心里不禁一軟:這警察當的,也夠可以的了。別人可能真不知道,這鐵路警察瞅著也很威風,卻也有這樣一撥整天聞著如此不爽味道值勤的警察。

“弱勢群體。要尊重各行各業,知道不?”我拍了拍他肩膀上的灰,“咱是人民警察,咱的宗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知道不?”

“切,別拍了!這灰還不如留在身上呢,一拍哪兒都是。”順常瞥了我一眼,“他們弱勢?我看哪,我們才弱勢呢。這幫民工不少掙!在火車上,一路一路地喝酒。喝潮了,舞舞喧喧的,我這執法的除了勸就是說好話,能把人家咋的?你不懂社會,你象牙塔呆傻了。”

“滾一邊去,和膠去!”

“膠別和稀了!那東西不趕水泥,里面摻著膠,不好和啊!”方廳里,傳來那工人高亢的腔調。

我下意識地一捂嘴。

順常走出臥室,通過方廳,開門到走廊,站在堆著四個跟水泥袋子沒有任何分別的膠袋子旁邊,頭也不抬地咕噥著:“和個膠,還啥啥的,就你們尖端!”

我在廚房滋滋拉拉地炒菜,最后一個,尖椒炒雞蛋。

午飯我一共湊對了四個菜,另三個分別是紅燜肉、蒜苔炒肉、香菇油菜。既然下了決心招待工人在家吃午飯,怎么也得像點樣。算是假公濟私吧,雖然是招待客人,其實這四個菜都是順常平時愛吃的。特別是尖椒炒雞蛋,可以稱為他的保留曲目。這家伙每次退乘回來,貌似不跟它見一面渾身都癢癢。看著他叭嘰叭嘰地嚼,滋嘍滋嘍咂著小酒,我也跟著醉意濃濃的。

四個菜呈平行四邊形擺在飯桌中央,三副碗筷呈等邊三角形擺于桌邊,裝著大米飯的電飯鍋冒著熱氣鶴立雞群地立在邊上,氣氛十分和諧。

“老弟,吃飯吧。”我邊在圍裙上擦著手,邊打量著已經接近完工的一面墻,“磨刀不誤砍柴工,先喂飽肚子以利再戰。”

“還差這一小塊兒。”他頭也不回,用幾根竹簽子把紗網別在已經貼在墻上的苯板上,泥抹子游走在上面,刷刷地響,“我不在這兒吃,小區樓下有賣盒飯的。”

“啥玩意賣盒飯的啊?”順常夸滋夸滋地攪著塑料桶里的膠,“你就在這吃!樓上樓下的,不夠耽誤時間的。”

“8塊錢一份,俺們總吃。”工人說。

“這家伙,挺有錢哪。”順常直起身子,用拳頭敲了敲腰。

我轉過身,大聲說:“老弟,剛才說好的,咱這是友情飯,純家常的,不涉及啥錢不錢的。熱乎的,咱一起吃,肯定比你下去花錢吃那破盒飯強。吃完了,歇會兒再干,也不著急干活。”

“吃飯!”進了廚房,我又轉過身來,不容置疑地以類似宣布下課一樣的語氣補充道,“再推辭我真急眼了!”

他抹平了最后一抹子,蹭地跳下來,上下左右地打量著自己的工作成果。

“洗個臉吧。”順常從衛生間出來,擦著臉。

“洗洗手就行,臉洗了也白洗。”

“我操,那干脆總也別洗了,明天還得埋汰,真服你們了。”順常掃視著餐桌,然后掃視我的臉,“哎,咋沒酒呢?”

“大哥,我不喝酒!”工人在衛生間里大聲說。

“誰讓你喝了?”順常沖著衛生間喊,“你拉倒吧,你還能喝,你再給我貼反了!”

