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索

參與了1960年代的反安保斗爭的上一代,
始終認為21世紀的日本人缺乏對政治對關心,死氣沉沉。
然而,年輕人讓他們重新看到了希望:
“他們覺醒了,他們拒絕沉默。”
8月最后一個周日,東京永田町國會議事堂周邊,12萬人游行反對《安全保障關聯法案》。如此大規模的抗議活動在日本很少見,他們中大多數是市民團體和大學生組織,亦不乏戰爭受害者和安保斗爭積極分子。在人群中,有一個特別引人注目的身影:音樂家坂本龍一。
坂本龍一從來就是日本民主運動的先鋒,因此63歲的他即便此時正在接受癌癥治療,也要冒雨前來發表演講。和以往不同,他這次是專門為了應援學生而來:“安保法案抗議活動之前,我對日本的現狀非常絕望。然而,當我看見了這些年輕人,這才意識到:日本還是有希望的啊。”
新安保法案之所以備受爭議,在于更改了對日本憲法第九條(“日本國民衷心謀求基于正義與秩序的國際和平,永遠放棄以國權發動的戰爭、武力威脅或武力行使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為達到前項目的,不保持海陸空軍即其他戰爭力量,不承認國家的交戰權。”)的解釋,企圖解禁集團性自衛權。反對者如諾貝爾物理學獎獲獎者、京都大學名譽教授益川敏英所說:“這樣一來,只要安倍首相認為是緊急事態就可以發動戰爭,這與立憲主義完全是爭鋒相對的”。
在那天的游行中,坂本龍一用不可思議的眼光重新打量著日本的年輕人:“在日本身處懸崖邊上的此時,你們干脆地將‘憲法第九條精神已在日本人心中扎根的理念表達出來,也給我帶來了勇氣,謝謝你們。”
他們愛過的那個時代
這場景讓人想起46年前的反安保運動,坂本龍一大概是從游行隊伍中的年輕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青春歲月。
1960年代,日本出現了學生組織的“全學共斗會議”,罷課和游行的規模空前宏大。1969年1月,反對安保條例的日本學生占領了東京大學安田講堂,和警察機動隊發生攻防戰,學生們爬到安田講堂的樓頂向警察們扔火把的盛況,幾十年來被視為爭取民主的象征而津津樂道——此次事件還導致當年東大入學考試中止,安田講堂隨后荒廢了20年。
1969年,坂本龍一17歲,正在東京新宿高等學校讀高三。在學生運動最高潮,東京有55所高校被劃進封鎖線,坂本龍一曾和好朋友,后來成為政治家的鹽崎恭久和攝影家馬場憲一同進入路障封鎖區。在坂本龍一的回憶中,那是個理想主義的年代,每天都有反戰活動在上演。
和坂本龍一的經歷相同,今天很多日本的名人都曾是那時反安保斗爭的積極參與者:第94任內閣總理大臣菅直人、作家村上春樹和村上龍,攝影師森山大道和導演北野武……他們后來都用自己的方式還原過那個久違的年代,一個當時看起來糟糕無比,后來才意識到是激情燃燒的年代。
1969年,高中生村上龍在封鎖的高校屋頂示威抗議,受到了停學處分,這段經歷被他寫進小說《69 sixty nine》中;村上春樹彼時是早稻田大學的學生,他的《聽風的歌》《1973年的彈珠玩具》《挪威的森林》和《1Q84》都曾出現過這個時期的片段,《挪威的森林》中有這么一段:“課上到一半……兩個戴著頭盔的學生走了進來。……高個子抱著一堆傳單,矮個兒則走到教授那兒,告訴他說剩下來的時間希望能讓大伙兒討論,因為還有比希臘悲劇更嚴重的問題已經蔓延到全世界了。”
日本評論家川本三郎彼時是《周刊朝日》的新人記者,20年后他出了一本書完整地還原了自己在采訪反安保運動中的所見所聞,中文名譯做《我愛過的那個時代》。在他的筆下,那是一個充滿反傳統、反體制,充滿顛覆、動蕩和創新的時代;也是一次次抗爭都被壓制下來,身邊很多人死去,充滿挫折和傷痕的時代。“確實對我們來說,那個時代并不是‘好時代。有死,有無數敗北。但那個時代是無可替代的‘我們的時代。不是自我中心主義(me-ism),而是我們主義(we-ism)的時代,任何人都試著為別人設想。把越南被殺的孩子們想象成自己的事,對戰爭試著表達抗議的意志,試圖否認被編入體制內的自己。我只想把這件事珍惜地留在記憶中。”
《安全保障關聯法案》唯一的正面意義,是讓我們知道——這個國家的年輕人原來還不錯!
