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占鰲



[摘要]敦煌遺書書法全面反映了中國古代書法藝術發展的歷程,是研究中國古代書法最豐富、最系統的珍貴資料。本文從書寫者、書體、分期、藝術特征、價值等方面對敦煌遺書書法藝術進行了研究。
[關鍵詞]敦煌遺書 ;書法藝術;中國文字
[中圖分類號]J292.2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5-3115(2015)20-0005-06
卷帙浩繁的敦煌遺書,是中國古代書法藝術的博物館。研究敦煌遺書書法藝術,對探討中國文字、書法發展歷程及其規律,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和現實意義。
一、敦煌遺書的書寫者
敦煌遺書大都是手卷形式,用紙或絹從右至左抄寫,然后粘接成長卷,最長的達十幾米,所以也叫敦煌卷子或敦煌寫卷。通常在尾部有木軸,使全卷可以卷起來存放,較考究的還加以裱背,但也有不少沒有軸的。有少部分為蝴蝶裝,即在兩面書寫,然后裝訂成冊。此外,還有一些散頁。這些古代文書絕大部分是用毛筆抄寫的。
敦煌遺書90%以上是佛經內容。抄寫佛經對于信佛的人來說,是一種功德。因此,古代的善男信女們要抄寫很多佛經,送到寺院里。那些文化水平很低,或者不善于書寫的人,可以花錢請人代為抄寫。于是,一種專門抄經的職業就興起了,這就是“寫經手”,也叫“寫經生”。后來有的地方官府也雇用一些抄經的人,除了抄寫佛經外,還抄寫儒家的四書五經,并兼抄官府文書,稱為“官經生”。官經生所抄經書,多是發給各州道以供師法的樣本。因此,對寫經的要求非常嚴格,形成了一套完整嚴密的制度。對于佛教來說,寫經流傳是一項十分重要的事,南北朝時代的寫經已出現了抄寫者、校閱者署名之例,寺院抄經已成規模。隋唐時期,一些大寺院就設立抄經的組織,有嚴格的抄寫審校制度。由于唐代的帝王崇信佛教,對于寫經事業極為重視,于是就產生了宮廷寫經的制度。宮廷寫經不一定是在宮中所寫,可以委托寺院抄寫,然后由政府設立監管的官員,嚴格管理抄經。經過宮廷監制的寫經,往往是作為皇帝賜給各地寺院的經卷,具有范本的作用。因此,宮廷寫經的要求極嚴,經卷的末尾,除了抄寫人署名外,還有“裝潢手”、“詳閱”、“初?!薄ⅰ霸傩!薄ⅰ叭!币约氨O造者署名,而往往有官銜較高的人監制。如寫于咸亨二年(671)的《妙法蓮華經》(S.5319)注以及寫于咸亨三年(672)的《妙法蓮華經》(敦博055)等,除了寫經、校經諸人之外,有“行大中大夫少府少監兼檢校匠作少匠永興縣開國公虞昶監”的題記,虞昶是當時大書法家虞世南之子,在朝廷中專門負責抄經之事。敦煌寫經中有虞昶監制的寫經還有不少,都是唐代宮廷寫經的代表。
寫經生以抄寫為職業,在書法藝術上必須達到一定水準。另外,還必須滿足人們的審美時尚。所以,大多數寫經反映出那個時代的審美精神,對于認識書法藝術發展的歷史,具有重要意義。寫經生受雇于人,不僅抄寫佛經,道經、儒家經典以及文學作品也可抄寫。另外,敦煌文書中也有一些儒家經典及文學作品系讀書人所寫,風格與寫經生的書法不一樣??傮w來說,敦煌寫卷大都是名不見經傳的書手所寫,書法不像書法名家那樣富于創造性。但各時代的寫本各自具有不同的時代風格,不同地區的寫本也體現出不同的地方特色,可以說,數萬件敦煌寫本構成了一部完整的中國民間書法藝術史。此外,敦煌寫本中還有相當數量的名碑、名帖作品,與傳世本又有所不同,是探討書法史上千年名家書風的珍貴資料。
