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乃堯
著名蘇州評彈藝術家蔣月泉已離開我們十多年,而我亦退休多年。當年我倆曾保持了短暫而珍貴的友誼,多年來始終是一段美好又難忘的回憶。
那是在1983年上半年,通過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空中書場》介紹,我與上海人民評彈團著名評彈藝術家蔣月泉先生取得了聯系。在上世紀80至90年代,短短的一年多時間頻繁書信來往中,留下了蔣月泉先生珍貴的親筆書信23封(1983年5月23日至1984年9月23日共計22封 ;1991年5月4日來信,僅有第二頁, 缺第一頁估計漏寄)。在此期間,我與蔣月泉先生兩次面晤暢敘。
早在上世紀80年代初,經歷了十年浩劫的蔣月泉老師,身心疲憊,又患肝病,落實政策前暫居女兒家里(上海岳陽路400號)。當時他思想上深陷矛盾之中,既為“解放” 而高興,更為恢復藝術生命和身體健康擔憂。但是他深深熱愛評彈事業,他迫切希望整理出版一本《從藝回憶錄》,記錄幾十年來探索、研究蘇州評彈藝術的切身體會,以提供后人借鑒。他局限于文化基礎薄弱,多次托人尋覓熱愛蘇州評彈、又有一定寫作基礎的人員協助,始終沒有合適的對象。當年我在高中教語文,業余喜愛評彈,而且正值壯年,正是這個機遇促使了我們開始合作。1983年6月,蔣月泉老師帶領上海人民評彈團青年演員來蘇州進行專場演出,我與蔣老師在蘇州城中心大井巷樂鄉飯店客房里初次見面,暢敘了兩小時多,當年上海人民評彈團副團長、蔣月泉的知心好友唐耿良先生也在場。我們雖初次見面,似乎無形中有一種緣分,相互促膝談心,十分親近。蔣老師問起我的情況,又知道我熱愛評彈,尤其喜愛蔣派藝術,因此他認為由我來協助整理從藝心得體會十分適合。這次見面相談,蔣老師和我非常投機,但由于大家各有工作任務,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告別。作為全國政協代表,他在北京開會期間,也始終與我保持通信。他在來信中多次提及,自己有個心愿:隨著年齡越來越大,身體又不好,很難堅持在舞臺演出,多么渴望這批小青年(指秦建國等青年演員)能迅速成長啊!他之所以想寫《從藝回憶錄》,是想要為青年人更好學習傳統藝術作借鑒。蔣月泉老師曾告訴我,他經常有空就反復閱讀《梅蘭芳舞臺藝術》《蓋叫天舞臺藝術》《周信芳舞臺藝術》等書,去北京開會也隨身攜帶,愛不釋手。而且他每次來信都要談到這些書的精華之處,表達對老藝術家的欽佩之情。他曾寄了這幾本書給我,并要求我認真閱讀。
他曾在信中多次談到“蔣調”的唱腔,除繼承老師周玉泉的“周調”唱腔外,借鑒于京劇老生馬派瀟灑、譚派醇厚的唱腔。說表藝術方面吸收周信芳、蓋叫天神韻的表演。十年浩劫后,為了早日恢復演出,他在家里用錄音機反復練唱。我也曾親眼看到他臥室里那臺舊式鋼絲錄音機呢。他每天堅持吊嗓練唱,有時就用這臺舊式鋼絲錄音機收錄,反復收聽、研究推敲,以爭取早日重上書壇。但他患肝病后,健康狀況不允許他再上臺演出。他在家休養中曾用錄音帶錄制了中篇評彈《家》的選段與一些自傳材料,零星地記下自己的從藝體會。
作為著名藝術家,蔣月泉老師待人真誠厚道,感人至深。回顧1983年8月,他約我去上海家里第二次面聚,正逢盛夏,天氣酷熱,我趕到他家的時候,發現他竟特地準備了兩三杯茶水,并關心地對我說:“知道你快到了,溫熱茶水最解渴,這是特地為你準備的。”后又送來擦汗的毛巾,我在此時頓覺忘卻了旅途奔波,心里充滿溫暖與感激。我們談到《從藝回憶錄》的創作,尤其我們兩人分隔在蘇滬兩地,如何合作溝通,我的工作安排等都是問題。為了讓我熟悉回憶錄的寫作,他再次贈閱有關資料給我,如他在蘇州評彈學校的講課材料等,以及從北京購買的《蓋叫天舞臺藝術》一書,作為寫作從藝回憶錄的參考。我還記得他從北京會議結束回來,又高興地饋贈了一本東方歌舞團的畫冊和北京土特產茯苓餅、果脯等。為了有利于我們合作,他曾多次與我商議合作撰寫的具體方法。他曾準備先用錄音機錄下口述,帶給我整理成文字稿,再供他修改定稿。后來又考慮便于相互溝通,他準備來蘇州小住,但生活上有諸多不便。征求了我意見后,決定請上海人民評彈團去蘇州教育局商調。為此,他與唐耿良副團長多次來回奔波,由于多種原因,不但商調未成,而且合作撰寫蔣月泉《從藝回憶錄》一事也耽擱了下來。今天回想起來,深感遺憾,這是不小的損失。
蔣月泉先生身為著名藝術家,但為人十分謙遜,從不擺名人架子。翻閱他給我的23封信中,他雖處于迷茫不惑的思想矛盾中,但更多為自己藝術方面的不足而遺憾。他談到深受觀眾喜愛的“蔣調”唱腔,總是不忘提及是老師張云亭、周玉泉先生為自己打下了基礎,從中又吸取其他兄弟劇種、曲藝的長處,決不是個人獨創的,有許多方面尚需改進。他在信中多次寫道:“蔣調是在周先生的周調基礎上才發展形成的。張、周兩位先生的唱腔,是自己創造的蔣調的重要基礎。張、周兩位先生的說功,對自己的含蓄、幽默說表風格有很大的影響。”他多次告訴我說:“如果說我今天為蘇州評彈書壇留下值得繼承發展東西的話,也無不包含著當年老師們的心血。”他還談到相聲大師侯寶林在人民大學的講課教材,值得蘇州評彈藝術借鑒。他認為:我們在書場演出,很少研究如何很快地吸引聽眾,往往上了臺,總是慢條斯理地抽絲剝繭地來說書,養成了節奏慢、溫吞的習慣。學了侯寶林先生相聲藝術的開場白,努力在實踐中探索,每逢這種場面,采用有段較噱的開場白來引起聽眾的興趣,制造劇場的氣氛,才能說得“先聲奪人”。
為了緬懷評彈一代宗師蔣月泉先生,我經常反復收聽《蔣月泉先生演唱藝術集錦》,飽含熱淚觀看上海東方電視臺錄制《月下聽泉》專輯。蔣月泉先生的人品、藝品將永留人間,并必將成為一份珍貴無比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