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洪智
一
尤金與君岱相識很偶然。
那天,風平浪靜,尤金劃著掛子船,滿載著全家捕的鮮魚,去撫遠縣城叫賣。轉過西山那立陡的石崖,縣城就撲進了眼簾。尤金剛把船拴好,就聽到一聲呼喊:平良!平良!尤金抬頭一看,金燦燦的沙灘上,一個細嫩的女子,挲著雙手,口里喊著平良,向他急急跑來。
尤金正弄不懂眼前的一幕,那女子已站在了他的面前。那是一個滿臉紅潤鮮嫩的女孩兒,尖尖的下巴,挺挺的鼻梁,黑白分明的眸子掛著淚痕,定定地打量著尤金,然后失望地雙手捂面,嗚咽著一頭栽進大江!
尤金驚呆了一下,還是馬上飛身跳進大江,一把將那女子抱在懷里,任她嗚嚕哇啦喊叫、掙扎,也不撒手,終于將她抱上岸來。
人越聚越多,忽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急急的喊聲:抓住她!抓住她!
尤金抬頭一看,見憲兵隊憲補薛榮帶領兩個日本兵向他奔來。薛榮一邊張口喘著粗氣,一邊打量著兩個像落湯雞的年輕人,薛榮齜牙笑了一下說:“尤金,這回你可立了功,你救了伏太君的‘寵物,應該受到獎賞。”說罷把手一揮,兩個日本兵上前從尤金懷里拉過那個女子。那女子哀怨地瞅一眼尤金,哭哭啼啼地被兩個日本兵架走了。
從那天起,這個叫君岱的女人就印在了尤金心上,那哀怨的目光,窈窕的身影和摟抱女人的感覺,一齊成為他難忘而美好的回憶。他揪心地惦記著那女人的命運,大著膽子在佐藤洋行附近轉悠起來,夢想再能見到她。
尤金知道,薛榮提到的伏太君,就是駐縣城特務機關長伏見青少佐,他所居住的佐藤洋行就是特務辦事處。以往,對這洋行,尤金是望而卻步,可現在,他賣完了魚,像被一根繩牽著似的就來到洋行附近。
一連幾天,尤金都未能見到他想見到的人,卻經常見到另一個妖冶的女人進出佐藤洋行。
這個女人是王小腳。王小腳,二十剛出頭,姿容姣好,又善于收拾打扮,身上的衣服總是緊繃繃的,使兩只肉乎乎的奶子分外突出,很是惹眼。
尤金知道王小腳是沾不得的女人,卻實在憋不住,終于攔住剛從洋行里出來的王小腳打問:“嫂子,這洋行里那位投江的女子……”
王小腳不等尤金把話說完,就嗤之以鼻地說: “喲!你的胃口還不小呀!摟抱著過把癮就不錯了,那君岱是個日本女人,是中國人玩的嗎?”
尤金碰了釘子,灰溜溜地低頭走了。
二
康德九年(1942年),沿江逐水而居的赫哲人,一夜之間便被趕進了深山老林。這就是日本鬼子為鎮壓赫哲人的反抗、掃清抗聯的立腳點采取的斷絕赫哲人生機的“集中營”行動。
在這次強行遷徙中,縣城附近十幾戶赫哲人是幸存者,尤金家被并屯到鎮江口居住,像尤金這樣的青壯年,一律收編當了警察,成為日本人手中的人質。
赫哲警察有一項特殊任務,就是給方島家挑水。
第一次去挑水回來的畢青云驚乍乍地說,真沒想到,方島家會有一朵那么美的花兒。同伙不解地問他什么花兒?他神秘地一眨眼睛說肉花唄。
獵奇的想法終于使尤金邁進了方島的家門。那天,尤金挑著水一進方島的家門就驚呆了,面前站著的就是他曾擁抱過,之后幾乎占據了他的全部思緒又無時無刻不在撕扯他靈魂的女人。
時間這位化妝師,無論怎樣涂抹都未能改變她那俊秀的模樣,她依舊很白,嘴唇潮紅,漆黑的頭發挽在腦后。她穿戴入時,似乎淡淡化過妝,比在江邊時更加可人。
“方,方太太,”他叫她,“還認識我嗎?”
