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心不見了

選自《靈渠》2014年冬季號

我是夜里十二點半左右接到的電話。當(dāng)時正睡得迷迷糊糊，聽福哥在電話里說雅心不見了，我還傻乎乎地問“不見了”是什么意思。福哥帶著哭腔說：“她不見了！失蹤了！找不到了！……”

我吃了一驚，立即爬起來往他家跑去。

福哥一年前離婚，和女兒雅心相依為命，讀四年級的雅心聰明乖巧，怎么會突然不見了呢？等我爬到五樓他的家里，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幾個朋友早于我趕過來了。

房間里果盤、煙灰缸碎了一地，葡萄梨子滿地亂滾，福哥站在客廳中央，滿臉通紅，氣急敗壞：“如果找不到雅心，你們都別想好過！”他明顯喝高了，酒氣醺天，踉踉蹌蹌。有個朋友想把他拉到椅子上坐下來，他指著那個朋友的鼻子罵：“混蛋，別動我，趕緊給我找雅心去，找不到就別他媽回來了！”

這時候，又有幾個朋友接到電話陸續(xù)趕到，很快，福哥家就擠滿了人。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福哥要去赴一個飯局，臨出門時告訴雅心說十點前回來。雅心叮囑他不許喝酒，如果膽敢喝酒，就“再也看不見”她了，他回到家發(fā)現(xiàn)雅心果然不見了。

福哥眼眶通紅，臉頰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目光兇狠地在這幫朋友身上掃來掃去，嘶啞著嗓子說：“你們知道我要出去吃飯，為什么不攔著我？知道我要喝酒，為什么讓我喝？……你們就該管著我，不然我交你們這幫朋友干嗎！”哥兒們幾個面面相覷，心里說，鬼才知道你要出去喝酒！鬼才攔得住你！當(dāng)然，大伙兒都假裝沒聽見，不會真的跟一個酒醉佬斤斤計較。

經(jīng)過仔細(xì)詢問得知，福哥出門的時間是傍晚七點左右，在酒桌上接到過雅心的電話，詢問老爸有沒有喝酒以及幾點回家，福哥回答說只喝了一杯，話沒說完雅心就“非常生氣”地掛斷了電話。查詢手機(jī)通話記錄可知，雅心打電話的時間是十點三十六分。福哥回到家的時間大致是十二點半，發(fā)現(xiàn)雅心不見了，就立刻打電話給朋友們。雅心在十點三十六分撥出的那個電話是用座機(jī)打的，表明那個時間段她還在家里，據(jù)此我們推斷，她失蹤的時間應(yīng)該是在十點三十六分之后的兩個小時內(nèi)。

經(jīng)過簡單合計，大伙兒決定暫不報警，先從她可能會去的地方著手搜查。于是大家根據(jù)福哥提供的一份雅心的電話簿上抄來的名單，分別打電話過去詢問，其他人則分散去敲鄰居和她的朋友、同學(xué)的家門。

我跑下樓，去雅心的一個好朋友家。跟人家父母說明情況后，那兩口子立刻緊張起來，趕緊把自家閨女叫醒，一番盤問下來，那個睡眼惺忪的小姑娘卻一無所知。又馬不停蹄跑了兩家，其中一個小朋友曾經(jīng)在九點鐘左右給雅心打過電話，詢問關(guān)于暑期繪畫班的一些問題，從電話中聽不出雅心有何異常。

轉(zhuǎn)了一圈下來依然茫無頭緒，我只好回到福哥家跟大家報告。出去尋找的朋友陸續(xù)歸來，沒有帶回雅心的任何消息，在家打電話的人也沒有得到任何線索。后來打電話給雅心的班主任，班主任又給了一份與雅心往來較密切的同學(xué)名單。大家又分頭打電話，得到的回答依然統(tǒng)統(tǒng)是“不知道”。雅心仿佛人間蒸發(fā)了，大家的心情越來越沉重。

