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容春
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物色》是《文心雕龍》的第46篇,論述了文學創作與自然景物關系的兩大重要方面:自然景物對思想情志的影響;以自然景物為抒情對象的文學創作方法。多年來,中外學者有許多關于《物色》的專題研究,其中以朱東潤、陸侃如、周振甫諸位先生貢獻尤多。綜觀以往相關研究,多著眼于譯注、校釋、札記以及物色觀的理論研究,而較少涉及與前人作品征引的關系。《物色》的創作初衷大抵是劉勰有感于當時文壇寫景的過度虛浮夸張,內容與形式嚴重脫節的情況,因此,劉勰結合前人的優秀詩歌、辭賦作品為例子并以之為工具闡述優秀的作品應該是思想內容與形式相統一的觀點,反對當時形式主義文風。同時它也在描寫自然景物方面提出了前人所未發的見解。本文以《文心雕龍·物色》引用前人的文學作品成辭情況為研究對象,考訂《物色》引用這些作品成辭的次數、涉及篇目,并對其進行詳細考察,以期管窺《文心雕龍》一書大量征引詩騷成辭的初衷。
“劉勰《文心雕龍》一書是我國中古時期最早、最完備、最系統全面、最具有代表性的一部文學理論批評著作,開源發流,為世楷式”。①其內容幾乎涵蓋了從先秦到六朝全部的優秀作品。周振甫說:“《文心雕龍》中共引述著作500余部,涉及作家200余位。在所有被引述的著作中,《周易》被引用的次數最多,《詩經》位列第二,緊隨其后。”②關于引用,劉永濟說:“文家用典,亦修辭之一法。用典之要,不出以少字明多意。其大別有二:一用古事,二用成辭。”③并進一步解釋:“用古事者,援古事以證今情也;用成辭者,引彼語以明此義也。”③
《文心雕龍》引述前人的文學作品的最突出特點,恰恰在于對文學作品成辭的引用和化用。據筆者最新考訂,單就《詩經》的引用:《文心》全書除《體性》《定勢》《聲律》《隱秀》《總術》5篇外,其余45篇均有引用,共計152處,引用頻度高,覆蓋率90%。內容涵蓋《詩經》風、雅、頌各個部分,涉及《詩經》作品94篇,占《詩經》總篇目的30%。可見,劉勰之于《詩經》已到了隨手拈來、縱意漁獵的程度。除了《詩經》《楚辭》之外,《物色》篇對前人的文學作品的征引的范圍極廣,包括《左傳》《孟子》《莊子》等先秦文學作品,以及張衡《西京賦》、陸機的《文賦》等詩賦作品。下文將具體考察《物色》中對于《詩經》《楚辭》的征引。
1.春秋代序,陰陽慘舒
按:“春秋代序,陰陽慘舒”此句分別出自《離騷》。《離騷》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此處劉勰直引之,強調四時變化對于詩人情感的影響,正如《詩品序》所言:“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
2.是以獻歲發春……滔滔孟夏……天高氣清,陰沈之志遠
按:“獻歲發春”語出《楚辭·招魂》:“亂辭:獻歲發春兮,汨吾南征。”據王逸注:“獻,進。言歲始來進,春氣奮揚,萬物皆感氣而生,自傷放逐,獨南行也。”“滔滔孟夏”語出《楚辭·九章·懷沙》:“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天高氣清”語出宋玉《九辨》:“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可知,劉勰此處引之,亦以言時節之氣對于詩人情感的影響。“情以物遷,辭以情發”兩句,扼要地說明了人們的感情隨著自然景物的變化而變化,而文辭則又是由于感情的激動而產生的。
3.至如《雅》詠棠華,或黃或白;《騷》述秋蘭,綠葉紫莖
按:“或黃或白”語出《小雅·裳裳者華》:“裳裳者華,或黃或白。”箋曰:“華或有黃者,或有白者,興明王之德,時有駁而不純。”“綠葉紫莖”語出《楚辭·九歌·少司命》:“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劉勰此處引之,因為兩處的描寫,都是用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就勾勒出事物的情態,栩栩如生,躍然紙上,是以此為范例說明作家貴白描,不重妝點,從而強調學習《詩經》中“以少總多”的寫作方法,反對辭賦家堆砌辭藻的傾向。
4.春日遲遲,秋風颯颯
按:“颯颯”語出《楚辭·九歌·山鬼》:“風颯颯兮木蕭蕭。”“春日遲遲”語出《詩·豳風·七月》:“春日遲遲。”此二句都是將詩人的情感與景色相結合的典范。劉勰將《離騷》和《詩經》中的這兩句化用進贊語中,從而引出了“情往似贈,興來如答”這個結論,說明了雖然最先是由于景物的美的感召,但必須有與之相適應的感情動蕩于心,相互起著作用。此亦可見,對于《詩》《騷》的推崇是貫穿整個《物色》篇的。
1.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
按:語出《楚辭·九章·涉江》:“霰雪紛其無垠兮。”霰,雨雪雜的樣子。引此意在說明雨雪雜亂無垠的樣子,會勾起詩人對國事深重的思慮,說明了物象對于詩人情感體驗的影響。
2.故灼灼狀桃花之鮮,盡楊柳之貌,為出日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韻
