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姬別霸王

沈揚，原名沈桂才，男，1963年11月生于桂北山區的一個小村莊，做過農民，讀過大學，到過部隊，1995年11月進入廣西日報社（現為廣西日報傳媒集團），主任記者。2001年，《美國博士在南寧打“鐘點工”》一文獲中國新聞獎三等獎。

1990年以來，先后出版長篇小說《圓夢》、報告文學集《跨越國界的名字》和《界碑下的足跡》等。2011年6月，學術專著《在買方市場下經營報紙》出版。有《懸空寺懸在哪里？》《山清水樣明》和《鵝泉歸來嘆靈光》等數十篇散文見諸報端。

“我站在烈烈風中，恨不能蕩盡綿綿心痛。望蒼天，四方云動，劍在手，問天下誰是英雄……”這半年來，每天的一大早，侯運道都要聽上一兩遍屠洪剛演唱的《霸王別姬》，體會那一份無奈、凄美和蒼涼。這個曾經在村中導演《霸王別姬》而成名的老人，如今八十開外，按理說是聽戲曲《霸王別姬》，或者演練自己先前導演過的戲，哼哼一兩個唱段或者小曲，回憶過去帶領眾多徒弟排演戲劇的美好時光。人們想不通，他為何對屠洪剛演唱的現代歌曲這般入迷。

一問起，老人總是說，你們不懂。

一

這天一大早，坐在自家院子里，聽了不下十遍！直到村頭吵鬧，這才關了視頻機，披衣出門。“這兔崽子今天回來，我得去瞧瞧！”

侯運道說的兔崽子是陸家樣。他今天回村，是要辦一件大事。

日上三竿，寶馬X6就開到了跑馬沖村頭。后面，還有兩輛汽車。一輛是中巴，拉了滿滿一車的人;一輛是箱式物流車，空車開回來，是要把一件很重要的東西運回城里去。

車隊在村前的橋頭停下。陸家樣跳下來：“好了，到了！”他招呼中巴上的人全都下車。一群穿制服的人，個個手上拿著樂器。很快，眾人列隊站齊。領頭的，手舉指揮棒，在空中一晃一抖，音樂就響了起來。“咚個隆咚咚咚咚……”奏的是《運動員進行曲》，整個山村被攪得沸騰起來。

陸家樣今天異常光彩照人。他也經常回來，雖然開的車子，不是Q7就是X6，但沒有一次回來，能有今天這般讓他體會到衣錦還鄉的榮耀。四十年前，一個補鍋的、閹雞的或者是挑貨擔的到這村子里，都會圍上老大一群人來。如今的鄉村，不再閉塞、落后，樓房一棟棟，車子一輛輛，什么大奔甚至于房車，也不再是稀罕之物。每次回來，除了揚起一縷煙塵之外，他再也瞧不見村民艷羨的目光，掀起半點波瀾。

年輕人打工的打工，外出做生意的做生意，留守村里的婦孺老少，先是戀上了電視機，成了“家里蹲”。近兩年，手機控更像傳染病一樣，彌漫在村里。巷道上，多是低頭刷屏的人。戲曲，早就沒人聽了也沒人看了。戲班子散后，他也到城里謀生，灰不溜秋蒙頭垢面地混了好些年。一個村里出去混的，資產過億的有了，上千萬身家的，扳手指數來也是好幾個。村民津津樂道的不再是曾經叱咤舞臺的他，而是那些大把大把數著票子的生意老板。單說那個擁有億萬身家的土生老弟，花300萬元在村里建起一棟豪宅，讓村民咋舌好些日子。前年，他還購買了直升飛機，清明、中秋、除夕，人家都是開著直升飛機回來。這些年，人們掛在嘴邊的話題，跟他幾乎沒啥子關系。他落寂了。從前的戲霸，如今，漸漸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混了二十來年，苦日子總算熬到了頭。在村里，雖然還算不上頂呱呱，但搞文交所，著實讓他賺了老大一筆。頭慢慢地也就昂了起來！

他不想比這些。他覺得比這些，有一些無聊，都是物質的庸俗的攀比。文化人就要搞出一些與眾不同的招數來，搞出那些土豪想也想不到的不同凡響的動靜來。

他要在村里搞一個隆重的儀式，把家里的大鼎鍋運回城里去。早幾天，他就打電話回來，叫家里做好準備，也提前幾天派人回來布置一番。

八個禮儀小姐在他身后簇擁著。還有文交所的幾個職員，也在節拍聲中，踏著雄健的步伐，依次進村。

今天不同。他要大擺酒席，宴請鄉親！他電話通知，全村停伙，全到他家來。

家里兩天前就開始熱鬧了。布置會場的、備酒肉的、備餐具的……畢竟是30桌的酒席，不鬧騰個三天兩晚，難以置辦。這一鬧騰，漸漸地把歡喜氣氛搞濃了！還有會場的布置，什么背景畫、拱門、橫幅、氣球、音響、標語等等，這些村民們都沒有辦過，城里來的禮儀公司也提前兩天來了。在這山村里，還真砸出了一個不小的響動。

除了紅白喜事，還真沒有人宴請過全村！

今天正好是星期天，孩子們不上學，一大早就全擁了過來。軍樂響起的時候，一個個歡欣雀躍，迎接、尾隨，把一條通向陸家的巷道給填塞得滿滿當當！

西裝革履的陸家樣來到了家中院坪上，臉上煥發著榮光。方臉、圓眼、高大塊頭，人群中筆挺站著，依然有中流砥柱的氣概。熱情地跟村民們招呼著，撕開一盒香煙，散完了，再撕開一盒……

紅地毯上，一個新做的木架子，高高地把鼎鍋架托起來！一進入院子，那些個身穿旗袍把身體裹得前凸后翹的禮儀小姐，在雇主的吆喝下，立馬站到了鼎鍋邊上，護著、襯著。

這是一口生鐵大鼎鍋，上邊有兩塊補丁，一看就知道這是有了一些年代的炊具。兩條粗大的鐵絲，彎弓成半月，鉤在鼎鍋的四個“耳朵”上，成了提手。燒柴的鍋，烏黑，厚重，系上了紅綢，還另有一番看樣……村里已沒有這樣的大鼎鍋，很特殊。陸家樣說，還在他爺爺的爺爺的時候，他們家就有了這口鐵鍋。一群屁孩，用手機拍鼎鍋拍酒席拍樂隊，圖片視頻加上一些半通不通的文字，通過微信朋友圈，就把這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發布出去。然后，就比誰獲得的點贊多評論多。

如今，村民不是用上了電磁爐，就是燒上了液化氣，鍋也精良了，鋁鍋、鋼精鍋甚至是智能化的電飯鍋均已普遍，還真少有人家仍在使用笨重的生鐵鍋。

也有人說，鍋底也不鏟鏟銹蝕也不擦擦，就這樣系上紅綢，有點別扭。也有人說，這鐵鍋是有些年代，但也不至于是文物呀……有老人說，應該是清朝末年民國初年的物件……

不就一口生鐵鼎鍋嗎？也不值得這么折騰呀！看來還是網上說的對，有錢就是任性！也有的人說，全村不開伙，都來白吃白喝，還堵不住你的嘴？

同車回來的樂樂意說：“家樣這是有眼光，哪像你們，肉眼凡胎！這鍋在你們這只是一個過了時的炊具，而在人家看來，可是寶貝喲。”

陸家樣笑笑，說：“這不是寶貝，是一種文化。”

等眾人全擁進了院子，汽車才緩緩地開了進來。陸家樣叫人從車上取下“易拉寶”，擺放在院子里。立馬就有人圍上來看新鮮。

“易拉寶”上，打印有一幅圖，是一個中年婦女在土灶上做飯，她的孩子坐在灶前，幫添柴燒火。火很旺，灶口伸出了長長的火舌，鍋里熱氣騰騰……還有一段文字。這是陸家樣從網上搜索的一篇文章，題目是《媽媽就是這樣把我帶大的》。文章不長，于是，就有人小聲讀著：

簡陋的廚房里，媽媽做飯，我幫添柴燒火。

一邊做飯，一邊給我講故事，孔融讓梨、司馬光砸缸等，就是這樣被媽媽灌進我幼小的心靈里邊去的。媽媽沒有文化，幾乎是目不識丁，但她有見識，她常常給我講做人做事的道理！如“種地種窩，種少得多”，又如“有雨天邊亮，無雨頂上光”，再如“貴莫求賤莫丟”等等，許許多多！

就是這樣，媽媽把老一輩傳下來的再傳到了我這里。

……后來，我走出了山外，讀書、立業、成家，我有了文化，有了自己在城里的家，山里的媽媽卻已經老去。媽媽做飯我燒火，這樣的場面，已經永遠成了一種記憶！

蹲在“易拉寶”前，侯運道仔細讀這一段文字。右手捋捋白須，左手拇指與食指鉗住眼鏡框，往上推推，一次，兩次，三次。他說這不是簡單的迎運文物，卻是在倡導孝道呀！

村中老學究都這么說了，眾人連連稱是。

“阿嬌妹妹呢？阿嬌妹妹怎么還沒來？”儀式快要開始了，可主持人樂昌嬌還沒有露面！陸家樣忙叫用手機催。樂樂意打通了女兒的電話，可那一頭說沒空！她說她跟縣里城建局負責搞規劃設計的專家約好，一大早就跑去縣城談村莊的環道和巷道的建設問題去了！

好不郁悶！今天這事，很大程度上就是沖著她才這么辦的，最該來的沒有來！陸家樣一下子就沒有了精神。

但儀式還得搞！

“咚噠咚噠……”軍樂響起。在《老朋友進行曲》中，生鐵鼎鍋上車、起運。兩輛汽車緩緩開出村莊，朝城里去了。歡送鼎鍋出村，鞭炮燒了幾大筐。通往村外的道路上，盡是鞭炮紙屑，紅艷艷的，像鋪了一層紅毯！

鼎鍋送走了，人們呼啦啦地，一下子又回到了院子里，準備上席。路上一下子就清靜下來。鞭炮的紙屑，在路上冒著黑煙，一縷一縷的，硝煙的味道久久不散。“砰砰”時不時，還有幾聲炸響，那些被炸散沒響的零星鞭炮，重又被燒著了，冷不防地炸開，怪嚇人！

侯運道沒有回到院子。蹲在路邊，抓一把紅紅的紙屑，慢慢品味陸家樣的作為。“看來，這小子霸氣未了！”小霸王又回來了，他心里涌起一陣莫名的興奮！

“X6留下，你們都先回去！”把手下打發走，陸家樣就跟村民們把酒話桑麻。猜拳、胡侃。高興了，脫外套，扯領帶，撩起褲腳卷起袖子！輸了幾次，不服，踢掉鞋子，把腳踏在凳子上，揮手出碼：“三月三、五月五、九九重陽、十月鬧革命……”他叫喊得口沫橫飛！

