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一
年過天命,已經(jīng)很少有什么還能強烈地吸引我,但有一個地方卻始終在我腦海里盤旋不去,那是一座被古往今來的文人反復書寫、吟詠不絕的沈園。古往今來共一時。古往今來只如此。說到底,那并非人生中一個繞不開的地方,卻又鬼使神差般,讓你特別想走進去。
我多次游覽沈園,卻不敢寫一個字。越是不敢寫又越是想寫。
沈園姓沈,它真正的主人是一位姓沈的山陰富商,對那位園主的追溯已沒有太多的意義,一旦陸游和唐琬在這園林里出現(xiàn),這一座私家園林從此就只屬于他們。若沒有那兩個遠隔千年依然在此間徘徊的靈魂,這地方,還真是可來可不來。
走進沈園你會發(fā)現(xiàn),這里并無什么獨特的風景,無非是小橋流水、亭臺樓閣,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的石頭山,一看就是假的。這其實是江南園林中最庸常的風景,也是人類給自己制造的幻境。梅花是必然會出現(xiàn)的,撲面而來的梅花,不是開在驛外斷橋邊,更不是一株寂寞開無主的孤梅,卻是滿園的、滿世界的梅花,熱烈地簇擁在一起,更有熱鬧的游人紛至沓來,每一個都像梅花的主人,或作俯身深嗅狀,或作拈花微笑狀,或在喧嘩的笑聲中朗誦一個偉人的對梅花的禮贊。一座沈園,滿園梅花,哪怕開到了如火似血的程度,也只是徒供人類留影的一個背景。而那一株寂寞開無主的傲雪寒梅,在萬花叢中已遍尋不見,那一個叫陸游的文人和一個叫唐琬的仕女,在如潮水翻涌的人海中亦無處尋覓。每次走進沈園,我都有些后悔,每次來都是想尋找清靜的一隅,看看那些散落在雪泥中的花瓣,尋覓那個在驛外斷橋邊兀自低吟的古人,結(jié)果是,在萬花叢中看不見花,在茫茫人海中看不見人。早知如此,倒不如在夜色的掩護下,讓腦子里那盤旋不去的一切留駐在一個千年長夢中。
千年往事,仿佛就是從一個莫名其妙的夢開始的。這又該從一個古人的名字說起了。對陸游的命名,據(jù)南宋中葉江湖派詩人葉紹翁在《四朝聞見錄》的解釋之一,“蓋母氏夢秦少游而生公,故以秦名為字,而字其名。”但后世對葉紹翁的這一說提出了質(zhì)疑,陸母與秦少游是隔代人,兩人不可能有什么交往,也就不大可能做過“夢少游而生公”的那個夢。這樣的質(zhì)疑未免太書呆子氣了,今人夢見古人是很常見的事,我也不止一次地夢見過陸游和唐琬呢。這里不再對一個人的名字進行過度詮釋,還是回到他原初的生命。
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年),陸游降生于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剛好趕上了北宋王朝的尾聲,這也讓他成了一個跨兩宋的士人,但北宋王朝已不可能在他的記憶中留下任何印象,此時離北宋覆沒已不到兩年了。陸家是一個由“貧居苦學”而仕進的官宦之家,陸游還不到兩歲,便遭逢了靖康之難,由于其父陸宰力主抗金,被投降派把持的宋廷罷去京西轉(zhuǎn)運副使。隨著一個中原帝國在烈火與狼煙中化作瓦礫,一個王朝在胡馬長嘶中向江南逃奔,陸宰也在兵荒馬亂中拖家?guī)Э陂_始逃亡。陸游晚年曾在《戲遣老懹》(其三)中追憶兒時的逃亡經(jīng)歷,依然懷著一種幸存者的心理:“兒時萬死避胡兵,敢料時清畢此生。”那亂世中的每一個人,能夠活下來都是備感僥幸的奇跡。同樣僥幸的是,越州山陰給一個逃亡的王朝還帶來了一段好運。宋廷南渡之初的建炎年間,駐蹕越州的宋高宗,取“紹奕世之宏休,興百年之丕緒”之意,從建炎五年(1131年)正月起改元紹興,并升越州為紹興府。這年,陸游六歲了。當一個王朝的偏安局勢漸定,一個顛沛流離之家也能偏安一隅了。陸宰一邊渺茫地等待朝廷的召喚,一邊歸居鄉(xiāng)里專心于藏書和讀書,并建有藏書樓———雙清堂,藏書數(shù)萬卷,居越州三大藏書之首,他也是南宋著名藏書家之一。但他顯然不想把自己埋沒在故紙堆里,還想著能蒙朝廷征召再次出山。然而直到生命盡頭,他也沒有等來重返仕途的機會,只把那一腔憂患郁結(jié)的報國之志寄托在兒子身上。陸游從咿呀學語時,父親便開始教他詩書。日后,陸游在《解嘲》一詩中曾描述他兒時的苦讀:“我生學語即耽書,萬卷縱橫眼欲枯。”這孩子不僅是一個天生的讀書人,也有一股天生的文氣,十二歲便能詩善文。但同寇準、晏殊、王安石等更加神奇的先賢相比,他還不敢妄稱神童,只能算是個才子。他也命定將要經(jīng)歷一次“才子佳人空自悲”的愛情與婚姻。
模糊歲月中,有一個年頭是確鑿無疑的,宋高宗紹興十四年(1144年),十九歲的陸游迎娶了唐琬,一說為唐婉,字蕙仙。古代女子,大多處于有氏無名的狀態(tài),如唐琬,嫁入夫家就該稱之為陸唐氏了。但唐琬不但有名,還有字,這就不是一般的小家碧玉了,絕對是大家閨秀。關于唐琬的身世也是一個謎團。一種最普遍的說法見于南宋末季周密的《齊東野語》:“陸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于其母為姑侄。”這就是說,唐琬之父唐閎是陸游的舅父,陸母則是唐琬的親姑媽。若果真如此,這是一樁在古代很普遍的親上加親的姻緣,唐琬也就是陸游青梅竹馬的表妹了。又據(jù)說,唐琬自幼便生得溫婉文靜,長大后越發(fā)楚楚動人。關于她的長相,大多是后世對其芳名望文生義的想象,她被描述為一個溫婉如玉、如蘭蕙般芳香四溢的仙子般的仕女形象。這樣一個小美女,還是當?shù)匦∮忻麣狻⑶倨鍟嫙o一不精的小才女。還在她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時,陸家便近水樓臺先得月,以一只祖?zhèn)鞯摹⒕罒o比的鳳釵作為信物,早早便締結(jié)了這門兒女親事,可見陸家對這門親事、對這個未來的兒媳婦有多么珍重,而陸唐這種才子佳人式的結(jié)合也確乎是天作之合的姻緣。
然而,一個命定的結(jié)果已無法改變,他們命定是有緣無份,婚后僅一年,唐琬便被陸家逐出了家門。對這樣一樁撲朔迷離的婚姻謎案,正史一般是殊少記載的,而后世的說三道四,民間傳說與演義的成分太多。由于缺少歷史依據(jù),一切只能根據(jù)情理邏輯來推測,哪怕在一個絕對的男權社會,休妻也是一件非同一般的家事,你要把一個明媒正娶的兒媳婦休掉,總得有名正言順的原由吧,何況這兩親家還是血緣無法割舍的至親,哪怕沒有親戚關系,唐家也是與陸家門當戶對的人家,難道就那么好欺負嗎?