她抬起頭來,四目相遇了。她顯然認出了他,他看見她臉上泛起了紅暈。她立刻把視線移開,輕聲說: “是……是平良嗎?”說完又抬起頭來瞅他一眼。他發現,君岱眼放光彩,里面藏著極深的內容。
“是我是我。”尤金雖然不明白她為什么叫他平良,可他知道那就是說他。他終于把水倒進缸里,不無奇怪地問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一道陰影掠過她的臉龐,她把頭一低,一言不發。
第二天起床后,尤金又顛顛地送水去了。就這樣,兩個人開始了頻繁的接觸。接觸中他知道了,君岱原是日本琉球人,本來已有未婚夫,正在張羅結婚時,戰爭爆發了,未婚夫被應征參加了“東亞圣戰”。初時還有信來,說在中國東北參戰,后來就音信全無了。為了跨海千里尋夫,她隨父母移民到中國東北,參加開拓團,一邊開荒種地,一邊打聽未婚夫的下落,兩年后的一天,忽然來了兩個日本兵,說奉命來接君岱去佳木斯,說她的未婚夫當了大官。
可君岱到了佳木斯,等待她的卻不是朝思暮想的未婚夫,而是可以做父親的特高課課長佐藤。
佐藤無恥地說:“來吧我的心肝兒,我就是你的未婚夫。”說著,帶著一臉獰笑向君岱走來,就像一只老狐貍撲向一只毫無防衛能力的小雞。
后來,佐藤欺騙君岱,說你的未婚夫在撫遠。就把她轉給了伏見青。這時君岱才知道,自己只是一名應征軍妓。她的希望徹底破碎了,于是就發生了投江自殺的一幕。
說到這里,君岱停止了抽泣,一絲女性的嬌柔從她臉上悄悄滑過,她輕聲說: “那天在江邊遇到了你,你知道嗎你的長相、身架非常像我的未婚夫,他叫平良,也是一個打魚人。”
尤金很激動,心想:這真是老天爺的安排,那天若晚到一步,她就沒命了。
君岱接著說:“見了你以后,我決定不死了,平良興許還活著,我得告訴他,不要為這樣的人、這樣的戰爭賣命了。”
尤金問:“你怎么又跟了方島?”
君岱說:“伏見青勾搭上了王小腳,見我成天像個木頭人似的,又尋死覓活的,就把我踢給了方島。”
在與尤金的交往中,君岱覺得,這個救過自己又極像自己未婚夫的中國人,是個信得過的好人,雖然從眼神和表情里,她早已窺視出他心里的秘密,自己也曾給過暗示,可這個忠誠老實的人,從沒敢對她動手動腳,對她很尊重。這使君岱很感動。她想:這是上帝憐惜我,讓我這被踐踏的薄命人,遇到了這樣的好男人。于是,她開始悄悄地謀劃著,決定把自己真正地交給這個可以托付終身的好男人。
最終他們成了一對情投意合的情人。
有一天,尤金去方島家,君岱一見怨怨地說:“你可來了!把我急死了。”
尤金一驚,以為他們間的事兒被方島發現了,忙倒了水說:“不要慌,慢慢說,到底是啥事兒?”
君岱說:“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是要抓人,抓你們赫哲人。上午石川軍曹從縣城來,他們邊喝酒邊小聲說著啥,我聽見石川說了一句:這趟船佐藤要來親自督陣,要把蘇諜一網打盡。方島說,這個魚皮韃子( 赫哲人的蔑稱),我早看他不順眼了,快把他抓走吧!你看,這不明擺著要抓你們赫哲人嗎?尤金,我真害怕,會不會抓你呀?”
尤金故作鎮靜地說:“怎么會呢?方島對我不薄,你就放心吧!”
