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振英
一
“廖,廖仲愷的廖;凡,不平凡的凡,我叫廖凡。告訴媽媽,你叫什么呀?”
“我叫廖凡。廖仲愷的廖,不平凡的凡。”
“真聰明。乖,記住了,你叫廖凡,不平凡的凡。”
深夜在床上烙餅時,耳邊總是來來回回響著這些話。那透著奶香的童音和母親年輕而溫暖的絮語一直浸入他的心底。他從旁邊摸過手機,差一刻鐘一點。尋常他是最驚懼剛過子時這段時間的。從童年時,就有種恍惚的意識,傳說中的魑魅魍魎之類會在這個時刻出現。
但他還是從床上起來了。他去了趟洗手間,故意避開鏡子,不想看見鏡子中有一個活生生的鬼。他翻出了一件舊棉衣,又去桌子上拿了幾個吃剩的饅頭,走出去。
外面真冷啊!沒有風,卻刺骨的寒。廖凡感到從被窩里帶來的那點暖氣瞬間被掠走了。“他不會被凍死吧?”他遽然一驚。他一路高高低低,憑著記憶尋找著那個地方,路上倒不黑,各處的燈光漫射過來,稀釋了濃厚的黑暗。
這是廖凡第一次深夜來看這個乞丐。在這個城市一個多月,他最親密的朋友就是這個乞丐。
那個周末的下午,他實在苦悶得不知該如何排遣,手中的歷史書再也不能拴住他的注意力,自己那篇曾引以為豪關于李世民貞觀之治的論文忽然變得那么滑稽可笑。他扔了書,沿著村中一條路隨意走著。這是一條新路,村子也是新村,全是清一色的兩層小別墅,外觀甚是華麗。由于拆遷,這個本來灰頭土臉的小村以光速改變了容顏,成為新農村的典范。因為他就租住在村子里,他明白這個看起來外表光鮮的村落不過是整了容化了妝的老嫗,而內質依然是朽木枯枝罷了。
在一堆水泥管旁邊,他看見這個乞丐,蓬頭垢面,看不出年齡。幾個小男孩正圍著乞丐調笑,搖晃著手里的食物,“叫爸爸,叫爺爺,給你火腿腸吃。”他陰沉著臉把孩子們趕開了。
“你家在哪里啊?”
乞丐傻傻地笑笑,指一指水泥管。他明白了,乞丐是個智障。
“你叫什么名字?”
乞丐搖搖頭。
“你餓嗎?”
乞丐使勁點點頭,遙望孩子們消失的方向。
他去不遠處的饅頭攤買了三個饅頭,塞到乞丐的手里。
“爺爺。”乞丐忽然發出聲音。
他苦笑起來,坐在水泥管上,瞅著乞丐,“慢慢吃,別噎著。”
乞丐停下,迷茫地看看他,又自顧繼續狼吞虎咽。
他用手擇著乞丐頭發里的一些紙屑,輕嘆一聲,對著乞丐自言自語,“其實,我和你是一樣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我們一樣可憐。不同之處只是我還買得起幾個饅頭罷了。甚至,我還不如你,因為你應該沒有我的痛苦。”
乞丐看看他,好像感受到了他的溫情,對他露出了回應的笑容。那笑容完全打開了,憨傻可掬,清澈見底,毫無心機,無所煩憂。冬日黃昏的最后一抹陽光正斜照在他的臉上,臟兮兮的臉上涂上一抹淡金色,襯得那笑容也豁然明亮起來。傻子的微笑。他的腦海中兀然蹦出這幾個字,緊隨其后還有“蒙娜麗莎的微笑”幾個字。從初中時代,他就知道了“蒙娜麗莎的微笑”。歷史老師指著課本上一個外國女人的畫像,不厭其煩地娓娓敘述她的微笑是如何美好。可當時他并沒有任何感覺,只當歷史知識記住了。此刻,對他來說,這乞丐的微笑要比蒙娜麗莎的微笑好使多了。因為這微笑一覽無余,毫無憂慮。只有傻子才會有這樣的笑容吧?他的煩躁忽然被抽走了許多。
漸漸,他迷戀上這樣的笑容。他時常找到這個地方,帶給乞丐一些吃食,對著他說一些話,其實毋寧說是他自言自語。
終于看見那個水泥管了。他用力敲一敲,“睡著了嗎?我來給你送飯來了。”等了一會兒,里面并沒有動靜。他蹲下來,向里面探頭。借著不遠處的路燈光,他望見里面黑乎乎的一團東西。他又使勁敲了幾下,提高聲音,“我給你送饅頭來了,你醒醒。”
好一會兒,里面才有了一點窸窸窣窣的聲音。廖凡長舒一口氣。一會兒,爬出一個腦袋,又露出半截身子。他把棉衣蓋上去,又遞過饅頭,“吃吧。”
“冷不冷?”
面前的腦袋搖搖頭,又點點頭。
廖凡又蹲下來,對著那個腦袋,“我實在睡不著,太難受,就來找你說會話。”在稀薄的黑暗中,他看見對面的眼睛閃了幾下。
“你知道嗎?原來我不相信有命運這回事,所以我一直特別努力向前趕,往前奔,可許多年過去了,我卻突然發現好像被人落得更遠了。于是,我開始相信有命中注定這回事了。你說真有命運這回事嗎?為什么許多人轉來轉去又湊一塊兒了?”
他停頓一會兒,對面的腦袋伏下去了,傳來輕輕的鼾聲。他嘆了一口氣,“你真好。這么冷的天,還能睡得這樣香。我如果是你就好了。也許我應該像你這樣,什么也不必考慮,放下一切,放下所有的一切,只要活著就可以了。”
二
廖凡被手機鈴聲驚醒了。是萬金龍。
“老同學,我的發言稿給我寫完了嗎?你這大碩士寫這個還不簡單嗎?別耽誤我下午用。這可是政治任務。”萬金龍的口氣親昵卻不失強勢。
“寫完了,上班就給你送過去,不合適你再改改。”掛了電話,廖凡看看時間,已經早上七點半,時間很緊張了。昨晚回來后,他倒是睡著了,并且睡得特別踏實。
敲門聲。女房東端著兩個熱包子和一碗玉米粥進來了。
“你總算起床了。剛蒸的包子,趁熱吃吧。別耽誤上班。”
他笑笑表示感謝。自從他給房東的兒子補了兩次英語,女房東就時常端過來一些吃食。他為了還人家的人情,就不時抽空繼續給那孩子補課,漸漸和女房東之間自然形成了一種良性循環。
一上班,他就把發言稿打印出來,送到萬金龍的辦公室。
“不愧是碩士,寫出來的東西就是不一樣。”萬金龍瀏覽了一下,見廖凡還站著,“坐下呀,在我這里沒必要客氣。下午召開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動員大會,你也必須參加。”
“我,我有必要參加嗎?我,我是聘任制教師,又不是你們的正式在編人員。”
“你是黨員嗎?是黨員就必須參加。黨員不參加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你讓誰參加?下午必須參加會議。”萬金龍的語調幽默不失嚴厲,外加一副半文半武的官面孔。
廖凡微低著頭,沒有說話,唯有沉默。沉默就是應允,就是服從。他不得不服從,因為現在萬金龍是他的領導。
“老同學,什么時候能賞光到我家里一敘啊?怎么就請不動大駕呢?非得讓小玉親自給你打電話啊?”萬金龍忽然轉換了另一副溫和面孔,身子仰躺在椅背上,眼眸中閃耀懷舊的光輝,“轉眼間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都已經奔四了,我還比你大兩歲,四十不惑啊!你和小玉有十五六年沒有見面了吧?”
