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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已沒有九座宮殿

2015-10-22 05:13:32燕/著
廣西文學 2015年2期

丁 燕/著

離開喀什,前往圖木舒克(維吾爾語:突出的鷹臉),饅頭柳倏忽不見,間或有幾棵白楊,像是被一場颶風遺漏下來的,樹干纖細,葉片稀疏。黃色在這里,被供奉為神祗:像一個巨大冰冷的金屬盤,向四周輻射出原始而單純的光芒——死亡的光芒。它所聚攏的沙粒,皆為海洋的尸體。它一直在擴散,試圖將整個人類,都納入它的死亡檔案中。

向前延伸的柏油路兩旁,無法看到綠樹,只是戈壁灘。這種灘涂,以沙土為底色,堆積著青灰白黑大小石子,鋪天蓋地。太陽將戈壁灘曬出一溜火光,曠野空蕩,地平線上晃動著地氣,旱得透明的藍空中飄著紅色粉末。環顧四周,哪里都是無人的荒灘,荒灘上的黃沙和石子。道路穿針引線地從茫茫大漠間通過,兩頭都不知道通往何處。遠山低矮,山體棕黑,皺褶似裙擺。山上唯一的裝點,便是電線桿,枯槁凝立。偶爾,在山體的凹陷處,竄出蓬綠茸茸的粗草,或一片疹子般的駱駝刺,亂七八糟。甚而連這樣的山,也很快不見。

黃啊黃——黃統治了整個南疆。

三輛卡車駛來,紅色車頭一律沾滿泥漿,車廂內堆著新翻出來的紅膠土。路旁偶爾能看到個衰敗的土坯房,門前用木桿撐起個涼棚,堆著一個圈套一個圈的廢舊輪胎。木板側旁,是個藍色大水罐,寫著漢維兩種文字:加水洗車。

環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的道路邊,只有兩類店鋪可以生存:汽車修理店和小飯館。這兩類店鋪常擁擠混雜在一起:西克爾野生魚+昆侖輪胎/川香魚府+水庫招待所/順路維吾爾快餐店+蘇比百貨店。長途司機利用修車時間在旁邊飯館大吃一頓后,接著開始漫長旅途。

那種是真正的漫長:從和田到喀什,一整天;從喀什到阿克蘇,一整天;從阿克蘇到庫爾勒,一整天;從庫爾勒到烏魯木齊,還需一整天。一整天坐在車里,即便座位再舒適,身體也會因疲倦而日趨干燥。這樣的道路除了黃沙灰塵,別無他物??吹铰房谯杖畮准倚〉陼r,腦海會炸開一個詞:繁華。窗外的景象變成累贅,讓人的知覺,越來越遲鈍。

除了這幾樣,還是這幾樣:黃土包、青石灘、加油站、修理店。有時,在緊挨著大漠,遠避著人眼的地方,能看到些鮮紅土壤。這種土壤極不適合種植莊稼,是酸性的。目光從未如此單調。這樣的景象重復、重復、再重復,讓人止不住要皺眉,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眼病:只要朝那曬得起煙的沙地里瞪上一陣,眼珠珠就針扎般疼。原本黃燦燦的沙丘,看久了,居然變得銀白。那不是戈壁,不是沙漠,而是海,是洋,那沙子的浪頭沒邊沒際,沒春沒秋。

陡然閃出片粗粗棱棱的苞米,像片樹林子迎著風。一陣沙撲過來,肥大的葉子嘩嘩地抖擻一陣,風靜了,又是碧綠綠的,綠得像墨;凸起團紅柳,灰白葉片,粉白碎花,野天野地間,孟浪妖嬈。人看到這綠,這紅,心肺立刻覺得滋潤了,火脹的眼泡子也舒坦了一些,沒留神,那尖叫便從齒縫泄出——不為植物,而為自己!