尤金出門時,天氣似乎要變,一片烏云遮住了太陽,江上吹來的風也邪性,硬硬地刮著人的臉面,江面跌宕著,似乎暗藏著一片殺機。
尤金站在江邊,注視著對岸蘇聯的國土,腦子在激烈地轉動著。其實,他已從抗聯處得來了消息,這次日本人對撫遠地區的邊境清查,要抓很多人,尤金就是黑名單中的一個。抗聯建議他偷渡過江到蘇聯去,聽了君岱的話,尤金覺得事不宜遲,今晚就過江去。
康德十年五月二十三日日出之前,尤金偷渡成功,此時由三江省會佳木斯開出的三江號客輪,正航行到鎮江口,親臨撫遠縣監督執行“肅正工作計劃”的三江憲兵隊本部特高課長佐藤,雄心勃勃,要把蘇特一網打盡。他哪里知道,他要抓的尤金,已是漏網之魚了。
君岱從方島口中知道尤金已逃跑的消息后,著實嚇了一跳,尤金真的是奸細嗎?她想啊想,忽然想起那次方島帶人搜抗聯傷員的事兒,可搜了個天翻地覆也沒查出個蛛絲馬跡來。
君岱想:那次搜查,就發生在尤金要藥不久,難道……?
那天尤金一進門就急急地說:“君岱,有急事求你,我爸砍柴傷了腿,血嘩嘩地流,人也發燒,你能給點兒藥嗎?”
那時藥金貴,邊境地界,只有日本人有洋藥。君岱說:“有有有,有止痛的,有消炎的,你就拿吧。”
尤金臨走叮囑她說: “這事兒千萬不要讓方島知道,要不他會懷疑我倆的。”
現在君岱想,那些藥肯定是用在抗聯傷員身上。這樣想了,君岱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是怕尤金是奸細,而是為尤金后怕。
君岱想得不錯,那些藥的確是用在抗聯傷員身上。尤金真的是抗聯的“坐探”,傳出不少重要情報。
三
尤金過江后,經轉移到蘇聯境內的抗聯教導旅的推薦,當上了蘇軍偵察員,他的偵察屢屢得手,很受蘇軍的賞識,特別是他成功地完成了日軍交機內幕的偵察任務后,更使他名聲大噪。
那是康德十年(1943)端午節,一架蘇聯偵察機迷失方向,飛到撫遠縣城上空,被駐守在西山碉堡里的鬼子擊落了。
后來,經過蘇方交涉,日軍同意將飛機殘骸和飛行員尸體移交蘇方。為防不測,尤金奉命過江偵察交機內幕。
那是一個不見星月的夜晚,尤金帶領兩名偵察員,劃著快馬子船,神不知鬼不覺地靠上了山城江邊的柳條通。他們身著黑衣黑褲腳步輕輕地向城西的白云寺走去。剛到白云寺菜園子邊那棵接頭的青楊下,內應閃出身來說:“快!正是時候,我親眼看見警察分隊長李大肚子進了王小腳家,現在去掏窩肯定不落空。”說罷,內應帶路,四個人一起摸進山城。
三個人一閃身越過板障子進了院,立刻分散開來,做好了封門堵窗的準備,一切就緒,尤金開始輕叩門板。
“誰呀?”屋里傳出一聲嬌滴滴的聲音。“我找李隊長,太君找他有事兒。” “他不在呀。”屋里的聲音有點兒不耐煩了。尤金靈機一動說:“他不在正好,快放我進去。” 王小腳以為又來了一個情種,便毫無顧忌地下地開門。
門開了,等待她的是一把尖刀逼上了她的喉嚨。王小腳“呀”了一聲,“撲通”癱在地上。地上的王小腳,白晃晃的一絲不掛。“快說!李大肚子在哪兒?” “他……他……有急事兒,剛……剛走。”“什么急事兒?”“我……我……不知道呀。”這時,進來另一個偵察員,憤憤地說:“尤金,少和她廢話,看我一刀把她宰了!”王小腳一聽,忙爬起來跪下說:“尤金兄弟,我……我說,我……我說。”
王小腳不抗嚇,一嚇就把李大肚子告訴她的交機內幕,稀里嘩啦全倒出來了。
尤金見目的已達,便說:“這次饒了你,不過,我們來的事對誰也不準說,若說出去就送你上西天。”王小腳連說不敢不敢。
尤金說聲撤!快步出了屋門。只聽身后王小腳“哎呀”一聲慘叫,尤金一驚,回頭見那位偵察員手握尖刀出來,便惱怒地說:“你殺了她豈不誤了大事兒?”
