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旋
烈士
周旋

周 旋,筆名:皮懷木、周雨生。1985年出生。武漢市作家協會會員,曾獲襄陽市作家協會征文一等獎。作品發表于《湖北詩詞》《散文詩》《淮風詩刊》《漢水》等雜志。已出版《流火》《剩男手記》。
一
新分到縣城消防隊的學員夏以中第一次帶隊出警就跟戰士張杰杠上了。那天他們去一個群眾家里取鑰匙,從六樓翻進五樓把門打開了,那家老人非常感激,硬是要塞兩包“黃鶴樓”給夏以中,可夏以中不要。夏以中不要沒關系,人家給張杰,夏以中也不同意。夏以中的理由很堅定:部隊有紀律,不能隨便拿群眾的一針一線!夏以中雖然是學員,但學員的實習期一過就是干部,張杰也沒敢收。
張杰是一期士官第五年,馬上就要面臨走與留的問題。他心想無論自己留不留,都不是夏以中說了算,回去的路上,就開始在車上唧唧歪歪念叨起來:有的人就是傻逼,沒什么本事還喜歡裝。人家來家里修個下水道,抽根煙就抽根煙,有什么不可以的。
其他戰士都不搭理他,他解開戰斗服,四仰八叉地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前排的夏以中明白,他無非是覺得自己做了侵害他利益的事情。可是,有一些利益本是不應該被允許得到的。夏以中這樣想著,就不去搭理他。
從那以后,夏以中帶隊出警,張杰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即使出現,他也會打馬虎眼。張杰還在背后跟別人說,他不知道還要等多少年才能混到中隊長,咱入黨啊啥的,都跟他沒關系,他說啥都別聽,要跟他“唱反調”唱到底。
縣城太小,基本就是兩條主干道呈十字形交叉。好處是,火警少。這是聽老兵們說的。他們認為這是“好處”。不像城區中隊,每天出三四次火警,那簡直受不了。尤其是夏天,每穿一次戰斗服就會出一斤多汗。現在有了夏排長,中隊干部就不用次次帶隊了。這無形之間給中隊長、指導員減輕了負擔。
夏以中雖然開始帶隊出警了,在中隊還是有些不招人待見,尤其是那些資歷老的士官,他們對待中隊長、指導員的態度,跟對自己的態度完全不一樣。中隊長、指導員出現的時候,他們原本大聲說話的就小聲了,原本嘻嘻哈哈的就收斂了;但是自己不一樣,自己無論出現不出現,他們都是一個樣。
夏以中的身影出現在中隊所有的角落。有戰士想不開了,他就陪著人家聊天,開導他們想開點。戰士們很多都是農村來的,夏以中也在農村長大,很能體會他們的心情。來到了城市,總會有一些不適應,而且還是在部隊里面。他幫助中隊長指導員整理中隊的檔案、寫總結、辦板報、教唱歌,即使領導交給他的事情都很微小,他也是全力以赴地完成。
有一次夏以中給大家上課,夏以中在講臺上念,戰士在下面抄寫,幾個老士官故意刁難他,聽見了裝聽不見,會寫的字非讓夏以中說怎么寫。魯小北義憤填膺地說了一句:別鬧了,有意思嗎?學習室頓時安靜了不少。一期士官魯小北身材瘦弱,不愛跟其他士官混在一起,他訓練刻苦,平時沉默寡言。夏以中之前聽別的戰士說魯小北摳門,基本沒看他請過客。夏以中還打聽到,魯小北家庭條件差,每年隊里的慰問費都是給他家寄過去。這多多少少會影響其他人對他的態度,畢竟家庭條件好的沒有幾個。魯小北想考軍校,夏以中知道后就自己掏錢給他買了一套學習資料,魯小北十分感激夏以中。
二
周六下午的安排是樂器排練。
現在大家都有了一樣樂器,有的是笛子,有的是口琴,還有的是薩克斯,不過大多數是鑼跟鼓。中隊的營區頓時框框當當,嗚嗚啦啦,好不熱鬧。
最近出警少,大家也都覺得生活規律倒有點單調了。
三點左右,兩個穿著飄逸長裙的女人出現在中隊營區。夏以中發現,門口的哨兵根本就沒有排斥她們的到來,似乎整個營區都沒有排斥她們的到來。
夏以中正在一班宿舍教一個戰士認樂譜,有人來喊他,說是中隊長有請。
夏以中來到中隊部,一陣香氣向他襲來。
以中,這是你嫂子。中隊長指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微胖型女人對他說。
夏以中沖她笑笑,又點點頭,親切地喊她嫂子。
趙隊長接著說,這是你嫂子的表妹,叫杜小花。夏以中敏銳地察覺到,就在中隊長這樣介紹的時候,嫂子用熱切的目光在他的臉上搜索著什么。
趙隊長對杜小花說,這是我們新分配來的排長,夏以中,軍校畢業,非常優秀的小伙子。
夏以中瞬間就明白了這次見面的意思。他心里想,之前不是還說自己的父母都是農民,讓自己來打掃中隊部的衛生的嗎?