二、敦煌遺書的書體
敦煌遺書的書體主要有經書體、草書、行書、小篆四種。
(一)經書體
經書體,顧名思義,是指抄寫經籍的書體。廣義上包括楷、草、行等書體;但從狹義講,人們習慣上只是把寫卷較多的類楷書的書體稱為經書體。它是自“漢楷”而后,形成于佛門寺院并具有明顯時代特征的主流書體。由于宗教的需要,加之敦煌古代特殊的歷史條件,決定了它必然帶有濃郁的宗教色彩和鮮明的性格特征。書法的創造發展在民間,經書體不僅翔實地記錄了漢字在隸變完成以后向唐楷過渡的全過程,而且真實地顯示出民間書家對漢字及書法的發展所起的重大推動作用。
經書體是兩晉以來寺院抄寫經籍的主要書體。為了表示對佛的虔誠,抄經者總是嚴格程序,工整抄寫,只是時代不同風格亦不同。從經書體的演變發展過程看,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魏晉南北朝時期(305~580),即自西晉經十六國、北魏、西魏至北周,這270多年為第一階段;隋唐時期(58l~780)的200年為第二階段;吐蕃至宋時期(78l~1006),即自中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吐蕃占領敦煌及張、曹二氏歸義軍時期,經晚唐、五代延至西夏統治時期,這近兩個半世紀為第三階段。
第一階段的代表作品有前涼升平十二年(368)的《道行品法句經》、晉《三國志·步騭傳》、皇興二年(468)的《康那造幡發愿文》、北魏《大般涅槃經》、興安三年(454)的《大慈如來告疏》、延昌元年(5l2)的《成實論》、正光二年(521)的《大方等陀羅尼經》、540年左右的寫本《賢愚經卷第二》、北周保定元年(561)的《大般涅槃經卷第十八》以及歐陽詢《化度寺邕禪師塔銘》拓本等?;咎攸c是多數墨跡構形上縱而趨方,結體緊湊尚存分書(漢隸)意味,轉而融進北碑書風,呈現出一派古雅、峻整、樸厚的風格(圖1) 。
經書體發展到第二階段,逐漸形成為典型的唐楷。代表作品如唐咸亨三年(672)的《妙法蓮花經卷第六》、咸亨四年(673))的《佛說大藥善巧方便經卷上》、唐高宗儀鳳元年(676)的《金剛般若經殘卷》和顏真卿青年時代的開元二十三年(735)的《閱紫錄儀》、玄宗《御注金剛經》、典型唐楷《思益梵天所問經卷第一第二》、《合部金光明經卷第三陀羅尼最凈地品第六》、《佛性海藏智慧解脫破心相經》、《說苑反質第二十》、肅宗干元二年(759)的經史寫本《古文尚書卷第五殘卷》等。書法進入唐代以后,名家輩出,廣為影響,書法的社會意識急劇增強,反映在敦煌遺書書法中,也是謹守法度,民間書法也向士族顯貴書法靠攏,逐漸形成大同書風。
經書體發展到第三階段時,寫卷書體趨向多樣化,唐楷書體相對較少。代表作品如唐昭宗大順元年(890)的《論語鄭玄注卷第二殘卷》等。柳公權于長慶四年(824)所書《金剛經》碑拓,是他46歲時的代表作,也是敦煌文獻中保存下來的士族書法瑰寶,楷法森嚴,清勁俊秀,規矩中有變化,方峻中有靈氣,儼然“唐尚法”的典范書風。
(二)草書
酒泉是草書的發源地,東漢晚期的“草圣”張芝、“亞圣”張昶“兄弟二圣”和西晉“章草宗師”索靖等皆為瓜州或敦煌人,所以酒泉有著草書傳統。但是,敦煌遺書中的一些經書類草書作品,與他們并無直接的承傳關系,既無相傳張芝所書《冠軍帖》那樣的連綿激蕩的今草形式,更無相傳索靖所書《月儀帖》那般“標準章草”的模樣;既不同于孫過庭的宗王草法之勁利書風,更沒有張旭、懷素那般浪漫不羈的狂草蹤影,而完全是別具特色、書風獨占的草書風格。按說,抄寫佛經是極為嚴肅的事情,依照程序、書寫工整是起碼的要求,亦示以對佛的虔誠。但到唐代,由于書法的社會風氣十分濃郁,名家眾多且影響甚深,連清靜的寺院佛堂都被漬染,所以像草書、行書等體現著浪漫主義的書體也成為抄寫經籍的書體形式。