我打了他一拳,輕聲說:“人家是客人。你晚上還得走班,你也別喝了。”

“還隔著頓晚飯呢,早醒了。”說著就去翻廚柜。

工人始終一手端著飯碗,一手把菜夾到碗里呼呼嚕嚕地吃。

“多吃點菜。”看著他一會兒工夫飯就下了快一半了,我用筷子比劃著,“嘗嘗這紅燜肉,我拿手的,就不給你夾了。”

“平時我就喜歡吃青菜,”工人頭也不抬,“肉吃太多不健康。”

順常把酒杯放下,聲音略有些大:“挺重視保健哪!現在農村都小康了吧現在?”也不管我瞪他,接著說:“俺們城里人條件差,只能吃點破肉了。”

“也吃肉,”工人依然頭也不抬,夾了三根蒜苔塞進嘴里,邊嚼邊咕噥,“俺們都吃綠色豬肉。”

“那倒是,”我不無羨慕地說,“我們可就慘了,都是慢性自殺啊。”說著瞪了眼順常:“你喝你的,少說話!”

“城里吃的,看著都鮮亮的,實際上都動了手腳,俺們最知道。”

“哎呀我去,交代了吧?”順常用筷子一指工人。

“是賣呆兒看見的!俺們可不干,違法犯法。”

“也真是啊,”我接過話頭,“你說現在所有吃的,成品、半成品,不說農副產品,就這原始農產品都抹藥、噴東西的,也沒人執個法啥的?你說呢,警察同志!”我瞪了眼順常,眼光向工人方向示意著。

“鐵路警察,管不了這段,吃飯吧還是。”順常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因為我不讓他對工人說什么,還是因為自己“管不了這段”而表現出無可奈何。

我看了眼工人:“老弟你真不喝酒啊?”

他看了眼順常的酒杯:“在家喝,出來干活從來不喝。安全生產。”

“哎對了,這都一上午了,你叫什么名字啊?”順常側過臉,上下打量著工人的臉盤。

“我姓王。”

“叫王啥啊?”

“叫我小王就行。一個名兒,沒啥用。”

“瞅把你嚇的,”順常咂了一口酒,“我要是讓你說身份證號更完了呢!我也姓王,她也姓王,五百年前都是一家子。瞅把你嚇的!”

“哎,小王,”我看了眼他厚實肩膀上的一塊疤,他因脫了迷彩上衣,胳膊大面積暴露出來,“你說‘安全生產’,如果說你們在工作的時候出了危險怎么辦?”

“摔死了工地賠唄!事先俺們都有合同,保險啥的。”

順常說:“都有規定的。不是我說,那你也不用說的那么血茲呼啦的啊!還摔死了,聽著嚇人巴嘰的。”

“那要是在居民家,我是指……比如說在我們家吧,你……人身傷……亡什么的……”

“停停停,”順常朝我瞪起眼珠子,“這咋還攔不住了呢?說這些不祥之兆的話。”他的成語在句子中用得似乎不太適當。

我說:“那可真得加點小心。”

“這個你盡管放心。你家是二樓,特意摔都摔不死。”小王說。

雖然還是話語不多,但小王似乎已經不那么太設防,基本上能達到一問一答了。要知道,在這整個一上午的接觸中,從數學的角度講,我的問話與他的對答趨近4:1。

因此,午飯后,我有意地多在他身邊幫忙,選擇時機跟他多聊聊。想到什么聊什么,以盡快消除彼此心里的隔閡,陽光地去度過這一段不尋常的時光。

這其實很重要。人與人相處,彼此設防,好事也可能辦糟。而相反的,敞開心扉,真心交流,則壞事也可能變好。

我當然追求后者,因為由此派生出來的后果是:活兒在人家手上,溝通好了,將直接反映在活兒的質量上。另外,人一旦交流好了,精神上通融了,物質上,比如說價錢什么的,應該都是可以談的。

溝通,必須溝通。這都是明擺著的道理,我相信人心都是肉長的,而不是鐵打的。

通過交談,我知道了小王叫王兆銘。他還故意強調,銘是一個“金”字旁加一個“姓名”的“名”,不是一個“日”加一個“月”那個。我說,對,這個是“座右銘”的“銘”,不俗。那么“兆”呢?他說,是“好兆頭”那個“兆”。我說,對,“不祥之兆”也是這個“兆”。說完就后悔了,還惹得順常跟我又發了頓脾氣。