輸了。閑下來旁觀。腳癢，摳腳。穿鞋子，似乎不太適應，腳老是發癢，于是，就經常摳經常抓。見小腳丫有一個水泡，就拿來一根牙簽，挑破，擠出黃水……

摳、摳、摳，摳舒服了，就又要出頭。“哪個來，哪個挨！哪個上，哪個亡！”他豪氣沖天，叫嚷著要坐莊。終于在太陽偏西的時候，他“哇——”地吐了一地！

二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飯時間。

起床，洗漱，喝一碗粥，腋下夾一個木盒子，陳家樣就往村東頭樂昌嬌家走去。

進門的時候，樂樂意正在伺弄他的盆景。這個鎮中學退休的教師，喜歡伺弄花草。

“樂老師，阿嬌妹妹呢？”

“出去了，要一會才回來。”

“殺兩盤？”木盒子“啪”一聲往石桌子上扔，人就坐下來。攤開棋盤，在楚河漢界兩邊方陣上，擺開紅黑兩色棋子。“剛買的紅木象棋，一千多塊一副！”

“不是有了一副嗎？還買，浪費！”

“那一副在城里，這一副留村里。”

于是開殺！“噼噼啪啪”棋盤叫響開來。

先前陸家樣不下象棋。自從離婚后，他就常往樂昌嬌家里跑。知道老師喜歡象棋，于是，他就開始學。每次來，都是叫著“殺兩盤”，可殺了半天，都不肯罷休。原先兩人對弈，陸家樣是盤盤皆輸，根本就不是對手，后來棋藝猛地長進，如今各有輸贏。每次開戰，總是殺得難解難分。樂樂意很佩服。這個家伙，可真演誰像誰，學什么會什么！

殺得正酣，樂昌嬌回來了。見陸家樣與阿爸在下棋，招呼一聲，就進屋。

“阿嬌妹妹，我有事要找你呢！”收了正在摳的腳，穿上鞋子，陸家樣忙站起身攔住。

“摳腳大叔，有事嗎？”

“昨天……”

“昨天？昨天我上縣城去了。”

“不是說好了讓你來主持儀式的嗎？你不到場，儀式丟分呀！”

“不會吧？大伙都說好呢，怎么就丟分啦？”說著，就進屋去了。

“摳腳大叔”是樂昌嬌給陸家樣起的外號，也只有她這么叫他。樂昌嬌小陸家樣八歲。當年，陸家樣在臺上演霸王的時候，她正在讀初中。她喜歡陸家樣演的戲，可她不喜歡現實中的陸家樣，瞧不上他那土鱉的樣子。

大學畢業后，樂昌嬌分配在山木市社科院工作，專門研究歷史。近兩年，似乎對三皇五帝的事情沒了興趣，她從無聊的史料考證中走了出來，更多地關注“三農”問題，發表了不少關于新農村建設方面的論文。她認為，搞城鎮化建設，號召農民洗腳進城，并不是一個徹底改變農村面貌的辦法。農民進城，并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一個農民，要把家從村里真正地搬到城里，真正地變成城里人，沒有兩代三代人的努力，那是辦不到的。她認為，建設新農村、培養職業化農業工人，才是農村面貌徹底改變的一個正確的出路。中國需要農民，農民需要致富，需要擺脫傻大黑粗，素質需要提高，在村里，他們也應該過上城里人一樣的生活。為此，她回村里搞實驗，一是組織新村建設，二是投資現代農業園，培養出一批專職從事農業的村民來。她說年輕人逃離了，剩下老弱婦孺，鄉村孤獨了、老氣了、蕭條了，只有培養出一批批職業化的農業工人，鄉村才能強富美。她正在研究這一課題。剛剛朋友用微信傳輸過來一份文件，說是上海大學博士生王光磊的一篇返鄉日記。她這是趕回來，利用家里的wifi閱讀。

她高傲，一般的人，根本就入不了她的法眼。她貌、才、情超群。一綹烏黑秀發，晃蕩在腦后，一甩一甩地，畫出了一條弧線來！這弧線是一條很明顯的界線，遠遠地把一幫俗氣、粗野的人甩在身后。

她前夫是大學的同班同學，后來下海，搞工程。拉扯上某種特殊關系之后，就掌控住幾家路橋建設公司的沙石供應和幾家玻璃廠的石英沙供應，通吃一方，牛皮哄哄起來。俗話說，男人有錢就學壞。他泡了一個東北妞，樂昌嬌自然是容不下，離了，帶著女兒自己過。她容不下他的花心，容不下他那官商勾結的賺錢伎倆！

借著同村關系和師生關系，陸家樣隔三岔五上門來，她惱他、煩他，但也沒有理由把人家擋在門外。何況他陪阿爸下棋，讓阿爸高興，也就默許了。任他怎樣撩起褲腿，任他怎樣摳腳，任他“嗬突嗬突”地飛痰，反正是在樓前的葡萄棚下，她也懶得管了。阿媽說，阿爸高興，由著他吧。

三

當天夜里，陸家樣又來了。

尾隨進來的，是一個老人。老人身上，背著一個一米來長的老漁鼓。

漁鼓，又稱道筒、竹琴，是一種流行于湖北、湖南、山東、廣西等地區的漢族樂器。明代王圻《三才圖會》記載：“漁鼓，裁竹為筩，長三四尺，以皮冒其首，皮用豬膋上之最薄者，用兩指擊之。又有簡子，以竹為之，長二尺許，闊四五分，厚半之，其末俱略外反。歌時用兩片合擊之以和者也。”

樂昌嬌以為，陸家樣這家伙又要把漁鼓當文物來營運了。

老人是外村的。他說如今年輕人都玩微信了，漁鼓也快要失傳了。漁鼓作為一種演唱道情的主要伴奏樂器，很有藝術價值，但也是時不利兮，沒有了市場，他心疼！他想把自己表演過的節目重演一遍，錄制下來，制成數碼，留給子孫。但漁鼓節目的表演，還要有二胡鈸镲等響器，要請人配合，還要花錢錄影制作，他沒有這個實力。昨天轟天震響的鞭炮聲，讓他想起了陸大老板。他說，陸大老板從前把西楚霸王演得活靈活現，文藝中人，所以從十里之外趕過來化緣了。

陸家樣說他不懂漁鼓，只會唱桂戲。小時候，聽過漁鼓，但也只是聽聽。所以就領過來，想聽聽樂老師的意見。

樂樂意說：“我也是半桶水，懂什么呀？何不把你師傅請過來？”在院子里遛狗的樂昌嬌，聽了就笑，說：“摳腳大叔這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個時候，哪里會想到他的師傅喲？他滿腦子想的只是你這牽線搭橋的樂老師！”

樂樂意說：“去去，你這丫頭，盡說瘋話！”

“你師傅？”漁鼓老人問，“縣里群眾藝術館的那個侯館長？”

“對呀！”

“那敢情好呀！”漁鼓老人聽說老館長，立刻就來了精神，“都是老朋友，快請他過來呀！”

接到電話，侯運道很快就趕了過來。

“你的漁鼓節目，好像沒有唱霸王的。”侯運道對漁鼓老人說的什么數碼制作似乎沒有多少興趣。他接著說：“十萬八萬的事情，對家樣來說就是九牛一毛的小事，用不著商量。我想跟你說大事。”這些天來，侯運道心里想著的是重排霸王戲。如果還是傳統桂劇的手法，這戲肯定沒有市場。他要根據時代的需要，快節奏的要求，在桂戲的基礎之上，學學電影蒙太奇的突接變換手法，同時引入多種曲藝，一些情節，盡可能地利用旁白、獨白等手法來替代，克服戲劇慢騰騰的節奏。漁鼓在敘事唱道情方面，很有一套，在交代情節方面，不妨改用漁鼓來說道說道。

“館長哪——手打漁鼓響三聲，紅口白牙說古今。尊位兄長你們聽分明，今日不把別的事情講，只道項王虞姬生死情！”老人起身，“蹦噠噠蹦噠噠”地就敲起漁鼓，唱舞起來，“以前是沒有這個節目，但我可以編呀。館長大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見什么唱什么，唱什么是什么，隨口就來！”

“真是出口成章！”大伙鼓掌。漁鼓聲引來了許多圍觀的村民。

侯館長說：“好呀，你繼續往下唱。”

“聽好了！”老人一邊鼓，一邊舞。“咚噠噠咚噠噠咚噠咚嘀嘀對嘀嘀對嘀嘀咚……”敲著過門，馬上想起過去有這么一首詩，于是他拿過來唱：

統帥大軍離江東，只有虞姬效始終。

死共烏騅棄駿骨，人憐紅粉是英雄。

紅花原是虞芳體，月下悲歌泣冷風。

霸王如若登寶殿，能同呂雉禍深宮？

“好！好！”侯運道鼓掌稱贊，“歡迎你加入我們的劇團！”

“我們的劇團？”漁鼓老人問。

“我們的劇團？”陸家樣追問。

“是的，我們的劇團！”侯運道興奮地說道，“我要重組劇團，重排霸王虞姬的戲。不過，這一次，我們演的不是《霸王別姬》，而是《虞姬別霸王》。”

侯運道說：“上千年來，都是在演《霸王別姬》，其實都演錯了。虞姬刎劍在前，霸王割頸在后。過去，女人都是配角，所以在舞臺上，都是以項王為主，演成了這個樣子。男尊女卑的思想造成文藝上的常識性錯誤，更重要的是，過去只是歌頌了愛情，意義不大。祝英臺與梁山伯演的是愛情，林黛玉與賈寶玉講述的也多是愛情。單是愛情，沒有分量也沒有新意。我們要排出新意來。大英雄輸了，小流氓贏了，這是歷史的悲哀。自從大英雄項羽敗給小流氓劉邦之后，中國完全禮崩樂壞，從此，貴族邊緣化，小人得志……真愛滅亡，而一對茍且夫妻兩個小人竟然登上寶座。現如今，中國人富而不貴，就是少貴族精神，缺紳士風度，特別是近些年來，都講賺錢，忽視了品德建設，缺少精神危險呀，如今是小混混當道，真是痛心呀！你們瞧瞧，如今好些人，怎么說呢，生吃狗屌不用鹽，做事不擇手段，不講原則，不守章程，不論道理，怎么有撈怎么來，不管怎么赤裸裸也不管如何血腥腥，全亂了套！我說這話，話糙理不糙呀。”

罵了一通，心平氣和了，于是又繼續談構想，他說：“這半年來，每天都聽屠洪剛演唱的《霸王別姬》，除了體會那一種無奈那一份凄美和悲涼之外，就悟出了這么一些道理。漁鼓的說、唱、舞，正合意。”他覺得排演《虞姬別霸王》，就是要在這一種無奈這一份凄美和悲涼的基礎之上，演繹出這么一些道理來。他的戲，加入了劉邦與呂雉。說的事繁雜了，為此他構想，這一臺戲，有桂劇場面，有話劇場面，有漁鼓說、唱、舞，甚至有詩朗誦等，輔以現代的燈光音響效果，感染力一定很強。