從敦煌遺書中有一些名家字帖摹本和書法理論殘卷等情況分析,唐以來的敦煌,已不僅將草書、行書等書體作為抄寫經籍的書體形式,并已形成了敦煌草書的書法風氣,而且已然變成了一座龐大的書法學院,眾多僧侶、經生手被深深地籠罩在又一個“鴻都門下”,成為有勢力的民間書法集群。盡管他們大多未能留下姓名花押,但就書法水平而言,有些絕對不在名垂青史的大家之下;也正因此,敦煌才為后世留下了諸多光耀千秋的書法瑰寶。
敦煌草書的代表作品當以盛唐時的《因明入正理論后疏》最為精彩:字字獨立,但字中極盡連帶使轉、起伏變化,結字簡約圓秀,用筆純熟自然,通篇2萬余字一氣呵成且無改漏,章法茂密,氣韻通暢,顯然出自某位學識淵博、功力精深的敦煌書法巨擘之手,絕對堪稱不朽杰作(圖2) 。
隋唐時期,由于王羲之聲名顯赫而噪南播北,連遠在西陲敦煌莫高窟的經生們也推崇尊學,時成風尚。所以,在敦煌文獻中,還有幸留下三幀《王羲之十七帖》的摹本殘跡,即《龍?!?、《瞻近》和《得足》。從三帖中一些字的結體、風格等來看,似出自一人之手,行筆勁健流暢,生動自然,頗得“書圣”筆短意長之神韻,堪為敦煌書法中難得的寶墨佳品。其他草書墨跡還有見唐貞觀十五年(641)的蔣善進臨《智永真草千字文》等,亦不乏骨力雄強且“半得右軍之肉”的妙作之神采。蔣氏所臨此《千字文》功力極佳,牽絲連帶,平穩自然,精神氣韻酷似智永所書之拓本原貌,絕不遜于當時其他摹本。遺憾的是所存太少,只34行170字(圖3)。
(三)行書
敦煌遺書中的行書墨跡數量頗多,用途也很廣泛,不僅用來抄寫經文,還應用于一些輔助性經籍注釋、疏義、略述及寺院的經濟文書等諸多方面。敦煌行書以行楷為多,行草相對較少。行楷的代表作品有西涼比丘德佑于405年所書《十誦比丘戒本》、西魏大統三年(537)的《東都發愿文》、唐天寶十四年(755)的《騎都尉秦元制受告身》、盛唐時寫本《高適詩選》等。
行草書代表作品是隋仁壽元年(601)的《攝論章》,極富節奏韻律和線條變化,是改變了北魏以來的基本筆法卻仍略帶分書筆意的行書佳作。另外,裹藏于敦煌文獻中的貴族書跡,即甘肅籍的唐太宗李世民于643年前后所書的《溫泉銘》唐代拓本。以行書入碑,唐太宗當為第一人。此銘用筆圓勁,線條清麗,一派“書圣”大風,不愧遒媚機敏之佳品(圖4)。實際上,敦煌遺書書法中的行書墨跡為數不少,除上述代表作品外,尚有北魏時的《勝鬘疏》,唐代的《眾經別錄》《春秋經傳集解》《開門要訓》《蘭亭序幕本殘卷》,五代時的《曹元忠狀》,曹氏歸義軍時期的《節度使某官發首燃燈文》、《正月十五日窟上供養》等等,都可謂敦煌書法之佳品。
值得一提的是,敦煌遺書中約有2萬頁(以縮微膠片一張為一頁計)多種文字的硬筆書法,其中一些漢文也不乏可鑒價值,如中唐和晚唐時期的二紙契據類墨跡等。這說明一是唐代時民間也盛行硬筆書法;二是這些硬筆書法僅為書寫實用墨跡,與當今的硬筆書法有著不同的內涵;三是硬筆在唐代也是一種(類)書寫工具,與毛筆具有相同功能。這里的硬筆書法是當時用木筆或葦筆書寫出來的,說明唐代民間也用硬筆書寫,硬筆是唐代的一種(類)書寫工具,與毛筆具有相同功能。從甘肅出土實物來看,硬筆尖端劈為兩瓣,完全與今日的蘸水鋼筆尖相同。