小王的父親是一個小學老師,教語文,屬于農村民辦教師特色半耕半教的那種:學生開學了,他就是老師;放假了,就回歸農民。現在農村孩子少了,生源不夠,村里的小學校黃了,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一個純粹的農民。由此,對他名字具有一定文化底蘊的疑惑,得到了詮釋。

小王上面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他今年25歲,前不久剛過的生日。在同村處了一個對象,過完生日就黃了。說是處,實際上雖然是在同一個村,但也是經人介紹。黃的原因很簡單,對方首先要求“過”給3萬元。老王家把錢“過”去了,對方又要求他家蓋房子倆人單過。因為哥哥剛結的婚,姐姐還沒有對象,老王家實在是沒有這個經濟能力。另外主要還是老王堅決不同意分家另過,這樁婚事也就和諧地結束了。對方歸還了3萬元的2萬7千元,說是扣除部分作為女孩“處”過對象的名譽損失費。雖然父親據理力爭,但他擅自作主同意了。父親責怪他,問他是不是對女方動啥手腳了。他扔給父親一句“毛也沒碰著,只是不想丟那個人”,就去村東頭樹林里哭去了。

他說的“毛”很耐人尋味,我相信他是指“汗毛”。本來想就此調侃他一下的,一轉念也就算了。

想到這兒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瞟了眼他厚實的肩膀。畢竟還是小伙子啊!那肌肉,好像一用力就能從黑黝黝的皮里迸出來一樣。

“哎,小王,”我搖頭晃腦地說,“老實交代,跟女孩子處朋友,就能做到那么老實?”

“都一樣,”他并不看我,眼睛一直在墻上,“人家干就干,不干咱們都不強求。強扭的瓜不甜。再說,她人也不錯,只是做不了她爹媽的主。”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你的手腳就那么老實?”

他的臉突地就紅了,我看得很清楚。手一抖,一塊濕膠叭地拍在地上的報紙上。

突然感覺心跳得厲害,不知道是因為突如其來的聲響,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你……”順常拎來一桶和好的膠,喘著氣,“你倆嘟嘟囔囔的,還真照著兩天整啊……是咋的?”

小王沒吱聲。

我沒好氣地說:“你瞎啊!這方廳完事了,書房也過了大半。人家小王連煙都沒抽一顆,一干就是三個多小時。你別跟個監工似的啊!”

順常急了:“監啥工啊?抽不抽煙,面積都這么大。我是怕他在這耽誤了時間掙錢,你懂個屁!”

“大哥,我得給你家保證質量,整就得整好。”

見我要說話,順常下巴一指廚房:“做飯去!我吃了得去簽到了。”

“簽到簽到!這家伙,火車離了你是開不了啊。你說你啥也不是,還得花錢整房子。”

“干這個?你埋汰誰呢?”

“好好說話!瞅你那胳膊吧,像面條似的。”

我這邊開始做飯,順常就跟小王對上話了。分貝不大,聲波不暢,斷斷續續也聽不太清楚。大致是順常提議小王再貼兩塊板子,書房貼完了就回去,看樣子一天是肯定貼不完了。小王的意思呢,是說能多貼點就多貼點,好像還說了句“都九月份了,放味也得放一陣,天就要冷了”,聽得我心里暖暖的。

要說這房子買得鬧心呢,三面冷山墻的墻皮子都掉得差不多了。我跟順常也找不出啥原因來,屋子冷是一方面,可暖氣片也加了不少,實在是沒什么法子。今年安裝空調的時候,師傅說了:你家這墻鉆透了,看得很明白。施工的時候,外面根本沒貼苯板,墻不潮才怪。知道了真相,就找物業、找開發商,找也白找,人家都互相推諉。沒辦法,只能自己貼苯板,還得貼自己家屋里。

然而卻一拖再拖。順常跑車,一跑就是兩宿加一個白天,休班在家兩天,還時常替乘,一直也沒開工。好歹連罵帶逼的,這活總算是干上了。

想到這,我剁刀魚的力氣可能大了點,“咣啷”一聲,刀脫手掉地磚上了。

順常跑進來:“咋的呢?你在這拆廚房呢?”

