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語里的鄉村（組章）

周根紅

詞語里的鄉村（組章）

周根紅

節 日

每一個節日都是屬于村莊的。

元宵節還沒過，土地耐不住寂寞，開始騷動了。父母扛著犁牽著牛，趁著二月二撒下種子，好讓一年的生活能夠抬首挺胸。那些早夭和枯死的秧苗，只能等清明節為它們默哀了。

端午節，一群鴨子忙著進行劃船比賽。兒童節，一群剛出殼的小雞，在屋后的草坪上曬太陽，跟一棵野草學習生長。

兩只正在談情說愛的蟋蟀，在七夕的絲瓜藤下，用月光交換信物。水稻、棉花、喜鵲、烏鴉、雞鴨、豬牛相約在中秋節團聚，向土地獻出深情。

重陽節，風架起梯子，讓高粱登高遠眺，讓沉甸甸的腰桿挺直。臘八節，一場大雪為土地蓋上厚被子，讓它好好睡一覺。

除夕，父母終于可以歇下來，在年夜飯的餐桌上，談論今年的莊稼和收成，談論明年的種子、農藥和不斷上漲的價格。

羞 愧

故鄉的桃花和杏花，我已經不知道它們開放的時節。

一頭牛老死在槽里，朝向田埂跪臥著。

那只寫詩的蟬，不知將一首詩朗誦了多少遍，我都沒有記住一句。

草垛里玩捉迷藏走丟的小黑，樹上摘棗子摔斷腿的三叔，他們一家的夜晚還要持續多久？

那些親人，我也差不多忘了他們的名字。有些人可能我永遠也見不到了，只能在碑文上想一想他們的音容笑貌。

我很少回到故鄉，甚至常常忘記秋風捎來的音訊。

只有那顆跟著我離家出走的月亮，還一直在我頭頂掛著。每次看到它的白，就想到村莊的貧瘠。

忽 略

一只蜘蛛在墻角結網，它漏下的孤獨，正好落滿我的書桌。

一片落葉被秋風追趕得慌不擇路，才想到要把春天緊緊抱在懷里。

陽臺上闖入的鳥，撲棱著翅膀，提醒我也是一個外來者。

我奔跑的腳步踩疼了的土地，露水已經替我悄悄撫平。

我小學時放火燒光的野草，蚯蚓已經幫我解開了恩怨。

離鄉幾十年，我還在用詩歌榨取一座村莊所剩無幾的養分，換取名利。

我在一場大風里歌唱遼闊，卻忽略了腳下一只螞蟻艱難的爬行；

我在一場大雪里歌唱純潔，卻忽略了一棵草在寒風中凍得渾身哆嗦的表情。

我在一片土地上歌唱生命，卻忽略了每一粒種子、每一顆禾苗都有自己的幸福、掙扎和病痛，都有自己的愛、恨和生死。

害 怕

這些年，村莊一直生活在擔驚受怕中。

害怕一場大雨，澆滅了麥子拔節的激情；害怕一聲咳嗽，驚醒了做夢的花朵；害怕一場大病，連累了住在村莊里的親人。

害怕一只蟲子，蛀空了生活的內核，只留下幸福的外殼；害怕一夜之間，推土機鏟平了居住的老屋，讓靈魂無家可歸；害怕年久失修的時間，說停就停了，再也找不到點亮清晨的陽光。

只有一只狗忠實地守在村子的門口，隨時提防著陌生人的到來。

汗 水

村莊里的每一個人，一生要流多少汗，沒有人知道。

那些汗水，像是汩汩的泉水，藏在身體里。它們澆過土地里的種子，打濕過荒野的菊花，喂過一場口渴的風。

一滴滴汗水是一身使不完的力氣，哪里需要便使向哪里：給水稻一斤，給棉花八兩。

汗水的前世應該是一片雪，融化在骨頭里，見到陽光和草地，不由心軟下來，吧啦吧啦往下淌。

它們落在土地上的聲音，像一個人的心跳，隨著莊稼的生長而不斷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