廖凡的身子一震,想笑笑做一副輕松的神情,臉上的神經卻沒有響應,他只得咧咧嘴,“等以后抽時間吧。我,我這一段時間有些忙。”
廖凡告辭出來時,萬金龍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你畢竟是高學歷,轉成正式編制還是有希望的,有我在這兒,你只管放心,能幫忙一定幫忙,怎么著也得提攜老同學啊!”他在走廊中走著,被萬金龍拍過的地方像被秤砣擊打過,那種火燒火燎的痛一直刺進心臟。
廖凡到這所技校報到時,才知萬金龍就在這兒上班,并且是計算機系的系主任。他恍惚記得萬金龍就是在這所學校學的廚師,然后去了當時市里級別最高的銀茂大酒店干廚師。那一年村子里只有三個孩子熬到了初中畢業。他和韓小玉是因為學習太優秀,而萬金龍是為了混畢業證考技校。萬金龍是非農業戶口,當時考技校是非農業戶口的特權。結果他和韓小玉考上了鄰縣的師范學校,而萬金龍如愿以償上了市里的技校。三年后,他和韓小玉回到中學母校任教,回村時,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而萬金龍留在市里工作,回村時,一輛面包車管接管送。那時一輛面包車足以賺夠全村人的眼球。
“什么時候你能在咱家門口停一輛車啊?讓咱家也亮堂亮堂!”父親咳了幾口說,父親是常年的氣管炎。
“小龍能和咱小凡比嗎?再怎么也是個炒菜的,咱小凡可是教師。”母親白了一眼父親。
廖凡嘴角動了動沒有說話。可直到父親去世,他也沒能實現父親的愿望。
下午,全系停課召開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會議。樓上不時傳來學生的怪叫聲。萬金龍皺皺眉,示意兩個副主任去維持學生紀律。計算機系一共有教職工二十三人,主任一名,副主任六名。上班一個多月,廖凡還沒有搞清楚這六名副主任的姓氏。
萬金龍讀著廖凡給他寫的稿子,不時穿插自己的語言解讀一下。廖凡驚奇地發現,萬金龍的講話水平已經很像一回事了。真是今非昔比,十幾年未見,當刮目相看了。在他的記憶里,萬金龍的語文從來沒有及過格,一篇作文不會超過五百字。他用眼角睨了一眼萬金龍,他正講得神采飛揚,滿臉歡暢。人生一晃就是十幾年啊!這十幾年的時間,萬金龍真可謂脫胎換骨了。從一名廚師成長為學校的計算機系主任,質的飛躍!
而他自己呢?也曾經認為脫胎換骨。從一名師范生,一步步自考拿到了專科文憑、本科文憑,然后鯉魚跳龍門,考上了北京大學的研究生。雖然學的是歷史,但畢竟是北京大學。那個夏天,三十三歲的他拿到了北京大學的碩士錄取通知書。母親喜極而泣。
“你那去世的爹總該滿意了。你可是咱村第一個研究生!”母親認真端詳通知書上面的字,其實她根本不認字,“你只管放心,娘能供應你,砸鍋賣鐵也供應你。”
北京大學讀書三年,他除了干兼職賺生活費就是貓在圖書館看書。其實在北京賺錢很難,他雖然干了多年的鄉鎮中學語文教師,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兼職工作,只是斷斷續續干一些家教,輔導小學生和初中生。他研究的是隋唐歷史,幾乎讀遍了圖書館內所有相關的文獻資料,記了十幾本筆記,發表了七八篇核心論文,那一篇關于貞觀之治的論文還被《新華文摘》轉載。他以為憑著這些東西畢業時可以找個好工作。但結果呢,現實卻使他成為一個無業可就的人。他離開北京,回到家鄉,行李箱里馱著沉重的歷史書,腦海里裝滿了歷史知識。原來的鄉鎮中學已經沒有他的位置,生計問題像把冰冷的鋼刀寒光閃閃,橫在面前。吃飯!吃飯!吃飯!還是吃飯!吃飯成了一個問題。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他無比痛徹地領悟了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食物才是第一需要!
廖凡的面前忽然多了一張紙。他瞟了一眼紙上的內容,哭笑不得。四風問題對照檢查,形式主義、官僚主義、享樂主義、奢靡之風。他一個吃飯都成問題的人,豈有奢靡享樂的資格?
萬金龍的主體講話已經完畢,他忽然對廖凡側臉,一臉嚴肅,“你是咱學校學歷最高的人,算是高級知識分子了,要深刻地對照檢查四風問題,給其他人做個表率,決不能有絲毫懈怠,決不允許走過場,明白嗎?”
廖凡茫然地瞅著他,似是而非點點頭,耳旁卻滾過一陣陣悶雷。
三
下午下了班,等廖凡走出辦公室時,黃昏的帷幕已經落下來。他故意拖延著時間,等別人幾乎都走完了,才去刷指紋。這個學校上班下班都要刷指紋。站在指紋機前,把手指放進去,隨著一聲不知像什么鳥兒的清脆鳴叫,不但能錄下手紋,還能清晰地攝下頭像。有時指紋機不靈敏,要反復按幾次。有人為了萬無一失,按指紋時同時用手機拍照,以證明簽到或簽退了。不過才一個多月,他就怕極了這個巔峰時刻,所有人都會聚集而來,一一亮相,然后排成兩條蜿蜒的小蛇緩緩游動,等待刷指紋的時間正好互相寒暄間或插科打諢。他這一張生面孔,理所當然地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而他眼睛里當然也全是生面孔,不免更有些局促。
有時萬金龍恰好在場,一邊應接不暇地四面打招呼,一邊忙著向人介紹著廖凡,“這是我同學,北京大學的研究生,咱學校的最高學歷,嘿嘿,在我們系教語文。”在廖凡聽來,萬金龍的介紹更像是向人們宣告他的尷尬身份:北京大學的研究生,卻不過是聘任制教師爾爾,薪酬不過兩千元。于是人們更把形形色色的目光投射過來,伴隨幾句竊竊私語。那目光和那私語編織成了一張世俗的功利大網,他便是一條落網的小魚,等著被人們的口水煮成一鍋鮮美的魚湯!
廖凡騎著自行車慢慢向租住的村子走,忽然發現岔路口那邊多了一個孤零零的肉夾饃攤子。一般賣小吃的都聚集在北街,那兒的人特別多。他停下自行車,走過去,想買一個肉夾饃當晚飯。
攤主一直用微笑迎接著他走近。是一個年輕的女孩,臉特別黑,自然是風吹日曬的結果,但膚色竟然很亮,泛著油光光的健康光澤,腦后隨意梳著一個馬尾。
“要辣椒嗎?要胡椒粉嗎?要醬嗎?”
“都要。多放點辣椒。”
女孩拿出一個燒餅放到炭火爐上烘焙,一邊撈出一些肉,手腳麻利地切著。
“以前怎么沒有見你,你怎么不去北街?那兒的人多。”廖凡說。他現在喜歡和三教九流的人談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借機消磨一下時間,也積攢一點生存之道。與北京大學圖書館的歷史書打了三年交道,好像和現實隔絕了,他突然有一種故紙堆穿越時空的陌生感。
“知道那邊人多,我才不去呢,我才尋到這個好地方,賣的饃一點不少。”女孩笑著露出一口白牙。廖凡想女孩的牙齒可真好,忽然他明白了,因為她的臉太黑了,才襯得她牙齒如此之白。
付了錢,正要離開,旁邊突然停下一輛小車,一個靚麗的女人從車里出來。“廖凡,總算找到你了。”
廖凡愣了,瞅著眼前這張驚喜的美好面孔,努力搜索著記憶。突然他的腦袋嗡嗡響了起來,眼神恍惚了,是她嗎?
