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龜硯鉤稽

許滿貴

2001年秋，余逛鄭州古玩城，在二樓一古玩鋪偶得一方青灰色陶質龜硯。初見時通體泥土包裹，硯蓋稍外露龜紋，幾番還價討價，幸入囊中。回居歸舍，用竹簽剔覆土，以毛刷清塵，眼前龜硯換容，龜頭、四足、龜尾、龜蓋，皆用朱砂點畫，明亮鮮紅。斷為明（冥）器，覺不吉利，便裝紙盒，擱置墻角，十有余載。

近讀《禮記·檀弓下》：“其曰明器，神明之也。涂車芻靈，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左傳·昭公十五年》：“諸侯之封也，皆受明器于王室，以鎮撫其社稷。”閱畢，悠然引使誘發余對這方陶質龜硯的把玩新念。因是幾經多年鉤稽考證，無見同類四足陶質龜硯作參考，故斷為南北朝際間之物，乃補一空白。中國文物學會會長羅哲文曾云：“文物是歷史文化的載體，一旦離開產生它的文化母體，其價值就大失。”至今，余對這方龜硯離開出土的母體深感遺憾！

這方龜硯造型古拙，形象逼真，龜態自然，呈青灰色，陶質細膩，叩之脆聲。長22厘米，寬13厘米，前高5.8厘米，后高3厘米。龜首上昂，無耳，龜額有三道凹帶弦紋，雙目圓睜，龜脛翹伸，刻劃有三條凹帶紋，龜尾裸露似箭，四足粗壯，每足刻劃粗線條趾蹼，趾爪伏地，呈爬行狀，動感十足。蓋為橢圓形上拱雕刻龜背紋飾橋鈕，蓋長12.5厘米，寬10厘米，高5厘米。13片不規則的大龜甲紋，每單元為六邊形刻畫粗狂渾樸，硯蓋與硯體甲紋扣合對應，嚴絲合縫。開啟硯蓋，可見蓋背有八條手劃指痕；墨堂前高后低，邊棱分明，受墨處微凹平展，無使用痕跡；硯池前呈W字形凸起，涂抹朱砂。再看硯底，四足相連，呈斜十字狀，粗壯的足體有明顯的手工捏制感，仿佛事先捏制而后黏合，正中有一孔洞，堂、底均有粉白色銹飾土沁。

龜硯始自何代，迄今尚無定讞。昔日國內尤其日本人咸以為始于漢代，惜無確證。后之隨正規考古發掘龜硯多出于唐墓之實物，轉而為唐。唐朝始之龜硯，說者一度皆云。龜是吾國上古文化基本母題之一，恒與空間與時間相關。美國達慕思大學教授艾蘭（Sarah·Allan）《龜之迷》從龜甲卜骨入手，對商代宗教思想的各個側面，包括神話、祭祀、藝術甚至宇宙觀進行研究。她以為龜之腹甲代表地之四方，背甲為天，龜形代表商人之宇宙觀。硯的產生早在距今5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據考古資料，迄今所見最早之硯出土于渭河流域的姜寨仰韶文化遺址；而先民對龜敬畏與崇拜觀念的出現，似乎與硯之產生時間相仿。龜在先民的眼中，是一種奇異通靈的動物，也是長壽吉祥的象征。《禮記·禮運》：“何謂四靈，麟鳳龍龜，謂之四靈”。《洪范·五行》：“龜之言久也，千歲而靈此禽獸而知吉兇者也。”《國語·周語》：“我姬氏出自天黿”。《山海經》：“旋龜”，“其狀如龜而鳥首虺尾”，“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聾，可以為底。”《詩經·小雅·六月》有吃龜的記載：“飲御諸友，龜鱉膾鯉。候誰在矣？張仲孝友。”《洛書》：“靈龜者黝文五色神靈之精也，能見存亡明于吉兇。”《述異記》載：“龜一千年生毛，壽五千歲謂之神龜，壽一萬年曰靈龜。”西漢劉安《淮南子》：“必問吉兇于龜者，以其歷久歲矣。”東漢葛洪《抱樸子·論仙》：“謂生必死，而龜鶴長壽焉。知龜鶴之遐壽，故效其導引以增年。”曹操以《龜雖壽》詩歌靈龜。《洛陽記》：“各種禹時有神龜于洛水，負文列于背以授禹，文即治水文也。”清光緒年間，金石學家王懿榮偶然在中藥材上的“龍骨”片（龜甲）發現有古文字，即是后來的甲骨文。漢硯以形制論可分二式：一附研石之硯，一不附研石之硯，二者之間隨墨之改進而改進。前者適于原始顆粒狀墨，應稱為“研”；后者適于塊狀之墨，應稱為“硯”。西晉傅玄曾親見龜形硯滴，著文作《水龜銘》：“鑄茲靈龜，體象自然，舍源未水，有似清泉。潤彼玄墨，染此柔翰，申情寫意，經緯群言。”銘文說：銅鑄之靈龜，用以貯清泉，潤玄（黑色的）墨，染弱翰（毛筆），借以申情寫意的文具。所謂即以龜為形硯滴，可見西晉前便有龜硯，其年代必早于唐朝了。

或許是漢代龜硯出土不多所致，收藏刊物和網絡報道鳳毛麟角。北京葛詠嵐先生于龜硯積甚，曾撰文刊于《收藏家》，其中有一方漢銘文石龜硯，硯僅長13厘米，石質較軟，蓋作龜背，雕六邊形龜甲紋，并按方位刻八卦圖案。蓋內漢隸銘文：“仆白死者鬼歸棺垅無妄無抒外無犯墓口之神乃攸宜”，意即死者魂魄隨棺木入地下，不要飛出自己的地盤，不要得罪墓地的神靈。此硯蓋與硯面均留有朱砂痕跡，雕刻極為精工，龜身形象十分逼真傳神，四足著地，龜頭稍側，似在爬行之狀。此硯應為死者生前用物，刻銘埋入地下，體現了漢代的迷信風尚。這是我國發現的最早刻銘的一方石龜硯，文物價值極高。

北京收藏家、鑒定家，曾主持《中國文房四寶》雜志編輯有聲的王青路先生，在《雕蟲小記·龜硯》（人民美術出版社2005.3.）一文中，載其收藏漢至魏晉南北朝石、陶龜硯7方，其中三方石龜硯中一方硯底刻銘文曰：“永嘉六年（312）壬申陳仲恕制”；陶龜硯四方，其中一方硯底刻銘文曰：“新莽地皇四年”（23）。東漢至南北朝時期，硯的主要形式以石板硯、三足硯、四足硯為主。成熟期，從四足硯開始，分成兩支，一支由四足硯→多足硯→圈足硯，另一支由四足硯→龜形硯→箕形硯→抄手硯→平板（隨形）硯。這是這一時期硯臺形制探幽的主流。其中的平板（隨形）硯又自成體系。它（包括其他非主流形制）因人而異、因地而異、因時而異，情況比較特殊，但不可能超脫當時、當地的道德倫理、社會風尚、科技水平等環境因素。也就是說，它不是憑空臆造的。硯臺從三足到四足，變化雖然微小，但卻是革命性的，它標志著那個時代的科技狀況和生產力水平。四足硯以后，硯臺的形制向多足硯、圈足硯兩個方向演變。箕形硯是隋唐常見的硯式，形同簸箕，硯底一端落地，一端以足支撐。宋硯則將箕形硯改制為抄手硯，為文人在書寫時提供極大方便。元明清時期，硯臺造型出現了多樣化的趨勢。把玩體會：此乃判斷宋前古硯的主要方法。一家之言，方家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