“對,我還想把我自己拆了呢!這日子過的,整個破房子還得我跟著出大力。”我頭也不回,“你去跟小王說,讓他晚上也在這吃,我做了刀魚。”

順常小聲說:“怎么還…還讓他在這吃啊?沒見過這么雇人的。”

我更低聲說:“你笨哪!中午都吃了,還差晚上這頓?誰吃了人家兩頓飯還那么不開面的?你當警察都當傻了。”

順常扒了幾口飯,拎起包就走。新換的警服褲子,弄兩褲腿子灰。

小王怎么也不肯留下來吃晚飯,說是工地那邊有幾個伙計晚上要喝點。我向他示意一桌子四個菜,基本上都沒怎么動,他要是真不吃,那只能是扔了。

“老弟,先不說在不在這吃,你們掙點錢也不容易,有啥喝的啊?”他剛要說話,我打斷他說:“即便不是你花錢,你早晚不還得回請人家?”

“都是出來……”

“得了得了,”我再一次打斷他,“不是錢的事兒。要喝,姐這也有酒,今天我陪你喝,總行了吧?再說你那邊有女人陪嗎?切。”

男人,特別是小伙子,看著虎背熊腰的,其實軟著呢。只是在我說到有沒有女人陪的時候瞥了我一眼,就去衛生間嘩啦嘩啦地洗臉去了。

“多喝點!”我夾給他一塊刀魚,“吃點刀魚,這一天你真夠辛苦的。老弟我跟你講,你們以為城里人都不近人情,其實那是以偏概全,或者是以點蓋面。我裝修的是房子,你掙的是工錢,這沒錯。但咱們都是普通老百姓,你別客氣,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

他一直不太抬頭:“這么多年了,頭一回吃東家的飯。有的也讓,可都沒吃。這玩意,有些時候……”

“我知道你的意思。咱不說價錢什么的,而且我還特別提醒你,你別考慮這個。我想說啊,”我又夾給他一塊刀魚,“有些城里人,不要說跟別人吃飯了,他們吃飯的時候可能都不能當著別人,好像他們多干凈似的。”

“人講話了,那也正常。”他喝了口酒,似乎口變得比之前大了點。塞嘴里一筷子土豆絲,緊接著就是一筷子米飯,邊嚼邊去摸上衣扣子。看了我一眼,手又放下了。

“脫了吧,挺熱的。”

他就低著頭把上衣脫了,回身往方廳地上一扔。大概是暴凸的大臂以及胸部肌肉,或者骨骼什么的,暴發出了嘎嘣嘎嘣的聲音。這可能是一種通感,但單薄的圓凳子在他一來一往的扭轉身體的重力作用下,確是發出了吱吱丫丫的聲響。

“多吃點,你也別喝太多了,看樣子明天還得大半天呢。”我從他手里奪過飯碗,“多吃點菜啊,老端著碗干什么?”

“大姐,你這人真挺好的。”他的話,打在我的后背上,暖暖的,“難怪你是老師。”

“呵呵,我剛才說了,都是老百姓,有什么可刻意劃分出等級啊、群體啊,什么什么的。其實,老師也有更特的。”我攤了一下雙手,“人好不好,跟他從事什么行業并沒有太大關系。”

“大姐,你真有學問。聽你說話,像電視上的主持人說的。”

我大笑:“他們是當面一套,背后一套。而我說的,可全是心里話。你呀,就別夸我啦,快點吃完回去,明天還得來受累呢。快點攢錢,蓋大房子,早點娶個漂亮媳婦是真的!”

他的眼神有些游離。突然,怔那兒了。

“咋啦?”我停住了咀嚼。

“大姐,你家有……醋什么的嗎?”

“屁醋!”我急忙咽了嘴里的飯,站起身,“扎刺了吧?醋,還饅頭呢!那都是白扯的事。穿衣服,走十五分鐘就是醫院。”

我一路掐著他胳膊來到了醫院,指了指大廳墻邊的長條椅子:“你在這坐著,我去掛急診。”

“根本不用上啥醫院!還……還急啥診啊?”

他并不想坐到那椅子上,看樣子似乎只想奪路而逃。都到了,哪有不讓大夫取出來的?那可是刀魚刺,硬著呢。這家伙回去再摳、再噎的,飯是我請人家吃的,出了事,我有法律意義上的責任。

“醫院下班了,只有急診值班。你給我老實坐那等著,得瑟的話,回來我扒你的皮!”