夏以中看了看杜小花,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啊,她渾身上下都是圓圓的,在她的臉上搜尋一雙眼睛或者捕捉她的眼神,似乎跟進火場搜尋一個被困的人員一樣難。
夏以中有些震驚,有些無奈,也有些莫名的不快。
嫂子讓夏以中帶著杜小花到中隊到處轉轉,然后就開始跟趙隊長竊竊私語起來。
夏以中很認真地跟杜小花講解了中隊的一些情況。杜小花也是很開心地聽著夏以中東拉西扯。參觀快結束的時候,夏以中對杜小花說,你比我女朋友幸福,她還沒到這里來看過呢。
杜小花含糊地笑了笑。
夏以中真的是有女朋友的,他女朋友也是這一批分過來的學員,名叫張茉然。他們高中就在一起了,大學讀一個軍校,畢業也分配在了一起。兩個人能夠這么順利地在一起離不開張茉然的父親張成宇的斡旋。
張成宇是消防支隊的政委,二把手。他只有一個女兒,也清楚夏以中的各種情況,對于他們的關系,他很放心。分配的時候,他故意把夏以中分到了縣城,他甚至沒有告訴夏以中這是為什么,也沒有向女兒解釋太多,女兒為這件事情在家里哭過很多次。張成宇對妻子說,不到艱苦的地方去,怎么能夠磨練他的意志?可是,縣城的消防中隊,那種磨練不是體力上的磨練,而在于精神上的磨練。夏以中深知,自己只能一步步慢慢打拼。
周一早上,夏以中還在跟戰士們一起打掃衛生的時候,趙隊長把夏以中叫到操場的一角談心。最近在中隊怎么樣?趙隊長一臉笑意,只是夏以中感覺有些不自在。慢慢適應過來了。夏以中說。那就好。趙隊長還是笑呵呵的態度。接著兩人沉默片刻,趙隊長忽然一臉嚴肅地說,你看不上杜小花?夏以中心想,果然被自己猜對了。他說,您誤會了,我已經有女朋友了。趙隊長一臉不高興,你有女朋友了?結婚了嗎?夏以中無言以對,他感覺,中隊長的言辭過于偏激了,只是自己無法辯駁。他不想告訴中隊長實情,因為不想讓人知道,他是支隊政委未來的女婿。
中隊長趙子文在中隊很彪悍,在家很溫柔。因為夏以中的事情,老婆給了他好幾天臉色看。
你說說,你個中隊長真是窩囊,一個新分過來的人都搞不定,不給你臉。老婆一邊說著,一邊把一碗飯砰一下放在他面前。
趙子文干巴巴地瞅著電視,假裝沒聽見。他有什么辦法,現在婚姻自由,難不成還強迫人家?他心里不爽,不過不像他老婆那么強烈。
趙子文結婚幾年了,還沒生娃。因為這個,也是讓夫妻倆本來親密的關系打了折扣。現在老婆動不動就跟他吵,趙子文大部分時候都是沉默的,不過不是所有時候。忍不住的時候,他兩嗓子一吼,老婆就不吭聲了。但是這是少數時候,趙子文家也是農村的,他老婆是縣城人,趙子文現在住的房子就是她父親給他們的。趙子文當初認為找了個有錢人家的女兒算是撿了便宜,后來發現一切都沒有想象中美好。自從結了婚,他的錢包就一直干癟癟的。他父母基本沒到他家來過幾次。因為老婆不樂意。
三
夏以中大學學的是消防工程專業。這是一個與建筑工程審核、建筑防火設計等防火工作密切相關的專業。
夏以中來基層消防中隊也就是鍛煉鍛煉,今后有很大的可能分配在防火崗位上面。
周一本來的安排是體能訓練,夏以中換了作訓服正在跟戰士們一起做運動。一個有些發福的穿軍裝的兩杠二星來到了操場上。
只聽見有戰士在小聲說,大隊長來了,趕緊趕緊。