“怎么?不認識了嗎?我可是一眼就認出了你。快上車,今晚我請你吃飯。”女人拽著他的胳膊。
廖凡清醒過來,有點尷尬地揚揚手中的肉夾饃,“以后吧,你看我已經買好晚飯了。”
女人一把奪過他的肉夾饃,順手扔在女孩的攤子上,“對不起,肉夾饃不要了。”她又過來拉廖凡,“趕緊上車吧。”
“還是等以后吧,你看,我,我的自行車還在這里呢!”廖凡站著不動,臉色訕訕的,扭頭瞥一眼自己的那輛自行車。自行車是二手車,是他從舊貨市場花三十元買來的。
“你就別犟了。我可要綁架你了。”女人作勢要擁抱他的模樣,然后又叮囑一旁賣肉夾饃的女孩,“麻煩照看一下自行車。”
坐在西餐廳的絲絨沙發上,廖凡像一個鄉下人走進皇宮做客一般不適應,不舒服。這種不舒服就像剛才坐在韓小玉的車里一樣,全身麻木,四肢僵硬,關節好像發出咔吧咔吧的聲音。千真萬確,有生之年,他是第一次走進西餐廳吃西餐。
牛排,炸香蕉,雞肉粒,水果沙拉,滾沸的檸檬茶,擺在了猩紅色印花桌布上。廖凡心里盤算著該怎樣裝出一副熟客的樣子吃西餐。
“廖凡,我們有多少年沒有見面了?萬金龍告訴我你去他們學校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激動!”韓小玉的聲音噎住,她盯著廖凡,眸子漸漸沁出一層濕氣。她扯過紙巾,擦擦眼睛。
多少年了?整整十五年了。廖凡記得清清楚楚。他和韓小玉一起讀完了師范,然后在母校中學做了三年同事,在同一個辦公室,教相同的科目。那會兒,他們倆除了晚上睡覺不在一塊兒,其余的時間幾乎都在一塊兒。冬天很冷,小玉不會侍弄炭爐子,到晚上睡覺時才讓廖凡回自己的屋子。學校的所有人以為他倆在談朋友,以后一定會相守一輩子。其實他們之間倒是啥都沒有說。也許他們太熟稔了,十幾年的同學,一起嬉戲著長大,熟稔得什么都不需要說了。但忽然有一天,萬金龍來了,然后很快小玉調到了市里的中學。臨走時,小玉對他說,“對不起。”然后她就哭了。
“干嘛對不起?這是多好的事啊!多少人都巴巴盼著呢!”他笑笑。那笑是從臉上深處浮起的由衷微笑,充滿誠意。
小玉走了。學校的其他老師看他時,眼神滿含同情惋惜,而他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般,臉上依舊掛著笑。那笑完全張開了,一如花期正盛的花朵,竟比原來還燦爛。可他卻突然暴瘦了,形銷骨立,晚上他屋子的燈總是很晚才熄。
“對不起!”廖凡好像又聽見了這句話。他兀然從記憶深處掙扎出來,發現韓小玉正淚眼迷離地望著他,“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當年我就那么離開了你。害你到現在……”
“干嘛對不起我?”與十五年前同樣的回答。廖凡想做出一個故作輕松的微笑,但他發現此刻卻如此艱難了,臉上的皮膚被拉扯得生疼才勉強擠出了笑容。不知那笑容是一副什么模樣,他真想拿出手機自拍一下。十五年了,恍惚一瞬間,只是他當初小屋里的誓言并沒有實現。如今坐在韓小玉面前的人甚至比當年還慘。原來的那個他起碼還有青春,還有滿腹的不甘,還有斗志,還能偽裝,而現在,他感覺一無所有了,甚至要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笑容,都做不到。
“你干嘛不考考公務員事業編什么的,你學習一直那么好,一定能考上的。”韓小玉的情緒已經穩定了,開始忙著給廖凡的小盤里夾食物。
他靜靜瞅一眼對面的人,這才細細打量她,如今的她精致而優雅,只依稀一點舊時的模樣。如果在街上遇見,他是不可能認出來的。她一定生活得很滿足,很幸福。這足以證明她當初的選擇是多么正確!
“可惜我沒有機會,永遠沒有那個機會了。你知道,我已經三十六歲了。”他嘴角涌起自嘲的笑。這是他心中最大的隱痛。碩士畢業時,他瀏覽網上的公務員招聘簡章,才發現自己被年齡卡住了。只差一歲,僅僅只差一歲,他就被永遠拒之門外。只差一歲,他就老了!學而優則仕,一直是他心中隱秘的夢想,更是支撐他努力的渴望,所以他才能一步步走下來。他想象著有那樣一天,他能夠功成名就,而小玉偶然聽到他的消息時,會有那樣一個念頭,也許當初她的選擇錯了。但那好像真的變成了海市蜃樓,永遠不可能成為現實了。此時的她,可能連最后一點遺憾都消逝了吧?
“真不公平。你太虧了。好不容易讀完了北大的研究生,竟然啥工作也找不到。難道社會真是人才濟濟以至于飽和了嗎?鬼才相信!”韓小玉真心為他憤憤不平。
“沒什么。像我這樣的人多了去了。放心,我不會自殺,也不會得抑郁癥。天地之大,總有我一口飯吃。我現在一個月掙兩千塊錢,吃饅頭青菜蠻夠。”他無所謂的語氣,剛才那萎縮的自尊又慢慢堅挺起來。偶然的機會,他看見這所技校招聘聘任制教師。聘任制教師,正式編制之外,條件放寬,程序簡單。于是他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暫且解決溫飽問題。
“你在萬金龍那兒好好干。我和他說好了,有機會一定幫你轉正。他這個人,雖然讀書不行,但在這方面還是有些能力的。”小玉很西式地切著牛排,眉目之間不自覺溢出了點點自豪。
廖凡瞅著她年輕姣好的面容,心中滾過一陣苦澀。她為什么不應該自豪呢?她這塊璞玉遇見萬金龍這位能工巧匠,才被雕琢得如此熠熠生輝。如果她還在那個鄉鎮中學,她的花期可能不過曇花一現罷了。
小玉忽然把自己切好的牛排換到廖凡面前,“發什么愣呀,你先吃。”她叉起一塊牛排,湊近廖凡的嘴。廖凡躲閃了一下,只好張開嘴。廖凡的臉熱起來,忽然想起十幾年前兩人在一起吃面條時的情景。那時她時常會夾起一片青菜喂進他的嘴里。他睨眼瞧瞧她,發現她臉色如常地繼續切他那盤牛排,不覺暗笑自己無聊。
“你研究生學的是歷史專業,當初怎么選擇這個專業?”小玉微微蹙起眉頭。
“喜歡。我喜歡研究歷史。”
“喜歡有什么用?喜歡能當飯吃?再輝煌的歷史也是過去,好漢還不提當年勇呢!我真不明白,歷史有什么好研究的。你看你,讀書都讀傻了,愈發成書呆子了。現在你的眼鏡多少度了?我記得原來你是四百五十度。”小玉輕輕嘆氣,憐惜地望著他。
“七百度。”廖凡艱難地咽下嘴里的牛肉。不知為何,這牛肉像含了沙子,他的咽喉被磨得火痛。也許為了回應小玉,他摘下眼鏡,拉起衣服的下擺,擦擦鏡片,又戴上。
“你呀,我看你那眼鏡該換換了,像個老古董。”小玉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臨告別時,小玉遲疑一下,低聲問,“你,你還沒有對象嗎?”
“有,有了。”廖凡也遲疑一會兒,然后鄭重地說。
一陣刺鼻的尾氣把韓小玉帶走了。路上的行人很稀少了,那個賣肉夾饃的女孩還在。昏黃的燈光在寒夜里更顯凄冷,女孩不時跺著腳,左顧右盼的樣子。如果不是照看他那輛估計都沒人偷的自行車,她可能早就收攤了吧?他有些內疚了。
四
第二天中午下班時,廖凡遠遠地看到那個肉夾饃的攤子已經在那兒了。不時有路人停下來買她的肉夾饃。原來此處真的是一個賣小吃的好地方。他不僅為女孩的聰明選擇感嘆。
他要了一個肉夾饃,想借此感謝一下女孩。
“多一些辣椒,還有胡椒粉,醬。你喜歡味重的。”女孩一邊做一邊說。
“你記住了?”他特別驚奇。
“來一次就差不多記住了。”她把包好的肉夾饃遞給他,手一擋遞過來的錢,“不要給錢了,你昨天那個不是又還給我了嗎?我替你吃了,嘻嘻。”女孩的一口白牙又露出來。她的臉被冷風嗆得有點紅,因為臉太黑,那紅色只在耳根處顯出來。
他愣了一下,又把錢遞過去,“一定要給。昨天還麻煩你照看自行車。”他把五元錢扔到案板上。
“不要就是不要了。真磨嘰。”女孩忽然迅速把錢塞回他的外衣兜里,然后用力按住他的兜,“不準拿了。”
廖凡有點難堪,只好作罷。
“你是那個學校的老師?”女孩指指不遠處的學校。
他點點頭。
“真好。一看你就像個老師。戴個眼鏡很有學問的樣子。你的工資一定很高吧?”女孩一臉天真和艷羨。
他心中一沉,這是他心中最大的痛。他是聘任制教師,基本工資一千五百元,加上一些課時費,滿打滿算兩千元。一個三十六歲的大男人,不過掙區區兩千元而已。如果他沒有去北京攻讀研究生,他在鄉鎮中學的工資也會三千不止了。本來是抱定用知識改變命運和前程的求學之舉,忽然變得那么荒唐可笑!三年時光的價值削減為零,甚至成為負數。
“你一個月能掙多少錢?”他避開這個敏感問題,轉而問她。
“我嘛,可不一定。有時兩千多,有時三千多,有時還能賣四千多,反正一天能平均一百多元左右吧!”