“大姐,我……我沒揣那些錢。”

我停住像電影上那些潑辣女強人邁出風卷殘云般的流星大步:“掛個號兩塊,給你取出來也就幾十塊錢,能用多少錢啊?”

“扎個刺,上啥醫院……”說著他還是坐那兒了。

撲哧!我笑出了聲。這樣一個粗壯漢子,居然被一個半老徐娘逼到了進退維谷的份上,一種久違的異樣的快感頓時彌漫了全身:“我幫你墊付!真是的。”

我回來,把掛號本往他手里一扔。

“也不是這個‘明’啊?這…也不是我啊?”

“笨蛋!大夫捏的是你的臉,刺從你的嗓子里拔出來,你管他是哪個‘明’呢?走,那邊等著呢。”

大夫值班室就那么一個人,四十多歲的男子,眼睛一眨一眨地坐那抽煙。見我倆進來,往上推了推眼鏡:“咋的了?”

“魚刺扎嗓子了。”我看了眼小王,仿佛透過他的咽喉就看到了那根魚刺直直地扎在那里。

大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扎個刺,……還至于兩口子都過來?”

這話讓人沒心理準備。小王明顯不知所措,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大夫往小王嘴里噴了些麻藥,不時用眼睛瞟著我。沒過多久,小王就顯得十分緊張起來,身子上下起伏,呼吸很急促。

“麻藥作用,你別怕!”大夫瞥了他一眼。

挺長的一根刺,正如我想象的,很堅硬。

小王幅度很大地張了幾下嘴巴,感覺性地體驗著魚刺被取出的愉悅或者尚存的那一絲不適。然后,厭惡地看了眼魚刺,對大夫說:“一共多少錢?”

“也沒什么一共。”大夫收拾著工具,頭也不抬,“取魚刺都是80。”

“啊?!”小王看看他,又看看我。

我用手一攔:“大夫,下班了,也別麻煩收款的了。50得了,也沒啥人。”

“行吧,麻藥什么的,也不開票了,也麻煩。”

小王說:“你這也太貴了!”

我一擺手,把一直在左褲兜里用手捏著的50元錢遞給大夫,一拽小王的胳膊,轉身往外走。

“真他媽黑啊!就拔個破刺。”

“你不知道,”我推搡了他一下,“如果真開票子,那真就是80元。你多久沒上醫院了呀?”

“我,”他去掏兜,“我就沒上過醫院。”

“得了,不用你,這錢我花了。”

“那成啥事兒了?這可是兩回事!”

也不搞什么撕撕巴巴的,我加快步伐走開了。他倒是向我小跑了兩步,但我只留給了他一個快速擰扭著的腰背。

走了一會兒,回頭一看他還站在那:兩只胳膊掐著髖部,像個“中”字。

見我不走了,他快步跑過來:“這錢得給你。”說著低頭去掏兜。

我一抱膀:“又來了!得了,也別給了,要不你請我去吃點烤串吧?喝點啤酒。”

“行。哪家烤的好?”他異常爽快,四處踅摸起來。

小街不大,賣菜、賣雜貨的,攤兒都收得差不多了,小吃燒烤正當時。

我領他去了一家無名燒烤,我跟順常經常去。

老板娘略微打量了下小王,就一如既往地熱情招呼起來。我拿過菜單,一張塑封的、正反兩面都印著菜名和價格的白紙。

“姐,多要點兒。”小王用下巴示意著菜單。

“你沒吃飽呀?”

“飽了,飽了。”

“那干啥多要點兒?吃不了浪費。”

四瓶啤酒,我半瓶,他三瓶半。一鍋涮毛肚,一盤鹽煮花生,10串羊肉串,2串雞脖子。一共52元。雖然他執意跟我爭著埋單,但老板娘還是收了我的:“打2元的折,收50元。”

我把一直在右褲兜里用手捏著的50元錢遞給老板娘,沖小王一甩頭:“撤吧。”

出了門,小王攔住我:“大姐,不帶這樣的,說好我請你的。”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這樣吧,反正你明天還得來我家,”我盯著他的眼睛,“要不,別折騰了,你今晚就睡我家算了。”

他表現得很木,木然的木。

“哈哈,”我笑得花枝亂顫,“快走吧你,明天早點來!”