“以前演的《霸王別姬》，沒有劉邦、呂雉登場的啵。”陸家樣一臉疑惑，撩起褲管，腳搭在凳子上，摳著腳丫。

“劉邦和項羽，虞姬和呂雉，他們的故事太多了，而你的題目，又是《虞姬別霸王》，不知道你要從哪里講起呀。”聽侯伯伯說要排《虞姬別霸王》，覺得新鮮，樂昌嬌靠攏過來。看見陸家樣又在摳腳，于是她手在嘴前扇扇，挪腳轉到另一邊去。

“故事其實也很簡單。”侯運道耐心解釋，“整個故事，就是以垓下之戰為核心展開，就講四面楚歌、虞姬自刎、項羽敗退、烏江邊上割頸自盡這么一個過程！”他反問，“你們看過張藝謀早期拍攝的電影《黃土地》《一個和八個》嗎？那些片子，就是用散文式的手法，用蒙太奇的手法來串戲，我們不妨也學學老謀子，大膽地把劉邦、呂雉的戲穿越進來，用于提煉主題，刻畫虞姬、項羽的心理和烘托舞臺氣氛。”

“我想重新召回原來《霸王別姬》的演員！”侯運道說著，拉過陸家樣的手說，“有這個想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今天我們的‘小霸王回來，我更有信心了。小兔崽子，你還是演你的霸王，李海彥還來演虞姬，新戲還需要你們來演。不過購置道具服裝、排戲、上演，都需要錢呀！”

“錢，不是問題！一百萬元夠不夠？要是不夠，兩百萬元也沒問題！”見樂昌嬌有興致，陸家樣很豪爽，“還健在的，盡量招呼回來。所有費用我出，當然包括排戲、演出時候，要付給薪酬，讓大家白吆喝，不實惠。”

四

還讓陸家樣和李海彥聯袂飾演霸王和虞姬，樂昌嬌就笑。她說：“侯伯伯呀，當年你的‘虞姬和你的‘霸王都已經別過一次了啵。”剛一說完，阿爸就來兇她：“你這丫頭，又來說瘋話了。”

侯運道說：“你也別兇她。海彥回不回來，我也說不定呢。畢竟，當年那些事情，也是令人不堪回首。海彥還能夠面對這個兔崽子嗎？”

那件事情后，戲班子也就散了，跑馬沖戲班子上百年唱戲的歷史，再一次中斷，直到今天，再也沒有組建起戲班子來。

“就該兇她！”樂樂意擺出一副教訓女兒的架勢，“不能哪壺不開提哪壺。”

“阿爸，我說的是真話，要是海彥姐真的不來，這旦角，不好找呀，如今的年輕人，有會唱戲的嗎？能吼幾句的人還有，但要登臺演出，可不行！如果從頭教起，費時間費精力呀。”

“你怎么知道她會不來？有你侯伯伯發話呢！”

“阿嬌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侯運道嘆道，“畢竟，當年他們的事情鬧得也太大了。這些年了，也很少見到她回到村里，哪怕是家里有什么酒事，也難以見到她。甚至連個電話也沒有，似乎她已經‘躲了起來。”

村里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情。

那年，兩個年輕人，一個演霸王，一個演虞姬，活生生地把這一段生死愛情演得讓人綿綿心疼。老人們說，縣里的桂劇團來村里演《梁山伯與祝英臺》都沒能夠讓那么多人掉淚。

這一對年輕人，在臺上，一個演男人中的偉男人，一個演女子中的烈女子，在臺下他們也上演了一出生死愛情大戲。

因為陸家樣家窮，李海彥的阿爸不允許自己的女兒嫁到這樣的人家去。

可李海彥的肚子突然就大了！

后來，陸家樣不知道在哪里跟人打了一架，手臂被人打斷！陸家人說，是李家人打的。但也有人說，畢竟人家姑娘的肚子已經大了，也理虧呀！所以得問陸家樣。

但不管你怎么問，陸家樣就是不說。一直鬧到派出所，陸家樣也沒有說自己的手是李家人打傷的。到底是誰打傷的，他死活不說。

族人覺得被耍了，于是，這檔子爛事情，也就沒人出頭了。

可樂昌嬌很在意這件事情。

那時候，沒有“粉絲”這個詞，那時候，相當于現在說的粉絲這個詞的，是票友。樂昌嬌就是陸家樣的忠實票友。陸家樣演的戲，她愛看，特別是《霸王別姬》，更是看一次流淚一次。對陸家樣死活不肯說出是被誰打斷手臂的事情，剛剛初中畢業的她，覺得里邊一定還有蹊蹺。她問家樣哥哥，可家樣哥哥不說，她問海彥姐姐，可海彥姐姐也不說。

不久，陸家樣結婚了。

可在酒宴熱鬧的時候，李家人沖了來，幾十個青壯漢子，個個手持木棒，把一個院子圍住了。李家的姑娘，肚子被人搞大了，可李家族人認定播下野種的人，今天卻要跟別人結婚，他們絕對不能容忍，個個義憤填膺！

但陸家樣不承認李海彥的肚子是他搞大的，一場兩個家族的廝打發生了！正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有人喊：“跳崖了，海彥跳崖啦！”于是，廝打雙方停住，都朝村外小河奔去……

小河邊，聳立著一塊大大的崖石，在沖口平地上，倒像是一座小小的獨秀峰。冬季河床干涸，全是一塊塊圓溜溜的鵝卵石。河床上，鮮血流了一地。有人把手伸到了李海彥的鼻子尖，感覺到尚有一絲氣息：“快，送醫院！”

那天，陸家樣被戳斷了兩根肋骨，也送醫院去了。李海彥從六七米高的崖石頂上跳下，摔在干硬的河床卵石上，昏迷了，流產了……警方介入調查，末了宣布：到此為止，誰再挑事就抓誰，誰再動手就抓誰！可李家人老問。到底是誰。警方說，尊重當事人的意見，保密。反正與陸家樣無關，誰也不用問了。

很快，李海彥也嫁人了。此事稀里糊涂地總算過去了。

可樂昌嬌認定，李海彥跳崖必定有隱情。

五

在村里，唱戲有工資領，破天荒的大事。有了錢的陸家樣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

戲班子很快就組建好了。人員基本到齊，包括出臺的、響器的、跑龍套的等等。陸家樣按照高出縣桂劇團的標準，給大伙兒發放工資。過去村里唱戲，都是業余愛好，而今有工資領，變成了職業演員。這一招，很有吸引力，外出打工的、外嫁的，不少都回來了。

在村中廣場邊的空地上，活生生地冒出了一個村莊劇院。幾天的工夫，一個高六米可以容納500多人看戲的大棚房就給整了出來。有人到縣城里文印店，用鮮紅的不干膠，打印文字，回到村里，立馬就在大門貼上：跑馬沖劇院。戲臺上，也貼上了楹聯：三兩步走遍天下，五七人百萬雄兵。

服裝、帷幕、音響、燈光等等，基本的道具和演出設施，悉數全新采購回來。比起縣里劇團，這些裝備也不差。

李海彥也回來了。這個外嫁女，早就搬到縣城居住。沒有她的電話號碼，是侯運道請求她娘家人，一同到縣城才把她找到的。師傅說陸家樣投資百萬組建劇團，重新排演霸王戲。聽了這話，她立馬點頭，當天就回到村里。

她纖弱，細條條的，依然保持著一個旦角應有的身段，只是多了幾分清瘦，少了青春氣息，倒有一點像蔫了水的蘋果。一副瓜子臉，還是那樣白皙，無奈的是多了些皺紋，少了些水嫩油光，但一化妝，跟當年也差不離。最大的變化，就是話更少了。人顯得更憂郁和愁苦，越發像是一個讓好人見了產生憐憫、讓歹人見了想要欺辱的角色。

陸家樣也呆在了村里。他說：“城里的生意，有經紀人照看，自己可以當甩手掌柜，只是電話多一些，一些拿不準的事情，經理總是電話請示。”

于是，就開始講戲、分配角色、量身訂制服裝等等。

侯運道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把他的構思和立意跟大伙詳細地講了，也把劇本分發到各人手上。緊接著，又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對每個人的戲詞和動作進行了演示和訓導。大伙兒都有桂劇的功底，雖然丟了二十多年，而今重新撿起來，也不生疏。只是話劇和詩朗誦方面的知識，花了大量的時間來培訓。

通過漁鼓說唱，把各個碎片的場景串聯起來。這個導演思路，對演員們來說，倒是新鮮。侯運道說：“這樣看起來散，但主題不散，大膽穿越，趕上時髦。杭州的《宋城千古情》，張藝謀的《印象劉三姐》都是碎片化場景的大串聯。”他鼓勵大家，“我們這一臺戲，演好了，也是文化產業的項目，也可以到旅游城市賣票去。”

劇團命名為“芭茅花藝術團”。芭茅花，風一吹，四處飛揚，取乘風揚名之意。

劇團掛牌的當天，燒了鞭炮，放了煙花，也邀請縣文化館和鎮政府的領導以及周邊村的干部們前來助陣。

掛牌第二天，乘著熱鬧勁，開始排練。為了檢驗效果，侯運道要求所有的演員全部化妝、穿上戲服。

手持“小蜜蜂”，站在舞臺中間，侯運道喊道：“燈光準備、音響準備，好，第一場，四面楚歌，三、二、一，開始！”

幕內合唱（南路起板）：

深秋月冷兮四野飛霜，天高水涸兮孤雁悲傷。

最苦戍邊兮日夜凄惶，披甲持戟兮守望沙崗。

離家十年兮父母生別，妻子何堪兮獨宿空床。

白發倚門兮望穿秋水，稚子憶念兮淚斷肝腸……

一曲楚歌，幽怨、凄涼。歌畢，身穿大襟窄袖長白袍、腰系革帶的漁鼓老人來到大幕前，咚噠地敲響漁鼓，唱道情：

手打漁鼓響三聲，紅口白牙說古今。眾多列位聽分明，今日不把別的事情講，只道項王虞姬生死情！

尾音的“呀哈哈”拖了老長一段，把那份無奈幽怨演繹得意味深長。經老人這么一發揮，特別是那修飾過的顫音，更是讓人背脊發冷。

漁鼓退下，大幕拉開，兩排漢軍，手持長矛、彎刀，黑壓壓地把舞臺后方圈成了半圓。煙霧飛騰，四方云動，背景是一幅巨大的噴繪，將軍征戰，駿馬昂首奮蹄，將大兵壓境、十面埋伏的場景呈現給觀眾。楚漢兵丁上場，揮舞戰旗，兩軍打斗，翻滾，楚兵丟盔棄甲，慢慢退下。

幕內（漁鼓用憂腔同步唱）：

八千子弟破秦川，奈何功勞歸漢劉。

家中老母肝腸斷，空房妻子更何堪？

項羽牽虞姬上場。因為敗退下來，他一臉無奈和悲嘆。

項羽唱（二黃哭板）：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邊舞邊和）：

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

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項羽說：“嗬喲，想當年，八千子弟過江東，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五萬兵馬打敗章邯二十萬大軍，那是何等的威風！滅了秦國，可悔不該，劃出關中讓劉邦那廝做大，如今反倒把我加害！”