按歷代后世的猜測,又大致可歸納出三種說法。
一說是唐琬與陸母性格不合。據(jù)說,陸游那知書達禮的母親還待字閨中時,就與娘家嫂子(也就是唐琬的母親)鬧得很不愉快,親情之下早已埋下了危機,這也讓陸唐的愛情婚姻有了前定的宿命,陸母既不喜歡娘家的嫂子,自然也就不喜歡嫂子生的女兒。但此說又實在不合情理,陸母既然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但既是前定的宿命,也就只有一個宿命的結(jié)果,等到唐琬過門后,陸母便對這個兒媳婦橫挑鼻子豎挑眼,處處看不慣了。唐琬又有哪些方面“不當母夫人意”呢?這里只能繼續(xù)依情理演繹:唐琬在閨中是一個溫婉文靜的淑女,但嫁入陸家后,一樁美滿婚姻給她帶來了難以掩飾的快樂,她的性格變得越來越活潑開朗了,有些無拘無束了,這就讓婆母看不慣了。又加之,她原本是一個充滿才情的女子,舉手投足間未免又顯出一個兒媳婦不該有的高傲,這就越發(fā)讓婆婆看不慣了。但我覺得,這些說法都非常勉強,以此將唐琬逐出家門也實在說不過去。而據(jù)后世考證,《齊東野語》所謂的唐琬之父唐閎,為北宋宣和年間鴻臚少卿唐翊之子,他與陸母唐氏只是同姓而已,并非兄妹或姊弟的血親關系。如此,陸母因姑嫂失和而遷怒于兒媳唐琬一說也就子虛烏有了。另有一說,唐琬之父并非唐閎,而是唐誠,史上難覓唐誠的蹤影,就是有,也只是從陸唐的愛情故事中旁逸斜出的附會,不可太當真。所謂齊東野語,原本就是沒有根據(jù)的話,實在不能當真。
再看第二說,我覺得這是比較可信的一說:“放翁少時,二親教督甚嚴。初婚某氏,伉儷相得。二親恐其惰于學也,數(shù)譴婦。放翁不敢逆尊者,與婦訣。”———這是比陸游稍晚的南宋詩人劉克莊在其《后村詩話續(xù)集》卷二所載,說的是那小兩口如何伉儷相得,琴瑟相諧,但那做父母的眼看著兒子終日沉醉于兒女情長之中,就不能不憂心忡忡了,畢竟學業(yè)才是決定兒子一生前程的正事。此前,陸游已因祖輩的官勛蔭補登仕郎,這也是宋代官宦世家子弟享有的特權,可以不經(jīng)科舉進士而入仕,但這畢竟不是科舉正途,既為那些進士出身的士大夫瞧不起,也絕少為朝廷的器重。陸家上溯三代都是金榜題名的進士,自然不想在陸游這一代手里斷送了,何況陸游既有這樣的天賦,在結(jié)婚之前讀書也十分下功夫,沒想到一結(jié)婚,就把學業(yè)白白荒廢了,一個兒媳婦也就成了耽誤兒子學業(yè)的掃帚星。身為父親的陸宰也許不便出面,一切便由陸母出面,一個母親也就變成了一個“數(shù)譴婦”的惡姑形象。但無論陸母是規(guī)勸、數(shù)落還是惡語相向的叱責,那小兩口依然恩愛纏綿,“無以復顧”。眼看著小兩口到了這種執(zhí)迷不悟的程度,陸母只得去求神仙幫忙了,她去山陰郊外無量庵去找尼姑妙因為兒子媳婦的命運占卜,這位妙因法師的卦象一向是非常靈驗的。結(jié)果是,陸游與唐婉八字不合,命中相克,若不盡早拆散,莫說兒子還有什么功名前程,連性命也難保。一出棒打鴛鴦散的悲劇,終于找到了宿命的依據(jù),還有什么比這更理直氣壯的理由呢?陸母一回家,就把兒子叫來了,命他立馬就寫休書。如若陸游不從,她就死給兒子看!一紙休書,既是命運占卜的結(jié)果,又有母親以死相逼,在天命與母命的雙重逼迫下,此時才年方弱冠的陸游又將作何選擇呢?別無選擇,他已被逼到了別無選擇的境地。總之是,這一紙休書他寫了。至于他如何心如刀絞,唐琬又如何悲切飲泣,那已是后世想象的空間。許多年后,陸游寫了一首《夜聞姑惡》,多少透露了一些對當時無奈選擇的追悔與憾恨:“學道當于萬事輕,可憐力淺未忘情。孤愁忽起不可耐,風雨溪頭姑惡聲。”他自然不敢大逆不道地詛咒自己的母親為“惡姑”,但此詩又確有暗示其母逼他休妻之嫌。然而,憾也好,恨也好,一切皆已追悔莫及,一切皆是前定的宿命,此恨綿綿無絕期。
還有第三說,這是陸游自己在晚年詩作《劍南詩稿》卷十四中透露出來的,“夏夜,舟中聞水鳥,聲甚哀,若曰姑惡,感而作詩”,作者假以一個被休棄的女子之口自怨自艾,其中最關鍵的幾句是:“所冀妾生男,庶幾姑弄孫。此志竟蹉跎,薄命來讒言。放棄不敢怨,所悲孤大恩。古路傍陂澤,微雨鬼火昏。君聽姑惡聲,無乃譴婦魂。”其中的惡姑,自然又涉嫌暗示陸母了,而這自怨自艾的女子便是唐琬。正是在這種暗示下,讓后世以為有了驚奇的歷史發(fā)現(xiàn):唐琬被休,只因婚后不孕。乍一看這還真是一個理直氣壯的理由,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但仔細一想,卻又難以自圓其說,小兩口結(jié)婚不過一年,唐琬就被逐出了家門,而唐琬“不當母夫人意”在小兩口結(jié)婚不久就發(fā)生了,若沒有一段時間的積累,也不可能出現(xiàn)“數(shù)譴婦”的情況,直演繹到唐琬被休這樣嚴重的程度。而即便那個時代,在婚后一年內(nèi)不孕也是常事,如果數(shù)年未育,那還真是個理由,但一般也不會休妻,而是納妾生子。如此看來,唐琬在婚后一年間沒有生育,又怎么會成為被休棄的理由呢?更何況,陸游也從未明說那詩中的女子就是唐琬,所謂暗示,很可能只是后世的妄自猜測罷。
但無論是何緣故,只有一個結(jié)果,唐琬是真的被休了,一樁幾近完美的愛情與婚姻活生生地演繹為《孔雀東南飛》的南宋版。但陸游并非焦仲卿,唐琬也不是劉蘭芝,他們沒有決絕地選擇一起殉情而死,而是另筑別院,重續(xù)鴛夢。這種幾如偷情般的別院幽會,維持了一段比他們的婚姻更長的時間,最終不幸又被陸母察覺,而陸母一旦察覺,就比小兩口決斷得多,隨即便為陸游另娶了一位王氏女,而陸游也又一次遵從了母命。王夫人性情溫馴,既本分又孝順,在最難處的婆媳關系上,她以逆來順受化解了一切矛盾。這并非她獨特的個性,而是那個時代所有女子的共性。這樣一個媳婦,自然能討得婆婆的歡心,且在婚后一年就為陸游生了孩子。而一旦有了孩子,夫妻關系也就被牢牢地綁架在一起了。事實上,這位王夫人才是陸游一生婚姻的正果,她與陸游結(jié)合雖不是理想的愛情摹本,卻是中國人理想中的美滿婚姻摹本,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王夫人一直陪伴到陸游七十三歲那年才壽終正寢,既是生命的圓寂,也是婚姻的圓滿。很圓滿了。
如果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被直接埋葬的則是唐琬。唐家原本就是與陸家門當戶對的體面人家,對女兒被休一直忿忿不平。如果陸游尚未再婚,他們多少還抱有一絲讓女兒與陸游破鏡重圓的念想,這其實也是唐琬對陸游藕斷絲連的最后幻想。隨著結(jié)婚生子,陸游似乎也把唐琬忘了,而唐家很快也另覓夫婿將女兒嫁出去。唐琬雖是梅開二度,但嫁得挺不錯,她的第二位丈夫趙士程,乃趙宋皇室后裔,遠比陸家門庭顯赫。而趙士程是個儒雅敦厚的讀書人,也是當?shù)氐囊晃幻浚辽僭诋敃r的名氣一點也不亞于陸游。而他的美德,他的重情,他對唐琬的悉心呵護,也讓經(jīng)歷了一段短暫而不幸婚史的唐琬,在心如死灰中又漸漸復蘇,但再也不可能回復到與陸游在一起時的那種鮮活的狀態(tài)了。