1960年代的年輕人一心想要改變社會,這種價值觀卻在后來的和平年代漸漸被遺忘,多年來日本人心中有一個清晰的共識:這個國家的年輕人,一點都不關心政治。
直至學生組織SEALDs的出現,才讓人們改變了看法。SEALDs全名叫做“Students Emergency Action for Liberal Democracy-s”(為了自由和民主主義的學生緊急行動)。他們是此次反安保法案的中心力量,成員皆為東京都內大學生,幾乎每周都能在國會前看到他們的身影。
SEALDs的前身是2013年結成的SASPL,最初為了反對《特定秘密保護法》而成立,也曾在首相官邸周邊舉行抗議活動,但因為2014年12月10日《特定秘密保護法》正式生效,不得不宣布解散。2015年5月,改名重組的SEALDs有了新課題:守護和平憲法和立憲主義,尋求在對話和協調基礎上的外交、安全保證政策。
SEALDs在官網上清晰地陳述了他們的追求:“SEALDs是為了守護自由和民主的日本而緊急成立的學生組織,成員大多是十幾歲或二十歲剛出頭的年輕一代……我們思考,然后行動。”他們被外界大加贊譽的政治主張,從聲明中就能看出:“日本政治狀況正在持續惡化中。2014年《特定秘密保護法》和行使集團自衛權的強行通過,使得憲法的理念愈發空洞。貧困和少子高齡化問題也越來越嚴重,我們尋求新的生活保障結構。在東亞各國愈發緊張的關系中尋求安定化,也是極大課題。”
在戰后70周年的宣言中,SEALDs亦有像這樣令人刮目相看的發言:“自從亞洲、太平洋戰爭宣告終結,已經過去了70年。我們,在這70年中僅僅存在了20多年的時間。不是戰爭時代出生的我們,不知、難知的事情有很多。不過,我們不能因此就對面向過去產生絕望。我們會真摯地接受過去,創建和平的未來。”
SEALDs團員中人氣最高的,是來自神奈川的橋本紅子。今年24歲的她,從昭和音樂大學畢業后,在商場的洋服店工作,原本是個對政治一竅不通的年輕人。直至一年前的某天,她在電視里突然聽到“集團自衛權”這個陌生的詞匯,莫名涌起了一種恐怖之情,開始在網絡上拼命檢索,想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自此一發不可收拾,成為了抗議活動的核心成員。紅子批判安倍的演講視頻上傳至YouTube之后,點擊率飆升,成為一時的熱點。
紅子就是那些從前對政治缺乏興趣的年輕人的代表,她的演講里沒有高深空洞的政治概念,是每個人都能心領神會的平實直白的語言:“今天來到這里以前,我去買了夏天要穿的泳衣,眼下也正在為要不要做假睫毛而煩惱著。為泳衣和假睫毛這樣的問題煩惱的人,對政治問題發表觀點也應該成為一種普遍狀況。我希望它成為一種普遍,決心在它成為一種普遍之前一定要努力號召,于是站在了這里。”“因為現行的憲法,70年來再沒出現戰爭的犧牲者,這不是偶然也不是奇跡,不要破壞一直以來靜默而確實存在的和平。”
英國BBC 將SEALDs的行動稱為“日本年輕人的覺醒”,贊譽“被批為對政治缺乏關心、死氣沉沉對日本年輕人,他們覺醒了,他們拒絕沉默。”日本人也是這么想的,甚至有觀點認為:《安全保障關聯法案》唯一的正面意義,是讓我們知道——這個國家的年輕人原來還不錯!
前幾天,僧侶作家瀨戶內寂聽和電影導演山田洋次在一次對談中談到了這些年輕人,稱他們是日本的希望。山田洋次將SEALDs和60年代安保斗爭的年輕人做了比較:“多虧那時的學生和工會力量,這個國家的政治才得以改變。年輕人相信:依靠我們自己的力量,能創造一個不一樣的政府。雖然現在是完全不同的時代,但這些年輕人所做的事,就是巨大的希望。”
因此,永遠不要小看被成為中二病的一代,越是對政治不關心,爆發的力量才愈發可怕,因為他們擁有比上一代更強大的專注的力量(盡管這種能力也許是被娛樂化產品培養出來的)。上一代人也是在此時才明白:他們懷念的1969,從來就沒有結束;他們愛過的那個時代,其實就是這個時代。
我們,在這70年中僅僅存在了20多年的時間。不是戰爭時代出生的我們,不知、難知的事情有很多。不過,我們不能因此就對面向過去產生絕望。我們會真摯地接受過去,創建和平的未來。
(作者曾任《新周刊》記者,日本文化研究者,現居大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