“能掙那么多錢?”他眉毛一抖,睜大眼睛。
“還行吧。就是苦點累點,不過自由自在。我受夠了別人管著。”女孩黑黑的臉上綻開了舒爽的笑。
又有人過來買肉夾饃了。廖凡走開了。
下午課外活動時間,照例是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會議。每人填了一張承諾書,承諾沒有在企業兼職掙外快。廖凡簽著自己的名字,感覺真是荒誕至極。他倒是想去兼職掙外快,可實在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下家。
前一陣,他得知男房東是建筑工地上的小包工頭,就想去建筑工地上試一試。畢竟他的工資太低了。如果周末能在工地上賺一點,也是不錯的。他現在是饑不擇食,滿腦子想的都是賺錢。他從來沒有如此渴望過掙錢。讀研究生時,雖然也是口袋空空,但那會兒畢竟有一種期待,畢業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現在畢業了,一切美好的期待落了空。他也曾想過各種賺錢方法。干家教不行,他畢竟不是專職英語教師,用來掙錢總是心里發虛。推銷保健品或化妝品,也不行。他雖然課堂上口吐蓮花,但現實生活中卻嘴笨得很,尤其沒有忽悠人的功底。想來想去,實在也想不出別的門路。
“你想去工地上干干,真的假的?”男房東怔怔地瞅著他好一會兒,忽然恍然大悟,“你是想體驗生活吧?你們這些人,真不知怎么想的。可你這身子骨,能在工地上干什么?”
“搬磚運磚總可以吧?”他當然沒有告訴房東他的真實情況。他只說自己是旁邊學校的新教師。
周六早飯后,廖凡就跟著去了建筑工地。放眼望去,工地上都是灰頭土臉的工人。他忽然有一種置身夢中的感覺,他自己就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了嗎?他這個所謂的裝了一腦袋書本知識的知識分子,從此要勞動改造了嗎?勞動最光榮。這句話誰說的?說這句話的人真的勞動過嗎?不過紙上談兵而已。
他開始用一輛小車運磚。他從來沒有干過這種活,以為很簡單。晃晃悠悠推了幾趟以后,就開始雙腿發軟,身上汗津津地黏住了內衣。一不留神,車子傾倒了,大半的磚滑落地上。旁邊幾個推磚的人哈哈笑了起來。他把磚重新裝上去,繼續向前推車。他腳下發飄,咬牙堅持著,快到目的地時,車子又歪了一下。一上午時間,他的車子竟傾倒三四次。
中午吃飯時,男房東拍拍他的肩膀,“累壞了吧?吃了飯就回去吧。給你按一天的工錢算。”
“不,我行。我能堅持。”他嘴里正塞滿饅頭。
“體驗一上午就可以了,還是回去吧。如果你砸傷腿腳弄出點事來,我可就賠大了。嘿嘿,你不是干這個的人,你是讀書人,吃不了這個苦,吃完飯抓緊回去吧。”
他知道被炒魷魚了。回到家,躺倒床上就睡。大半夜醒來,動一動,全身的關節肌肉都酸疼。拉開燈,從洗手間回來,卻再也沒有睡意。百無聊賴的拿起枕邊的一本書,翻了翻,卻忽然扔到了墻角。他就大睜著眼睛,腦袋里空空,望著屋頂,不知何時,才混沌睡去。
下午下班離開學校時,依然有些晚了。走到老地方,望了一眼賣肉夾饃的那個女孩,見她正收拾攤子,準備打烊。
“這么早就賣完了?我吃不上你的肉夾饃了。”他開玩笑。
“明天吃吧。昨夜烤少了餅,今天回去要多烤點。”女孩很遺憾。
“你住哪里?”
“就在這個村租的房子。”
女孩騎著三輪車進了一家的大門。廖凡發現和他住的相隔并不遠。
剛踏進門,女房東滿臉笑容迎出來,“你可回來了,虎子等著問你題呢!快期終考試了。晚飯就在這兒吃,我包了水餃。”
晚飯時,男房東沒有回來。
“大哥呢?怎么不在家?”
“別管他。出去喝酒了。活干完了,高興。”
晚飯后,廖凡輔導虎子做英語模擬試卷,女房東在旁邊陪著,殷勤地倒茶。她雖然不懂英語,卻熱切地不時瞅瞅兒子的試卷,再瞅一眼兒子。一直到十點,虎子累了,打起了哈欠。
“讓孩子睡覺吧。明天還要上學。”廖凡說。
“困了嗎,虎子。要不洗洗臉,再做一套試卷。讓你叔叔給你多講幾道題。”女房東很快端來一盆水,把一塊毛巾水中洗了幾下,擦著兒子的臉,一邊鼓勵兒子,“乖寶,打起精神來,咱可要考重點高中,要上好大學的,不好好努力怎么能行呢?”
“不要強求孩子。其實不上大學也無所謂。現在讀個技校,有個一技之長也不錯的。”廖凡說的是真心話,他自身更有痛苦的體驗。
“你怎么能對孩子說這樣的話呢?虧你還是個老師!”女房東的臉遽然陰沉下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態勢,“俺虎子可不讀技校,誰不知道技校里都是些沒有出息的孩子?俺虎子要上好大學,然后再給媽媽讀個碩士,博士,還要出國留學,讓媽媽跟著風光風光,是不是,乖兒子?”她親了一口兒子的額頭。
廖凡幾乎奪口而出,“我就是碩士,又怎么樣啊?不是連工作都找不到嗎?”當然他并沒有說出來,他現在已經羞于承認自己是個碩士,并且是個老碩士了。他舔舔嘴唇,有點尷尬地笑了笑,以示歉意。
“媽媽,我困了,就讓我去睡覺吧。我明晚一定多學會兒補回來。”虎子可憐兮兮。
忽然,男房東飄舞著步子回來了。他喝高了,腮上一抹濃烈的紅,嘴角蕩漾傻子般的微笑。他半躺在沙發上,自己竟嘿嘿笑了起來。虎子趁機溜回自己的房間。
廖凡正想也告辭,卻被那個醉人喊住了,“廖老師,你別走。咱倆再喝點。”
“以后吧!今天太晚了,你快睡覺吧。”廖凡轉身離開,卻發現醉人突然踉蹌著撲過來,扯住他的胳膊,“廖老師,你不和我喝酒,就是看不起我,我知道你是讀書人,但我掙錢不比你少。嘿嘿。”他打了一個酒嗝,繼續說,“你知道我這個活賺了多少錢嗎?賺了這個數。四個月賺了這個數。比你多吧?”他比劃著伸出五個手指。
廖凡見他搖搖晃晃的樣子,只好把他又扶回沙發。他抓住廖凡的手不放,又嘿嘿笑了起來,自顧說著,“有的人說拆遷不好,我偏要說好。不拆遷,不蓋樓,我哪有活干,哪有飯吃,怎么發大財?”
廖凡好不容易才脫身。回到自己的屋子,心中突然竄出一個研究課題:歷史的天空與現實的迷津。他在筆記本上寫下這個題目,端詳了一會兒,又扔到了一旁。他盯著屋頂,嘴角泛起自嘲的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搞不清楚自己在現實中的位置,哪有資格研究什么歷史與現實呢,還是研究一下自己的吃飯問題怎么解決吧。歷史是個迷津,現實是個迷津,而自己更是個迷津。
五
買了幾次肉夾饃,和那個女孩混熟了。有時,廖凡就故意多待一會兒,和她閑聊幾句,順便幫她收收錢。女孩叫香草,十五歲就從老家跑出來打工了。從這家工廠的流水線轉到那家工廠的流水線,然后辭職自己開始創業了。她自己說這是創業,還說要開肉夾饃連鎖店。
“你初中沒畢業吧?”廖凡瞅著她黑黑的臉頰,心想這孩子可真敢說大話,以為創業就像做個肉夾饃那樣簡單嗎?不過她倒是勇氣可嘉。他想起自己原來做中學教師時,有學生中途退學,他都深感惋惜,認為這個孩子一生的前途和未來已經看到頭了。
“初二就不讀了。我不喜歡讀書,學習不好。多讀幾年也沒有用處,反正我也考不上大學。”香草無所謂的樣子,并無失學的一點遺憾,“你一定是大學生吧?”
她揚起清澈的雙眸,一覽無余的崇拜。
“我,我不是大學生。我,我啥都不是。”廖凡的自尊作祟了,竟然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真實學歷。在這個初中未畢業的女孩心里,大學生就是最神圣的學歷了吧?