(四)篆書及其他
敦煌書法中的篆書墨跡為數極少,以《千字文》殘卷為代表。《千字文》是南朝梁周興嗣撰寫的集識字、習字為一體的字書教本,歷來以王羲之第七世孫、寺僧大書家智永以真、草二體所書的本子最為著名,敦煌文獻中即有前述的《蔣善進臨智永真草千字文》墨跡,但篆書《千字文》頗為少見。此殘卷的發現,可謂填補了隋唐間篆書《千字文》僅有史乘載述而無跡鑒的空白,具有凡響不同的意義。此殘卷給人一種有似見到戰國時期楚系文字中的《岣嶁刻石》般的感覺,同樣可用“奇譎詭異”來作評論,有學人稱其為“篆書奇字”,就是因其書寫頗為奇特,甚至雜有民間迄今流傳的“蚊腳篆”、“香爐篆”等俗篆之意;其中的“丹青”二字又簡直是楷書寫法,故真當為奇特之書了(圖5)。
敦煌遺書中還有一批為數可觀的唐代篆刻印鑒,不僅填補了目前極罕見的唐印空白,而且也顯示出各種極盡法度的精彩印風。
敦煌遺書中還保存了多種少數民族文字的寫卷,有梵文、蒙古文、回鶻文、西夏文、吐蕃文等,其中以吐蕃文(古藏文)數量最多。這些寫卷均系毛筆或硬筆書寫,相當工整流利,富有節奏感和獨特的審美情趣,具有較高的書法藝術價值。
三、敦煌遺書書法的分期
從文字演變和字體發展完善的角度,敦煌遺書書法分為三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即西魏以前,包括北魏、十六國和東晉時期。這一時期在南朝書法上已經發展到了以二王楷書、行書、今草為主流的完全擺脫了隸書八分之風的楷化階段。但在遙遠偏僻的敦煌,由于頻繁的戰爭,地方割據和政治、經濟、交通等方面的相對落后,所以在文字、書法的發展上,仍然停留在由隸書向楷書過渡的初級階段。這一時期東晉、北涼和北魏早期的寫經書法基本上是以隸書和簡書的體態為基本形式的。其文字結體稍豐于隸書和簡書,變隸之扁平為正方或長方,在用筆上仍然大量地保留了漢簡之意。一般橫劃下筆直入,不作回鋒,落筆用力重按,形成了左尖右鈍之勢。筆法渾厚圓潤,笨拙之中卻透露出北方民族憨厚純樸的氣質。這種書風在甘肅省博物館藏《道行品法旬經》第三十八、《泥洹品法句經》第三十九、《三國志吳志步騭傳殘卷》、敦煌研究院收藏的北魏興安三年(454)的《大慈如來十月二十四日告疏》、《優婆賽戒業品之余卷》第七、《佛說幻土仁賢經》、《佛說八師經》等為代表。其書法字形比簡書縱長而呈圓勢,左低右昂,筆劃之間的安排隨著筆勢而轉,并不刻意追求空間結構的劃分,而是以各種筆法表現濃郁的隸書形態與筆意,形成一種重氣勢與骨力的險勁淳厚、雄健剛強的美。而在北魏后期的眾多寫經作品中,以敦煌市博物館收藏的《大般涅檗經》、《摩訶般若波羅蜜照明品》第十,敦煌研究院收藏的《大般涅粲經》卷第八、《如來性品》第四之五和國家圖書館7308(萊52)號《摩訶衍經》卷第一、新1326號《大般涅粱經》卷第七等為代表。雖然對早期的一些基本特點有所繼承,但對于字形的處理、間架結構的安排亦不像前期那樣隨意和豐密了。而字形逐漸平穩方正,間架疏密適度,書寫風格也由豐腴敦厚轉入相對俊秀舒展、自由奔放。但點畫撇捺之間,仍有濃厚的隸書筆意。在字的結體上變早期的圓斜樸密為平直方正,注意結構空間的疏密排列,筆畫普遍勻細圓潤,夸張字中主要的橫、撇、捺等筆劃,使之加長,并存有隸書中的雁尾形態,行筆迅疾,十分重視筆勢的往來顧盼,雖然筆跡具斷,然而筆意、氣脈卻連綿不絕。通篇觀之,剛健瀟灑,飛舞靈動,呈現一種風骨兼備、俊宕飄逸之美。