遙遠、孤絕、靜謐,是這片大地的狀態。然而,每日目睹無邊無際的黃巨獸,人必要從混混沌沌中覺醒,時刻提醒自己:活著,真好。這就是南疆腹地被沙漠侵蝕的道路——它能夠輕易地、毫不浪漫地解釋宗教中最巨大而復雜的命題。

城市的邊緣地帶,交疊地出現著黃和綠。從凸顯在地表的現象看,兩者的關系極為粗糙,但在地層之下又血肉相連,有著極為復雜的循環。最初的變化,從路面開始:不僅有油罐車、中巴車、小汽車,還多了三輪車和毛驢車??偰芤姷矫H車:一頭驢,一個車板。趕車的,未必都是男人,也有婦女。坐著兩個小孩,或一個;或者,毛驢車上裝滿長長的蘆葦稈,被麻繩捆扎住。出現了一個小型清真寺:黃磚壘砌,大門上頂著兩個小門樓;兩個新月,遙遙相望。

在一戶農家的院墻外,攤著堆玉米,黃燦燦的。墻是紅磚壘砌的,抹了水泥,沒有刷白石灰。大門是原木色的。這里到底是更偏僻的鄉野農戶,和喀什高臺民居中的木門不能比:那里的住戶,多是皇族之后,將木門刷得藍、粉、黃,異常絢麗;而東疆吐魯番農家,則喜在門板上畫大團花卉。路兩旁的戈壁灘上,人們堆起西瓜,搭起涼棚;或將卡車車廂敞開,裸出西瓜。有的路段堆著破舊門窗、某種大型機械被拆解后的廢料、紅磚塊、壘砌成一摞摞的木板(立著個廣告牌:老付木匠店);人們騎著摩托車,肆意地向前或向后。

雖然有了人跡,但沙漠的力量無處不在。在那個鄉村的十字路口,雖然建起四層樓,但樓房和街道間的空當,還是黃土灘。黃沙被人踩來踩去,幾乎模糊了柏油路面,只在路中心,能模模糊糊看到稀疏的黃線。

路邊有棵胡楊樹,異常遒勁,樹腰龐大,要十幾個人手拉手才能抱住。粗糙樹干上分開七八個叉,延伸出多根枝條。這棵樹實在碩大,從一片枯黃焦炭中,騰出綠色火焰,持續燃燒。這棵樹突破了黃沙的最后界限,變成了幾何學圖案,刺目地留存在人的眼眸中。人不必去考察這樹的種子從哪里來,何以勾連起龐大的汲水網絡,擊破細沙塵土的狡猾伎倆,最終將巨大身軀緩慢挺起,和地面形成九十度直角,只覺得,這棵胡楊,是自然用神力,在荒蠻大地上建起的紀念碑。

這棵胡楊樹和嶺南的榕樹、芒果樹、荔枝樹、棕櫚樹有何不同?樹的差別不大,但泥土卻完全不同。嶺南的紅土潮潤,新疆的沙土干旱。嶺南的樹無需將根須擴展太廣,便能撐起碩大軀干;而新疆的樹,要在地底下牽扯起千絲萬縷的根須,一點點、一滴滴,四處搜索水分,才能供應給枝干。

一個五六歲男孩,白膚黃發,大眼薄唇,赤裸的胳膊和腿上沾滿灰塵,臉頰上一道道黑,坐在樹下,用英吉沙小刀(英吉沙是一個縣,以制作手工小刀出名)切開哈密瓜,兀自吃著。他動作熟練,邊吃邊削,全然不知有一粒瓜子綴在下巴。他的短衫短褲上沾滿灰土,他簡直像個小野人。眼睫一抬,蝴蝶飛起,停留片刻,繼續啃瓜。他如此臟污,如此壯碩,如此心理素質強大……像棵小胡楊。

我不斷地看他,再看他——那吃瓜的臟孩子,感覺心尖上的某根琴弦,被重重撥響。啊,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所目睹的行為,像急匆匆寫下的初稿,其所袒露的外表,多么粗糙,根本沒有經過刪除、變動、嵌插、挪移;然而,一旦長久盯視,深入閱讀,便能在混亂不堪的表面下,探測到清澈的底層世界。