隨著兩人的婚姻都已塵埃落定,陸游也步入了他人生的正途,埋頭攻讀科舉課業(yè)。只是沒有預料到,這條正途他竟然一輩子也沒有走通。一個“萬卷縱橫”、才華橫溢的大才子,在科場上竟然屢試不第,這也太不合情理了。對此,史上也有多種說法,每一種說法都是為一個不合理的事實找到合理的解釋,而歷史的紛爭又主要集中在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那次在臨安舉行的“鎖廳試”上。所謂鎖廳試,亦作“鏁廳試”,這并非一種讓天下士子公平競爭的科舉考試,而是一種特殊的科考,特殊的是士子的身份,只有享有恩蔭特權的“宗子”———官宦世家子弟和宗室后裔才能應試。據(jù)《宋史·選舉志三》載:“熙寧十年,始立《宗子試法》。凡祖宗袒免親已受命者,附鎖廳試,自袒免以外,得試于國子監(jiān)。”很多后世把陸游參加的此次鎖廳試誤以為是禮部進士試,非也,其等級類似明清科舉流程中的鄉(xiāng)試,錄取者為舉人。這就是說,哪怕陸游得以高中,也只是舉人而非進士。這次考試的主考官陳之茂,一向正直,對秦檜擅政很看不慣。開考前,秦檜特地把陳之茂請到宰相府,暗示孫子秦塤參加考試,希望取為第一。但陳之茂頂住了秦檜的壓力,最終以文章的優(yōu)劣來分高低,將陸游取為第一。但他對秦檜也作了妥協(xié),把秦塤排在第二。但他的妥協(xié)還是讓秦檜勃然大怒,一怒之下竟將陸游除名,還大罵主考官陳之茂該殺———這也是載入了正史的說法。又有一說是,陸游在策論中力主抗金,恢復故疆,而秦檜最痛恨士子“喜論恢復”,因而將陸游罷黜。此外還有一說,當時的考試要加試詩賦,而陸游因“詩題”語焉不詳而落榜。在眾說紛紜中,我比較傾向陸游以“喜論恢復”而遭秦檜罷黜,這也的確是秦檜擅政時期的一個大忌,用現(xiàn)在話說就是誰也不能觸碰的高壓線,一個士子若想登科入仕,就必須保持安全的距離。陸游顯然還不具備這樣的政治策略,落榜也就是必然的事實。
就在陸游落榜的第二年,紹興二十四年春天,陸游獨自來沈園踏春。想象一個落寞士子的身影,在春風與陽光的暗處閃爍,在屢試不第后,可以想見他此時心境的灰暗,他已經(jīng)無顏面對故人。而身在暗處的不經(jīng)意一瞥,卻讓他看見了一個恍若夢里依稀走來的身影,唐琬。這已是唐琬被休的第十年了,這也是他們相見不如相忘的十年,至少,這決不是陸游早就預見的一次見面。然而陰差陽錯,兩人竟然在沈園邂逅了。對于人生,十年已是一段相當漫長的歲月,他們身上已散發(fā)出歲月滄桑的氣味,那相顧無言的一瞥,兩人都有點不敢相認了。更何況,兩人中間還夾著一個趙士程,一見之后,兩人也只是像熟人相見似的淡淡地寒暄了幾句,又各自轉(zhuǎn)身離去,心中的滋味也只由兩人去各自品味了。
陸游退回了更深的陰影中,他已了無游興,只在陰影中,看著從前在自己耳鬢廝磨的嬌妻如今依偎著別人,他心中又有多少難以言說的滋味,那是一種除了詩詞沒有別的文字可以描述的心境。當他倚欄獨坐、兀自低吟時,此時他最需要的早已不是愛情,而是一壺花雕,幾碟小菜,借酒澆愁。他的心情仿佛只有唐琬知道,她很快就讓仆人給他送來一壺花雕和他最愛吃的四碟小菜。陸游抬眼去往唐琬,唐琬已隨丈夫離去。風從一個身影消逝的方向吹來,他嗅到了一陣隨春風徐徐散開的香味,那是梅花開敗了的氣味。此時,一個借酒澆愁愁更愁的詞人,是否已經(jīng)隱隱預感到,這就是他們此生的最后一見了?他一口飲盡了杯中的殘酒,趁著酒興,趁著淚水還沒婆娑雙眼,在一道墻壁上寫下了一首必將成為千古絕唱的《釵頭鳳》:“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那個最該看到這首詞的人,一別經(jīng)年,直到第二年春天才來。依舊是春風,依舊是陽光,茫然四顧的唐琬,再也沒有看見那個倚欄獨坐、借酒澆愁的詞人,卻一眼瞥見陸游去年題寫的《釵頭鳳》。但她眼里卻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除了詞,還有什么能填補她空落的內(nèi)心呢?她在陸游的《釵頭鳳》下,和了一闋《釵頭鳳》:“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這是她一生留下來的唯一的一首詞,想象一個欲說還休夢已闌的女子,在空忙的風中揮舞不止的衣袖,一雙秋水微漾的淚眼,不是李清照,勝似李清照,將自己一生的才情連同那一闋凄艷的愛情悲歌化為肝腸寸斷的吟哦……
這是屬于《釵頭鳳》的兩個春天,一曲愛情的千古絕唱在兩個春天的呼應中已經(jīng)完成。而唐琬已經(jīng)沒有第三個春天了,就在這年秋天,一個“病魂常似秋千索”的女子,便在一聲聲嘆息和一片片落葉中闔然長逝。但世間還有一種無形的東西卻不會隨風而逝,那是比生命更長久的愛。陸游與唐琬的愛情,不止是一段人生插曲,而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主題之一。在陸游一生創(chuàng)作的數(shù)以萬計的詩詞中,幾乎從未出現(xiàn)過那位陪伴了他一生的王夫人的身影,除了唐琬,再也沒有別的女子在他的詩詞中出現(xiàn),再也沒有愛情在他的詩詞中發(fā)生。
或許只有時間,才能驗證愛情不老的力量,越是到了老年,那逝去的愛越是銘心蝕骨。陸游六十三歲時,“偶復采菊縫枕囊,凄然有感”,他回想起四十三年前的那個秋天,與唐琬一起踏秋賞菊,心靈手巧的唐琬還用采來的菊花給他縫制了一只清香四溢的菊花枕。這是陸游一輩子忘不了的枕頭。當他從一個年方弱冠的后生變成了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在燈下給自己縫制枕囊時,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唐琬在燈下穿針走線縫制菊枕的情形,往事恍若暗香浮動的氣味,從芬芳四溢到香遠益清,又慢慢向他涌來,化為淚水緩慢地涌出:“采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悶幽香。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少日曾題菊枕詩,囊編殘稿鎖蛛絲。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或許,只有當人生變得一眼就可以看穿的透徹,才能覺悟,愛其實是一種氣味,一種在歲月中經(jīng)久不散的清香。
一座沈園,更讓陸游魂牽夢繞,“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他的魂好像掉在那里了,與另一個掉在那里的魂靈形影不離。他六十七歲那年秋天,在荒涼的沈園里轉(zhuǎn)悠,此時的沈園已如被世人遺忘的角落,他當年題寫《釵頭鳳》的那道墻壁只剩下了半邊殘壁。他茫然地看著,兩行老淚悄然墜落,那逝去的愛又一次涌上心頭:“楓葉初丹桷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他七十五歲時,唐琬已逝去整整四十年,他拄著拐杖,在沈園往復踟躕,滿頭白發(fā)如被風吹亂了的葦絮,如同一個在荒蕪廢墟中游弋的孤魂,而腳下的路已不再有延伸的記憶,只有蒼涼的回憶。他一氣呵成《沈園》二首,其一:“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其二:“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八十一歲時,他又回想起當年題寫《釵頭鳳》的往事,“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闋于石,讀之悵然”,又作夢游沈氏園亭詩兩首,其一:“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其二:“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陸游最后一次走進沈園,是宋寧宗嘉定元年(1208年)春天,一說為嘉定二年,他原想去郊野采藥,路過沈園時,一雙拖沓的老腿就再也邁不動了,便到園里歇息。一座沈園,在歲月中越來越破敗,此時已經(jīng)罕有游人,但殘壁斷垣間的花卉從不管人間的是非,依舊兀自綻放。“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這是陸游為愛、為沈園而寫的最后一首詩,是年他已八十四歲,離他逝世只剩下一個年頭了。他預感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心里或有一陣莫名的惆悵,但接踵而來的卻是一陣如釋重負的寧靜,“也信美人終作土”,他也終將要化為三尺黃土了。