戰士們都更加認真地開展訓練,夏以中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大隊長何明華。消防中隊是歸消防大隊管的。在一個省里面,最高機關是消防總隊,一般都設在省會城市;下來有各個市的消防支隊,消防支隊下面有各個縣城和城區的消防大隊;每個大隊有一到兩個消防中隊。
何明華沖著他們喊,夏以中來一下。
夏以中于是出列了,他跑步來到何明華身邊,立定,敬了莊嚴的軍禮。
小夏啊,聽說你是學消防工程專業的。何明華瞇起眼睛像是在細細打量這個人一樣。
夏以中點點頭,對自己在大學期間的所學所悟進行了簡要的匯報。何明華似乎很滿意。他對夏以中說,走,今天跟我一起到外面去看個單位。
夏以中說,我要不要跟中隊長說一下。
何明華笑了,去吧去吧。夏以中要走,何明華就叫住他,然后掏出手機給中隊長打了電話。
縣城最繁華的一條街道上面要開一個網吧。那幾年,很流行開網吧,基本上開網吧的人都賺錢了。何明華帶著夏以中在還沒有裝修好的兩層小樓里轉來轉去。看樓房的出口,看它內部的結構,了解這幢建筑的各種情況。
兩個人正在看,背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何隊長,你們已經來啦!
居然是趙子文的老婆,她身邊有一個中年男人,大腹便便。
二叔,這是我們中隊新分配過來的干部。嫂子介紹夏以中給他。以中,這是我二叔,你也跟著叫二叔就可以了。
嫂子沒有介紹二叔給何隊長,這說明,何隊長跟二叔是早就認識的。
回去的路上,何明華問夏以中,這個地方開網吧合適嗎?
夏以中支支吾吾不敢說,他心想著,這明顯就是嫂子的親戚要開網吧,如果說實話,到時候傳到嫂子那里,肯定會得罪嫂子。上次杜小花的事情已經讓中隊長不開心了,這次再做出什么讓他們不高興的事情,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
你實話實說,何明華說,就咱倆。夏以中把車子開到路邊上,本來出來的時候,何明華是要找司機開車的,但是聽說夏以中會開車,就沒讓司機來。
就我掌握的知識,我覺得是不合適的。夏以中猶豫再三,還是說了實話。這幢樓房當初是按照住宅的標準來設計的,前期并沒有考慮過消防安全設計環節。如果作為網吧這種公眾聚集場所,它的防火間距、疏散出口都有致命性的缺陷……
夏以中還想說,何明華示意讓他停下。
小伙子,現在有個問題,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何明華點燃一支煙,沉思片刻后說,這是支隊一個領導打過招呼的。
可是……夏以中還想說,又止住了。對不起,大隊長,我人微言輕,如果說錯了話,還請您多多包涵。
何明華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現在出了社會,事情就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支隊領導這邊如果要辦這件事情,咱們就不能不辦,除非從省總隊那邊做工作,可是這件事情一旦捅出去,我這大隊長也別想當了。
四
平時戰士們的手機都是統一管理,周一到周五都鎖在中隊部,只有周末時間才能給大家用。夏以中也主動要求跟大家一樣。
周末的時候,夏以中給張茉然打了電話。
張茉然問夏以中,最近怎么樣啊?是不是天天出警很威風啊?