“騙人!你一定是大學生。你掙的錢一定比我多多了。”
“我,我掙的錢還不如你多呢!”他微笑瞅著她,故意有點玩笑的口吻。這種真真假假的口氣倒讓他留住了一點自尊。
“我才不信呢。你是逗我玩。哼,不理你了!”香草不高興了,嘟起嘴,臉扭到一邊去了。
廖凡看著她生氣的模樣,感覺有趣極了。她生活得好簡單,又好快樂。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的生活呢!如果她當初沒有中途退學,而是考上了大學,甚至讀了碩士博士,就一定過得比現在好嗎?譬如自己,還不是如此的潦倒失敗!知識和思想反而成為一種沉重的生活累贅!就像歷代的那些窮酸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只一味維持讀書人的腐朽尊嚴!
“你看,有人來買肉夾饃了。”廖凡突然大聲喊。
香草趕忙回頭,繼而明白被騙了。廖凡哈哈大笑起來。
周日的中午,在寒冷而明亮的冬日陽光中,廖凡吃完了熱乎乎的肉夾饃,就這樣和香草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有時顧客多了,他就幫忙把涼餅放到爐上烘熱。他喜歡打打下手,樂在其中。這時,一輛車停過來,車門打開,韓小玉從車里翩然而出。
“廖凡,找你老半天了,你的手機怎么打不通呢?”小玉一臉抱怨。
“我出來走走,沒帶手機。反正沒人找我。”他說的是真心話。自從他找工作受挫,就斷絕了和同學朋友的聯系,而原來的朋友同學也幾乎不再聯系他。手機整日都是安靜的,有時他就干脆關機。
小玉瞟一眼香草,把他拉開一段距離,蹙了眉頭,低聲說,“你怎么和這個小姑娘聊得這么熱乎,這種人還是少搭理好!”
“怎么了?”廖凡感覺莫名其妙,“這個女孩挺可愛的!”
“可愛?一個賣肉夾饃的粗丫頭,沒文化,沒內涵,有啥可愛?”小玉藍色的美瞳里有些不屑,嫣紅的嘴唇彎成好看的弧度,卻是譏誚的笑紋,“真不明白,你和她有啥可聊的?一個碩士和一個賣肉夾饃的小混混,有啥共同語言?”
廖凡的臉色暗了,盯了一眼小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啞著聲音說,“我和她很有共同語言,我并不比她高多少,我和她一樣,都是社會的邊緣人,其實,我的境遇還不如她,我掙的錢還不如她多。”
“我可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這么敏感好不好?”她趕緊換上一副笑臉,神情夸張而嬌媚,“好了,對不起,我道歉還不行嗎?快上車,我們一起去吃飯。”
“我已經吃過午飯了,肉夾饃。萬金龍呢,他怎么不陪你?”他并沒有移動腳步,還陷在剛才的情緒里,臉色淡淡的。
“他呀,忙得很,基本上只有早飯在家里吃。午飯和晚飯幾乎不見人影。我早已習慣了。”她有些怨艾。
“可我真的吃過了,我想我就不去了。”他口氣篤定。
“那好吧!那就不去吃飯了。”她忽然轉換了輕松口吻,“來,看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東西?”她一把拽起廖凡的胳膊,來到車的尾部,打開后備箱,從車里搬出一件鐵架子,一番倒騰,變魔術一般,一輛漂亮的自行車站在了地上。
“最新款的折疊式運動自行車,悍馬牌的,送給你,喜歡嗎?”她熱切地望著他,眼神閃閃亮。
廖凡愣在那里。自行車輕巧而堅固,是那種健身的自行車。他曾多次在路上見過,那些自行車運動愛好者戴了頭盔,全副武裝,弓著身子從路上疾駛而過,更像是一種特別的儀式。他當時還想,健身也是一種奢侈的事情,這套行頭花費一定不菲。
“別發愣了,快試試,騎上很帥的,你以后上班騎這個就行了,你那輛自行車實在是out了!”她極力慫恿,一直把他推到自行車近前。
他終于清醒過來,有點無所適從,禁不住向后退了兩步,“這個,這個我不能要。真的。我不能要這個東西!”他結巴起來,臉色竟微微漲紅了,“我不能接受你這么貴重的東西,再說,我也不需要它。我有我那輛自行車就可以了。”
他的拒絕使她猝不及防。她有點難堪地站著,臉上的笑容凝結在半空,“你和我客氣干什么?我給你買的,就是要送給你。”她的口氣霸道,含了怒氣。
“我,我真的不會接受。你還是帶回去吧。我實在不需要這么高級的自行車。”他的口氣竟比剛才還堅定,臉色冷了,語調也硬了,開始試著折疊那輛自行車。這還是他第一次違背她的意愿。在他的記憶里,他從來都是順從她,沒有做過一件讓她不高興的事情。甚至她突然離他而去,他都沒有一句責難。
也許他平靜的冷漠觸犯了她。她突然奔過來,推開他的手,三下五除二把自行車折疊好了,賭氣地扔回后備箱。她打開車門,準備離去,卻又站住了,轉過身來時,已經滿臉是淚,“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你心里一定怨恨我。有怨恨你就說出來,別悶在心里。我知道你現在特別艱難,真心想為你做點什么,補償你一些,別拒我千里之外行嗎?”她的尾音被哭腔噎住了。
小玉走了。廖凡呆呆望著小玉消失的方向,她的汽車很快不見了。
“她是誰啊?長得可真漂亮。是不是那天來的那一個?她為什么要送你自行車?”不知何時,香草站在了廖凡的身邊,好奇地歪著腦袋問。
“我的一個老朋友。”
“你干嘛不要那輛自行車呢?多饞人的自行車啊!如果給我,我就要。不要白不要嘛!”香草遺憾地咂咂嘴唇。
“你,小孩子不懂。你不懂的。”廖凡的聲音像從喉嚨里咳出來,又干又澀。
“誰是小孩子?其實我懂的,什么都懂。”香草不滿地脧他一眼,嘟囔著走回自己的攤子。
六
晚飯煮了點面條,胡亂吃了。隨手拿過一本書,卻是高明的《琵琶記》: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他的心緒又無端煩亂起來。當初就是這種根深蒂固的學而優則仕的思想支撐他一直努力,也使他今天如此狼狽!
他扔了書,踩著陡直的臺階下樓。
走到院子里,女房東正好從廳屋出來,瞥見他,寡淡著臉,沒吱聲。自從那天晚上他的那幾句肺腑之言,惹惱了女房東,她對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熱絡了,他也失去了免費吃飯的待遇。偶然虎子和他多說幾句話,她也警惕地一旁盯著,生怕他對虎子傳播了什么不良言論。他倒感覺有點不妥了,想解釋一下,卻不知該怎樣說。
他主動對女房東笑笑,“虎子在復習功課了?”