我幾步就走遠了,遠遠地沖他說:“趕緊滾蛋!你小子清醒點,明天還得干活呢!”

小王來得并不是很早,在我把已經完工的兩個屋都收拾利索,把所需要的工具都轉移到最后一個“工地”——我們的臥室的時候,他才聲音不是很大地敲門。

“來得挺早啊!”我給他開門,“昨晚沒睡好,瞎折騰啥了吧?”

他躲避了我的目光,似乎也沒聽到什么“折騰”,而是四下尋找著他的工具。

“該干臥室了,都在里邊。”我朝臥室一指。

他換了一身衣服,很干凈。不像昨天那一身迷彩服,油漆、涂料什么的雖然洗掉了,但白色的印跡仍然頑固地留在上面。上面是黑色的半袖T恤,質地一般,應該是地下商場或是地攤上賣的那種,但很合體,或者說很合他的體:大多數中國男人穿在身上,應該都撐不起來的那種。下面居然是灰色的牛仔褲。之所以用“居然”一詞,是我覺得像他這樣一個靠出大力掙錢的人,通常情況下都不會太時尚。他的腿并不是很長,中等的樣子,屁股被牛仔褲緊緊繃著,不太美觀。鞋子還是那雙白色的旅游鞋,或者叫運動鞋,記得我年輕的時候,都管這種鞋叫旅游鞋的。鞋是白的,所以不仔細看完全看不出因經常擦洗而出現的紋跡。

他拎起塑料桶,熟練地找到水龍頭,嘩嘩地接水。然后速度很快地向桶里扔了幾小鍬膠,節奏感很強地和起膠來。這完全不同于順常的和膠:小心翼翼地扔一小鍬膠,和一和;再扔一小鍬,再和一和。動作上也不同,順常的兩只胳膊在攪動的時候,經常會互相打架。而他,則基本上是用一只胳膊攪動。

“我伺候你吧?”我往前挪動了兩步。

“這個你干不了。”他頭也不抬,“沒事,其實他幫我和膠也快不了多少,他和得太慢。”

“他哪干過這活啊,社會分工不同嘛。要是全民都能自己和水泥、砌磚,你們還不都得失業啊!”

“嗯。警察啊,那衣服銀光閃閃的,威風。”

“你喜歡警察這個行業啊?一天到晚掙不了幾個錢的。”

“那哪可能?”他隨意把小鍬丟在地上,“咣啷”一聲,很具有職業特征,“警察老肥了,隨便一崩就夠俺們干個一年半載的。”

“你上一邊喇去,”我看著他因拎起桶而鼓脹的大臂肌肉塊,“俺家那個是鐵路警察,拿死工資的。崩,崩誰去?那是你不知道,他回家老說,現在一線的鐵路警察,活難干著呢。他倒不是有怨氣,主要是現在的旅客,有一些人,你不找他事兒,他還找你事兒呢。”

“咋地也比俺們強百套!這大房子住著。退一百步說,你們刮風下雨一樣開工資,退休了還有勞保。”他突然停下手中的泥抹子,回過頭來看著我,“哎,怎么沒看見你家孩子?”

我回避了他的目光:“沒有,沒有孩子。”

他轉過頭,刷刷地抹墻:“你們都追求事業啥的。在俺們農村,結了婚就要,第二年就抱。像你們這年齡,得有倆了。”

“不是追求什么事業,有啥可追求事業的啊。哎,剛才你說,像我們這年齡……,那你看我有多大?”

“四十?”

媽的,心里很不舒服。誰都知道,就是這人再實在,那猜說別人,特別是女人的年齡,也總得往下壓一壓啊!也就是說,我在他眼中應該比40歲還要大。

“你咋不說我80呢?”

他轉過身,打量著我。我并沒有回避,但感覺渾身緊張得要命,像一個小學生被老師提問,站起來卻什么也答不上來。另外,長這么大,如此被動地必須接受一個男人目光的測評,還是第一次。

“你不是想說,你比我還小呢吧?”他挺認真地說。

“干你的活吧!”我白了他一眼,算是由剛才被動局面轉為反攻,“我要是25歲,拿100萬都換!”