夏以中笑笑說,你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張茉然說,當然是真話啊。
夏以中說,有點撐不下去了,快救救我吧。
張茉然說,想得美,還救你呢,給你一塊大石頭。
情人之間的通話在外人看來總是顯得奇怪,只有心有靈犀的心靈才能明白真正的通關密語。張茉然這時候任職也在基層中隊,不過在那里也是掛著名字,她已經借調在支隊機關政治處上班。機關的周末都是放假的。張茉然接到夏以中電話的時候還躺在沙發上看動漫,家庭影院的聲音蓋住了廚房里吱吱啦啦的聲音,卻蓋不住那些蔬菜和肉類在高溫下相互吞噬的誘人氣味。
豐盛的晚餐是為了迎接主人的歸來。張成宇回到家的時候,張茉然一骨碌爬起來跑到門口給父親拿拖鞋。家里的空氣瞬間變得乖巧,一切溫馨的感覺似乎都在迎接這個時刻的到來,那個創造這一切的人,他的氣味似乎能夠吞噬一切。
吃完飯,張茉然跟父親一起看報紙。然然,你說吧。張成宇放下報紙,斜靠在柔軟的沙發上。
被父親看穿的張茉然機靈地放下報紙。爸,以中可想您了,今天我給他打電話了。為了他的前途考慮,到市區來不是好一些?
張成宇瞇起眼睛笑了起來。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我知道了!快給我把電腦看看,現在速度慢得不行,網頁都快打不開了。
張茉然高興地去了。
夏以中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站在熊熊烈火中,他感覺自己被火焰吞噬,他努力掙脫,卻抽不開身,雙腿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了。刺耳的電鈴聲撕裂了他的夢。
在吵嚷聲中,他迅速地跑到車庫穿好了戰斗服。警鈴聲飄蕩在縣城的上空,又重重地墜落在黑暗中,不知又有多少人從夢中被喚醒。
失火的是縣城最繁華的街道上的一家店鋪。夏以中來到現場一看,和大隊長帶他來的地方毗鄰。
這些臨街蓋著的兩層樓房,因為設計得先天不足,相互之間間隔很小,僅僅可以走過一人。不知道是為了節省土地還是想要更親密地接觸。
王指導員一下車,看了看現場,二樓的一個窗戶有火光,風大,火苗呼呼地躥出來,想要躥到隔壁的那幢閑置的樓房,也就是準備開網吧的那幢面積大一倍的房子里。
還有人在里面嗎?王指導問。
沒!都出來了!人群中有人回答。
斷電了嗎?王指導問。
戶主在提醒下趕緊斷了電。
然后,兩個戰士舉起水槍對準二樓的窗戶射水。眨眼的功夫,火苗微弱了下來,煙子越來越大。直流水柱像利劍一樣對準妖艷的火苗刺進去,水霧籠罩著水柱,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白光,像一圈光環。漸漸地,不見一絲火光,濃煙從窗戶鉆出來,融入漆黑的夜晚。隔壁的那幢樓房也脫離了危險。
不少附近的居民開了燈站在自家的窗口看著消防隊的一舉一動。旁邊一個女人一邊摳鼻屎一邊大聲說,這消防隊還是厲害,分分鐘就搞定了。她男人站在旁邊說,要是搞不定,那不是飯桶?
夏以中幫著戰士們收水帶。他默默地思考著一個很嚴峻的問題:要是網吧開起來了,危險就更大了,照這樣的消防水源、防火間距等因素來考慮,一旦發生火災,那會多么嚴重?
或許,這是自己想多了?他在車上悶聲不響。指導員碰了碰他,怎么啦,還沒緩過來?
夏以中搖搖頭,不是,困了,回去補覺。
可是,天似乎已經被那場小火撕去了一層漆黑的外皮,露出朦朧的白光。
五
趙隊長一如既往的冷淡不能影響夏以中工作的熱情。幾個月下來,他和戰士們在訓練、滅火戰斗和生活中產生了一些奇妙的化學反應。或許,大家還沒有把他當成一個真正的干部,可無論如何也開始慢慢接受了他。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生活也會在部隊這種緊張有序的環境里變得單純。
只是這一天早上發生了一件事情。夏以中來中隊的時候,趙隊長盤算著夏以中應該是個沒有后臺沒有關系的人,他檔案里父母的職業都填的是務農,他們一批分過來六個學員,就夏以中一個人在縣城,就更能說明夏以中沒有人撐腰,所以就跟王指導員說要讓夏以中打掃中隊部的衛生,要做到干部和戰士一個樣。可是王指導員沒有安排夏以中打掃中隊部的衛生,王指導員安排的是張杰,張杰跟指導員走得近。中隊部是個“風水寶地”,次次衛生檢查不會排在最后,不會被批。這事兒,王指導員私下也跟夏以中說過。中隊這種瑣碎的事情都是指導員在管,夏以中服從了指導員的安排。
一大早,夏以中就跟著出早操,然后洗漱,接著就開始打掃操場衛生。
他聽見從二樓窗戶傳來趙子文的聲音:夏排長!過來一下!