眼前的這一幕,顯示出超乎尋常的和諧:光禿禿黃土山包、碩大胡楊、正在吞噬水果的男孩、指尖上甜蜜的汁液……似乎,所有關于沙漠地帶的全部隱喻,都蘊藏在這幅圖中:死亡與生命;苦澀與甜美;孤絕與希望。

事實上,六年前,我曾拜訪過圖木舒克。

然而,記憶中的那個被土黃色覆蓋大部區域的衰敗之地,早已不見?,F在,雖然這里的人流量比喀什少,樓房比喀什矮,但其所展現的,卻是一個嶄新城市的完整雛形:樓房、街道、路燈、商店、市場、賓館。路燈上懸掛著紅彤彤的中國結、國旗。

盡管在道路兩邊,樓房或平房的空隙,依舊能感覺黃色時隱時現,但沙漠邊的人們似乎格外頑強,以樹的形式,不斷進行抗爭。且不說筆直的鉆天楊,黑鐵絲般遒勁的榆樹,也不說撲簌簌掛著銅錢葉片的白楊樹,底部鼓著大土包的紅柳,單說那一棵沙棗樹,便讓我魂牽夢繞。沙棗樹的幼枝上有銀白色鱗片,老枝則鱗片脫落,栗褐色,極為光滑。葉片鐵灰摻雜銀白,果實如指頭肚大小。未成熟時,是綠色;成熟時,皮變得姜黃絳紅,可生吃。我母親常將沙棗和在面中,蒸沙棗饅頭。

最令我難忘的,不是果實,而是花香。沙棗花呈鐘狀或漏斗狀,米粒大小,花蕊外部為銀白色,內部則明黃,一個挨一個,串成一嘟嚕,從枝丫垂掛而下,散發著一種濃度甚高,幾乎令人透不過氣來的香味,可飄散至十里之外。這種香味熱情、感性、狂野,像個吉卜賽女郎,茁壯激越,無拘無束,濃而不膩,久聞不厭。棗花香真是自然界的神奇:棗樹長在沙漠邊,根須要格外努力,才能吮到水滴,一點點積蓄起來,輸送給枝葉花朵。如此艱澀的環境,卻孕育出富麗的香味,一旦綻開,整個大地為之迷醉。傍晚出門約會的青年男子,折一束路邊采摘的沙棗花,送給可愛的姑娘,幾乎是南疆生活的經典畫面。

我們來到了市區旁的唐王城。據說,這里是唐代尉頭州城遺址,距今有兩千多年,是古絲綢之路上的必經要道,維吾爾族人稱這里為“托庫孜薩熱依”(意為:九座宮殿),然而現在,這里并沒有傳說中藍琉璃嵌碧玉的座座宮殿,只在一片荒石灘上,樹起一堵高聳的泥石墻。城墻分內城、外城、大外城,因風吹日曬,墻體已斑駁傾斜。繞過墻角下的駱駝刺,順著側坡攀登,不到十分鐘,已達頂部。墻頂上并不陡峭逼仄,反而有近十米寬,甚為平坦。從墻頭俯瞰下去,圖木舒克是一座被綠色掩映的城市:間間四方形黃泥土屋,排排紅白相間的小樓,農田旁林立著白楊樹,和腳下的枯干城墻,正相反。

我在城墻上遇到五位維吾爾族男子,年齡都是二十幾歲,穿著短袖T恤和牛仔褲,黑發黑眼珠。他們是附近縣城的農民,這日無事,便相約著騎摩托車來此登高望遠,還準備等一下進城,吃烤肉喝啤酒。他們非常憨直,雖然漢語不甚流利,但交流起來,并無障礙。他們有地,有老婆和孩子,喜歡約朋友一起出門玩耍。他們并不知道唐王城的歷史。只是說,“到城墻那里去玩”。于是,就到達了城墻。