第二個時期則是由西魏、北齊、北周到隋代以前。這一時期是由隸書到楷書轉化的最后一個階段。它在北魏文字演變的基礎上,進一步完善了文字的結構和書法的用筆。既保存了前人寫經書法中優良的傳統,特別是作品中的裝飾性因素,又大膽地摒棄了北魏以來的環轉、挑捺之筆,變環轉為方折,變挑捺為波磔。除少數筆畫中稍有隸意外,楷書的面貌基本上已經定形。而且這一時期的寫經作品非常注重筆勢、行氣與整幅作品的氣脈貫通等藝術因素。如斯氏11號《大方廣佛經》卷第五十三、五十四,甘肅省博物館藏《賢愚經卷第二》,敦煌市博物館藏《大方廣佛華嚴經》卷第四十五(同上)等,皆屬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尤其是后兩件經卷,當是西魏之寫經高手所為。其書法結體茂密,斜中取勢,意態優美,用筆圓潤、豐腴,揮灑靈動而不狂放,筆劃粗細搭配合理,輕者不浮,重者不濁,趣味淳厚,字字珠璣。其中隸書的形態基本上已不復存在,可見作者在創作過程中將一系列矛盾統一于整體之中,寓精心安排于自然無形之內。它的造型與韻致和江南士人書法如出一轍,成為北朝寫經書法中清逸風流美的典型。
第三個時期從隋唐開始直到北宋時期。自隋文帝重視佛教曾親制愿文,到唐太宗手草《圣教序》提倡佛事,在全國相繼設置了不同級別的翻經館(隋代)、譯場(唐代),并在朝廷專門配設高級官員和大書法家進行監寫、校定經書。這對寫經書法起到了直接的推動和指導作用,使寫經書法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初唐時期,唐太宗對二王書法的膜拜和對虞世南書法的推崇,影響著敦煌的寫經書法。敦煌藏經中很多作品皆為虞書風格。如斯氏36號《金剛波羅蜜經》、斯氏48號《妙法蓮花經》卷第五(同上)和敦煌市博物館所藏《妙法蓮花經》卷第六(同上)等作品,都是唐初大書法家虞世南之子、太中大夫守工部侍郎永興開國公虞昶監寫,由經生、書手吳元禮、郭德、王思謙等人書寫。其書風承虞氏一脈,結體嚴謹、用筆圓潤、筆勢往來、顧盼有致、肅整規范、盡理盡法,為初唐寫經中的上品。開元、天寶之后,禪宗思想進入藝術領域,書法改變了初唐時期由二王一路傳至虞世南的道勁規整的風格,追求自我靈性的縱逸風格。這種潮流也波及當時的敦煌寫經書法領域,使初唐經書中恪守虞規之風大為改觀。如斯氏8號《妙法蓮花經》卷第二、斯氏114號《妙法蓮花經》卷第七自二十五品至二十八品(同上)等作品皆為這一時期之代表作。其卷以行楷書寫,筆法精妙,飄逸舒展、瀟灑流落,融風流勁健為一體,外柔內剛,氣韻高逸,大大推進了經書體書法藝術的發展。
四、敦煌遺書書法的藝術特征
敦煌遺書從書法風格上可以分為兩大類。
第一類是佛、儒、道諸家的各種經典和古代重要文獻。這類書卷一般內容較多、篇幅較長,書風規范,書寫技巧高超,注重通卷的整體性和裝飾性。書體以隸書、隸楷和楷書為主,兼有行楷。如斯氏11號《大方廣佛華嚴經卷》第五十三、五十四,斯氏85號《春秋左傳杜注》和敦煌經卷文書中的大部分書卷皆屬此類。
第二類是詩詞歌曲、文牘告敕。這一類題材由于篇幅較短,內容活躍多變,一般都是即興之作,沒有長篇經籍那么嚴肅規整。在書寫上可以更為自由、浪漫一些。因此,此類文書的書寫則更能發揮書家、書手的個性,使作者的藝術修養、審美修養以及社會閱歷、政治見解等創作因素都能得到充分發揮。書體常以行書、行草甚至小草書寫。如斯氏372、373號《李存勖詩五首》,《唐玄奘詩五首》(同上)皆用行草書寫。其筆法勁健豪邁,在縱逸之中顯出古拙之意,筆勢翻飛有致,時擒時縱,氣勢生動流暢,其精魄鋒髓頗有北宋大家黃山谷之風,通篇作品洋溢著書手純真熾烈的感情。