夏以中一頭霧水,來到二樓。
我忍了很久了!趙子文說,你負責的衛生區,沒有一次認認真真搞過,看看這個角落,這個污漬在這里一個星期了。他指著沙發旁邊放衣帽架的那個角落。
夏以中尷尬地看著地上那一指甲寬的污漬無言以對,他說,是我的……
還沒說完那句“是我的不對”,趙子文打斷他,誰讓你插嘴的!上級跟你說話,就老老實實聽著,還想解釋!
夏以中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兒。
這一天,就從夏排長被批開始。戰士們很快就表現出幾種截然不同的態度。有的可能出于同情,對夏以中的態度稍微友善了些;有的就開始故意刺激夏以中,當他不存在一樣,故意在他面前說中隊干部的一些壞話;自然還有一些保持沉默,當什么也沒發生一樣。
下午的訓練快要結束的時候,忽然從門外開進來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從車上走下來一個兩杠三星的干部。張成宇站在中隊的操場上時,所有人都像被敲了一下一樣,精神抖擻了。在部隊,上級來檢查時,總是如此。
本來要結束的訓練,被刻意延長了。不過張成宇并沒有對訓練過多地追究。他來到中隊甚至沒有到中隊各個角落檢查一下,只是站在操場上跟中隊長、指導員說了說話。
看夏以中不在,他問,新來的干部夏以中呢?
趙子文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擊中了一樣,張政委似乎好像仿佛對夏以中很熟悉一樣。記得自己在這里當排長的時候,張政委來了多少次也沒記住自己的名字。難道,夏以中是他的親戚?難道夏以中打小報告了?
夏以中從戰士們中間跑過來的時候,張成宇慈祥地笑了,曬黑了,結實了。他簡要地點評了夏以中,就是用了這兩個簡短的句子。
張成宇走了以后,王指導員想套問一下夏以中跟他的關系,夏以中沒有告訴他實話,只是說,認識有段時間了,并不是親戚,自己檔案里面填寫情況屬實。
這個消息在中隊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一些本來因為夏以中被批故意刺激他的人立刻收斂了起來,尤其是張杰,他早上還故意在其他戰士面前模仿趙隊長罵夏以中的話,而此刻,他立馬跑到夏以中身邊,噓寒問暖,端茶倒水。還有一些本來保持中立的戰士,這時候也故意找話題跟他聊天。倒是那些本來就友好的人,這時候變得沉默了,他們就當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繼續做著自己的事情。
魯小北對夏以中說,別理這幫人,他們自己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多么可笑,就是無聊。夏以中說,我從來沒有放在心上啊。魯小北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
六
夏以中后來又找過大隊長,談過網吧的事情,他結合出警的實際把諸多不利因素一一列舉。可大隊長并不愿意跟他談及此事。
網吧還是成功地開張了,那些日子很難見到趙子文的老婆,原本隔三岔五就會出現的她,現在變得忙碌起來。
夏以中還不知道,自己馬上要被調到市區了。張茉然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怕他在縣城待得不安心。
馬上就十月份了,天氣一天天涼了下來。
忽然有一天,一輛從省會城市開過來的小車開到了縣城,消防牌照。三四個表情嚴肅的消防干部直奔縣城的網吧。一天的時間,網吧關門大吉。之后,這輛小車開到了市區,這幾個干部不打招呼來到了張成宇的辦公室。
夏以中接到張茉然電話的時候,剛剛脫下戰斗服,他帶領一幫戰士剛出警回來。張茉然哭著說,我爸要被處分了。夏以中問,怎么回事。張茉然說,他參與了你們縣那個網吧的事情被人投訴了。