虞姬說：“大王呀，賤妾早勸說，你卻不聽，以至于遭受今日之困。當年，劉邦就說，與你有八拜之交，我爸爸就是你爸爸，烹了我們的爸爸，希望你也要分給我一碗湯肉呀！說這話的，十足無賴啊。鴻門宴上，就該讓項莊一劍把他殺了，可是你聽了劉邦幾句好話就放虎歸山！大王呀，你曾與他有約，誰先攻入關中誰就為王。可你在巨鹿舍命與秦軍苦戰，劉邦他不來幫你，反倒是乘機進入關中，這是投機取巧背信棄義的小人啊！這哪是兄弟所為？可是大王你過了江東，那個意氣風發的項羽，為何就變了？部下建議你定都關中，你不聽，你要衣錦還鄉。人家說兩句不中聽的話，你就把人家給烹了！誰還敢跟你說話呀？……滅了秦國，你雖然分封十八路諸侯，可也不該有失公允，招來怨恨，樹立敵人。你不該火燒阿房宮，你不該活埋二十萬秦兵，你不該變成天下第一兇殘的人……大王呀，你、你、你變得連我都快不認識你了！”

項羽說：“嗬喲，悔不該呀我悔不該對劉邦不設防。想當年，見天下百姓無盡哀鳴，我就立下滅秦的豪情壯志！撫萬峰為琴，援千水為音，我引領八千雄兵殺出江東，擊破秦軍。我有巨鹿破釜沉舟的英雄氣概，我有鴻門宴不殺劉邦的大仁大義！可他劉邦硬要調動軍隊來打仗！可憐我如此忠義，換來的卻是小人的十面埋伏……”

項羽白：“力能扛鼎，殺過江東，對我而言，實乃小事一樁。可是，你怎么辦？你怎么辦？你怎么辦呀！呀！呀！呀！”

“停！停！”侯運道發現，這戲演不出當年的味道。“虞姬”不敢正視“項羽”，“項羽”的亮嗓和唱功，特別是末尾的“呀呀呀”，沒有了當年的豪氣，力度明顯減弱。他把陸家樣和李海彥叫到舞臺中央，當場訓示。他說：“海彥，你的眼神恍惚，和歌伴舞的時候，沒有了深情凝望，沒有了無限的留戀，沒有了幽恨和哀怨。只有動作沒有表情，缺乏感染力。話劇，就是通過語調和眼神，輔以手勢動作來調動觀眾情緒，可你，那一大段話，你沒有演出感情來。”

陸家樣的亮嗓和唱功，實在是太乏力了。侯運道說：“英武的項王，威風無比！十面埋伏之后，楚軍已是窮途末路，到了東城的時候，只剩下二十八個騎兵了，而追擊的漢軍騎兵有幾千人。面對漢軍層層包圍，項羽率部眾一次次突圍，一次次往外沖。”

侯運道說：“項羽一聲大喝，兩眼瞪圓，赤泉侯楊喜連人帶馬驚慌失措，倒退了好幾里。以二十八騎破幾千大軍，僅損兩騎，試問古今有幾人能夠做到？這是何等的威風！場景轉成了話劇，刪除了慢騰騰的動作比畫，這時候更要依靠語言取勝。你這聲音，蚊子叫一樣，老鼠都嚇不跑，如何震撼觀眾？”

陸家樣說：“我的肋骨被打斷過，胸部受過傷，中氣不足。”

“那你就要多練，每天早上起來，先體會體會，然后氣沉丹田，放膽號叫！另外，搞一些枸杞桂圓燉湯，補補氣血。”

六

這天下午，侯運道給別的人講戲，沒有了排練安排，李海彥把陸家樣約到村外。

跑馬沖，是一個有著三百多戶上千人口的村莊。原先這里滿是蘆葦和芭茅。老人說四百年前，就有人從福建搬遷過來，開荒拓土，后來慢慢地就發展成了一個村莊。

村的東面是巍巍群山。三十里外，有一座高山，叫做銅鼓嶺。銅鼓嶺向西下坡，是白竹背、將軍坳。近處的一座大山，叫做嶺頭山。嶺頭山下來，是一條約兩公里長的峽谷，一條山溪，順著峽谷，流到了這個村莊。在村后不遠，有一窄小峽口，人們說馬可以跳過，所以就叫做馬跳峽，這一段山谷，就叫做跑馬沖。人們懶得起名字，把沖口的村莊，也叫做了跑馬沖。

跑馬沖這個村莊，其實就是一個小盆地，方圓不到五千畝。小溪流從群山流出，在小盆地上畫了一個半月，然后從村西南角重又溜了出去。到了隆冬時節，這小溪幾乎斷流。地面一片干涸，可地下水很豐富，村里家家戶戶都有水井。春夏秋季節，盆地里倒是有很多的泉眼，灌溉著數百畝水田。

這個村子的人，有演戲的習慣。聽老人說，清朝乾隆年間，從湖南祁東來了一個師傅，到這個村里傳戲，從此桂戲就在他們村里扎下了根。每年春節，戲班子在村里演出三天，然后就開始往外走，游走演戲，吃派飯去了。一直演到正月底，戲班子才回來。除了《霸王別姬》外，村里還有很多保留節目，如《穆桂英掛帥》《五鼠鬧東京》《四仙姑下凡》《梁山伯與祝英臺》等，也有地方小戲，如《趕子牧羊》《隔河看親》《四九問路》等等。1980年，縣里舉辦文藝調演，陸家樣和李海彥主演的《霸王別姬》一舉奪魁。后來在縣劇院，他們連續上演了七場，一時傳為佳話。

李海彥在文昌塔等陸家樣。

“有事嗎？”

“沒事，就是想聊聊。”

自從那次跳崖壯舉之后，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結婚后，各過各的生活，也沒有來往的理由。

“感謝你回來參加排演！”陸家樣說著客套話。

“為什么不問問我為什么回來？”

“愛好吧。”

“不是。”

“那是什么？”

“是……是我想見你！”

“見我？我還有什么好見的？敦厚、壯實、大塊臉，也就這樣啦！”

“是想跟你說說……”

“想跟我說說，對不起？”

李海彥流著淚。她好悔恨，悔當年自己不該屈從了家人，她好恨，恨當年的流言蜚語把她的初戀摧毀！

“怪不得，這次排練，你總是那么不給力，原來是有私心雜念。”

“聽說你離婚了？”

“離了，三年前就離了。”陸家樣說，“你不嫁給我，家里就托人做媒，硬給我娶了一個老婆。沒有感情，湊不到一塊就離了。”

“聽說你在追阿嬌？”

“還談不上是追，喜歡到她家，也只是陪樂老師下棋而已。”

話斷了。好一陣子，都不出聲。文昌塔外，蟲子呢噥，松濤嗚咽。

“你怎么樣？他對你還好吧？”

李海彥低頭，不再說話。

垓下，項羽保護不了他心愛的女人。在村里，陸家樣也保護不了他心愛的姑娘！當初，陸家樣好恨自己！可恨有什么用？迫于壓力和氣憤，他將就完婚。現在一切都過去了，雖然被迫跟自己不愛的女人結婚、生子、離婚。人生一波三折，可他也恨不起李海彥來。現實就是現實，誰也改變不了的現實。戲班子里的一男一女兩個臺柱子，村里的一對金童玉女，成雙成對，那是多么浪漫，多么令人津津樂道的事情，可現實總是無情地把你理想的羽毛給撕碎，把翅膀給折斷！

七

“ 第四場，垓下冷月，燈光、音響準備，三、二、一，開始！”

幕前，老人拍打漁鼓（開唱）：

玉盤冰輪照古今，當數垓下月最明。

可憐江山等閑棄，美人情重生死輕。

老人持漁鼓退下，大幕徐徐拉開。舞臺背景是一幅噴繪，山崗上，一輪冷月。

月夜下，虞姬身披戰袍，仰望星空。

虞姬唱（二黃慢板）：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

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看見碧落月色冷清。

唱畢，抖落戰袍，邁蓮步，輕轉身，甩長袖曼舞。

一男一女走向臺前（朗誦）：

男：云斂清空，冰輪乍涌。

女： 剎那間，全世界都沉寂了——什么鐵騎奔突、刀劍鏗鏘、連營號角全都見鬼去吧，整個世界我只要這一輪冷月。

男：充盈如水的月光把成敗得失、生死聚散洗滌得干干凈凈，剩下的是澄澈空明的頓悟、成竹在胸的沉著。“何立從東來，我向西方走”，了然淡定，甚至還有一份安靜怡然的愉悅。

朗誦完畢，一男一女退下。

虞姬上前（白）：

十年征戰，寸步不離，大王待我意重情深，嫁得這樣的男人，真不枉為人一生。想當年，楚軍攻入咸陽，嬌娥美女他全部遣散，人世間有百媚千紅，可只有我活在他心中！但這軍中要撕開血路突重圍，我一個纖弱女子，定然是拖了后腿，影響大王突圍！