按:“灼灼”語出《毛詩·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以此極言桃花之盛。“依依”語出《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杲杲”語出《衛風·伯兮》:“其雨其雨,杲杲出日。”“瀌瀌”語出《小雅·魚藻之什·角弓》:“雨雪瀌瀌。 ”“喈喈”語出《周南·葛覃》:“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喓喓”語出《召南·草蟲》:“喓喓草蟲,趯趯阜螽。”劉勰引此,是為了說明“以少總多”的表現手法。黃海章《續文心短論》:“至于表現手法,劉勰以為要能高度概括集中,即用最精煉的詞句,來顯示豐美的內容。”如用“灼灼”來形容桃花的鮮艷,用“依依”來形容楊柳的當風,用“喈喈”來形容黃鳥的鳴聲,用“喓喓”來形容草蟲的清韻,僅僅兩字而繪色繪聲。而那些描頭畫角,看來精細卻缺乏生氣。
3.皎日嘒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連形
按:“皎日”語出《王風·大車》:“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嘒星”語出《召南·小星》:“嘒彼小星,維參與昴。 ”“參差”語出《周南·關雎》:“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沃若”語出《衛風·氓》:“桑之未落,其葉沃若。 ”劉勰引此,以其能夠“一言即一字也”,描摹事物的事理總能用最簡約的方式來表達。
4.于是嵯峨之類聚,葳蕤之群積矣
按:“嵯峨”語出《楚辭·招隱士》:“山氣巃嵷兮石嵯峨。”嵯峨,峻險突兀之貌;“葳蕤”語出《楚辭·七諫·初放》:“上葳蕤而防露兮。”引此意在說明“所謂詩人麗則而約言,辭人麗淫而繁句也”的道理,主張“要約寫真”。
《物色》用成辭以明今義,可從《物色》引用詩騷成辭的考證中看出劉勰對《詩經》《楚辭》的推崇。這也是出于扭轉當時文風,提出己見的論證需要。
劉勰在《文心雕龍·事類》中談道:“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在劉勰生活的宋齊梁時代,文學創作特別是抒情寫景的詩賦和駢文進一步發展,許多作家刻意追求語言形式的華美,其突出的弊病為語言繁冗不精要、奇詭而不雅正,此病劉勰稱之為“淫麗”,即過度追求華麗的辭藻。《詮賦》云:“宋發夸談,實始淫麗”,指出宋玉開這種弊病之先風。《物色》又云:“及長卿之徒,詭勢瑰聲,模山范水,字必魚貫,所謂詩人麗則而約言,辭人麗淫而繁句也。”而南朝文人的創作也是照此一路沿襲下來的。《情采》云:“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泛濫。而后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劉勰認為宋齊這種繁冗靡麗的文風源于過分追求辭藻。為了扭轉這種浮華文風,劉勰標舉《詩》《騷》,通過強調“復古”來調和當時過于偏重形式的文風。在上文的考證與分析中,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在此不復贅言。
文學發展到劉勰所在時代,前代文學留下來的創作實踐,一是《詩經》,二是《楚辭》,三是漢大賦,四是歷史散文及五言詩等。而《詩經》《楚辭》無疑是最為偉大的豐碑,從價值上來說也是最應該學習的范本。在《序志》中說:“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體乎經”的“經”即五經,而《詩經》恰恰是五經中的重要一極。因此,劉勰稟《詩經》以制式,酌《詩經》成辭以富言,也是其尊崇經書、師法圣人思想的具體實踐。正如黃侃所言,劉勰認為《離騷》上繼《詩經》,④下開漢賦:“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辨騷》),產生時代處于二者之間,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在地位上,劉勰認為《楚辭》是繼《詩經》后最為重要的文學作品,從“文之樞紐”中有兩篇文章專門論述《楚辭》可以窺見一斑。而在《物色》篇中,劉勰往往將《詩經》與《楚辭》對舉,如“春日遲遲,秋風颯颯”,可見劉勰認為,雖然這兩部作品具有不同的特點,但這兩部作品在典范性上具有同樣價值。
從《文心雕龍》的寫作樣式(駢體文)、語言措辭來看,《詩經》《楚辭》之于劉勰,不僅是研究對象,更是尊崇的對象。他標舉詩騷的態度不僅是后世讀者對前人作品的喜愛之態,更是作為創作者對前代文學、思想、文本的學習、吸收和涵化。所以,劉勰將其立為旗幟,從而提出物色論。
注釋
①胡輝,孫玉榮.良文盈篋 妙鑒方定——劉勰詩經觀研究綜述[J].陰山學刊:社會科學版,2012(5):41.
②周振甫.文心雕龍辭典[M].北京:中華書局,2004:296-271,357-359.
③劉永濟.文心雕龍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7.
④黃侃.文心雕龍札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23.
[1]劉勰.文心雕龍義證[M].詹锳,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2]周振甫.劉勰論物色[J].文藝理論研究,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