唐王城不僅存在于那個廢墟,還延展于當下。那條鋪著柏油,種著綠樹的街道,被命名為“唐王城街”。街道兩側,有馕坑、西瓜攤、修理部、蔬菜攤、蜂蜜店、三輪車(拉著活羊)、男人(帶花帽)、女人(在渠邊清洗地毯)。

進入博物館后,那幅被歷史迷霧淹沒的圖景慢慢浮現:從漢代起,此地的人們就已開始用書簡傳遞信息。神奇的是,那些豎長條的木頭,居然能保存至今,能看到其上的文字墨黑,一筆一畫(若在嶺南,這樣的東西早已腐朽潰爛)。至唐,此地異常繁華:出土了很多泥塑佛頭、絲絹、陶器、錢幣。我端詳畫著迦葉頭像的壁畫殘片:顏色艷麗、表情生動,甚而能看出迦葉的頭發茂密,耳垂碩大。唐代的粟特文字很古怪,由很多撇,形成某種粘黏狀態。觀清朝文人用毛筆寫的情詩:“寸心難禁意如煎” “休使愚目望西穿”,感情熾烈真摯。

我陡然一驚:從漢往來木簡,唐建城墻,至清人用毛筆寫情詩,事實上,這里的氣候一直沒有太大改觀。對生活在沙漠邊緣的人們來說,氣候是這里恒久的帝王,一直掌控著此地的生靈。人們雖然不斷抗爭,然而,發生在這里的改變,其實是局部和微弱的。

從圖木舒克去五十團的路上,途經四十九團八連,陡然出現一截路,幾乎堪稱奢侈——高聳的白楊樹前,夾雜著一排低矮的沙棗樹,錯落有致。倏忽一閃,即刻置換成鐵銹禿山,一輛拖拉機(車斗內裝著幾根粗木)突突駛來。很快,山巒消逝,四面圍攏起一片荒漠,地面是結了堿的虛土包,野生的胡楊,散漫成片。因尚未到深秋,灰綠葉片上落滿黃土,軟塌塌地耷拉著。

這片野生胡楊林和那棵突兀大胡楊不同:這些樹不足兩米,生長的方向完全沒有章法,東一棵西一棵;它們不是五棵十棵,而是幾百棵上千棵。我們行駛的是插入這片野林的逼仄小道,車一馳過,尾部便騰起碩大白霧,像一道傷疤,慢慢地,慢慢地,又自動愈合。隨著塵埃落定,那些樹,那片天,又恢復成原初模樣。沒有村莊;沒有溪流。這些樹活到現在,一定是靠著堅定意志,等春夏之交,雪山融水灌入河流后漲潮,漫溢至此時,積蓄下能量。這片林子是灰綠色的,但它的本質,是另一種黃色:它依舊是大自然野生的那部分,不屬人力管轄。

穿行在這樣一片野林,感覺這里就是天邊地角:沒有別的人,別的車,好像駛入的不是真實場景,而是好萊塢西部片的某個鏡頭。車子直直插入,像锨刃剁在一叢野草根上,銳利,干脆,有種義不容辭的果決,并攜帶著久違的殺氣。那是人的殺氣。人自己是聞不到的;只在特殊的場合,才砰然釋放。車窗外的灰綠胡楊變得陰森可怖,車變成浮游體,晃動在無邊無際的死海中。如果此刻,野林中突然竄出頭動物,或車拋錨,輪胎爆裂,那我們和車,一切都將成為自然案板上的魚肉。

這是一段旋風式的旅程。從這樣的道路中駛出,簡直像勝利大逃亡。讓我無比驚詫的是,這么干澀、驚悚的道路之后,居然,有一個盛大的綠城在等待著我們:五十團。我們在這里看到的街道、居民樓、廣場、花園、市場,樣樣都閃著手工藝術品的光芒。只要看到它們,人便找到了自己的同類,找回了自信。

那少女憂郁地走過盆地

我時常想起英老師,她的形象總和我的兩個母親及嫂子并列出現。她們都是女人,成年女人,每個人都呼吸粗重,胸脯高聳,用松鼠般機警的眼神打量世界,打量我,每個人都強令我從原先不為人識的邊緣被拔出,脫離開軌道,任我艱澀費勁地自己摸索著回去。

1983年9月1日,我成為初中一年級學生的第一天,被英老師喚出教室,站在過道上。陡然進入昏暗,令我根本無法看清她的臉(我哪里敢仰視),只聽頭頂有股平和舒緩的語調在說:“你要好自為之啊!你是班里唯一的農村戶口!”