那人說:“這狗女人,不但賣肉還給敵人送情報,真想宰了她。可我沒那么傻,這次只給她那‘逍遙宮來了一刀,我斷定她不敢聲張,泄露軍機可是死罪。”
事已至此,尤金不好說啥了,快速離開了宅院,消失在暗夜里。
交機的日子到了。撫遠縣的決策人伏見青,借交機做好了戰斗準備。可是,從日出到日落,鬼子偽軍們,受盡了煎熬,卻始終不見蘇聯接機的船來。伏見青知道情況有變,只好垂頭喪氣地下令收兵。
?伏見青回到辦公室,茶飯不思,感到無限孤獨與寂寞,就想制造出一點歡樂來,于是就想到了“娛樂工具”王小腳, 急差人叫王小腳過來陪他。
王小腳已是寸步難行,哪能應召赴約?便以重病為由,打發來人復命。豈知伏見青正在火頭上,聽王小腳也敢敗興,便肝火頓升,大吼一聲:“把她背來!”
王小腳真的被背來了。她苦苦哀求:“太君,我的下身不干凈,等過去了再好好陪陪太君。”
伏見青獸性已發,哪肯干休,把王小腳往床上一推,一把便撕開了她的褲子。
王小腳的陰部血肉翻飛模糊一片。
伏見青一見,頓生疑竇,隨后“嗖”的一聲抽出戰刀逼向王小腳,追問原委。
王小腳一驚,哇的一聲哭了,隨口說出:“是尤金……”
伏見青火氣正盛,聽罷王小腳的陳述,咬牙切齒地喊一聲“尤韃子!死了死了的!” 那劍尖順著王小腳的陰部向上一挑,立刻把他的“寵物”破膛開肚了。
王小腳肚腹已開,嘴里還喊著太君,太君……
伏見青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劍一扔,抓著王小腳的脖領搖晃著說:“快說!是誰告訴你的交機內幕?快說快說!”
可王小腳已經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四
1945年8月9日,鎮江口的上空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這就是永留史冊的“光復”前的黎明。
尤金做向導帶領的蘇聯陸軍,早已包抄到村后,突然襲擊快速強攻的戰術,使這場戰斗不到半小時就結束了。可是,尤金四處尋找,都不見方島的影子。他像意識到什么,立刻飛身向方島家跑去。
可是晚了!
方島剖腹自殺在床前,君岱仰躺在床上,鮮紅的血液染紅了她的胴體。
尤金急急上前,雙手抓住君岱的臂膀,搖晃著喊道:“君岱!君岱!”
君岱雙唇微張似有話說,可君岱無聲。
外面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尤金忙擦干眼淚,扯條被單將君岱的胴體蓋住。
一位蘇軍中尉進屋了。尤金指指君岱說:“這個日本女人曾給我們傳過情報,是個好人,她被方島殺害了,應該好好埋葬她。”
中尉無聲地點了點頭。
于是,尤金親自帶人把君岱安葬在東崗那片墓地上。
反法西斯戰斗勝利了,尤金被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授予抗日勛章,他成為抗日的“莫日根”(赫哲語:英雄)。可成為“莫日根”的尤金,謝絕了蘇方的挽留,于1945年深秋的一天,只身由蘇聯跨過界江,站在了家鄉東崗那片墓地上。望著君岱那座蓋滿黃沙的新墳,一股眼淚洶涌而出。
責任編輯 ? 劉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