詩詞是陸游的生命年譜,而愛,在歲月中一次次被他深情的書寫喚醒。他的每一次書寫,或許都是為了給自己療傷,卻將尖銳的疼痛化作更漫長的隱痛。一顆鮮活的心,與另一顆鮮活的心,那種心心相印的感覺,被陸游抒寫了一生,一個紅顏薄命的女子也在他心里活了一生,直至永生。
又或許只有毀滅,才能讓愛得以永恒。假定陸游與唐琬的從愛情到婚姻都是完美的,他們能一路相伴走到人生的盡頭,中國古典詩詞中可能就少了很多絕唱。愛只因殘缺而唯美,而詩只因悲絕而成為絕唱。詩詞文章,其實是一種很不幸的、很殘忍的存在,它的真諦,其實就是悲愴與絕望。
當一個人沉浸在絕望的情緒之中,特別想要看到一種充滿了活力的東西,感覺自己還是活著的。幾乎是下意識的,我凝視眼前的梅花,這小巧、內(nèi)斂的花朵,在緩慢的開放中充滿了定力,而一旦開放就是激情似血的綻放,花瓣上那殷紅的露珠,像被早春的蜜蜂扎出來的血滴。當晚風吹來,一朵開敗了的梅花,在風中緊緊抓著枝頭不讓自己墜落。我麻木已久的感覺,在一瞥之間忽然被激活,為之怦然心動。一座沈園沒有在荒蕪中化為廢墟,沒有在千百年的歲月中消失,或許就是讓每一個茫然的靈魂、失落的靈魂、失血已久的靈魂找到一個著落,在花瓣的悄然墜落中諦聽靈魂的聲音。瞬間,我忽然理解了陸游,當他陷入絕望之中,只有梅花才能拯救。梅花也是他一生反復吟詠的主題。他以梅花自喻,一般都認為這是他借梅花來抒寫自己孤芳自賞、不同流俗的高貴品格,但我感覺這多少是被誤解了,至少是被比較淺薄地理解了,我覺得他詠梅的詩詞中還有更深的意味,如他在沈園最早寫出的一首《卜算子·詠梅》,“零落成泥碾作塵”,又何嘗不是寫一種毀滅,“只有香如故”,又何嘗不是在毀滅中升華。一生歷盡坎坷的陸游,在漫長的一生中承載了太多的苦難,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坎坷、挫折和失落,但最終也沒有絕望,這又何嘗不是在毀滅中的一次次重生。在他七十八歲時所作的《梅花絕句》中,他把自己愛與受難的一生升華到了人生意味的頂點,那已是出神入化之境:“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
沈園其實很小,卻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時光在花開花謝中流逝,往日的一切皆煙消云散。我在盤桓中,細細分辨何處是孤鶴亭、半壁亭、雙桂堂、八詠樓、宋井、射圃、問梅檻、琴臺、廣耜齋……這些江南園林中大同小異的景物,小心翼翼地蜷縮在屬于自己的角落,而在它們身體的內(nèi)部,只有水泥與鋼筋交錯。天地間有許多景象是要閉著眼睛才能看見的。這是錢鐘書先生的名言。對于歷史而言,無論你給出一個怎樣的前提,都是一個乘以零的答案,最終一切歸零。南宋那座沈園已經(jīng)留在了一個遙遠的背景里,我唯一能看見的真相只是半邊殘壁被陽光不斷拉長的影子。
二
從仕途上看,陸游雖以愛情做出了悲絕的獻祭,但最終也沒把那條登科入仕的正途走通,他也就只能沾祖宗的光以“蔭補登仕郎”入仕。宋代登仕郎為正九品的文散官,大多為閑職。但陸游決不甘心做一個坐享其成的閑官,他一門心思想著的是坐而起行,去干一番建功立業(yè)、彪炳千秋的大事,從他日后的一句詩可知他對功名有多么強烈的渴望和追求:“千年史冊恥無名”。
陸游真正步入仕途,是從三十三歲時開始的。紹興二十八年(1158年),他被任命為福州寧德縣主薄,寧德也就成了他仕途的第一站。紹興自古出師爺,陸游算得上紹興師爺?shù)淖鎺煚斄耍h主薄也即是師爺一類的些小衙門吏,或無品,或在八品下。對陸游這個日后必將大名鼎鼎的些小衙門吏,在寧德縣志上也載上一筆:(陸游)“紹興二十八年任邑薄,有善政,百姓愛戴”。一筆帶過了。后世關注的也不是陸游在寧德干了什么,而是在閑置了多年后他為何能獲得這一官職。歷史原因就是當時的時代背景,陸游獲任時,秦檜已死三年,后世根據(jù)歷史邏輯推論,正是秦檜之死,才讓陸游終于熬出了頭。我卻覺得,也未必有如此立竿見影的效果,畢竟秦檜是權傾朝野的大人物,而陸游這樣一個卑微的小人物,料想兩者之間也不可能形成那么直接對應的關系。但秦檜死后,確乎給南宋帶來了歷史性轉(zhuǎn)機,隨著秦檜一手遮天的政治陰影開始消散,宋廷主戰(zhàn)派在被秦檜打壓多年后漸漸有抬頭之勢。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六月,做了三十六年皇帝的宋高宗以“倦勤”為由退居太上皇,將帝位內(nèi)禪給養(yǎng)子趙昚(宋孝宗)。孝宗是史上公認的南宋最有作為的皇帝,即位后便起用被秦檜打壓貶逐的主戰(zhàn)派人士,對北伐抗金、恢復故疆躊躇滿志。作為一個歷史大勢中的小人物,陸游雖然官卑職小,但一直“位卑未敢忘憂國”,尤其是詩名漸隆。隆興二年(1164年),一直沒有科舉功名的陸游承蒙天子召見,在年屆不惑之年“以善詞章”、熟悉典故賜同進士出身。所謂同進士,形同如夫人,但也殊為難得。隨后,陸游便被授以樞密院編修官兼編類圣政所檢討官等職。樞密院編修官,是他敬仰的前輩張浚和胡銓都干過的職位,官小衙門大,前途不可限量,就看陸游如何去把握了。
然則,一個士人的命運卻不是自己就能把握的。陸游入樞密院時,適逢南宋主戰(zhàn)派領袖張浚復為樞密使,都督江淮軍馬渡淮北伐(隆興北伐),在初戰(zhàn)告捷、收復宿州等被金人盤踞已久的失地后,一個極有可能扭轉(zhuǎn)南宋歷史的機遇呼之欲出,但南宋偏安的命數(shù)也仿佛是前定的宿命,一個大好局勢,卻因北伐兩路主將的內(nèi)訌和傾軋而兵敗符離(今宿州市境內(nèi)),這也是宋軍自己打敗自己的又一慘痛案例。勝敗乃兵家常事,符離之敗雖是慘敗,但只是一場在戰(zhàn)爭意義上并沒有決定性意義的敗仗,卻讓以湯思退為首的秦檜黨羽緊緊地抓在手里,以此作為罪證與把柄向主戰(zhàn)派發(fā)起反撲,而在他們背后撐腰的則是太上皇高宗。南宋的歷史大勢又一次被扭轉(zhuǎn)過來,隨著主和派重新占據(jù)宋廷上峰,深感抗金無望的張浚無奈的以老病交加之身自請去職。此時,陸游已通判隆興(今南昌),隨著張浚被罷去右相兼樞密使,遠離宋廷的陸游也未能幸免,以“交結(jié)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之罪,于乾道二年(1166年)罷官歸里。
這就是陸游仕途的第一階段,從他三十三歲獲任寧德主簿到四十一歲罷免隆興通判,為時八載,官至六品。