他果然就回過頭去干活。

“再猜。”

“我不猜了,干活。”

“你猜不猜?”

“真不猜了,猜不好。”

“行,你厲害!一小時之內你給我干完!”我轉身走了。

看來是更年期吧,但似乎有點提前。一晃,38歲了,太嚇人了。結婚的時候22歲,現在回想起來,那該是多么花樣的年華啊!可當時并沒覺得如何的花樣,戀愛、結婚,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像小沈陽說的:眼睛一閉、一睜,由小姑娘變成老太婆了。

孩子,誰不想要呢?如果結婚就要,要了就有,那現在的孩只比這個小王小9歲,沒準兒也能上凳子,唰唰地抹泥了呢。去過醫院,大夫還是我們通過熟人找的,理論上是不會撒謊的,她當著我和順常的面說:你們的情況屬于男性不育,死精。

網上流傳一句話,叫“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有兩樣,一個是得不到,一個是已失去”,說得好。現在有許多年輕夫妻,都信誓旦旦地說一生“丁克”,可順常和我卻都偏偏很想要一個孩子,哪怕長得又丑又黑又矮。

我當然不怪他,怪他又有什么用呢?

我們平時都回避這個話題。可活在社會當中,怎么可能回避得了呢?

這輩子,難道真的就只能這樣了嗎?

他媽的。

透過方廳跟臥室的一條不很寬的門縫,我看到小王專心致志地在干活,一身的力量都發泄在了冰冷死板的墻上。

“我比對出了一名網上逃犯,B級的。”順常發來短信。

“厲害!能混個嘉獎吧?”我回。

沒有了下文。我也沒指望他續復,連我都知道,他現在肯定忙著制作一些法律文書,以便手續齊備地交由某某車站派出所或是什么什么地方的公安機關。或者看押著那個逃犯,一直帶回來,交給支隊或公安處的警力。

他倒是一甩手不管了,我這可是累著呢,身子累,心也累。

臨近中午,活也接近尾聲。小王基本上在溜縫了:哪兒不太平整,哪兒還有毛茬,修修補補的。

沒有一點想做飯的念頭。渾身無力,只想倒在哪個松軟的地方睡一覺。

“大姐,完工了,你驗驗工吧。”他走到我身旁,一說話嚇了我一跳。雖然我其實是一直在看著他的,看著他“完工”,收拾工具……但他走過來,還是嚇了我一跳。

“驗啥驗呀,我也不懂。弄好了就成唄。”說著,我象征性地摸了摸臥室里剛刮完膠的墻面。

“吃了飯再走吧,完了也好算算工錢。再吃一頓,也就這一頓了。”

“這回可真不吃了,都吃了三頓了。”

“你倒記得清楚。我都說了,吃飯跟工錢沒關系的。”

“你好像累著了,要感冒啊?”

“可能是累著了。多少錢?”

他一笑,轉身去拎他的工具包:“啥錢哪?掙錢是掙錢,感情是感情,你說的。”

他打斷了我即將說出的有氣無力的話:“其實,哪一次你也爭不過我的,就你這小身板。”

“你就別費勁了,”他干脆不容我有任何形式的阻攔或抗爭,包括語言的和動作的,“老弟老弟叫著,又吃飯,又治病,又喝酒的,我也不能不長心。就當給姐姐家幫忙了!”

他最后扔給了我一扇冰冷死板的房門。

我內心里很想拽開門,沖下去把手里捏著的錢塞給他,但并沒有動。

我一屁股坐在鋪地板的報紙上,整個房間空落落的,靜得要命。

洗了把臉,眼睛還是紅紅的。

“活干完了,那小子居然分文沒要。沒想到吧?這是真的。”我給順常發了條短信。

“好兆頭!兩頓飯見成效,這小子真他媽的實在得可以。”

“有話好好說!罵什么人呀?板子貼了,膠也抹完了,還得刷涂料呢。要不,刷涂料的時候,還找他?”

等信息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再度浮現出小王那壯實的身體。

“行,我也是這么想的。”順常回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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