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9日,北京人民大會堂,從國家主席習近平手中接過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證書,89歲的于敏一臉平和的笑容。
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的參會代表激動異常地等在臺下。待于敏的輪椅被推過來,“他說,榮譽都是大家的?!敝袊こ涛锢硌芯吭撼晒k的徐剛向記者回憶。
徐剛說,“老于站在這里,我們就覺得有一種精神?!?/p>
整整54年前的1月,同樣是隆冬季節,于敏被錢三強召到近代物理研究所,托付氫彈研究的重任。雖然他醉心于基礎研究,可是面對研發氫彈的歷史性任務,“我不能有另一種選擇?!彼髞磉@樣說。
生于天津的于敏本名于慜,意為心靈機敏、聰明過人。少年時期,偌大的中國已擺不下一張書桌,他常常為躲避軍閥混戰的子彈與家人躲到炕底。后來又是抗戰。
內憂外患,唯有寄情于書本?!度龂萘x》、《岳飛傳》中的家國故事、壯懷激烈,成為他念念不忘的青春印記。
在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人們熟知的一個故事是:某次在研制基地進行了三次試驗仍未得到預期結果。鄧稼先、于敏等人備受壓力。在一次匯報會上,于敏與另一位“兩彈”元勛陳能寬感慨之下,一唱一和背誦《后出師表》。
到“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至于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全場的軍人和科學家們,無不潸然淚下。
于敏家中的客廳里就懸掛著《誡子書》中的首句“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而他最欣賞的詩句就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他的同事及后輩溫天舒對記者回憶起在于敏家看到的情境:“桌上放著《論語》,他很喜歡聽京劇,請人就坐的時候會用京劇的板眼說‘請坐’,他還一直訂閱《中國京劇》。”
溫天舒感慨,“老于喜歡的東西,天生就是中國土壤里的?!?/p>
1945年抗戰勝利,北京大學物理系一年級學生于敏參加完反內戰游行,依舊以泡圖書館為主業。
北大畢業,青年于敏進入近代物理研究所,后來主持完成了中國第一部原子核理論專著《原子核理論講義》。
錢三強評價說,于敏填補了我國原子核理論的空白。
1961年的一天,錢三強通知于敏,準備參加氫彈理論的預先研究。隨后,于敏隱身于二機部第九研究院,也就是后來的核工業部九院、今天的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中國唯一的核武器研制生產單位。
一枚常規炮彈能裝幾千克TNT炸藥,一枚原子彈的爆炸當量可達幾萬噸TNT炸藥,一枚氫彈則很容易達到幾百萬噸TNT爆炸當量。從原子彈到氫彈,不是簡單的數量增加。
為了解決計算問題,于敏帶領幾十人的團隊趕赴上海華東計算所。
1965年,于敏在上海的工作內容是“計算機紙帶分析、密集報告,直至最終的氫彈物理設計方案”。
由于保密,他曾這樣給北京的鄧稼先打電話報告情況并尋求支持:“我們幾個人去打了一次獵……打上了一只松鼠?!?/p>
“你們美美地吃了一餐野味?”
“不,現在還不能把它煮熟……我們人手不夠?!?/p>
“好,我立即趕到你那里去?!?/p>
1966年12月28日12時,中國引爆氫彈原理試驗核裝置的按鈕被按下,試驗成功。
在錢偉長、朱光亞、楊福家主編的《中國當代著名科學家》叢書中這樣寫道:“世界上習慣用從原子彈到氫彈的時間間隔來衡量各國早期核武器的發展速度,從第一次原子彈爆炸到氫彈試驗成功,中國是最快的。美國用了7年3個月,蘇聯用了6年3個月,英國用了4年7個月,法國用了8年6個月,中國只用了2年8個月?!?/p>
1967年1月,鄧稼先等人預測,法國人可能會在當年爆炸氫彈,于是“趕在法國人前面”成了他們的工作口號。
后來在一篇未公開發表的文章中,于敏回憶道:“在鄧稼先的領導下,理論部反復討論,集思廣益,方案更為完善。不久我們去了青海基地,我做了學術報告,討論了技術和測試問題。”
1967年6月17日,中國第一顆全威力氫彈試驗成功。
在氫彈爆炸成功后的幾次試驗中,于敏身體極度虛弱。他在試驗場地上臺階,都要用手幫著抬腿才能慢慢上去。
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不久,中國“三線建設”開始。在奔赴大西南的火車里,于敏憂心忡忡,“山溝里并不具備核武研制的基本條件,怎么開展工作呢?”
因一起技術事故,審查人員開始在基地“辦學習班”。時任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院長的胡思得曾回憶,在“學習班”,軍管人員讓“老于”表態,“老于說我要是順著他們的意思表態,很容易,但我不能。否則我違背了良心,違背了科學?!?/p>
“兩彈”完成,多位元勛紛紛離開,于敏卻堅守下來。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他與鄧稼先提出,美蘇極有可能加快促成國際全面禁止核試驗。尚未完成第二代核武器研制及試驗的中國,必須找到解決之路一一加快。
報告上報中央并很快獲批,中國核武器事業得以爭取到了寶貴的十年,完成了必須做的試驗。
禁核試后,于敏獲知美國正在開展“慣性約束聚變”研究。他與王淦昌、王大珩聯名寫信給鄧小平,建議中國也要研究。隨后,中國開始自主研制“神光”系列激光裝置。
同一年,于敏向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建言,“要把經驗的東西上升到科學的高度”,此后他將中國數十次核武試驗的經驗及相關理論成果匯編,并對核武器未來發展的方向作了深度闡釋。
對于自己從事了一輩子的“中國特色的核武器發展創新道路”的主要科學經驗,于敏總結為“有限目標、先進技術”的方針,“多研制、小批量、高水平”的原則,謹慎選擇正確的技術途徑以及狠抓物理和技術關鍵。
1999年,于敏獲頒“兩彈一星”功勛獎章。
2013年10月,徐剛等人為此次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事宜,去于敏家中咨詢報獎意見,“老于希望推年輕人出來。”
“他是宏觀的集大成的人才?!痹谑崂碛诿舨牧系倪^程中,徐剛愈發覺得,人們口中的老于“像高山一樣”。
于敏曾表示“打心眼贊成核武器最好都徹底銷毀、完全禁止”。而他很反感“氫彈之父”的稱號,也多次被公開提及。
在于敏獲獎之前,他的“兩彈”戰友程開甲已獲得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
曾與他們并肩奮斗的同事中,很多人已經離世,而他們留給國家的力量和榮耀,也并非一個獎項所能涵蓋。
原載《瞭望東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