這一罷就是三四年,正當盛年陸游只能閑居在故鄉(xiāng)山陰三山別業(yè),猶如生活在被人遺忘的一角,只能將報國無門、壯志難酬的郁悶與悲憤寄托在詩書之中。而他憂慮的不止是國事,還有家事,此時他已兒女成群,又尚未成年,既要吃飯穿衣還有上學念書,一家人的生活到了吃了上頓愁下頓的窘境。好在陸游天性中還有豁達、樂觀的一面,既能忍受命運給他的磨難,也能享受命運帶給他的有限的歡樂。豁達也好,樂觀也好,其實也是對命運的順從。在他筆下,哪怕窮愁也不潦倒,時常還會呈現(xiàn)活在塵世中的另一番景致。他這段歲月最有代表性的一首詩,便是他在罷歸翌年所作的《游山西村》:“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他在詩中勾畫了一幅鄉(xiāng)村風俗圖。這其實是他熱愛的一種生活,他對淳樸鄉(xiāng)土生活的欣賞和快樂,自然而然地從他心中化為詩意流淌出來。當然,那最妙、最關鍵的一句還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是他在窮途中對命運出現(xiàn)轉(zhuǎn)機的不滅的希冀。然而他期待的那個轉(zhuǎn)機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他也漸漸有些扛不住了。在罷歸兩年后,乾道四年,一個風雨驟來的秋夜,他的心情從柳暗花明的春天一下變得特別的晦暗、沉重、悲憤、惆悵、肅殺,卻又是那樣心有不甘,一首《秋夜聞雨》,成為了他此時心境最逼真、最復雜、最難排遣的抒寫:“慷慨心猶壯,蹉跎鬢已秋。百年殊鼎鼎,萬事只悠悠。不悟魚千里,終歸貉一丘。夜闌聞急雨,起坐涕交流。”想象那一個“慷慨心猶壯”的士人,在秋雨敲窗聲中凄愴地呆坐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光陰虛度中“蹉跎鬢已秋”,在緩慢得難以忍受的等待中,那所謂的期待越來越極其渺茫可慮,生命的年輪如同空轉(zhuǎn),不覺間已涕淚交流……
一個士人在渺茫的等待中捱過一生是極有可能的,如他的父親,在春秋鼎盛的歲月罷官后,直到生命的盡頭,再也沒有等來朝廷的一聲召喚。又不能不說,陸游還真是比他父親幸運,歷經(jīng)三年多的等待,他終于在乾道五年十二月等來了朝廷的詔命,通判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陸游此時正纏綿病榻,一場大病雖說沒有奪走他的性命,卻反反復復,久治不愈。在這寒冬臘月,一個病人又怎能扶病走到那如同鬼門關一樣的夔門呢?他只能繼續(xù)耐性等待,等待自己的病慢慢好起來,等待一個冷酷的季節(jié)過去。就這樣,一直捱到第二年春夏之交,他才攜家?guī)Э诘馗百缰萆先巍T谀莻€年代,這是一趟莫測的長旅,遠在長江三峽中的夔州如同一個險惡的傳說。他先從紹興乘船,走運河至鎮(zhèn)江轉(zhuǎn)入長江,然后逆江而上。由于南宋朝廷不給赴任官員發(fā)派遣費、差旅費,陸游只能自帶盤纏,自費租船。又好在沿途的地方官府和驛站均有接待過路官員的義務,要不陸游還沒抵達夔州就變成叫花子了。這一次歷時近半年的旅途,一路經(jīng)過了如今的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湖南、重慶等沿江省區(qū),陸游終于在乾道六年十月抵達了夔州。而這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寫,將他從江南到夔州沿途的風土人情、山川風貌、人文景觀、江河航運、軍事政治、詩文掌故、文史考辨、旅行生活、官場交際以及不同階層的生活狀態(tài)等,寫成了一部長達六卷的日記體游記《入蜀記》。他不但是一個詩人、詞人,還寫得一手好文章。這是中國第一部長篇游記,也是比歷史更真實的歷史。
夔州,是從長江進入四川的西大門,“夔門天下雄”,當陸游一腳跨入此門,他的第二段仕途才算真正開始了。對于士人陸游,在奔天命的年歲依然還在六品官位上輾轉(zhuǎn),這在那個時代實在沒什么大出息。但對于詩人陸游,這卻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分界線。從他一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看,入蜀以前,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一階段,這一時期雖然超過他人生的一大半時間,但其詩作僅存兩百首左右。陸游早年在父親的課教下博覽群書,尤愛讀詩,十余歲,便熟讀了陶潛、王維、岑參、李白等人的詩篇,這對他未來的詩詞都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既有陶王的淡遠飄逸,更有岑李的豪邁放達。除了這樣的精神源頭,他還有一個直接師傳,早年他一度學詩于曾幾。曾幾是被列入江西詩派的詩人。江西詩派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有正式名稱的詩文流派,也是宋代最有影響的詩歌流派,追溯其精神源頭為“一祖三宗”,以杜甫為祖,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為宗。江西詩派亦可謂“宗派”,當時禪宗流行,黃、陳等三宗皆習禪甚深。既是宗派,便特別強調(diào)師承,或師承前人之辭,或師承前人之意,追求字字有出處,在師承的同時也強調(diào)“以故為新”“奪胎換骨”“點鐵成金”。其另一個特點是重煉字,對詩歌語言有著精細而考究的追求,這既是優(yōu)點也是缺點,由于過于考究,又崇尚瘦硬奇拗的詩風,時不時就會寫出些生新瘦硬、雕琢藻飾的詩句。陸游的第一階段詩歌創(chuàng)作中也深深地打下了江西詩派的烙印,也是一直籠罩著他的走不出的陰影。
陸游的一生,可以說就是在多重的陰影中尋求突圍。在愛情上,唐琬和那逝去的愛是他一生走不出的陰影;在政治上,宋廷偏安派、主和派和投降派的陰影也一直籠罩著他,讓他難以突圍;在詩歌上,江西詩派亦是他難以擺脫的陰影,若他走不出這陰影,他至多也只是一位被納入江西詩派的因襲者或傳承者,不可能開一代詩風,從而成為南宋詩壇獨特的“這一個”,應該說,他是南宋詩人中成功突圍的一個,如此方才能成為南宋詩壇獨樹一幟的大家和領袖。而他的突圍,就是以入蜀為標志,當他一腳跨入夔門,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跨入了第二階段,并由此而開創(chuàng)宋詩的另一種血統(tǒng)和氣質(zhì)。
但陸游決不甘于做一個詩人、詞人,他還有更偉大的抱負想要施展。他最想做的是一個王朝以命相托的棟梁。乾道八年(1172年)三月,一個奔赴前線的機會終于來臨,陸游應四川宣撫使王炎之辟,從夔州赴南鄭(今陜西漢中),以四十八歲的年輪“壯歲從戎”。這是他人生的第四個本命年,他又邁過了一道大坎,平生第一次走上前線。胡馬的嘶鳴,如凄厲的狼嚎穿過黃土高原無邊的蒼涼,卻讓一個舍身報國的士人熱血沸騰。在長久的壓抑后,他終于抵達他一生中激情燃燒的歲月。由于南鄭處于宋金對峙的西部前線,陸游因此把四川宣撫使駐扎在南鄭的幕府稱之為征西大幕,也可謂是征西前敵司令部。陸游的職務是干辦公事兼檢法官,說穿了就是一名幕僚,但他很被王炎看重,曾數(shù)次奉命奔走于前線視察軍情。想象一個士人,一身戎裝,一騎駿馬,意氣風發(fā)地馳騁于千里疆場的風沙之中,這其實就是陸游一生最想扮演的歷史角色:“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這段時間,雖沒有他親手殺敵的史載,卻有他在野外雪地射虎的傳奇。射虎算什么,他在《和高子長參議道中二絕》中表達了他雄心勃勃的想法:“莫作世間兒女態(tài),明年萬里駐安西。”他想的是收復西北失地,將征西大幕駐扎到河西走廊西端的安西要塞。