聲音頓了頓,接著道:“在我們這個班,有校長的兒子、專員的女兒……”

我身上的衣服如花瓣被秋風吹落,陡然間赤條條。我如雕塑般僵直在來往行走的學生中?;艁y中,我抬起頭,碰到了她的眼睛,卻平添了一種古怪的勇氣,反而正視起來。她的眼睛,三角形,目光深處像有個死亡的質點。姜黃緊身毛衣讓她胸脯尖得駭人,而她在這個校園里以正派先進、完美優雅出名。此刻,她如女王般宣布旨意,而實際,卻是披著黃色禮服的劊子手。

這一瞬被我長久存留:女性英老師的眼神,她的衣服,她一板一眼的腔調,她為自己聚斂起的女王光芒。這些細節,像壓在舌底的糖塊,常被我在黑夜中取出,一遍遍舔舐,嘗盡里面的毒素。是的,饑餓、戰爭、艾滋病、核武器,這些難題一直困惑著人類,可還有一樣:尊嚴。在那個初中一年級的過道上,我羞窘到極點,心跳劇烈,慌亂中將右手按在心臟位置,像捧著一只鳥兒,唯恐它飛走。我明知心臟就在那里,卻感覺那里鈍鈍的、重重的,像枝頭的鳥兒馬上就要掉下來,須好生扶穩。當我奔跑在鄉間時,感覺身體像羚羊。現在,我被城里的槍射中。我因有著太高的敏感度,太低的燃點,就這么輕易被射中。現在,我本身就是罪過:我是唯一的農村戶口!

我,一個莫名其妙欲躋身上流的鄉巴佬,被她,英老師,果斷拎出來予以敲打。那個十二歲郊區菜農的女兒,柔弱的反抗之聲如井下冤魂。她慌亂申辯:“……我沒有……”她也不知道她沒有什么,但她已經知道,她所生活的這個集體,殘忍冷酷。

這個班,女王培養奸細,豢養犬儒,令班級呈微縮“文革”小景觀。一張碩大無朋的表格貼在墻上,用紅旗、黃旗、綠旗代表學生的行為指標。女孩因一面面綠旗,終于成為典型,成為城市戶口的對立面。女孩如草船借箭的稻草人,渾身皆被射中,無一處遺漏。女孩夜夜噩夢,看女王手舉綠旗,不斷重復:你這個壞女生。

英老師如夜行的鎖喉殺手,讓恐懼一點點滲入我的體內。而她,居然因那張表格成為先進教師,繼而,副校長,在我離開家鄉到烏魯木齊工作后,她打電話來,希望我找些企業家贊助學校。我做到了。酒桌上,英老師舉起杯子說話時依舊平緩典雅,感謝辭令類同玻璃杯般寒涼。退休后,她搏擊商海,開補習班賺錢。哪個時代都不落伍,英老師宛如隨風飄之稻草。

因為我,養母和生母原本簡單的姐妹關系變得齷齪別扭。生母粗糙,聲氣大,干活風風火火,愛恨全在臉上;養母隱忍,溫和,處事多慮。多年來她總是遭人鄙視:后媽,無法生育。對外人,她招待得熱情周到,可背地里,她常陷入低聲詛咒,“短壽”“絕戶”最為常見,還有一些獨屬甘肅婦女的發明。她做飯時詛咒,燒火時詛咒,納鞋底時詛咒。只要醒著,她就翕動嘴唇,處于詛咒狀態。別人聽不到,我懂。我懂:她內心的積怨已如青藏高原般深厚,以致她對這個世界的態度分裂成兩極,一面溫順柔韌,另一面復雜吊詭。