夏以中感覺像是被什么擊中一樣。什么?是你爸?怎么會這樣?張茉然止住哭泣,問,什么意思?你知道這件事情?夏以中沉默片刻,說,是我投訴的,可我不知道是你爸。張茉然哭得更厲害了,甚至有點歇斯底里,不過她沒有說什么過分的話,只是說了句,他已經幫你安排好了,你很快就要調到市區了。夏以中無言以對,張茉然沒有說再見就掛了電話。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原來,就是第一次跟大隊長去看過那個網吧以后,夏以中就準備向省里投訴了,尤其是在那次火警之后更是堅定了他的想法。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那個市里的領導就是張茉然的父親。
夏以中沒有被調到市里。原因很簡單,他投訴領導的事情被很多人知道了,雖然他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情,可是,在機關很多人眼里,這種人是危險的。因為他政治紀律意識淡薄,越級上報,給整個支隊造成了非常壞的影響。
張成宇已經不在消防支隊上班,他馬上準備轉業了。因為在檔案里有了污點,他的下一步很難走好。張茉然回到了中隊,支隊政治處不敢再借調這樣的干部,因為她父親有嚴重的問題。
夏以中再也沒有撥通過張茉然的電話,張茉然沒有換手機號,可是撥過去就會聽到語音提示:您所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
夏以中成了中隊的恥辱。張杰在背后跟別人說。張杰跟市區中隊的戰友聯系過,現在幾乎所有人都在說夏以中的壞話,說他蠢,說他再也混不起來了。
尤其是這件事情把趙子文的老婆也揪了出來,罰了款,受到了法律制裁。趙子文甚至不愿意看見夏以中,夏以中一夜之間似乎顯得成熟了,原本看上去還有些稚嫩的他,似乎在眨眼之間嘗到了人生許多不同的滋味兒。
現在只要是趙子文帶隊出警,看見夏以中就會沖他吼,你別去!
夏以中只好老老實實地脫了戰斗服,一個人默默回到一班宿舍。
魯小北時常來找夏以中聊天,只是魯小北也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說不出幾句能夠開導夏以中的話。可是魯小北知道,他每次跟夏以中聊天以后,夏以中的心情會稍微變好一點。夏以中也總是表現得若無其事,他還是像以往一樣,跟大家一起訓練、學習、生活。他告訴魯小北,他已經從低迷的情緒中走出來了,他要活給自己看。夏以中在逆境中表現出來的樂觀態度深深影響了魯小北。魯小北復習得越來越刻苦了,夏以中時常指點他,夏以中告訴魯小北,以他現在的水平考上軍校應該問題不大。
七
很快就冬天了。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一切都變成了冰涼冰涼的,不光是那些銀灰色的水槍,還有現實中的一些人和事。戰士們也怕冷,好的是中隊燒起了鍋爐。
冬天由于取暖設備使用頻繁,經常發生民房火災。
一天晚上,夏以中在戰士們睡著以后偷偷來到了學習室。現在他開始寫日記了,長篇長篇的日記緩解了他對現實的種種困惑、顧慮和懷疑。
“寒冷使我更加平靜,更加看清自己的平靜,也看清所有的浮躁,看清了痛苦的不安,看清了情感中的桎梏……”
急促的電鈴聲打斷了他的思路。
寒冷的緣故,很多人起床起得慢,夏以中第一個跑到車庫,他還是穿好了戰斗服。這一天可能是趙隊長沒有完全清醒的緣故,夏以中跟著一起出警了。起火的居然就是被封的那家網吧。一到現場才知道,兩個年輕人溜到閑置的屋子里,開了空調取暖,誰知道這屋子線路老化,半夜就起火了,跑出來一個人,還有一個年輕人在里面。
火勢已經太大了,熊熊的烈火快要將整個二樓吞噬。趙隊長第一反應是,救不了了,現在進去只可能送死,而且根本不知道那人現在是死是活。
可偏偏從二樓傳來了微弱的求救聲,那是一個生命在面臨死亡的威脅時發出的凄慘的哀鳴!