一個詩人,在詩中充滿了激情,但從陸游視察軍情后提出的戰(zhàn)略思維看,他還真不止是一個詩人,而是一個相當冷峻和理性的軍事高參。陸游軍事才華無疑與他對兵書的鉆研有關,這也不止是一個文人的紙上談兵,他在軍事戰(zhàn)略方面確有真知灼見。如隆興北伐時,時任樞密院編修官的陸游就明確提出反對孤軍深入,主張必先鞏固兩淮,然后穩(wěn)扎穩(wěn)打地進取。他還上奏過《乞分兵取山東札子》等,都是非常務實的用兵策略,這表明,他既力挺北伐抗金,恢復中原故疆,但又反對輕率用兵的盲動和冒險。從歷史事實看,張浚兵敗符離的主因是麾下兩路主將的嚴重失和一直見死不救所致,但也與張浚的冒進不無關系。如今,他作為王炎的高參,在對敵我形勢反復考察后,又提出了自己的軍事主張:“經(jīng)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漢中)始。當積粟練兵,有釁則攻,無則守。”事實上,他的戰(zhàn)略思維與前輩胡銓如出一轍,更重于戰(zhàn)備或捕捉戰(zhàn)機,這和宋孝宗也是高度一致的。這從他為王炎所作的《靜鎮(zhèn)堂記》中看得更分明。靜鎮(zhèn),語出孝宗親詔四川宣撫使中所云“靜鎮(zhèn)坤維”一語。坤為易經(jīng)中的西南之卦,“靜鎮(zhèn)坤維”,強調(diào)的是鎮(zhèn)靜,防御。王炎既以“靜鎮(zhèn)”為堂名,也是這樣進行軍事部署的,一邊冷靜地捕捉戰(zhàn)機,一邊厲兵秣馬做好隨時進取的準備。值得一提的是,陸游這篇《靜鎮(zhèn)堂記》在文學史上也是一篇不可忽略的文章,他一生中的許多感悟大多在詩詞中抒發(fā)了,而該文是他一生中所寫的唯一的一篇軍旅散文。
然而,好景不長,陸游一生在軍政兩途的運氣也實在欠佳了,他還未及大顯身手,王炎被罷,征西大幕的幕府也隨之解散,一個“壯歲從戎”的士人,在征西大幕中僅僅做了大半年(約七八個月)的幕僚,就隨幕府解散而解職。這卻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歲月,一篇八百余言的《宋史·陸游傳》,關于他的這段經(jīng)歷就占了七分之一,可見這在陸游一生中占據(jù)了多么重要的分量。別了南鄭,這也是陸游對軍旅生涯的永遠告別,此生他再無從軍的機緣了。但他并未離開西蜀,應四川制置使范成大之邀,陸游又入其幕為參議。
范成大既是王炎的友人,也是陸游的詩友,范陸兩人又與尤袤、楊萬里并稱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在排名上,陸游是墊底的,但從文學史的意義看,陸游和楊萬里的地位更高,對當時、后世的影響更大,范成大當比陸游稍遜風騷,略輸一籌。但在仕途上范成大卻是非凡了得,他一生四度擔任封疆大吏,日后也官拜參知政事,躋身于宰執(zhí)大臣之列,而陸游終其一生也是一個不過五品的中層官員。不說日后,只說眼前,比陸游還小一歲的范成大已官居四川制置使,實為鎮(zhèn)守四川、統(tǒng)領文武官員的封疆大吏,而陸游只是其幕府中的一個幕僚而已。如果說陸游在王炎幕府還顯得比較中規(guī)中矩,到了范成大幕府,他才高氣盛的性情則暴露無遺了。這可能與范成大也是詩人有關,兩個聲名相當?shù)脑娙耍賵龅匚粎s如此懸殊,在這種身份的落差下,心理是很容易失衡的。對陸游表現(xiàn)出來的狂放,范成大倒是可以容忍,但其左右官吏對陸游很是看不慣,指責他粗野狂放,不守禮義,不知高下。陸游笑道(大意):“你們說我狂放,那好,我就干脆當個放翁,總比明哲保身的庸人強!”于是,他在《和范待制秋興》一詩中便以放翁自居了:“策策桐飄已半空,啼螀漸覺近房櫳。一生不作牛衣泣,萬事從渠馬耳風。名姓已甘黃紙外,光陰全付綠樽中。門前剝啄誰相覓,賀我今年號放翁。”詩中用了一個典故,西漢王章(字仲卿)家境貧窮,有一次,他生病時,窮得沒有被子蓋,只得蓋上用亂麻和草編織的像蓑衣一類的東西,這是當時給牛御寒用的“牛衣”。王章蜷縮在牛衣里,冷得渾身發(fā)抖,哭著對妻子說:“我的病很重,就要死去,我們就此訣別吧!”妻子聽了斥責他:“仲卿,你說京師朝廷中的那些貴人,誰的學問趕得上你?你現(xiàn)在貧病交加,不振作精神發(fā)奮努力,反倒哭哭凄凄的,多沒出息呀!”王章聽了這話,慚愧不已,從此發(fā)奮進取,后來官拜京兆尹,當上了大漢帝國的首都市長。陸游借用此典,自然是提醒范成大,他陸游日后也有這一天。但從歷史事實看,陸游在仕途上注定是一輩子也無法超越范成大,也無法企及王章,還差得遠呢。當心高氣傲的追求無法達成現(xiàn)實,也就只是可憐的精神勝利法了,而對一個躊躇滿志又不得志的士人,還必須有這樣一種精神的支撐。總之是,他因“賀我今年號放翁”之句,從此以“放翁”自號,這也是他獨有的精神徽號。
雖說仕途低迷,但陸游詩名日盛,朝野上下都傳誦著他的詩詞,自然也引起了天子的注目。淳熙五年(1178年),也就是王炎病逝的那年,他的運氣來了,受到了宋孝宗的召喚。五十三歲的陸游,頂著一頭如霜的白發(fā),在入蜀的第八個年頭走出夔門,赴京覲見天顏。對于天下士人來說,這都是一次天賜良機,陸游原本以為自己終于有了出頭之日,但結(jié)果卻讓他失望,宋孝宗并未對他委以重任,只派他到福州、江西去做了兩任提舉常平茶鹽公事,具體職責是主管一路的錢糧倉庫和茶鹽專賣等公事。此官實權不小,但品位不高,大約就是個略高于通判的五品官吧。失落歸失落,無論朝廷把他安放在什么位置上,陸游都干得兢兢業(yè)業(yè)。在為政上,他和先賢歐陽修有著類似的政見,認為治國理政應采取與民休息的政策,不生事擾民,就是善政。若百姓能安居樂業(yè),天下自然就太平了。但這也并非無為而治,而是積極有為,譬如說,為減輕老百姓的賦稅,他一直不遺余力地疾呼:“賦之事宜先富室,征稅事宜覆大商。”在兩任常平茶鹽公事,尤其是在江南西路常平茶鹽公事任上,干了不少實事。當時,由于茶鹽是國家專賣物質(zhì),致使許多私營茶鹽戶傾家蕩產(chǎn),有的公開反抗官府的專賣政策,有的則走私販賣茶鹽。陸游既要傾注大量精力來維持國家的相關法令,保障國家利益,另一方面,他也頗為理解和同情私營茶鹽戶,并上書朝廷,主張嚴懲不法官吏向茶鹽戶收納高額茶鹽稅,趁機大量搜刮民脂民膏的行為。
這些建議一旦變?yōu)檎撸瑢钷r(nóng)桑茶業(yè)和墟市交易都產(chǎn)生了顯著的效益,也讓我等后世感知了陸游的政治才能,又為他不為當時所重用而感到深深的遺憾和惋惜。陸游在仕途上的一次非凡的表現(xiàn),還是他提舉江南西路常平茶鹽公事任上。江南西路的官署設在撫州,相當于當時的省城。陸游于淳熙六年十一月到任,第二年春夏之交,江西各地均發(fā)生了大旱,赤地千里,田地龜裂,禾稻枯焦。農(nóng)歷七月末,苦旱中終于盼來了一場喜雨。陸游雖不是一路主官,對老百姓的命運卻是那么感情深重,他在《秋旱方甚七月二十八日夜雨喜而有作》一詩中記下了災難的慘狀和忽聞夜雨的驚喜:“嘉禾如焚稗草青,沉憂耿耿欲忘生。鈞天九奏簫韶樂,未抵虛檐瀉雨聲。”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旱澇急轉(zhuǎn),連日大雨,致使山洪暴發(fā),淹沒大片莊稼和村莊,洪水一直沖到撫州城門口。陸游在《大雨逾旬既止復作江遂大漲》詩中又描繪了水災的悲慘情景,其一:“一春少雨憂旱暵,熟睡湫潭坐龍懶。以勤贖懶護其短,水浸城門渠不管。傳聞霖潦千里遠,榜舟發(fā)粟敢不勉。空村避水無雞犬,茆舍夜深螢火滿。”其二:“墻角蚊雷喧甲夜,濕星昏昏出云罅。臨堂仰占久嘆吒,懸知龍君未稅駕。行人困苦泥沒胯,居人悲啼江入舍。便晴猶可望秋稼,努力共禱城南社。”眼看著眾生在水深火熱中掙扎,陸游緊急上奏“撥義倉賑濟,檄諸郡發(fā)粟以予民”。但要等到朝廷的恩準,那些糧食被蕩滌一空的災民恐怕早就餓死了。他又“檄諸郡發(fā)粟以予民”,敦請附近州縣撥糧救濟撫州、臨川等重災區(qū)的饑民,但均無回音。別的官員可以見死不救,他決不會袖手旁觀,這就是陸游!一個士人,在危急時刻變成了孤膽英雄,在未征得朝廷恩準之前,他決定利用自己提舉常平的權力,開倉放糧,先撥義倉糧至災區(qū)賑濟災民。為防經(jīng)辦的官吏克扣這救命糧,他自己撐一小船,親自督促吏卒們把一船一船的糧食、衣物連夜送到被洪水圍困在山崗上的災民手中。陸游《大雨逾旬既止復作江遂大漲》詩自注:“民家避水,多依丘阜,以小舟載米賑之。”