那一幕終于發生:十歲,我從學校歸來,喊媽時,她倆同時抬頭,同時答應。那一日,生母來我家做客,正坐在桌邊椅子上。那個尷尬的時刻讓我害怕。我看到她倆互相對視時,充滿了怨毒慍怒。這糾纏錯綜的情緒,如黏糊糊的膠水粘滿手,怎么都洗不掉。

雙重母親、嫂子、英老師,她們編織起一張巨大的女人網,將我牢牢扣在其中,任古怪火焰炙烤,生硬大手揉捏。一切的罪行都緣起在那一天:白雪日,我被抱走。之后,我的生活便處于半空狀。養父母待我不薄,卻總隔著一層。尤其養母,生怕我知道那個秘密。她常對我做一種“嚴肅”游戲——她看著我,將前半生的冤屈后半生的希望一股腦兒壓過來,慢騰騰道:“你說,我是不是你親媽?”

“你說,我是不是你親媽?”

從她那寬闊的胸膛里放射出厚重的喘息,當它們到達我的皮膚時,已如劍似刀。她的語調悶聲悶氣,比平常更低。她的臉是破碎的、浮動的,和陰影攪和在一起,呈現出一種鐵的沉重。這游戲讓我感覺不自在,悶悶不樂,但我因不敢讓她生氣而拼命點頭。于是,她擰著眉頭說,我不是親的誰是親的……我還是不說話,只是感覺疲倦、累、絕望。我想要逃離她,逃離這個家、這個小城,這個令我窒息的盆地。

那時的小城籠罩著濃烈詩歌味?!傲z”文學社匯聚起一批年輕人,阿帆也在其中。他是南方人,眼神憂郁,說話溫柔,這些恰是我粗糲成長中最為匱乏的陰性氣息。我一下子就記住了他。他說的一些詞語令我很好奇:“蠻多”“蠻好”……我們只說“很”。他一說“蠻”,我就感覺他在撒嬌。我想笑,但見他一臉嚴肅,也就忍住了。

那時,我們并不總在一起。不,幾乎很少在一起。總是一群喜歡詩歌的年輕人聚在我家,談詩歌,唱費翔齊秦。有一次,他們走后,我坐在驀然空蕩的屋子,感覺整個世界都被移走,心里升騰起模糊的悲傷——不單單是為了這聚會、這詩歌,還有更深遠的東西。他們已離開十幾分鐘,估計已走出小路上了柏油路,然后各自散開。我猛地站起,沖出小屋,推開褐色大門,在鄉間小路上跑了起來。

我跑得那么快,幾乎是這一生跑得最快的一次,雙腳完全離地,像在飛,幾乎飛了起來。我是在抵抗經由命運安排給我的生活嗎?我瘋狂地奔跑,像去追趕屬于自己的另一種命運。當我在拐彎處截到他,一個人的阿帆時,他整個人都哆嗦起來,伴之以尖叫。他說他走著走著覺得那么落寞,心想如果我能出現就好了,于是我便從天而降。

現在,別人都不存在了,只剩我們倆。我們走過綴滿豆莢葉片的皂莢樹,走過綠色大饅頭般的榆樹,走過筆直傲慢的白楊樹……我們不知疲倦地走著,只愿走到一生的盡頭。我們坐在馬路牙子上,路邊菊花扯出絲絲縷縷的金線,但空氣里卻沒有花香,只有一股干燥的沙漠味。我離他很近,那股陌生的男人味,讓我又歡喜又疲倦又憂傷。當我們的手偶爾觸碰,在我的心窩里、肚腹底,血液在青春的皮膚下微微跳動,幾乎要奔突出來,從衣服的皺褶和細小的毛孔里奔突出來。我們說著詩歌時,詩歌不過是把掩護傘,將這種相遇的時光拖延得更長久些。下午緩慢而沉悶地一點點流逝,他的存在令我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既不想讓時間停止也不愿讓時間繼續,只愿就這樣,一直保持這狀態。回家時我一個人走在鄉間小路上,身體里洋溢著蜂蜜的味道。