“當然了。虎子一定要考好大學的。”女房東剜他一眼,敵意不減。
“真是個勤奮的孩子。”他想再說點什么,女房東卻急速抽身回屋了。
他走出來,外邊街燈已經亮了。一盞盞冷臉半掛空中,光芒更顯蕭寒。他喜歡這寒冷,大口吸了吸氣。去饅頭房買了兩個剩饅頭,他想給那個乞丐送去。有一陣沒有去看他了,他的心中竟有些惦念,更重要的是,他感到又積攢了很多話想對他說了。在老地方竟沒有找到他,又在街上來來回回遛了幾圈,還是沒有那個乞丐的影子。
天漸漸晚了,路上沒有了行人。寒意陡增,他也禁不住哆嗦一下。一個念頭驟然竄上來,那個人不會是夜里被凍死了吧?瞬時,一股徹骨寒意上溯全身,他感覺全身被寒冰封塑了。
回到家。房東家的廳屋四門大開,白熾燈光傾瀉出一道明亮的光柱,投射在地上。男房東的幾句歌聲從屋里飄蕩出來。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聽得出來,他又醉酒了,且意興正濃。他正待上樓,男房東卻忽然跑過來,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廖老師,你可回來了,陪我喝幾杯,今兒個特高興。一個人喝沒勁。”他臉膛紫紅,眼睛里像有一個小燈泡,閃閃發亮,看得出來,他已經醉了六七分。
桌子上的酒菜已經有些狼藉,男房東扯著嗓子吆喝著妻子再弄兩個菜。女房東白了丈夫一眼,卻不敢多說什么。
“怎么了,有啥喜事,這么高興?”廖凡不忍掃他的興致。
“大喜事。我又要賺一筆了。”他給廖凡倒滿了酒,和廖凡碰了杯子,然后一飲而盡,嘿嘿笑了起來,“今晚我們村支書終于答應我了,村里的房子都由我重新粉刷一遍,我可要賺大了。”他依然處于亢奮狀態,禁不住手舞足蹈。
“粉刷房子,為什么?這村里的房子看著挺新的,好像不必再刷一遍吧?”廖凡感覺有些奇怪。村子的一排排別墅看起來嶄新亮麗,淡黃色的外墻依然鮮艷,根本不需要再粉刷。
“你哪里知道啊?我們村要參評市文明新村。支書說這次一定要評上,評上了上邊就會有專項撥款,所以一定要讓村容村貌來個大改觀。全村的墻壁要重新粉刷一遍,刷成紅顏色,村里的路燈要全部換新的,還有那兩個不知哪兒來的乞丐,影響村里的形象,也弄走了。”
“什么,把乞丐弄走了,弄到哪兒去了?”廖凡拿筷子的手一哆嗦。
“弄哪兒去,誰知道?弄上車遠遠拉出去,找個沒人地放下就行了。”男房東玩游戲一般向嘴里投了顆花生米,又向廖凡敬酒。
“這么冷的天,還不得凍死?廖凡有點失神,好一會兒才對著男房東伸過來的酒杯碰了一下。
“誰管那個?自生自滅吧。早死也好,下輩子就不要做個乞丐,做個富翁。嘿嘿。”男房東的臉被酒精燒得更紅了,一直燒到脖頸,他的話語像怎么堵都堵不住的水流恣意流淌,“評文明新村好啊!我希望年年評。這樣我才能發財。我們支書也能發財。大家都發財,發大財,多好!感謝政府,感謝全國人民!”他又把酒杯伸過來。
他的眼前模糊起來,耳朵漸漸什么也聽不到了。
第二天清早,廖凡來到原來那個乞丐經常待的地方,站了好久。
七
晚上閑得煩悶,無處可去,廖凡就去香草那里。他覺得這是一個最好的去處,也順便幫香草準備第二日要賣的餅和肉。兩人說著閑話,正好打發掉一個晚上的時間。
“你幫我干活,我可不給你工錢。不過,你可以無償吃肉夾饃。”香草自然求之不得。
“學徒哪有要工錢的?我在你這里當學徒工,是跟著你學手藝,我還得感謝你呢!這在原來,你就是我的師傅,得端茶送水伺候著你!”他喜歡和她開玩笑。看著這個女孩子毫無矯飾的笑臉,塞在胸中的痛苦暫時就飄散了。
“嘻嘻,那你就叫我一聲師傅吧!叫了師傅,我就不留最后一手了。”香草順著桿往上爬。
“你還是留一手吧。不然,等我學好了手藝,就搶你的飯碗。你沒聽說教好徒弟,餓死師傅嗎?”廖凡可勁逗她。
“騙誰呢?你是學校老師,工作又好,掙錢又多,怎么會搶我的飯碗呢?我知道你是逗我玩的。”香草瞟了一眼他,咯咯笑起來。
“那可說不準。等有一天,我不想干老師了,就跟著你賣肉夾饃。”他依然玩笑的語氣,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話亦假亦真。
周六周日,廖凡只要有時間,就真的來到街上和香草賣肉夾饃。一站就是一天,最后雙腿幾乎沒有了知覺,像兩根棍子機械地杵在那兒。有時天冷,寒風掃過來,全身瞬間冰涼。他有些堅持不住,但看看香草,竟神閑若定的樣子。他有些羞愧,又想起了勞動改造一說,如果自己還算個知識分子!
那一天,韓小玉又來了,站在對面好一會兒。等廖凡發現她時,她瞥了一眼他,卻上車一溜煙走了。
下個周末,她又來了。站在對面等了一會兒,終于走過來,把廖凡叫到一旁。
“廖凡,你真行啊,我簡直服了你了,都好幾周了,你還真想和這個女孩繼續把這肉夾饃賣下去啊?”
“怎么了?我是想體驗一下。”廖凡低聲說。
“虧你想得出,你拒絕了我的幫助,還以為你多大的志氣呢?”她滿臉鄙夷,臉色很難看。
“我,我這也算是學習一下生活技能。悶頭讀了這幾年書,感覺成了生活的低能兒。”廖凡不知為何要為自己辯解。也許在他內心深處,和小玉的想法其實是一致的。
“什么生活技能?搞笑。賣肉夾饃也算技能?簡直就是自甘墮落。我看你那研究生真是白讀了!腦袋里全是白癡想法。”她恨鐵不成鋼地抿著嘴,鼻子咻咻喘氣,看來她是真生氣了。
好久,小玉才漸漸平靜下來,只瞅著地面,一語不發,臉色卻慢慢轉為憂傷,“我是真心想幫助你,想幫你擺脫眼前的困境。我知道這些年,你心里不好受。”她說不下去了,眼里有了淚光。
今天溫度有點低,陽光很淡,灰白的天空蒙著一些霧,風不大,吹過來卻是透心寒。廖凡發現小玉的身體輕輕顫抖了幾下。路上的行人匆匆,卻忍不住回頭好奇地看他們一眼。那邊香草一邊做著生意,一邊向這邊張望。
“回去吧,天冷。以后不要來了。”廖凡低聲說。
“我一定會幫你的。”小玉重重吐出這幾個字,看他一眼,走了。
廖凡回到香草身邊。這次香草瞅瞅他的臉色,吐吐舌頭,嚇得一句話沒敢說。
八
下午臨下班時,萬金龍把廖凡叫到了辦公室。他給他沏了一杯茶,和他一同坐到長沙發上。他對他還從來沒有如此親近過。
“老同學,我要走了。”萬金龍抓起他的一只手,輕輕拍打幾下,“你看你才來不久,我就要走。我還真有點舍不得你呢!”
“調走嗎?到哪里去?”廖凡很驚訝。
“這不是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嗎?學校選派我去村里當第一書記,掛職一年。市里給學校唯一的名額。”萬金龍一字一句說著,雙目熠熠閃亮,掩飾不住春風得意的神色。
“這,這是好事啊!回來后應該能升一升吧?”廖凡心里很不舒服,還是努力笑著敷衍。他再不懂官場之事,也明白這種掛職都是為升遷做準備的。
“你是老同學,我就不瞞你了。這次市里選派的幾個第一書記,都是下一步要提拔的后備干部,這次是難得的好機會。有了這第一書記的掛職經歷,我的履歷上就有了基層工作的經歷,這是至關重要的。官場就是這樣,有些事也是硬指標。不容易啊,真是不容易啊!我終于可以繼續再往前走一步了。”萬金龍頗為感慨,站起身來,在房間里來回走動。
“真是大喜事,應該祝賀呀!”廖凡露出夸張的笑容,盡管言不由衷。他明白了,很快,眼前這個人就會又獲升遷,他的仕途之路是愈發寬廣了。
“你知道我選了哪個村嗎?”萬金龍重新坐下來,微笑著注視廖凡。
“哪一個?”
“咱們村啊!正好咱們村有第一書記的名額,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當然要選咱們村了。自從家里老人都搬過來,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回去了,這說起來還挺想念的。你應該常回去吧?”
“我,我也不常回去。”廖凡盡量使自己語調平和,神情如常。他不愿讓自己失態。但他的心里卻像被猛灌了幾口海水,又咸又苦。他終于明白了,今天萬金龍是借機炫耀他要榮歸故里了。一舉登科日,錦衣歸故里。以官派第一書記的身份回村,萬金龍該是何等榮耀?而自己呢?自己也曾多少次夢魂牽繞盼望有這個時候。父親去世之時更念念不忘,而他卻好像永遠不能實現了。不但如此,他反而處境愈加尷尬,甚至好久都不敢回村了!
“你母親還在村里住吧?”萬金龍露出體貼之意。
“當然,當然還在村里。”他心如刀絞地痛。他知道萬金龍的父母和小玉父母都已經在市里安度晚年,而他的母親卻還在農村種田辛苦。他這個不孝子!