陸游開倉放糧,在歷史中留下了悲壯而感人的一幕,更是極其冒險的舉動,但為了拯救萬千蒼生的性命,他必須做出超越自己權力極限的行動,這甚至是一種本能。事實上,這何嘗又不是對一個王朝的赤膽忠誠,若是官府見死不救,極有可能釀成饑民暴動,為了得到一口救命的糧食,逼到了絕路上的老百姓是敢于鋌而走險的,餓死是死,搶掠國庫義倉的糧食也是死,而至少可以做一個飽死鬼。但不是每個當官的都具有陸游這樣的政治智慧,結(jié)果可想而知,這年十一月,災荒尚未過去,報應就已降臨,以“擅權”之罪被革職還鄉(xiāng)。單純從國法王法來看,他確實是“擅權”,誠如彈劾者所謂:“不自檢飭,所為多越于規(guī)矩。”這個結(jié)果他應該預料到了,他也并非不懂官場的生存策略,但為了一場生死攸關的拯救,他也只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推到生死攸關的境地,頭上那頂烏紗帽早已被他拋之腦后了。朝廷沒有給他更重的懲罰,已經(jīng)是皇恩浩蕩了。我覺得,這次開倉放糧才是他人生仕途的巔峰狀態(tài),在他打開倉門的那一刻,他已抵達一個士人的最高境界。
五十六歲的陸游,又一次告別仕途。這是一次無怨無悔的告別。在他一生的仕途上,他在撫州留下了一個最深刻的腳印。行前,災區(qū)疫病流行,他將宦游四方搜集到的一百個藥方編為《陸氏續(xù)集驗方》,留給了災區(qū)百姓,以便取方治疫。讀陸游的《早行》,可以還原他離去時的悲涼情景:“江路迢迢馬首東,臨川一夢又成空。日高未泫晨霜白,風勁先消卯酒紅。山市人經(jīng)饑饉后,孤生身老道途中。著身穩(wěn)處君知否,射的峰前臥釣篷。”
他原本以為一生的仕途就此終結(jié)了,然而,在鄉(xiāng)居六年之后,淳熙十三年(1186年)春,朝廷忽然又想起了這位老臣,命他以朝請大夫知嚴州(今浙江建德一帶)。對于年逾花甲的陸游,這樣的仕途,也只是黃昏歲月的一段尾聲。兩年后,陸游在嚴州任滿,卸職還鄉(xiāng)。但這依然不是他仕途的終結(jié),未久,他又奉召赴臨安任軍器少監(jiān)。翌年,在位二十七年的宋孝宗趙昚禪位于第三子趙惇,即宋光宗。一朝天子一朝臣,陸游又改朝議大夫、禮部郎中。朝議大夫?qū)崬橹G官,有了諫言的機會,他便連上奏章,諫勸朝廷減輕賦稅。在進諫之余,他又以詩抒發(fā)其矢志不移的抗金主張,這讓那些主和派如芒刺在背。就在陸游奮不顧身地彈劾別人時,結(jié)果自己反遭彈劾,最終以不務正業(yè)、只知“嘲詠風月”而再度罷官。此時陸游已六十五歲,他原本可以體面地致仕,最終卻落得個以罷官收場。至此,他一生坎坷而低迷的仕途才終于劃上了一個句號。
從政治上看,他的一生也可提前論定了。他從宋高宗紹興二十八年(1158年)正式步入仕途,其仕宦生涯約在宋光宗紹熙元年(1190年)左右終結(jié),這三十二年的仕履,陸游歷仕高宗、孝宗和光宗三朝,三起三落,其間有十年是在罷歸故里度過的。他實際上的仕途也就二十年,這同他漫長的一生相比,只是他四分之一的人生經(jīng)歷。而這二十年,他輾轉(zhuǎn)于中低層官任上,既未當過高官,也沒有在關鍵崗位上擔當過要職,在政治上、軍事上的抱負一直難以施展。無論是從他在仕途的實績看,還是從戰(zhàn)略思維看,如果給他一個更寬廣的舞臺,他是極有可能成為一代名臣或名將的,但南宋朝廷卻一直沒有給予他這樣的一個英雄用武之地。他的人生意義,也就只能從文學史上去體現(xiàn)。
三
歸去來兮。陸游又一次罷歸故里,這是最后一次了。歸來的第一件事,他就是把自己在鏡湖旁的別業(yè)題為“風月軒”,以一個充滿了詩意的名字來嘲諷那強加于他的“嘲詠風月”的罪名。當詩意成為嘲笑和報復的方式,他或許感到了短暫的快感,也感到了自己此生的宿命,以他這樣老邁的年歲,一輩子快要走到頭了,再也不可能重返仕途了。從此,他認命了,認命其實就是淡定、寬容、豁達、樂天知命。而一旦認命,人生意義反而呈現(xiàn)出來了,他蟄居于鄉(xiāng)野,“身雜老農(nóng)間”,自然而然地,他就變成了一個日出而作、荷鋤而歸的田舍翁。自然而然地,他覺得這才是他想過的日子。
他不止是一個田舍翁,“放翁原本亦藥翁”。陸游熟諳本草,精于醫(yī)道,這得益于他宦游四萬,深入民間,又樂于與那些鄉(xiāng)野郎中打交道,從他們那里學到很多處方,其中還有不少治疑難雜癥的偏方。他又博取眾家之長,在《陸氏家傳方》的基礎上把搜集到的處方編成《陸氏續(xù)集驗方》,載方一百多個。這也是他在醫(yī)學上的貢獻吧。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里,他種五谷雜糧,也種苦口良藥,“老子不辭沖急雨,小鋤杏帶藥畦泥”;他也時常上山采藥,“云開大華插遙空,我是山中采藥翁”。一個詩人,把一切勞作都化入了詩意,也就如同在詩意中棲居了。一個志在“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國士,如今卻騎著一頭毛驢,顛兒顛兒的,為四方鄉(xiāng)人送藥治病,他的詩也從一個國士的憂患與痛切,變得輕快和歡暢:“驢肩每帶藥囊行,村巷歡欣夾道迎。共說向來曾活我,生兒多以陸為名。”這是他在官場仕途上找不到的一種感覺,不管他走到哪個村子,男女老少皆夾道相迎,你爭我搶的邀請他去家中作客,更讓他自豪的是,很多老鄉(xiāng)為感謝他的救命之恩,給孩子取名時都帶上了一個“陸”字。他窮其一生,未能成為良相,卻在不經(jīng)意間成為了良醫(yī),這也是他聊以自慰的一件事。
在為鄉(xiāng)人療治疾病時,他也在療治自己的身心。他一生命運坎坷,且多病,卻能享年八十五歲,成為那個時代極其罕見的長壽老人,也是中國古典文學史上少有的高齡作家,這與他既懂醫(yī)道又善于養(yǎng)生是分不開的。他在《老健》一詩里描述他晚年的身體狀況:“才智不足狂有余,此身老健更準如。齒牢尚可決干肉,目了未妨觀細書。不怪模棱嗤了了,但驚診臂歡徐徐。曉看瓜壟初牽蔓,一笑呼兒勿廢鋤。”看看,他身子骨有多棒,一大把年歲了,他的牙齒堅固得能啃食干肉(臘肉),一雙老眼還能看清細小如蟻的東西。而在他壯年時代的詩中,反映出來的卻是一個未老先衰的陸游,時不時就會出現(xiàn)“蹉跎鬢已秋”“衰發(fā)病來無復綠”一類嗟老嘆病的詩句。只怪他那時的心情很不好,病由心生,老也是一種心態(tài)。如今他真的老了,反而換了一種活法,活出了另一番人生。也正因為他的豁達、長壽,他的仕途雖已終結(jié),但在文學史上還將有令人驚嘆的延續(xù)。這是一個詩人的幸運,譬如那個同是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的范成大,從封疆大吏到國家領導人,那官也當?shù)玫膲虼罅耍稍谥率瞬痪帽悴∈帕恕K汝懹芜€小一歲,卻比陸游差不多少活了二十年。而陸游從他六十五歲罷歸故里后,一直活到八十五歲才辭世,這二十年既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歲月,也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三階段,而且奇跡般地成為了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巔峰。
前文述及,陸游一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在他四十五歲入蜀前為第一階段,這也是他時間最長、產(chǎn)量最少的階段;從他通判夔州到六十五歲罷官歸里,這二十年是陸游春秋鼎盛的時期,也是他詩詞創(chuàng)作的第二階段。在仕途低迷和宦途輾轉(zhuǎn)中,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一直處于旺盛期,他這期間的詩歌至今猶存的就有兩千四百余首;自他六十五歲罷歸故里后,直至辭世,這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三階段,而且奇跡般地成為了他詩歌創(chuàng)作最旺盛的時期。他一生創(chuàng)作了數(shù)以萬計的詩歌,今存九千三百余首,其中有六千多首就是他在步入晚境后的二十年里所寫。