夏天很快過去,阿帆要去南方上大學,去火車站送行的人很多,到最后,也沒輪上我告別。他走后,我意識到,自己永遠不會像以前那么開心。生活再次輪回到焦灼狀態。令我詫異的是,我收到了他寄來的信?;疖囌臼墙K點,亦是起點,我們開始兩地書。那些信,不是郵件,不是短信,不是Q Q留言,不是一切借助機器而形成的文字,而是紙、筆、心三位一體的產物:信。一封又一封。證據確鑿的信,將澎湃感情原封不動地打包寄來,只等撕開信皮,掏出信瓤,撲面文字恍如荒夢誕言,只說給你,只你能懂,只在你我間有效。

我將那些信按時間編號排列,每晚都被灼燙字句折磨得不能入睡。生活變成與信粘連成片的一個夢:期待中,回復中,寄出中……我時常蜷縮身子,在學校天橋一角展開信。那一刻,全世界都被我打開,我騰空而起,從現實的場景脫離,到達南方。他在那里讀書、吃飯、睡覺、淋浴、打籃球、洗衣服。

那個街區——趙家條——在那個時段它也曾屬于我。

在那之后和那之前,它都與我毫無關系。但他在那里時,那個街區,同時也屬于我。我看見他走出教室來到操場,坐在臺階上讀信。這樣的激情在我的一生只有一次。在他,同樣。我們倆僅有的一次。這樣的瘋狂,紙上的瘋狂。這心有靈犀的情愫那么嶄新,那么強烈。我找到了他,讓他落入我的掌控,如果換上另一個男人,那掌控也會降臨。

接到分手信后我在小屋默默流淚。這是繼六歲后,我所遭受的又一次遺棄。那是我無法描述的感覺,只覺得這一切不該這樣發生,世界像一場騙局,輕易就能挪走腳下泥土,讓你摔倒。所有的事情像雪片般疊加:養母極力掩飾的秘密,親人們集體封口緘默,嫂子和英老師交替出現,她們集體導演了一出和我相關的戲劇,只為讓我陷入噩夢。

我的失戀令養母歡欣鼓舞。她是恨他的——怕他把我帶走。他來我家時,她連眼皮都不愿抬一下。他那么敏感,想必早已洞悉這莫名敵意。我覺得是這敵意加速了初戀走向死亡——母親要完全地占有我。她嘲諷我,我幼稚的戀情,說我耳朵背后的沙子還沒掉完……我坐在她面前,她納著鞋底,時而將錐子在頭皮上刮一下,放下錐子時,我看到她的眼眶濕了——這多么可怕——我感覺身負千斤重擔,寒戰陣陣。

我的眼前出現了另一個人,她有母親的面貌,母親的動作,但她卻不是母親,她壓抑著,幾乎,不,真的哭了出來??墒?,要哭的人應該是我,而不是她。我聽到自己微弱的嗚咽響在心中。失去了阿帆,失去了全部的外圍世界,我不僅要重新復位,且陷落得更深??晌铱奁穆曇簦瑓s比不過正在高興的母親。

1994年至2000年,我住在烏魯木齊幸福路一幢普通樓房內。那是個多人雜居的房間,是報社的女生宿舍。我在過廳里置了張小桌,鋪了塊黃桌布,用一個小鞋架當書架壓住廉價化纖布,不讓它隨胳膊肘晃動。一盞簡易粉色折疊臺燈,散發出清涼的白光,如沉默母牛目睹我在狼狽的生存中如何奮力挽救自己。

2011年,我在嶺南的傍晚接到了阿帆的電話。

自1989年分別于小城,我們再也沒有相遇。那天深夜,在電腦上翻看自己十八歲的照片,我感覺那女孩笑得實在太燦爛,像要把一生的幸福都揮霍光。那是沒有皺紋的笑。一條皺紋都沒有??粗粗业暮⒆訙愡^來說,媽媽,這個女生是誰,我想和她當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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