福哥目露兇光仿佛擇人而噬的嘴臉令人不敢直視，他顯然不是像自己說的那樣“只喝了一杯”，而是喝了不知多少杯。他倚著墻壁坐在地板上低聲咒罵，說我們是廢物。一個朋友小聲安慰他，說雅心這么小，走不了多遠(yuǎn)的，有可能在哪兒玩累了睡著了……結(jié)果又招來他一頓痛罵：“她要是丟了你賠給我嗎？她不會坐車走嗎？她就不會自己去北京上海嗎？……”話聲一頓，自己的話倒把自己嚇著了，沒敢再說下去。

一個朋友忽然大聲說：“小區(qū)門衛(wèi)！”大家如夢方醒，對呀，怎么就忘了問小區(qū)門衛(wèi)呢！福哥跳起來，一巴掌扇在那朋友后腦勺上，罵：“你他媽現(xiàn)在才想起來說！”于是一幫人又前呼后擁跑下樓，直奔小區(qū)門衛(wèi)室。

門衛(wèi)值班小哥聽我們說明情況之后，斬釘截鐵地說，雅心“絕對沒有走出這個大門”，因為他今晚“沒離開過半步”！福哥酒蟲上腦，竟然沖那門衛(wèi)罵：“如果我女兒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不會放過你！”值班小哥一聽這話就火了：“我他媽招你惹你了？”眼看要打起來了，大家不容分說趕緊把福哥拉出去，又對值班小哥安撫了半天，說何必跟一個酒醉佬一般見識，好不容易值班小哥情緒穩(wěn)定下來。他賭咒發(fā)誓，說今晚的確沒有離崗，“連尿尿都沒去過”，況且他認(rèn)識雅心，如果見到她出去就一定會有印象：“不信你們查視頻記錄。”

一聽說有視頻記錄，大家都來了精神，馬上指定兩個人坐下來查看。按值班小哥的說法，既然雅心沒有從這個大門走出去，小區(qū)又沒有第二個大門，那她就一定還在小區(qū)里，一個十歲的小姑娘總不可能插翅飛走吧！于是大家又分出去幾個人，在小區(qū)花壇、涼亭等地到處搜尋。

福哥坐在門衛(wèi)室外的石椅上，依然醉醺醺的，上身搖晃，手足無措，焦躁不安的臉上夾雜著深深的悔恨、恐懼與絕望。他的衣服領(lǐng)口袖口都撕裂了，歪歪斜斜地掛在身上；皺皺巴巴的前胸臟兮兮濕淋淋的，不知是汗水、酒水或是嘔吐物；他赤著雙腳，鞋在剛才的混亂中早已丟失無蹤，腳、手和臉都黑臟而油膩。他坐在夏夜的路燈下，飛蟲在四周亂舞，整個人顯得既可憐又可恨。他用自責(zé)的腔調(diào)喃喃地說：“我不該喝酒，我答應(yīng)了雅心不喝酒的……”過了一會兒，淚水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他用雙手捂住臉，幾乎把腦袋低到了褲襠里，“我……怎么跟她媽媽交代呀？！”

圍在他身邊的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時想到了一件事——沒有給雅心的媽媽打過電話!如果雅心受了委屈出走，最有可能去的地方不正是媽媽家嗎！福哥抹一把淚，似乎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匆忙撥通了前妻的電話，但是結(jié)果依舊令人沮喪，雅心并不在那兒。她媽媽聽說雅心不見了，正在心急火燎地趕過來。