他一生都在不斷超越自我,不斷達到比前一個自我更高的人生與藝術境界。當一個人呈現(xiàn)出越來越高的人生與人格境界,有高格必有高致。對他的超越與嬗變,我覺得最有發(fā)言權的還是他自己。在他逝世前一年,他給兒子陸遹傳授詩藝時做了一首論詩之詩《示子遹》:“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怪奇亦間出,如石漱湍瀨。數(shù)仞李杜墻,常恨欠領會。元白才倚門,溫李真自鄶。正令筆扛鼎,亦未造三昧。詩為六藝一,豈用資狡獪?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這是他對自己一生詩歌創(chuàng)作的回顧與總結(jié),他青少年時代做詩時,把心思都用在辭藻、技巧和形式上,重煉字而不重煉意;人到中年后,也就是他進入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二階段后,一是對先輩的詩歌有了更廣泛涉獵,對其藝術精髓有了更廣博、更深入的吸收,從屈原、陶謝、李杜、高岑、韓孟、元白乃至宋代的梅蘇,他都從不同角度借鑒和繼承,并滲透、化入自己的詩歌藝術創(chuàng)造,二是這二十年坎坷的仕途和人生經(jīng)歷,給他帶來了屬于生命的最深刻體驗,他也在用生命一點一點地鍛煉詩外的功夫,更加深刻地領悟“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法不孤生自古同,癡人乃欲鏤虛空。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中”。這就是說,詩的妙處,不可能在模擬古人或閉門造車中求得,必須要有扎扎實實的內(nèi)容、深沉大氣的意境,這就必須“躬行”,以身體力行的實踐去捕捉和展現(xiàn)活生生的內(nèi)容、活生生的情感。他特別強調(diào)詩人從格物致知的探索中獲得對客觀世界的認知能力,通過血肉交融的感應、砥礪磨淬的歷練,來獲得詩外之功夫;進入晚年(第三階段)后,他的詩歌又呈現(xiàn)出一個更加遼闊、曠遠的大境界,那決不止是田園風味,而是一種人生境界,是從他心中呈現(xiàn)出的一個世界,也可謂是他憧憬的藝術境界。這境界,也就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秘訣和一切藝術創(chuàng)造的秘密,而陸游一旦把這一秘密揭示出來了,就是公開的秘密。這是他告別這個世界之前給后世留下的一份文學遺囑。
陸游不僅是南宋最杰出的詩人,也是一流詞人。他既善寫凄艷婉約之詞,如那一曲纏綿悱惻的千古絕唱《釵頭鳳》。但他更多的詞一如其詩,或抒發(fā)深遠的人生況味、高貴的人格襟懷,《卜算子·詠梅》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這一類詞與蘇東坡詞有異曲同工之妙;或以氣吞殘?zhí)數(shù)臍鈩菔惆l(fā)他抗金報國的壯烈情懷,這類詞又與辛棄疾比較接近。由于陸游本人對詞不太注重,其詞作比詩歌少多了,現(xiàn)存一百三十首,但都是字字珠璣的精品力作。此外,陸游也是文章大家,如《入蜀記》《靜鎮(zhèn)堂記》《銅壺閣記》《書渭橋事》等都是妙手可得的散文。無論從其詩詞文看,無論從其早中晚等三個創(chuàng)作階段看,陸游的作品與他的人生都是高度一致的,可以俠骨柔情來形容,只有兩個貫穿始終的主題,一是愛情,一是愛國。而從他詩歌的主調(diào)來看,又有李白之風,被譽為小李白。而我覺得陸游就是陸游,李白是不可復制的,陸游也是不可復制的,他的詩詞文章都是在自己特有的氣質(zhì)和血肉中誕生的。
宋寧宗嘉定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公元一二一〇年一月二十六日,陸游與世長辭。他以那個時代極罕見的長壽,歷經(jīng)北宋徽宗、欽宗、南宋高宗、孝宗、理宗、寧宗六帝,跨兩宋,跨世紀,度過了大半個南宋。他沒有謚號,只有自號。而歷史對他的評價干脆利索:南宋詩人、詞人。對于“千年史冊恥無名”的陸游而言,一心只想以身相許為國獻祭,但他卻是一個未竟的獻祭者,命定只能以仕途與疆場之外的另一種方式而名垂青史,這是一個士人的不幸,卻是一個詩人的大幸。從文學史的意義看,陸游為南宋一代詩壇領袖,在中國文學史上尤其是詩歌史上享有崇高地位,這是一個足以用偉大來形容的愛國詩人。在他逝世前,又以《示兒》一詩給后世留下了一份偉大的遺囑:“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想象那雙一直到死也沒有閉上的雙眼,像兩道難以彌合的裂縫。但一位死不瞑目的國士,最終也沒有看到“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那一幕,他看不到,他的子孫也看不到,看到的只是南宋滅亡的結(jié)局。在他辭世七十年后,南宋王朝在崖山兵敗后被徹底埋葬,他的孫子陸元廷聞宋軍兵敗崖山憂憤而死、曾孫陸傳義在崖山兵敗后絕食而亡、玄孫陸天騏在崖山戰(zhàn)斗中不屈于元,投海自盡。陸氏滿門忠烈,或許也源于一個國士的氣質(zhì)與血肉。
在他辭世六百八十年后,大清國士梁啟超在戊戌變法失敗后逃亡東瀛,他拜讀《陸放翁集》,一個南宋國士的悲愴情懷穿越千百年滄桑歲月奔涌而來,化作一股穿透肺腑、傳遍身心的痛切感慨:“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鳴,誰憐愛國千行淚,說到胡塵意不平。”這既是對陸游命運發(fā)出的無奈嘆息,也讓他感受到了一個南宋國士剛健、雄直、氣勢奪人的血肉與氣質(zhì),一介書生梁啟超,在與虎謀皮式的變法失敗后,此時正處于人生的低谷,而一個國士為國而戰(zhàn)的“尚武精神”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由此而對中國歷史、對國民性有了重新的審視,他認為國民之弱、民族之弱、國家之弱,正是“中國人無尚武精神”造成的,這樣的軟弱也表現(xiàn)在詩里,自崖山一戰(zhàn)南宋告亡,被蒙元征服的不止是一個國家,中華民族在精神上也被一個野蠻而剽悍的北方游牧民族征服了,正所謂“崖山之后,已無中國”,陸游、辛棄疾、文天祥等南宋國士身上那種血性和氣質(zhì)早已蕩然無存,當一個民族的士人從高貴的人格襟懷退縮到了腦子里那點兒可憐的智商中,便只剩下了小聰明的才子氣,整個詩壇也就呈現(xiàn)出一片失血的蒼白。“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什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梁任公在悲嘆之中,把放翁推崇為亙古詩人中的一個“亙古男兒”,他在詩末自注云:“中國詩家無不言從軍苦者,惟放翁則慕為國殤,至老不衰。”他力倡“詩界革命”,欲改造文學、重振民氣,從而達到救國拯民的目的,實質(zhì)上是為一個民族找回失落已久的魂靈,而放翁正是他苦苦尋找的詩魂、國魂、民族魂。
一樹梅花一放翁,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