幕內（高聲喊道）：

報告大王，漢軍沖殺過來了！

幕內（項羽白）：

漢軍吹簫作楚聲，一路沖殺進我營！

（轉搖板唱） ：

怕只怕西楚就到頭了！

漢軍四將率領眾兵丁同上。

四將（同白）：

韓元帥責令捉拿項羽，我等就此前往！

眾兵丁（同喊）：

捉拿項羽！

說完，四將以及眾兵丁下場。

幕內西皮導板（項羽唱）：

奈何今日遭重圍。

項羽登場（搖板唱）：

四面俱是漢家兵，面無懼色往前闖。

四龍套、四上手、四將上，圍項羽（搖板唱）：

人喊馬嘯金鼓鳴，奮勇拼殺急沖陣，拯救美人離險境。

楚軍與漢軍格斗，項羽走。

項羽（呼叫）：

美人在哪里，快隨我走！

虞姬上場（白） ：

大王，我在這里！

幕內（漁鼓唱）：

十面埋伏，四下盡是楚歌聲！

幕內（虞姬慢板唱） ：

大王休要把銳氣敗，殺出重圍，恢復霸業道理真！

項羽拉上虞姬（白）：

快跟我走！

虞姬（白）：

大王，俗話說，慈不掌兵，當斷則斷。想當年，劉邦兵敗彭城，為了快快逃命，親生女兒他都推下車去！大王呀，軍情緊急，妾身一命，輕如鴻毛，望勿以此為念，快快輕裝突圍！

項羽 （白）：

不，孤家要帶你一起走！

虞姬 （白） ：

大王呀，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虞姬（慢板唱）：

大王總把妾身戀， 難舍難分淚漣漣。

走向前搶出青鋒劍（慢板唱）：

留下清白在人間。

舞臺正中央，虞姬轉身過來，疾步上前，突然從項羽腰間拔出佩劍，在自己項上一抹，鮮血飛濺，香消玉殞……

虞姬倒下，項羽上前抱起，哭泣。

幕內播放錄音（詩朗誦，《彩虹》原詩節選、刪改）：

我是你的女人吶，霸王你的女人

是你的女人，就以這樣的方式？

穿透層層烽煙 ?凝望疲憊的你 ?靜靜地躺在你懷里

我不甘心啊 ?霸王 ?我不甘心！

我多么想看到你

笑對如林的刀槍、如雨的箭

成為這個時代的英雄 ?霸王啊

你仰天長嘯啊 ?因為我是你的女人

你拔劍沖殺啊 ?因為我是你的女人

笑聲似一綹長發抓住風

劍氣似萬馬奔騰踏碎月

如果此刻有一道閃電

那就是我 ?化作利劍

劈開這陰沉沉壓在頭頂的天

如果此刻有一陣旋風

那就是我 ?舞著瘋狂

撕破這黑層層的天羅地網

朗誦詩的同時，舞臺上將士同時上前，把撫尸痛哭的項羽架走，逃離……

霸王將士下場，幕內唱（漁鼓老人用的是《水滸傳》施耐庵的詩并略加改動）：

九里山下擺戰場，牧童撿得舊刀槍。

秋風吹皺烏江水，哭訴虞姬別霸王。

劉邦攜戚夫人上場，興高采烈（唱）：

大風起兮云飛揚，云飛揚兮云飛揚，云飛揚兮——

“停！停！”侯運道忙喊停止。

這時，門外沖進來五六個人，拉上李海彥就要往外走。劇團眾人攔住，可那些人，個個手上拿一把砍刀，寒光閃閃。

八

沖進來的一群人，為首的是黃耀祖。

當年李海珍不得不嫁給了黃耀祖。那時候黃耀祖的父親是鎮上糧所的所長。在那時的農村，那可是響當當的，受萬人仰視的人物。別的不說，單說青黃不接時，要買救濟糧，有了這一層關系，就不愁了。嫁到這樣的人家，首先就餓不著。用她阿爸的話說，閨女嫁過去，我們也跟著沾光有好處。那時候，黃耀祖在這十鄉八寨，也算是公子哥兒一個，與村里的一幫青年相比，無論穿著，還是氣質，遠遠地高出一籌，出類拔萃的帥哥一個。

可當時是當時。小時了了，大時未必就佳。后來糧食政策放開了，糧所也漸漸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再后來，他阿爸退休了，特別是結婚后，他也沒有個正事可做，一天到晚就是賭錢，在街面上混日子。近兩年，投奔了大佬洪哥，領著一幫小混混，圈出了自己的地盤，霸占幾條街，成了黑社會的小頭目。

得了錢，就賭。冤枉得來的錢，也冤枉花銷出去……直到如今，他也沒有混出個人模狗樣來。

李海彥幾日不在家，一打聽，原來是回村唱戲去了，他很是惱火！又去跟陸家樣同臺唱戲，眉來眼去拉拉扯扯，那不是要舊情復燃嗎？于是叫上幾個哥們，開著面包車去她娘家。

在戲棚，他狠狠地叫囂：“再讓她唱戲，當心老子砸了這臺子！不要以為我不敢，到縣城去問問，有什么事情是我不敢做的？”他高大，一臉絡腮胡攀生在兩頰鼓脹的腮幫上。一對金魚眼，突兀得像是兩顆即將飛出槍膛的子彈，瞪眼看人，確實讓人驚怵。

“不回去？再不回去，今天就砍了你全家！”黃耀祖惡狠狠地叫嚷。拉扯了好一陣子，李海彥還是被連搡帶推地拖到了車上。關車門，正要走，這時候陸家樣帶著一幫人來了，把車子團團圍住。

“把人放了！”

“哪根蔥呀？”一把刀，明晃晃地指著，“當年，老子放了你一馬，只打斷一只手臂。一個兄弟說還要把你的一條腿打斷，要是那時我說打吧，你小子今天只能趴著或者是跪著跟我說話了！”

“你別說當年，就說今天！”陸家樣喝道，“今天你要是能帶著人走，老子爬著跟你到縣城！信不信，只要我哼一聲，這全村的老少爺們，一人一拳，就可以把你打成肉醬！竟敢在這胡作非為，欺負我村中無人是嗎？”

“你欺負我人少是嗎？告訴你，一個電話回去，立馬就會有十多輛車子拉上百人來，你信不信？”

“呵呵，本事挺大的！”陸家樣笑了，說，“搬救兵的時候，最好要告訴洪哥，是在哪里跟哪個打架，要不然，回到縣城，當心洪哥收拾你！”

“你認識洪哥？”

“要不要我幫你給洪哥打電話？”說著，摸出手機，撥通了電話，說，“洪哥，你手下有一個小兄弟，來我這里砸場子。”那邊忙問：“是哪個吃了豹子膽，敢去你老哥那里搗亂？”

“一個小跳蚤，我也不知道他是叫阿貓還是叫阿狗，你自己跟他說吧。”把手機遞給黃耀祖，“不是搬救兵嗎？電話通了，你自己說吧。”

李海彥下車了。關上車門，黃耀祖想開溜。可陸家樣不準，他要他到村里商店買兩百元鞭炮來放，以示道歉認錯。

鞭炮放了，也不讓走。

“還要怎樣？”

“怎樣進村的？”

“坐車進來的呀。”

“那你就不能坐車出去！”

“不坐車，那就走出去唄。”

“也不行！”

“這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樣？”

“你給我爬著出去！”

“陸家樣，你也太過了。要我當狗爬，告訴你，被逼瘋了的狗，比狼還要兇狠！”

“今天，我就要你當狗爬！”

其實，陸家樣是在報復，為自己，也為李海彥，他要出那一口惡氣！

“行！”黃耀祖咬咬牙，蹲下身子，雙手雙腳著地爬行，“告訴你，韓信當年還受胯下之辱！”

“我沒叫你學韓信，你也學不了！”陸家樣說，“我只是想讓你小子長長記性，不然你小子不知道這是你外家。司機開車到村外等著，其他幾個把刀留下，走出去。你必須是爬。”

救兵是搬不來了，甚至眼前這幾個，在這種情況之下，不會也不可能跟自己一道拼死殺出村去！沒法，只有爬行出村。

一村老少，都擠到路邊看熱鬧。剛一開始，還有李家人要扶他起來，可李海彥的阿爸說：“就讓他爬！”還有人說：“哪有毛腳女婿來撒野的？是該整治他！”

黃耀祖繼續爬，很快膝蓋磨破了皮，鮮血沁了出來。爬了百來米，這時警察來了，是樂昌嬌報的警。

九

看完熱鬧，侯運道手持“小蜜蜂”，招呼大伙重新排練。

劉邦攜戚夫人上場，興高采烈（唱）：

大風起兮云飛揚，云飛揚兮云飛揚，云飛揚兮——

“停，停，大王為何停下了？大王為何不唱了？”戚夫人甩袖，回身問。

劉邦說：“垓下一戰，大敗項羽，故而高興，哼出了這么一句，下邊的，我還沒想好呢。夫人，不要見笑了。”

戚夫人說：“不敢笑話大王。”

劉邦說：“夫人，你是知道的，我沒讀過什么書，也沒有多大的本事，是眾多的兄弟哥們幫襯，才有了今日這般光景。打打殺殺而已，人多勢眾就成。這唱歌作詩，我是外行。剛才察看了垓下戰場，心里高興，就吼出了這么一句，再想往下唱，可突然間就沒有了詞。”

戚夫人說：“大王，你剛剛唱的那一句，蠻有氣勢的啵。”

劉邦問：“有氣勢？”

戚夫人答：“大風起，云飛揚，那是說大王橫掃千軍，摧枯拉朽呀！”

劉邦說：“有空我就再想想，把下邊的句子補上。”

戚夫人：“大王呀，項羽敗了，你也馬上要登基稱帝了。做了皇帝，那是金口玉言的啵。所以呀以后你說話，要考慮成熟了才開口。”

劉邦說：“這當皇帝，說話也是好累的。不過還好，本王機靈善變，應付得了。你不知道，那次我被圍困，求韓信發兵救援，可他韓信要挾我封他一個假齊王。當時我好惱火，拍了桌，站起身來，大罵封什么封呀！見我罵人，陳平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腳。我轉念一想，對呀，要靠韓信發兵救援呀，不給個官，人家能賣力嗎？于是，我立馬又兇狠地來了一句封什么假齊王？要封就封真齊王！變通一下，總算就把這事給忽悠過去了。當時，我是真不想給韓信封王的，被踢了一腳，請來了救兵，也算值得。要不是那一腳踢過來，還真收不了場！韓信跑了，去找項羽了，這樣的話，哪有今天的垓下之戰呀？嘻嘻，本王就擅長用名利來誘惑眾人！先給他個齊王，有什么要緊的？夫人你說是吧？等打完了仗，看老子怎樣收拾他！”

戚夫人說：“怪不得，常聽陳平表揚你機靈。”

劉邦得意地笑，說：“好了，不說這些，辦正事。”

劉邦牽上戚夫人，繼續察看戰場。

劉邦上前（白）：

項羽逃往東城，本王已派兵馬追擊。我可不學他沽名釣譽，我要把楚軍趕盡殺絕！我這位老弟呀，力能扛鼎，嘻嘻，有什么用呀？還想跟我單挑？我才沒有那么傻！我劉邦是有頭腦的人，誰跟你使蠻力？我那老弟呀，只會趕水不知道抓魚，稱什么霸王，傻威風呀！嘻嘻，我說的是傻威風，不是耍威風。我是說他傻威風，江山丟了，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不就是傻威風嗎？這虞姬拋尸荒野，一朵鮮花，就這樣被碾碎了，太可惜太可惜了！本王宮殿里，佳麗三千，也不少你一張床呀，為何要……哎呀，虞美人呀，你到底是自刎呢，還是我那傻乎乎的老弟把你殺了？還是什么還是什么呢，還是叫人把她埋了吧！

演完了這一出戲，侯運道就讓大伙休息。

陸家樣坐在服裝箱子上，撩起褲子，踢掉鞋子，摳腳。

閑坐下來，就有人議論，說劉邦、呂雉出場這一段，更加不倫不類了。不是話劇，更不是桂戲和漁鼓，倒像是在排演古裝電影，可惜沒有攝影機。有人說，單單讀劇本，又好像在讀歷史小說，也有人說，一下子是唱戲，做、唱、念、打，一下子是信口開河，扯家常似的……

侯運道也不反駁。他說：“大膽試嘛，多種手段，渲染一種效果。等戲排完了，從頭到尾看一遍，效果好的就保留下來，不好的，要么修改，要么刪除。我都八十開外了，都不墨守成規，難道你們年輕人，也沒有一點創新精神？”

路過戲棚的時候，樂昌嬌也進來瞧瞧。聽了眾人議論，她就說：“大伙也經常看春晚吧，春晚上邊，在小品、相聲、歌舞節目之中，安排一個京劇片段，很受歡迎。侯伯伯這樣編排，我認為很好。比如講武松打虎的故事，男的來一段，女的來一段，再讓小男孩子比畫一段，小女孩唱一段，可能就更新鮮。”