半個小時之后，查看視頻的人還是一無所獲，大家擔(dān)心快進(jìn)查看有遺漏，于是又按常速再次從頭查看。

一會兒雅心的媽媽到了，一見著福哥，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一邊罵一邊哭：“你這個爛酒鬼，如果女兒找不回來，我就殺了你這個王八蛋，嗚嗚嗚……”福哥心知是因為自己貪杯才釀成的大錯，在前妻的哭罵中垂著頭，不敢還嘴也不敢耍橫，大氣也不敢出。雅心的媽媽又問他，雅心失蹤之前穿什么衣服，有沒有留下字條什么的。福哥懵懵懂懂唯唯諾諾，一句整話也回答不上來。雅心的媽媽氣壞了，罵他“蠢豬”“混蛋”“殺千刀的”，詛咒他“怎么不掉酒杯里淹死”。

留下兩個人繼續(xù)查看視頻，其余的人再次回到福哥家里，期望可以找到什么蛛絲馬跡。

經(jīng)過早先的混亂，每個房間都早已房門洞開，燈火通明，大家隨著雅心的媽媽魚貫而入雅心房間。屋里涼涼地開著冷氣，書桌上亮著一盞小臺燈，地板的軟墊上散落著書籍鞋帽，床的一大半空著，另一小半堆滿了各種毛絨玩具，看上去不像有人。大家正準(zhǔn)備展開搜查，卻見雅心的媽媽徑直走到床邊，把一只齜牙咧嘴的大鯊魚拿下來，然后是綠色的烏龜，棕色的熊和黃色的鴨子，以及大大小小的恐龍，在玩具堆下還有一層薄薄的毯子，把毯子掀開的一剎那，戲劇性的一幕出現(xiàn)了，雅心瘦瘦小小的身軀蜷縮在床角，睡意正酣呢！

她像一只冬眠的小動物，這么長時間的喧鬧嘈雜居然沒有把她驚醒！

福哥驚喜交集，似乎瞬間酒醒了，馬上分開眾人，一把將雅心抱住，邊搖晃邊問：“你怎么睡在這里？”

雅心張著大眼睛，環(huán)視著一屋子的人，滿臉驚疑，顯然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福哥又問：“你怎么睡在這里？”

雅心盯著他的臉看半天：“我不睡這里睡哪里？”

“ ……你怎么用玩具把自己蓋住了？”

“不行嗎？空調(diào)太冷了，我又找不著遙控器。”

雅心的媽媽揪住福哥的耳朵，把他拉到一邊，搶過來說：“女兒，跟媽走，不要再跟這個爛酒鬼過了！他就是個沒出息的貨！”

拉拉扯扯中，雅心發(fā)火兒了，一皺眉一撇嘴：“你們煩不煩呀，還讓不讓人睡覺啦，都出去！出去！”氣哼哼地裹上毛毯，翻過身，把那個扁扁的綠色大烏龜扯過來蓋住頭臉，不理人了。

我仿佛聽到許多如釋重負(fù)的噓氣聲。

福哥蹲在雅心的床邊，臉上充滿了失而復(fù)得的喜悅，也帶著一絲心有余悸的驚慌。他幫雅心掖好被角，又把毛絨玩具擺放在她身體四周，似乎是擔(dān)心她翻身時會掉下床。看到她臉上有一縷長發(fā)覆蓋了口鼻，他粗糙的手指竟能靈活如繡花一般幫她撥開……做這些的時候，他對前妻的責(zé)罵充耳不聞，動作輕柔和緩，小心翼翼。

他前妻長嘆一聲，默默地退了出去。

告別出門的時候，福哥挨個兒拍著朋友們的肩膀，還裝橫呢：“麻煩兄弟們了，辛苦了辛苦了！明天晚上我請各位吃飯，都不準(zhǔn)缺席，誰不去我跟他沒完！”一個朋友掄圓了右腿想狠狠踹他一腳，看了看雅心的房門，最后還是一聲嘆息，沒忍心踹下去。

到了樓下一哥們兒說：“明晚整兩瓶茅臺，給這孫子單獨點上一杯涼白開！”眾人咬牙切齒地附和：

“對頭！咱喝著，他看著！”

“敢抓酒杯就剁爪子！”

“就這么辦，饞不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