誰進去?出警的十幾個人中,趙隊長正在腦海中搜尋最合適的那個人選——這個人必須身手不凡、反應靈敏。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鉆進了著火的房屋。
誰!趙隊長吼道。
張杰支支吾吾說,是魯小北……
啊……夏以中震驚了。
趙隊長說,他一個人肯定搞不定,必須有人協助他!
夏以中說,我去!
趙隊長有些遲疑,來不及問夏以中是怎么跟來的,他看著夏以中說:你?現在進去非常危險,你應該知道!這不是鬧著玩的!
夏以中說,我知道!讓我去吧,我對這里很熟悉!
趙隊長終于點了點頭。
屋子里一片漆黑,不斷從二樓砸下來一些滾燙的,或笨重或輕盈的燃燒物。夏以中在黑暗中尋找魯小北的身影。可越來越大的煙霧漸漸從高處壓了下來。
他心里焦急萬分,再多待五分鐘,這幢樓房將會完全坍塌。
視線里忽然閃過一些什么,那是戰斗服在黑暗環境中發出的熒光!魯小北下來了,瘦弱的魯小北抱著那個年輕人下來了!夏以中心里激動萬分。
事不宜遲,他幫著魯小北抬著那個還在痛苦地扭動身體的年輕人迅速撤離。
屋子不大,很快,就可以看見另一個天地,那里,沒有嗆人的濃煙,沒有妖艷的火焰,沒有傷害,那里是平凡的人間!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那短短的一段距離怎會變得如此漫長!
成功啦!魯小北興奮地抱著年輕人歡呼的時候,忽然間意識到一些什么,這個年輕人本來在夏以中的懷里,現在,怎么跑到了我的懷里?
夏排長呢?魯小北問。眼前的人都一臉木訥。
他扭過身子,那幢樓房轟地一聲,倒在了眼前。
張杰哭了,他對魯小北說,那最后的一步,是夏排長推的你啊!你小子不記得了嗎?
魯小北在腦海中搜尋畫面,可是因為缺氧產生的昏厥感使得他無法想起更多。夏以中推的自己,推在什么部位?那個被困的人什么時候跑到我懷里的?
他想不起來了。
他摘下頭盔,疲倦地坐在了地上,疲倦地,不顧自身形象地,像一攤爛泥一樣坐在了地上。
趙隊長帶著幾個戰士迅速向著廢墟沖了過去,可是,一切都遲了。
八
夏以中的葬禮很隆重。
如果他們看過夏以中的日記,絕對不會這么操辦他的葬禮。
“我喜歡安靜的夜,呼吸均勻,我看見自己坐在平靜的海面,守著大海深沉的律動,守著腦海中溫馨的燭火,在靜謐中感受真實的自己;我喜歡黎明來臨時的鳥鳴,持續片刻之后消逝,在心湖蕩起陣陣漣漪,然后不見影蹤……”
鋪天蓋地的報道把他塑造成了一個有著聚光環的超級英雄,在危難關頭舍生忘死、刻苦訓練、孝敬父母、團結戰友……父母在葬禮上痛哭的照片、曾經去養老院慰問的那個老人痛哭的照片被放大,印在報紙醒目的位置上,訓練時受傷的照片被眾多媒體拿出來大肆宣傳。
他生前的屈辱與榮耀,愛恨與傷痕都在眨眼間煙消云散。
他的墓碑上刻上了烈士的字樣,他的墓碑前擺上了真誠的鮮花,他的照片上那個笑容十分清淡,如他整個人一般,清淡得就像沒有來過一樣。
魯小北在第二年6月考上了軍校。9月,他就要去夏以中讀過的軍校念書了,他知道夏以中還沒有離開自己,他每一次出警都會想起夏以中那陽光般的笑容,那笑容能夠溶解所有的污濁。他覺得夏以中一直在自己身邊不遠的地方,在看著自己,隨時準備幫助自己渡過一切難關。他漸漸懂得了夏以中,這個年輕的生命似乎一直在相信一些別人不相信或者不夠堅信的東西。他明白夏以中教會他的不僅僅是這些,還有很多,需要他更加努力地生活才能夠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