敦煌遺書寫卷絕大部分用筆抄寫,為古代民間書法大成。卷子的抄寫者都是被人雇用的寫經生或一般庶民。他們常年抄寫,熟能生巧,久書成藝。有的書寫雄強勇猛、大刀闊斧,有的書寫嫻熟娟秀、溫文爾雅。書體行、草、隸、篆皆備,豐富多彩,表現自然質樸,機動靈活?!敖洉w”是在專門制造的黃、白麻紙和皮紙上,按一定的規格,劃上烏絲界,以工整清晰的筆法書寫的?!敖洉w”產生于當時社會下層的民間書家之手,特別是早期的經卷書法,字里行間充滿了古樸天真、稚拙生動的民間特色和地方特色,是研究北方地區書法和文字發展的重要資料。但是隨著佛教事業的不斷發展,佛學理論不斷地深入人心和統治階級對佛教的進一步重視,寫經活動很快從民間進入宮廷,從僧侶階層進入到仕人階層,并使寫經書法藝術水平得到了極大的提高。
敦煌遺書以民間書寫為主的表現形式,流露出淳樸消散的自然美感。寫經作為一種職業,無論是僧人書寫者,還是民間抄經受,或者是官方抄經人,都不是同時代政治、經濟、文化最高地位的體現者和擁有者,更沒有受到同期最高的文化教育。因此,經書抄寫者的書寫水平,與同期的代表書法文化前沿的書寫能力和水平相比,其民俗、自由、不規范的成分較多。寫經書法在書寫技巧上具有民間書法的特征和風格,在書寫過程中,盡管心理上以流傳誦讀、修行功德為目的,抄寫時必然力求規范齊整,以恭敬表達對佛的皈依,但正是這種想規范而規范不了,想文人化而文人化不了的努力競爭中,留下了既與官方正體不同,也與文人書寫相悖的自然書寫形式和現象,留下了淳樸而消散的經體書法樣式和質趣天然的特殊審美現象。與成熟的文人書法相對應,寫經書法卻自成體系,以生動、自然、質趣為特征,自行獨立發展,逐步形成了與碑帖相對應的獨立書法書體樣式,顯示了民間的、鮮活的、自然生命的活力。正是寫經人想寫好而由于書寫能力的局限,所表現出的淳樸自然的審美理想和感受,也正是規范的文人書寫難以表現的審美特征,這種非自覺而流露出的自然美,在文人書法中卻無法找到。特別是行書、草書寫經的出現,給寫經書法帶來了新的生機,這些作品不追求嚴謹的法度、優美的體形,不講究用筆技巧的工拙,而是以發掘自我靈性的途徑,追求自我情感的抒發和創作過程中個人心理上的愉悅。
五、敦煌遺書書法的價值
以寫經為主要內容和形式的敦煌遺書,留存了王羲之、歐陽詢、柳公權等著名書法家的經典名帖。這一方面反映了經典書法藝術在同一時期其他社會領域中的傳播、滲透和影響,即主流書法文化對寺院經書書寫在敦煌遺書書體形成中的推動作用;同時也說明在包括寫經在內的其他書寫領域對經典名家名帖的崇尚、學習、向往和追慕。正是這些經典名帖的留存和傳播,為眾多的寫經人寄予了重文尚法的追求和理想。抄經者盡管由于文化水平的限制,對經典名帖難以完全消化或吸收,但他們仍然將這些經典作品作為學習臨摹的范本和樣式。
縱觀敦煌寫經書法的發展,無論是哪個朝代或哪個大的歷史階段,寫經書法的作者都不是著名的書法家,而且多數身處偏遠的西北角隅,但他們始終沒有和內地的士人書法家失去聯系。他們常常受到士人審美意識的影響,學習士人書法的風貌,有時還反作用于士人書法,形成相互影響、相得益彰的格局,共同反映了古代書法藝術的審美取向。