“你放心。我在村里待一年,會好好照顧她的。”萬金龍以保護者的高姿態承諾。
這一夜,廖凡更嚴重地失眠了。他已經好久沒有回那個小村了,像很多混得特別慘的人一樣,他無顏面對家鄉父老。家鄉人是可親的,但也是世故的,心若明鏡,洞察秋毫,趨利避害。他特別害怕村里人那意味深長的眼神。有時給母親打個電話,他對自己的工作也是含含糊糊,一帶而過,只說在市里某個學校當老師。為了讓母親安心,他把每個月的工資幾乎全部寄回家。
但現在萬金龍要回村里了!這個知曉他一切現狀的兒時玩伴,這個簡簡單單帶走小玉的人!
轉眼間,萬金龍走了一周。廖凡等待著老家的消息。這種等待就像一個嫌疑犯在看守所等待法院宣判,不過時間早晚而已。他知道母親會給他打電話的。想起母親,他的五臟六腑一陣絞痛。他的種棉花、種豆子、種冬棗供應他讀碩士的母親!他的一心盼望他能光耀門庭的母親!
晚上,母親的電話終于來了。
“金龍回村了,你知道嗎?”
“嗯,我知道。”他想裝著平常的語調,發出的聲音卻暗啞。
“他,他說你和他在一個學校,是嗎?”母親的聲音像穿過濃濃霧霾,飄忽不清。
“是,是的,我是和他在同一個系。”
“那,那你怎么不回村當那個第一書記?”母親猶疑了一會兒,還是問出這句話。
“我,我不是剛來的新老師嗎?還沒有資格。等我在這兒待上幾年,就有資格爭取了。這種事情必須慢慢來。”他故作輕松地和母親解釋。他當然是和母親撒謊,他不忍心告訴母親實情,他是永遠沒有資格爭取那個第一書記的!
和母親通完電話,他長時間地坐在那兒發呆。他能想象得出母親面對了怎樣的壓力!萬金龍榮歸故里了,眾鄉親奉迎萬金龍的同時,話題自然會延伸到他廖凡身上。他與萬金龍的一切,前世今生,以及未來,枝枝葉葉,旮旮旯旯,都會被人拿出來晾曬。人們會比較,分析,綜合,然后得出一個再明確不過的結論!
而他的母親也因此會受到村里人的冷眼怠慢!人情冷暖,世事心酸,他沒有給母親帶來榮光,落魄卻累及母親。
他瘦了,和香草幫忙時,他很少和她說笑了。
“你怎么了,生病了嗎?”香草一臉關心。
“沒有。只是心情不好。你小孩子,不懂的。”
“我懂,我什么都懂的。”香草忽然變得很深沉。
過了一陣,母親又來電話了。說萬金龍籌了一大筆款子要給村里修路了。就是那條通向鎮上的路,坑坑洼洼,下了雨雪,全是爛泥,人們根本不能出門,這么多年村里一直想修,卻沒有錢。想不到萬金龍一來,這事就立刻成了。
“金龍這孩子真為村里辦事了。都夸這孩子呢!”母親真心夸贊,“你以后也得向人家金龍學著點,這孩子心思真活泛,說話真巧。你呀,就是嘴太悶,心眼太死板。唉!”母親重重嘆了一口氣。
以后,隔不久,廖凡又會從母親處聽到萬金龍的一些信息,都是他的新舉措,譬如準備建一所新小學,還有老人活動中心,還有村民圖書館,當然還有村里的滾滾贊揚之語。
九
深冬了。這個冬天乍暖乍寒,像一個脾氣古怪的老人一般任性。路兩邊的綠化帶雖然綠得晦暗,還是給蕭索的冬日點綴了一些生機。這個周日天氣還不錯,竟有了一些春日的明媚,讓人誤以為好像春天提早來了。
“我覺得你真的可以出徒了,你超專業了。”香草歪著腦袋,一臉調皮。剛才一個人來買肉夾饃,正好香草不在,廖凡就很熟練地做了一個肉夾饃。
“我覺得也快行了。你怕我搶你的飯碗吧?”他笑笑。
“我才不怕呢,你是老師,怎么會干這個呢?你不過是找點樂趣,嘻嘻。”香草很自信地一撇嘴。
昨天晚上,香草嫌身體不舒服,懶懶地在一旁坐著。廖凡自己一個人和好面,又做成餅,把餅全部烤好了。然后又煮肉,肉不老不嫩,恰是火候。讓香草刮目相看。
“問你一個問題,行嗎?”香草說。
“什么?”
“你為什么老是來這里幫我做這個?這種活計一般人不愿干的。”
“跟你學點本事,以后可以混碗飯吃啊!”
“又騙人。你是老師,有工資。”香草不滿地瞪他一眼。
一輛車停過來。車窗降下,竟是萬金龍。
“你真行啊,廖凡,還真在這里!怪不得小玉說在這兒能找到你。”萬金龍咋呼著從車上下來。
“你怎么回來了?”廖凡問。他迅速打量了一下萬金龍,幾乎一個月未見,鄉下的粗劣飯食并沒有使他消瘦,倒好像有點發福了。
“只準你過周末,我就不能回來過周末?我不回來,小玉能饒得了我?上車吧,咱倆好好敘敘,我還有一樁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廖凡坐在副駕駛坐上,全身都覺得別扭。身旁的這個人意氣風發,眼角都透著顯而易見的得意和炫耀,炫耀他的人生如此順風順意,正朝著心儀的目標行進。而這愈發顯出了自己相形見絀,尷尬落魄。不平衡,自卑,妒忌,糾結在一起,窩在胸中,他感到愈來愈憋悶,好像車中的氣體正慢慢被擠壓,變得濃稠,凝滯不動。可他還要裝出一副笑臉,表達親昵的同學之誼和適度的夸羨之情。
“你現在可是咱村的大救星了,恐怕咱村里的老幼皆知有萬金龍這個人了。”
“我說過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到底是村里長大的。”
“修路、建學校什么的,得花一大筆錢,那錢從哪里來?和誰要啊?”廖凡瞅了他一眼。這也是他心中的疑問。
“和誰要?和政府要,和企業家要。已經籌到一部分了。縣里要點,市里要點,省里再要點,再不行,北京也可以要點。咱是為了讓貧困村脫貧,走到哪里都理直氣壯,腰桿子硬,誰也挑不出一點毛病。”
“那,那你要人家就給啊?”廖凡不明白,既然能弄到錢,為何非得等到萬金龍去要呢?
“嘿嘿!當然是只有我去要,人家才會給。這里面的學問大了。你不懂的。哈哈!”萬金龍諱莫如深地看看他,發出暢快的笑聲。
車在一家酒店門前停下。酒過三巡,人已微醺,萬金龍開始了另一個話題。
“老同學,告訴你一個絕密消息,學校最近向市人事局申請了兩個編制,已經批下來了。”萬金龍緊盯著廖凡。他的臉已經染了些許酒色,眼睛也顯出醉意。
“是嗎?”廖凡的心忽然停止跳動了幾秒鐘,他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夾了菜放進嘴里。
“這對你可是至關重要啊!學校已經決定把這兩個名額給聘任制教師。你知道,學校的聘任制教師有十幾位,雖然你的學歷高,但那些老師已經干了多年了,都眼巴巴盼著轉正呢!所以狼多肉少,競爭會相當殘酷啊!”萬金龍煞有介事地說完,然后輕輕對廖凡舉杯,瀟灑地一飲而盡。
“那我的希望就很渺茫了。我除了學歷高,上課還可以,其他方面一點優勢都沒有。不過也無所謂。”雖然這樣說,廖凡的心還是荒涼地墜下去,一如冬天枝頭的最后一片葉子。
“別介啊,這不還有你老同學嘛,我是你的堅強后盾啊!”萬金龍瞅瞅廖凡黯淡的臉,給他夾了一條炸海魚,“你放心,我會全力幫你抓住這個機會的。實不相瞞,咱學校的校長和我是鐵哥們,我倆的交情比親哥倆還親。我相信,我能為你爭取到一個名額。”
“真的,你愿意幫我?那太謝謝你了。”廖凡被萬金龍的一番話深深感動了,他開始責怪自己對萬金龍一直心懷芥蒂,甚至怨恨。因為他當初拐走了小玉,因為如今作為頂頭上司,他在他面前頤指氣使。但此刻看來,好像是他未免小肚雞腸了。廖凡端起酒杯,站起來,鄭重地說,“老同學,我敬你一杯,謝謝你,你知道這個名額對我多么重要!”