陸家樣跳將下來，跑到樂昌嬌身邊，豎起大拇指稱贊說：“阿嬌妹妹這話說得在理，我舉雙手贊成！”

樂昌嬌退了兩步，說：“摳你的臭腳去。我來看戲，不是來抬愛你，哪兒有涼風你哪兒爽去！”

十

樂昌嬌在廣場上撿到一個手機。她問是誰丟的。可是廣場上幾個溜達的人都說是不是他們的。

“會是誰丟的呢？”

“可能是看狗爬的時候，有人不小心丟了！”

這是一款低價的智能手機，大伙說：“村里幾乎不會有人用這樣的手機。就連小孩子用的，也多半是大人淘汰下來的，要比這個高檔。而老人們用的，幾乎是摁鍵手機。”

“會不會是那幾個小流氓落下的？”

“也不至于吧？”大伙分析著，“整天在街面上混的，不至于拿這樣的手機吧，要講臉面呀！”

“看來，只有坐下來耐心地等，說不定會有人來尋的。”有人說，“再不濟，就貼一張失物招領啟事。”

“守株待兔呀？”于是就有人說這辦法也太老土了。他建議打開手機，找到通訊錄，按照通訊錄，打一個電話過去，只要那頭有人接電話了，就打聽出這是誰的手機了。

“看通訊記錄，按照最新的記錄或者通話最多的號碼打過去嘛！”

樂昌嬌于是就摁亮了屏幕，上邊有九個圓點：“是要輸入密碼才能打開的呀！”

幾個小孩過來，說讓我們來吧。

樂昌嬌把手機遞給孩子們：“能行嗎？”

“放心，我們都是解密高手，就差美國白宮五角大樓還沒能夠進入，其他的……”

“其他的……嘻嘻，其實，也沒有能夠進入幾個。”

“好，你們慢慢解密吧！”樂昌嬌有事，走了，“要是能打開了，就打電話過去，問明了是誰的手機，然后給人家送回去。要是打不開，你們明天就貼失物招領啟事，誰叫你們說大話，這算處罰你們。”

幾個小孩，坐下來，就輪流搶奪手機來劃屏。劃著劃著，其中一個小孩，不耐煩了，在屏幕上劃了一個大大的“×”，沒想到，反倒給劃開了。“這個人，也奇怪，用這樣一個不吉利的圖案來作密碼！”

跳出來的，是一條還沒有寫完的微信。孩子們一看，圖片是陸家樣伯伯飾演的“霸王”圖像，文字這樣寫著：“他對我還是那么的不冷不熱，我真的是沒有辦法勾起他對過去的一絲回憶嗎？難道……”文字就到了“難道”兩個字，結束了，好沒興趣！

“這人肯定暗戀著陸伯伯。”

“退出此次編輯。”一個小孩提議，“之前她肯定也發了，看看，肯定有很多很過癮的東西。”

于是就點“退出此次編輯”，查看手機里的秘密。

“看看這條！”有孩子喊。一看還是“霸王”的照片。文字是這么寫的：“涼涼的天，跟我的心情一樣，突然來的一點希望，偏偏又不踏實，突然感覺空空的，人心真是難測呀！其實脆弱的時候，并不需要太多的浪漫和語言，累了有一個胸膛可以偎依有一個肩膀可以依靠，痛了有一句貼心話來舒緩，這也是一份踏實的心安。人總要有一個家來遮風避雨，心總要有一個港灣停泊，可是我連這個也沒有！最長久的情是平淡中的不離不棄，簡單的想法，現在都是夢一樣的過往云煙。你若真心待我，我會拿命去珍惜，友情也好，愛情也罷！”

“哇塞，蠻動人的啵！”

“好，看看這條！”又有孩子喊著。圖片上，女人的背部有很多淤紫的傷痕，孩子們指著其中的兩個黑點說：“應該是被她老公用煙頭燙的。”

“太慘了！”

“是太慘了！”

“瞧瞧文字寫的是什么。”于是全不作聲。拿手機的男孩負責讀：“女人都是記仇的，但她也很能忍。是女人都會為愛委屈自己，但總有一天愛到盡頭，這個時候，女人會比男人更決絕！”

“看看這條！”又一個孩子喊。那個拿手機的孩子停止劃屏幕，往回翻。頭像又是“霸王”，文字很短：“你若能再真心待我，我會拿命去珍惜！”

往下劃……

“停，停，看看這條，有亮點！”另一個孩子又喊。他們看到的是：“跑出去兩天多了，可是很快就被他找到！揪住我的頭發，把我往回拖！連打帶踢……你們都不要評價我，你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更不知道我的故事。我離婚了，但那個男人，不是男人，簡直就是一頭野公牛，離了婚還要強逼我跟他住在一起，不然就要殺了我父母！誰來拯救我？”

“誰能拯救她？”

“是呀，這女人好可憐，誰能拯救她呢？”

“對呀，阿嬌娘娘認得警察！”

“對，找阿嬌娘娘去！”

幾個孩子起身朝樂昌嬌家走去。

“不對呀！”有個孩子發現了問題，“她發了這么多的微信，這么久，竟然沒有人去救她？”

“好像一條回復也沒有咧！”孩子們停下來，重新看看微信。果然是一條回復也沒有。

“這是自己發給自己看的啵！”

“完了，這個人是用微信寫日記，我們看了，是侵犯隱私，犯法的喲！”

“你們看看，通訊錄里，也是一個聯系人也沒有的啵！”

“看看通話記錄。”

“無論是打進來還是打出去的，一個號碼也沒有！”

“天呀，這不是手機，是一個電子日記本！”

“可惜微信上邊連她本人的頭像也沒有！”

“怎樣才能找到她呢？她會是誰呢？”

“阿嬌娘娘會知道的，即使阿嬌娘娘不知道，警察叔叔也會知道的，讓警察叔叔去救她！”

一幫孩子來到樂昌嬌家里，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樂昌嬌一聽，就知道這手機是誰的。她說：“偷看別人不愿意讓人看的東西，就是侵犯了人家的隱私權，這是很不好的。你們呀今后就不要這樣了。今天呢，看也看了，都不要亂說！替人家保密，也就不算侵害了。反正你們小屁孩也不知道這手機是誰的，就不要管這事了。看微信的事情，誰也不要說，行不？”

“好的！我們什么也沒看見！”

“好，這就乖啦！”

“娘娘，手機里原來有一條沒有寫完的微信，也沒有發出去，要不要恢復呀？恢復了，她就不會發覺微信被人看過了。”

“什么內容，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孩子們說，“照片，就是陸伯伯的‘霸王頭像，文字是‘他對我還是那么的不冷不熱，我真的是沒有辦法勾起他對過去的一絲回憶嗎？難道……文字就到了‘難道兩個字就結束了。”

“好了，娘娘知道了，你們回去吧。記住，對誰，無論是誰，也不能說看了微信這件事情！”

“娘娘，撿到手機的事情，可以說嗎？”

“這個可以說，還可以說，手機在娘娘這里。”

孩子們離去了。樂昌嬌馬上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拉上窗簾子，就要看李海彥的微信。她想通過微信，好好地研究一下海彥姐姐的過去和現狀。可剛剛打開微信，她又遲疑了。

在海彥姐姐和“摳腳大叔”身上有太多她想知道的事情。比如，當年“摳腳大叔”的手臂是誰打的，海彥姐姐為什么會突然嫁給黃耀祖，雖然他們是初中的同學，但也沒聽說他們談過戀愛呀，是不是海彥姐姐臺上成了紅角，黃耀祖來追？她只是聽村民說過，海彥姐姐的爸爸看中了人家家里有一個糧所所長，方便購買救濟糧……可海彥姐姐與“摳腳大叔”是一對有情人，也沒聽說，海彥姐姐有任何反抗，跳崖出院后就嫁過去了。還有，當年海彥姐姐那肚子，到底是不是“摳腳大叔”搞大的？而當時黃耀祖家庭條件那么優越，翩翩公子一個，為什么會接受一個大了肚子，一個跳崖墮了胎的女人？難道是海彥姐姐的肚子被黃耀祖搞大，“摳腳大叔”去找黃耀祖論理時被打，“摳腳大叔”結婚，海彥姐姐嫁人，可海彥姐姐愛的是“摳腳大叔”，黃耀祖怎么又能夠把海彥姐姐的肚子搞大？繞來繞去，她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太多的秘密，引誘著樂昌嬌又抓起了手機。她決心不道德一回！

心理平衡了，于是樂昌嬌坐在窗前沙發上，打開朋友圈，一股勁地往下劃屏幕，她要從最初的一條微信往前看。

“為我大打出手，為我出頭，他對我有情。雖然輸了，手臂被打斷！嫁這樣的男人，可以找到一個遮風避雨的家！可我偏偏嫁不了他。

“那天同學聚會，他用單車馱我從縣城回來。可到了鎮上，借口單車有問題要回家修，就這樣，他把我帶到了他家。其實，那也不是他的家，那是他阿爸在糧所里的宿舍。那晚是星期六，他阿爸回村里的家了。宿舍沒人，他給我倒了一杯水，讓我坐著休息。他說等他修好車后，再把我往村里送。我喝了水，一會兒，就感覺渾身躁熱……后來我才知道，他在給我喝的水里悄悄地放了迷情藥！

“我想一死了之，想死死不成，有苦也吐不出……最后，只能一嫁了之！可是，我嫁的那不是人，是一個畜生，一個魔王呀！”

……

第二天，樂昌嬌把手機送去給李海彥：“聽說你昨晚在劇院，在廣場打著手電筒尋找了一夜？”

接過手機，李海彥忙打開，劃屏。看到了自己頭天還沒有寫完沒有發出去的微信還在，這才心定了，說：“謝謝了！”

“不用謝！”樂昌嬌裝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有密碼，打不開手機，要是能打開，給你家人打個電話，也不要你費神尋找了！一整夜，也沒個電話進來，要是有電話進來，也就可以知道是你的手機了，可以早早地連夜給你送去。”

“這樣，也是很好了。一個破舊手機，不值錢，也沒什么，丟了也就丟了。不過能夠找回來，也是好事！”

“失而復得，當然是好事。至少說明，村風好，路不拾遺嘛！”

十一

公司資金周轉出了問題，陸家樣飛車往山木市里趕。

經理說：“最近文物交易狀況不佳，幾次拍賣會幾乎都是流拍。最糟糕的是工地那邊，由于資金供應不上，停工三天了，兩個月拿不到錢的民工，開始策劃討薪活動。工頭怕事情鬧大，五次三番前來央求支付款項。不單單是工錢，一些建材供應商也頻頻前來催款。”

“那些字畫，這些日子，沒有幾件出手。”經理說，“早些年，什么字畫、什么文物，多高的價錢，都有人買走，可如今……”

“別急！”陸家樣終歸有些韜略。他問，“那個鼎鍋，我叫你處理，如今處理得怎樣了？還有那個什么酒樽，都辦妥當了嗎？”