敦煌遺書的抄寫年代,最早的《大般涅槃經》為西晉時代所書,即公元305年。最晚的一個寫卷《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為宋代所書,即公元1002年。敦煌遺書在這近八個世紀的形成、發展、演變過程中,一方面,極大地濃縮和再現了這一漫長歷史時期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相關問題的全部內涵;同時,全面縮影了這一時段的書法文化演進的全過程,體現了中國書法在字體書體流變過程中形成的真實面貌及其過渡特征。敦煌遺書形成的時代,正是中國漢字發展最關鍵的時期,也是書法書體變化最復雜的歷史階段。從漢字發展的角度分析,篆、隸、楷三種官方正體和行、草兩種文人書寫等五種字體全面形成,其中官方正體中的楷體字以便于書寫的優勢,得到了長足發展,在眾多的使用場合幾乎替代了篆、隸字體,并在自身純化和簡化過程中,形成了獨領風騷的歷史事實。從書法發展的立場和視覺分析,楷書從漢末魏晉的形成到中唐的定型,中間形成了無數種豐富的面目,無論是工具、載體、風格、樣式等方面都創造了歷史的最高成就。行草書卻以流動書寫和極度表情的優勢,充斥了文人的文化交流和傳達性情的精神領域,掀起了行草書書寫的最高潮,成為行草書的巔峰時期。
敦煌遺書就是在這種書體字體無限變化和不斷發展演進的歷史文化背景下形成的,它最真實地反映了這一時期的漢字書寫的演變過程,揭示了以刻石為主要呈現形式的背后,客觀地存在著先民徒手書寫在紙卷上的書法真跡。它在書寫中的豐富變化和字體及字型結構的演進過程,給書法創作和研究提供了最佳也最真實的參照對象。敦煌遺書中篆、隸、楷、行、草五種書體全有表現的書作樣式。其中篆書有《篆書千字文》,隸書有《晉人寫經》、《大涅槃經》等最為典型;而遺書中的行、草、楷這三種書體的作品最為精妙,除了它所具有的文字演變書寫的參照價值之外,在書法藝術的創作上更具有豐富的借鑒價值。行書中《勸納諫文》后記、《大涅槃經疏釋》等作品,流露了王羲之書法藝術的精神氣息;草書中《賢護經疏》、《法華經疏》等作品,表現了章草與今草的銜接和過渡,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和書法創作的借鑒價值。如果說五種書體中最有獨立審美價值和創新意義的要推以楷書面目出現的敦煌寫經體書法,它真實地再現了楷書形成、發展到定型的全過程,并在豐富多變的楷書形態中,最后沉淀了一種具有強烈風格特征的敦煌寫經體楷書。其中從《法句經》、《十頌比丘戒本》、《成實論卷第十四》、《華嚴經》、《太上洞玄靈寶智慧上品大戒》、《大云經疏》等遺書中,完全可以看到楷書發展演變成熟的過程和全貌。同時,也可以看到寫經體書法的藝術特征和在當今書法審美中的價值及意義。
研究和分析敦煌遺書書法的藝術特征,對于開發敦煌書法文化藝術價值具有重要意義。今天,敦煌遺書書法為傳統帖學開辟了新的視野和境界,原始地再現了以二王為代表、以書寫為表現手段的真正的帖學面目,以獨特的書寫樣式改變了人們對帖學形成的偏見和長期否定的觀念。敦煌遺書書法也使人們認識了書法藝術真正自覺后所留下的古人漢字書寫痕跡,從而推斷出同期書法家書寫的動作和過程。書法藝術的真正審美價值在于書寫中所表現出來的文化內涵,碑帖給人的是結構和布局的宏觀感受,受到載體、制作技術差異以及時空的限制,人們只能在鑄造和刻印的碑帖中推測和借鑒。而在敦煌書法的作品樣式中,我們完全可以分析并推測到書寫者書寫的原始形態,特別是毛筆運行的角度和感受,所有書法所具有的書寫情懷完全可以從遺書的字跡中尋根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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