“啪”的一聲,兩只酒杯碰觸到一起,發出響亮的聲音。
“那你怎么謝我?”萬金龍瞇著開始醉意朦朧的眼睛。
“只要我能做到!”
“好。那我就不兜圈子了。”萬金龍坐直了身體,面孔也嚴肅了,“我會設法為你拿到一個正式編制名額,但你也要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廖凡忽然有點緊張了。
“這件事對你來說輕而易舉。你要替我完成一個重要的考試。”
“什么考試?”廖凡有點匪夷所思,萬金龍還需要參加什么重要的考試呢?”
萬金龍笑了笑,突然換了另一副惆悵模樣,說話也慢條斯理了,“老同學,仕途也不容易啊!別看我風風光光的,我的壓力很大呀!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我也希望能一步步往上走啊!這官場上也要講一點門面,不然你就底氣不足,也不能走得更遠。你知道,我只是技校畢業,雖然也混了個本科文憑,但到底不是正規軍出身。我發現很多官員都是研究生學歷,寫在簡歷上挺招人的,所以我也想弄一張研究生的文憑。唉,沒辦法,人家提拔官員時也要看學歷。”萬金龍有點抱怨。
“你什么意思,難道想讓我替你參加研究生考試?那可是違法的。”他盯著萬金龍,手心濕了。
“哈哈,別緊張嘛,當然不是全日制研究生,我說的是在職研究生那種,現在都時興這個,無非拿上錢買個研究生文憑,不是特別難搞的,但也要考試,寫作業,還要寫幾萬字的畢業論文。你知道,這些東西我是絕對不行的,所以就要麻煩你代勞,我呢,負責公關,打通一切關系,你負責筆下功夫就行了。三年后,研究生文憑就到手了。怎么樣?這對你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廖凡終于明白了。原來不過是一場赤裸裸的交易罷了。萬金龍給他弄一個編制名額,他要給他搞定一張研究生文憑,以便他的仕途更加順風順水,節節高!交易,互惠互利,合作共贏,各取所需!多少人浸淫其中,并樂此不疲。而他何不為之?可為什么他的心卻一點都喜悅不起來,反而縮為一團,一直往下墜,墜入冰冷黑漆的底層!
“你怎么了?難道你還怕搞不定畢業嗎?”萬金龍有點戲謔。廖凡良久發呆的眼神使他好生奇怪。
“這個,我想,你說的那個事我有必要考慮一下。”廖凡停頓了一會兒,注視著萬金龍,篤定了語氣,“是的,我得考慮一下,不能馬上答復你。”
“你,你還要考慮一下?”萬金龍的眉毛擰緊了,抖動幾下,瞇起發紅的眼睛。好一會兒,他才舒展眉毛,臉上的熱情像潮水般急速退去,“你行!服了!不愧是知識分子!那你就好好斟酌一下,考慮好了,給我一個信息。”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悶了,然后離席而去。
晚上,他給母親打電話。問寄給母親的錢收到了嗎?末了,母親嘆口氣說,“小凡,以后不要往家里寄錢了,你自己存起來,都奔四的人了,這成家的事啥時候有個著落啊?”
廖凡沉默著,好一會兒才問,“娘,你,你心中怨我了吧?”
“怨你干什么呀?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你呀,就是一個拗脾氣,認準的事情死不回頭。小時候,你爹嫌你割草太慢,訓斥你一頓,你就自己跑進了玉米地,天下雨了也不回家,最后濕淋淋地背著一大筐草回來了。到了家,你爹還給你賠著笑臉道歉,你還記得嗎?”電話那邊,母親絮叨起了陳年舊事。
電話這邊,廖凡聽得滿臉是淚。
深夜,廖凡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鏡子前,直視里面的那個人。這么多年,他一直不敢在深夜照鏡子,而此刻他盯著里面的那張面孔,頭發乍起,眼睛深邃,神情落寞而執拗。是的,這個人就是自己,廖凡,廖仲愷的廖,不平凡的凡。
他拿過手機,給萬金龍發去了一個信息,“對不起,我不同意那件事。”然后關掉了手機。
十
中午,廖凡下班剛走出學校門口,就被韓小玉攔住了。她把他帶到上一次來過的那家西餐廳。坐下來,她盯著他,一句話不說,眼神濕濕的,又怨又恨。
“你還關機,你到底怎么想的?你知不知道……”她的聲音被哭腔噎住,停頓一下,穩穩情緒,“我費了多大勁的才勸說萬金龍給你弄個正式編制,你作為回報替他參加那個研究生考試,這是多好的事情!你怎么就給回絕了呢?”
“我,我就是感覺很不舒服。”廖凡低聲說。
“你不舒服什么?你再好好考慮一下,這可關乎你一輩子的事情,你想想,你是聘任制教師,工資低,也沒有一點晉升的機會,但如果是編制內的教師,就完全不一樣了,工資會馬上提高很多,你一輩子的飯碗就有保障了。這是多么難得的機會?萬金龍一直稀罕個研究生文憑,你不過是替他考考試,以后寫寫畢業論文罷了,這對你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這件事你們兩個人都能各得其所,實現雙贏,你怎么能不同意呢?我真是想不明白,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小玉連珠炮一般說了很多,不給廖凡任何插嘴的機會,爾后,她瞪眼看著他,胸脯起起伏伏,她真生氣了。
廖凡避開小玉的鋒芒,眼光只瞅著面前的桌布,“我,我就是感覺心里特別扭。”他頓了一下,神情波瀾不驚,并不想做太多辯解,“我想,我可能接受不了這種交易!”
“是交易又怎么了?我真懷疑,你讀了研究生,腦子是不是壞掉了?”小玉臉上卷起風浪,聲音尖厲了,氣息粗了,“別弄得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怪物,其實,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不都是交易嗎?人要活著,活得好一些,就必須不斷與別人有各種各樣的交易,只要不損害別人的利益就行了,凡事不要考慮得太復雜,那樣會活得很累,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小玉有些惱恨地望著他,又有點恨鐵不成鋼的無奈。
廖凡的臉色依然平淡,“可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已經過了而立之年,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不可能再改變了。謝謝你為我這樣費心,但還是對不起!”他的回答故意避重就輕。
“你的意思是說你還是要拒絕這件事?放棄這個以后都不可能再遇到的機會?”她身子向前傾,緊接著追問。
“是。我不會同意。對不起!”
“那你想過這樣做的后果嗎?
“想過了!”
“你真決定了?你再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告訴我,先別急著回答我,好不好?”她的眼神充滿期盼,露出妥協的笑容,“我們今天不談這個問題了,我們說點別的。你不是說有對象了嗎?說說你對象吧!”她給他的杯子里續了熱茶。
他迎著她的目光,良久,緩緩地說,“不必了,我已經考慮得很清楚了。我不會同意,永遠不會那樣做,我永遠不會背叛自己的內心!請原諒!”他的口氣異常堅定,甚至決絕。
好長時間的沉默。小玉盯著他,眼眸里翻卷著惱恨冤屈痛苦,終于,淚水潮水般涌上來。
“我終于明白了!”她長長舒出一口氣,用力忍住即將溢出的淚水。
“你明白什么了?”廖凡看了一眼小玉,小心問。小玉的樣子使他有點自責和心疼。
“我明白你今天為何混到這種可憐蟲的地步!明白你為何辛苦讀了個研究生卻找不到工作!”她終于忍不住情緒爆發了,眼淚瞬間橫流,尖聲摻雜哭腔,“你不覺得你很搞笑嗎?快四十的人,生計不保,衣食幾乎無著落,卻談一些莫名其妙的道理,追求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還搞得自己很神圣的樣子。其實,你就是一自以為是的神經病!你之所以落到這種地步,純粹是咎由自取!你就永遠這樣生活吧,窮困潦倒,寒酸之至,簡直像個乞丐!”她霍然站起身,走了!
廖凡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十一
有一天,廖凡對香草說,他要走了。
“你要到哪里去啊,你辭職了嗎?”
“是的,辭職了。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
“那你打算干什么?”
“干什么都行,也可以像你一樣賣肉夾饃。反正我已經學會做肉夾饃了。”廖凡很認真的模樣。
“你還回來嗎?”
“當然,一定回來。你等著我。”
“你回來時,我一定開了很多肉夾饃的連鎖店了!”
“我相信!”
“那你呢?你回來時你會是什么樣子?”
“你愿意我什么樣子?”
“讓我想一想!”香草一只手按住臉頰,囧著臉苦思冥想。
廖凡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