“問過了，都差不多了。可……可我們最近搞的幾個拍賣會，差不多都是流拍呀。我估計，這些東西，拿出來，也好不到哪里去的……”

“常規拍賣，流拍那是自然的事情。那些貪官不敢收藏了，也就沒有人買了。這個正常。我立馬回去，親自操作一次超常規的拍賣。你是知道的，單單靠常規拍賣，能養活你們幾個，能維持文交所正常運轉就不錯了，要賺大錢，不能靠這個！”

“我實在頂不住了，只有請你回來。”

陸家樣一邊開著車，一邊用車載電話對經理布置，快到公司的時候，在一個拐彎處，一個老太婆倒在了他的車子右后輪邊上。

老太婆躺在地上，趴著，手腳攤開。

陸家樣下了車，忙伸手到老太婆鼻子尖上，感覺到還有熱氣進出，知道不是命案，這才松了一口氣。直起身，瞧瞧也沒有血跡，車也沒有碰撞痕跡，心想這肯定是碰瓷了。可惹上了老人，怎么說都是一件麻煩事。真是禍不單行，越急越出鬼！

一個漂亮姑娘從人群中擠出來，看了看，就招手，把陸家樣招呼過來，耳語：“這是一個騙子，我幫你搞掂她！”

說完，姑娘從自己的包里拿出幾張票子，撒在老太婆身邊，就喊道：“老奶奶，你的錢掉地上啦！哇，一，二，三……五百元啵！”

聽到喊聲，老太婆立馬爬起來抓起錢走了。

陸家樣千恩萬謝，到車上拿出一沓票子，塞給姑娘。姑娘說：“我只丟了五百元在地上，你給多了！我要回本錢就行。”

陸家樣解圍了。花這點錢，他認為值得。他以為老太婆要送醫院，接著就是沒完沒了的治療費、營養費、陪護費，老人會提出各種各樣的賠償和補償來！還有交警的筆錄、保險公司的現場勘查等等，一大堆的煩瑣事情接著就來了。錢不是大問題，關鍵的是他有很緊急的事情要去處理，要不是這姑娘，自己如何分身呀！

“你拿住吧，算是酬謝！”說完，開車就走。

這姑娘，小小一個招數，就把老太婆打發走了，真不簡單。有膽有識有氣魄有俠義心腸，如今這樣的姑娘，太少了！想到這，立馬就掉頭回來。他想把這姑娘招進自己的公司。

尾隨X6，姑娘慢步走著。陸家樣回頭，很快就看到了。他停好車，走過來。

“姑娘貴姓？”

“免貴，我小姓林，叫我小林好了。”

“小林姑娘，敢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哦，我剛剛大專畢業，還沒有工作，這不，正在街上找呢。”

“小林姑娘，這是我的名片，要是有興趣的話，就到我的文交所去工作，我會給你一個好的崗位和薪酬。”

“這……這，讓我想想。要是去的話，我明天給你電話。”

“好的，隨時歡迎你，小林姑娘！”

一直在遠處觀看的黃耀祖，見陸家樣果然上鉤了，心里很是得意。“等著吧，你要我當狗爬，老子馬上要讓你下大獄！”

其實剛才街頭那一幕，都是黃耀祖策劃的，沒想到，陸家樣還真的是這么容易就被他請君入甕！

他要報復，他要搞垮陸家樣。那天自己被迫狗爬出村，遭受奇恥大辱。他早聽說陸家樣的文交所有貓膩，但總是沒有證據，他想他首先要拿到證據。

他冥思苦想怎樣才能拿到證據呢？一天閑逛的時候，他無意中看到了小林姑娘跟她奶奶在街頭演出“碰瓷”的全過程。

那天的“碰瓷”，前半過程幾乎跟剛才一模一樣，不同的是，那天開大奔的老板甩給小林姑娘一沓錢，開車走了，后來小林姑娘就摸出手機打電話：“奶奶，成了，我們下一個路口見！”

丟給小林姑娘一萬元錢，他要導演一場《美女救老板》的戲，讓小林姑娘潛伏到陸家樣的文交所里。

小林姑娘真的沒有想到，在網上看到的一個搞笑的帖子，自己試著拿來玩玩，卻屢試不爽，連連得手。更加沒有想到的是，竟然還有人甩出一萬元請自己再玩一次，還當起了臥底來。這個世界，太有趣了！

第二天，小林姑娘給陸家樣打了電話。

十二

陸家樣調動各種關系，很快就策劃一次大型拍賣會，一下子出手了好幾件收藏品，平息了因資金斷鏈帶來的各種風波。

在城里呆了一個多星期，戲也停排了。侯運道打來電話說：“這些天敲打響器的、跑龍套的，全都放了假，只留下李海彥幾個主要演員，講解細節、摳動作、校表情。現在戲都沒有排完一遍，元旦想到縣劇院演出，恐怕難喲！”

這天，正好是周末，陸家樣迫不及待，一個人開著車子往村里趕。半路上，他就給村里打電話，說馬上排演。他說他把車子直接開到戲棚，一下車就上舞臺。

“第五場，無顏過江東，三、二、一，開始！”

幕前（漁鼓老人著白長袍，邊舞邊唱）：

霸王夢破香消殞，九里山上楚歌聲。

烏江渡口船尚在，無顏江東再起兵。

幕內（項羽念）：

扛鼎拔山世無敵，橫掃東西霸業起。

只因一場鴻門宴，轉勝為敗悔恨遲。

漁夫撐船上，項羽上 （慢板唱）：

奮力拼殺逃離兇險， 只見江邊一艘烏篷船。

漁夫（白）：

過來的是項王千歲嗎？

項羽 （白）：

你是何人？怎么認得孤家？

漁夫（白）：

那年我給營中送過糧草，因此認得項王千歲。

項羽（白）：

原來是這樣。

漁夫（白）：

大王為何這等狼狽？

項羽（白）：

垓下一戰，敗給了漢軍，孤被他們追趕，逃避至此。

漁夫（白）：

如此，項王千歲請上船，老漢我渡你過江。

漢軍四將上場，追項羽。

漁夫（白）：

哎呀，漢兵到了，項王千歲快快上船！

項羽（白）：

想我項羽，威名四海，無人不知，今日兵敗至此，有何面目回去見江東父老？

項羽拒不上船，艄公退下。

漢兵已到，一層一層圍攏上來。項羽瞪一雙電光閃爍的眼睛，拔出寶劍，大步迎敵，漢軍無一人敢近他身前。忽然見漢軍中有個熟人，仔細一看，正是叛楚降漢的部下呂馬童。

項羽（喊）：

呂將軍你來得正好，聽說劉邦為了買我的人頭，賞千金，封萬戶，好，孤將頭割下，賜給你，請功受賞去吧！

“停！停！”侯運道沖上來，責怪戲演得不夠氣勢，他說，“本來多么酣暢淋漓的一個項羽，一個多么悲壯慘烈的情節，你們演得一點豪氣都沒有。項羽最震撼人心的就是氣概，他宛如橫空出世，風風火火闖蕩一遭。事實上，古往今來出現過不少劉邦式的英雄，而項羽卻是絕無僅有！他的勇猛，他的敢作敢當，氣貫長虹！他的決絕，驚詫千古，嘆服萬代！就連南宋女詞人李清照也為之感嘆‘生當為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項羽稱霸時間雖短，但他的英雄氣概，卻遠遠超出劉邦數百年家天下的轟轟烈烈。你們演的，聲音不夠洪亮，少抑揚頓挫，動作也不夠夸張。臨死前，項羽說‘孤將頭割下，賜給你，請功受賞去吧！這句話，你們說的好像是‘我將蘋果削好，送給你們，拿起吃吧。對比兩句話，哪一句平淡，哪一句驚天地泣鬼神？好好體會吧！好了，繼續排演！”侯運道說完，退下。

項羽自刎而死，兩眼圓睜，死不瞑目。

漢軍兵將嚇得連連后退。

劉邦趕到，立即傳令（白）：

項羽死了，但尸首不可損壞，以諸侯大禮安葬。

眾將（白）：

得令！

艄公上場（白）：

霸王啊霸王，我怎么說你呢！韓信大將軍算定你是要逃到這烏江邊來的，所以早早叫我停船在這里等你。韓信大將軍說，你力大無比，要生擒了你，也不容易，他叫我哄騙你上船，給你一杯酒喝，下點藥蒙翻你，然后綁了送給漢王！可你，哎呀，自己抹了自己的脖子！哎呀，也算慘烈呀！

劉邦上前（白）：

我這個老弟，太意氣用事了。說到底，就是傻！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何必自己這樣作踐自己呢？憑我倆的交情，哥哥得了天下，能不給個官讓你做做？若不想在我治下做官，就自己開個武館，收一幫弟子，也不枉你這一身本事呀！日子過得也好快活的嘛！當年，鴻門宴上你不殺我，讓天下都知道你仁義。就你會表演，我也想表演呀，我也想讓天下人知道我寬厚，大肚能容，可是你連這個機會也不給！

“停！停！”侯運道又止住排演，他說，“你們對劉邦的奸猾、無賴的小人本性也沒有很好的理解，所以演得太平鋪直敘了！都坐下來，聽我好好地給你們講講戲。我們這出戲里，項羽是英雄，劉邦是流氓。所以臺詞中‘就你會表演，我也想表演呀，我也想讓天下人知道我寬厚，大肚能容，可是你連這個機會也不給！的話要通過獨白和眼神，特別是賊溜溜的眼神，還有奸笑的聲音，演出他那小人派頭來。這樣，觀眾看了，才會心疼，才會感慨！

“好，重新來一遍。記住動作要夸張一點。項羽的動作，要英武雄健，劉邦的動作，帶一點滑稽，帶一點猥瑣更好！”

樂昌嬌發現，戲棚鬧騰了一陣子，還真的整出了一點響動來了。不管“摳腳大叔”真實目的是什么，但這排戲演戲，還真的對農村文化建設大有益處，是建設美好富強的新農村不可缺少的一項內容。她認為，村民是有錢了，但只是肥大而不是強大，是富有而不是富強。上海那位博士的回鄉日記，寫的是悲觀一些，但倒是給了她很多啟示。結合自己一段時間的調研，這些天來，她一直在構思著“經濟富村、文化強村、環境美村”的計劃。她確確實實是看到，這一排戲，還真的把村民的話題引了過來。而今村頭巷尾，人們又開始擺“龍門陣”了，說《水淹金山寺》、談《七郎探母》，她很希望村里人也能過上城里人那樣物質、精神都更寬裕更豐富的生活，所以她支持戲棚排戲，也沒停止她回村考察引資建新村，建現代農業園的計劃。眼下農業園的事情已經有了眉目，一有空，她就過來瞧瞧排戲的進度。

十三

還有一個多星期就到元旦了。

陸家樣來到縣城，跟縣劇院把場地租用的合同簽訂下來。為了能夠順利演出，他要求劇院讓商家盡快搬出，以便清理雜物，搞衛生、搭臺、舞美等。

還有票務問題以及宣傳廣告問題，他都得去辦理。他說過，演出收入與開支相抵，不足部分，由他來支付。他要把氣氛搞濃，盡可能地提高票房收入。

還有諸多事情要辦，陸家樣決定在縣城住下來。可剛進入酒店房間，村里就來電話了。侯運道說：“上午十點多鐘的時候，黃耀祖來到戲棚，把正在排戲的李海彥叫到門外，嘀嘀咕咕了好一陣子，然后他們就走了。到現在，都晚上八點多鐘了，李海彥還是沒回來，家里很焦急，滿村子尋找，也找不著。”

陸家樣的第一反應，是李海彥被拉回縣城了。于是，他打通洪哥電話，叫人帶路，馬上登門要人。可家里沒人。問他們的兒子，他們的兒子也一臉茫然，問家中老人，老人說：“這個三腳貓的東西，哪個曉得他在哪里喲？”

陸家樣連夜趕回村里，直奔李海彥娘家。

一個人失蹤了，本來就是一件大事，何況失蹤的是劇團的臺柱子！到縣城演出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急得大伙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警察來的時候，陸家樣已經看過了樂昌嬌打印下來的那幾頁紙微信，但他沒有交出來。他只是說李海彥與黃耀祖感情不和，李海彥經常被打，早些日子，黃耀祖還來村里要強行把人拉回去。他說的這些，已經足夠刑偵人員破案參考了。

他不想把樂昌嬌拉扯進來。

通過現場勘查和技術分析，警察得出了案情判斷：是李海彥乘黃耀祖不注意，將黃耀祖踢下懸崖，然后自己也跳了下來。可李海彥為什么這樣做？僅僅是感情不和嗎？雖然他們已經離婚，但畢竟還有一個兒子，這需要多大的仇恨才會做下如此舉動？目前，沒有更好的證據，誰也無法做進一步的推定。

李海彥死了，《虞姬別霸王》沒有了女主角，而偏偏沒有幾天就要上縣城演出了。合同簽了，廣告也發布了，怎么辦？侯運道一籌莫展，劇團里，眾人也無計可施。

有人說，沒有了“虞姬”，“霸王”怎么演？

樂昌嬌站了出來。她說她可以飾演“虞姬”。

“沒幾天的時間了，你行嗎？”大伙疑惑。

“行！肯定行！”樂昌嬌鼎力相助，陸家樣萬分感激，他說，“跑馬沖有上百年唱戲歷史，人們都受到熏陶，誰都能哼上幾段，何況阿嬌妹妹從小就愛看戲，有基礎。三十多年前，阿嬌妹妹就能考上武漢大學，是人中鳳凰。那個時候考大學，那是千里挑一，萬人擠過獨木橋，她都能過去了，而且是很漂亮地過去了，何況這一出戲？再說，阿嬌妹妹彈古箏，那是在山木市里都獲過獎的，她悟性高，有文藝天分。”

侯運道說：“放牛娃趴在窗口偷聽先生授課考上狀元，而坐在課堂上的書生反倒名落孫山，這樣的事情，又不是沒有過。”

果然，樂昌嬌不負眾望！

十四

縣劇院。幻燈打出字幕：第六場 ?貞魂化作原上草

漁鼓老人出場，來到大幕前（敲打漁鼓，唱）：

楚軍敗亡帥旗倒，玉帳佳人何處找？

香魂月夜逐劍飛，熱血染紅原上草。

老人將古人詩歌改寫漁鼓詞，唱完，退下。

大幕拉開，舞臺背景，一幅巨大的噴繪，畫面是迎風飛舞的虞美人草。紅白兩色花朵，嬌艷和凄美。一組著紅色大襟窄袖長袍與一組著白色大襟窄袖長袍的女子，扭動腰肢，甩長袖起舞。

幕內（白）：

按照劉邦的囑咐，戚夫人禮葬了虞姬。后來，在虞姬血染的地方長出了一種罕見的艷美花草，人們為了紀念這位美麗多情又俠骨柔腸的虞姬，就把這種不知名兒的花草叫做“虞美人”。這名稱一直流傳到今天。

音量逐漸增大（錄音唱）：

紅白兩色虞姬草，故事知多少。

聽聞吳曲花朵搖，往事不堪回首風蕭蕭。

項王鐘愛般般好，只是乾坤倒。

拔山力在勢卻消，刎劍別君魂化美人嬌。

這是侯運道改動過的《詠虞美人草》，由樂昌嬌用古箏彈奏、演唱，哀婉、凄楚的氣氛彌漫整個劇院。

歌舞畢，著紅白兩色長袍的女子退下。

幕內，戚夫人（白）：

先帝，賤妾好苦呀！

戚夫人上。手持“虞美人草”（唱）：

子為王兮，母為虜，

終日舂薄暮兮，常與死為伍。

相離三千里兮，當誰使告汝？

戚夫人（白）：

先帝呀，你到底是真愛我還是假愛我？你說過，要立我們的兒子趙王如意為太子，可你說話不算數呀，到頭來還是立了劉盈。俗話說，男人的甜言蜜語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兌現承諾！男人的金錢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花不花在你身上！愿意為你付出的男人才是最愛你的男人。先帝呀，你竟然為了幾個白發老人的一派胡言，改變了主張！現在劉盈為太子，呂雉很快就是皇太后，而我呢，只有天天在這里舂米了！也不知道，這舂米要舂到何時。也不知道，這舂米又能夠舂到何時。想想還是虞姬值得！為了她，西楚霸王江山也不要了，性命也不要了！這才是轟轟烈烈的愛情，這才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大家看看，這花，叫做虞美人，還有那滿天下的文人，都來寫詩歌辭賦，紀念她！一個女人，有了這些，那才叫做值得！先帝呀，我伴君一場，先帝呀，我枉入漢宮，昔日高貴，如今成了雜役！女人呀，嫁給什么樣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不是重情重義，真心待你！

戚夫人下場。

幕內（白）：

哈哈，劉家天下，終于變成了呂氏天下！

呂雉在宮女的擁戴、扶持下，上場。

呂雉（白）：

俗話講，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才不管你是真愛還是假愛，撈到好處才是硬道理。劉邦你終于死了，政權落到了哀家手上。如今我成了皇太后，臨朝稱制，成了天下第一女人。你的那些黨羽，哀家一個個把他們滅了，就連你的兒子劉如意、劉友那幾個可惡的人等，一并被哀家誅殺了。劉邦呀劉邦，你不要怪我，當年我貴為千金，嫁給好吃懶做的你，不就是為了今日的榮耀？你劉邦好酒貪色，在跟我成親之前，就與別人私通生下兒子劉肥，與你成親我要承受多大的心理壓力呀？我為你坐牢、為你當人質，顛沛流離，還要侍候你老爹，差一點我還被你當作肉湯吃了！劉邦呀劉邦，你也別怪我心狠手辣，我也是沒有辦法的呀，都是你逼我這樣做的……

審其食上（白）：

報——

呂雉（白）：

愛卿，為何如此慌張？

審其食（白）：

報告太后，你傳懿旨，叫下官鏟除虞美人花，可是越鏟越多呀！那花，太神奇了，聽到吳曲，竟然聞歌起舞，開遍天下。現在，連宮中也有很多人喜歡這種花了。就說那個舂米的賤人，也是常常拈著一朵虞美人花在喃喃私語。

呂雉（白）：

這個賤人，我要讓她不得好死！

審其食（白）：

讓她死太容易了，讓她生不如死才解氣！

呂雉（白）：

讓她生不如死！叫人把她的手砍了，腳也砍了，丟到茅房里，讓她做人豬！

審其食下（白）：

得令！

呂雉（白）：

盈兒，在哪里？

幕內，（劉盈白）：

母親高聲語，我急忙趕來到！

劉盈上場（白）：

母后，叫為兒有何吩咐？

呂雉（白）：

兒呀，你父皇總說你生性懦弱、慈善，這樣很難治理天下呀，母后今天讓你看人豬！

劉盈（白）：

人豬？人豬是什么東西呀？

呂雉（白）：

走，看了你就知道了！

呂雉拉上劉盈來到茅房。

劉盈（白）：

母后，人豬在哪？

呂雉（白）：

瞧，那就是人豬！

劉盈（白）：

母后。那是戚夫人呀，哪里是人豬？

呂雉（白）：

她沒手沒腳，不是人豬是什么？

劉盈（白）：

母后，你這……這……也太殘忍了！

語畢，癱倒地上，奄奄一息，最后死了。

呂雉（哭）：

兒呀，你怎么孱弱到如此地步？

幕內（白）：

太后，茅房里開滿了虞美人花。

呂雉（白）：

趕快叫人鏟除！

幕內（白）：

太后，越鏟越多呀！

燈滅，燈亮。舞臺背景重新換為巨幅噴繪，虞美人花在迎風搖曳。

身穿紅白兩色長袍、腰際系帶的女子上場，她們在古箏彈奏的《春花秋月何時了》的曲子中，踱碎步、甩長袖……

老者拍打漁鼓（用憂腔唱古人詩詞）：

劉項家人總可憐，英雄無策庇嬋娟。

戚姬葬處君知否，不及虞兮有墓田。

演出結束，觀眾掌聲久久不斷。

這時候，幾個警察走進劇院，直奔后臺，把陸家樣銬了。警方說：“陸家樣有擾亂經濟秩序罪的嫌疑，有賄賂罪的嫌疑。”原本三天的演出，只演出了兩天，草草收場。

樂昌嬌為此專門去打聽了情況，原來問題就出在那個鼎鍋上。陸家樣偽造文物，買通銀行行長、文物鑒定專家、收藏家策劃了一個大騙局。原來事情也不會那么快就被發現，但黃耀祖設局拿到了證據，舉報的同時，也一次要挾李海彥……

一連串的變故，讓村里人噓唏不已，都說沒了陸家樣，這戲看是排不下去了。

樂昌嬌走在村道上，想起年少時看舞臺上的霸王和虞姬，那霸王唱道：“人喊馬嘯金鼓鳴，急沖殺，我拯救美人離險境。”那虞姬唱的，卻是：“愿借大王青鋒劍，自行刎頸在君前……”一股說不清的滋味彌漫在心間。

十五

樂昌嬌策劃、組織的跑馬沖草本種養有限責任公司掛牌了。

樂昌嬌說：“燒鞭炮放焰火污染空氣，造成霧霾，于是只放氣球！”

這天上午十點整，三千八百八十八個氣球從跑馬沖村中冉冉升起，五顏六色的，飛飛揚揚。

氣球飄遠之后，山那邊傳來了“轟隆隆”的引擎聲。人們轉頭望去，東邊山頂上，一架直升飛機飛了過來。

飛機在村子空盤旋，一圈、兩圈、三圈……后來，慢慢地就降低了高度，一邊飛，一邊拋下了一個個紅色塑料袋。大伙撿起來，一看，里邊盡是五分五分的硬幣。數數，每一個紅袋子，均是八元八角八分！

這天，跑馬沖的村民，幾乎人人都撿到了紅袋子！

責任編輯 ? 張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