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述強,男,仫佬族,廣西羅城人。在《散文天地》《小品文選刊》《廣西文學》《歲月》《紅豆》《三月三》《廣西日報》《陽光之旅》等刊物發表文學作品數十篇,有多篇文章入選《散文選刊》《新世紀文學選刊》以及《2004中國精短美文100篇》《“年選大系”2003中國年度最佳幽默》《仫佬族20世紀文學作品選》等多種書籍。曾組織撰寫《宜州歷史人物》(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一書,任執行主編。2004年10月,獲河池市人民政府授予“河池市第三批優秀青年專業技術人才”稱號。同年同月,獲《廣西文學》雜志社頒發的“金嗓子第二屆廣西青年文學獎”。
那天,我是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進入龍門水都的。大凡看到突如其來的水我都比較激動。水像大地的眼眸,在林中閃閃爍爍。水是神秘的,它像龍一樣在大地山嶺中出沒,時潛時顯,變化莫測。當我看到龍門水都那一泓浩蕩的清水時,內心的贊嘆自不必說。
當時我在微博上寫了一條:“今日游邕州郊外龍門水都。不意此山之中,竟有此碧波一泓。天地之間,含蘊無窮。出門三步水,登嶺萬木春。聽湖上鳥語,浴清風徐徐,看枝頭新葉搖曳,直有偷得浮生半日閑之暢意。”后來我才知道,三步水不僅是水都的一處樓堂,也是一個古老的地名。那個地方,以前就叫三步水。曾聽聞十步有芳草的說法,今見三步水,覺得十分奇妙。
后來我有幸結識了龍門水都的董事長蘇受吉先生。從見面伊始,我就發現他對地方文化和歷史抱有濃厚的興趣。這跟我接觸到的一些高校教授、文化界人士多么不同。那些人對什么都不太有興趣,更不用說地方文化和歷史了。蘇先生跟我說宋代南寧太守蘇緘抵抗外敵堅守南寧城,城破后全家老少三十六人投火的悲壯史事。看得出來,這一段史事在他心中是有激蕩的。而且,很容易感染他人。他還跟我說到蘇緘的叔叔,科學家蘇頌,對于蘇家的歷史,他如數家珍,令我十分欽佩。
再次接觸到蘇受吉先生是在城內一個茶館。偶然間我們談到詩詞。我原來以為蘇先生只關注歷史,這回我發現我錯了。蘇先生同樣關注文學。蘇先生說張孝祥有一首詞非常好,剛好我也喜歡那首詞,于是我們就一同背起那首詞,你一句我一語,好不快樂!“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看到這樣的情景,我這才幡然醒悟,原來龍門水都的那一泓清水早就收藏在蘇先生的意念之中,他斥巨資開發龍門水都,原來是跟內心的一首詞有關。有怎樣的詞,便有怎樣的風景。我知道,在這滔滔濁世之中,許多人已丟失內心的那首詞。或者說,根本就沒有過一首詞。他們不知道古人曾經有過什么襟懷。古人的確不像今人這么貪婪,只注重肉身的享受,古人更重視精神的提升。
北宋廣西經略使余靖在廣西宜州南山留下一首詩:“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三四聲。歸來飽飯黃昏后,不脫蓑衣臥月明。”他用草書書寫在崖壁上,詩書俱佳,高標超脫,野逸之風躍然。他的情懷,跟后來來到廣西為官的張孝祥很相似。張孝祥的職位也是廣西經略使。余靖晚風之中聽笛,臥月明,離開廣西后,曾說過“為帥十年,不取南海一物”。張孝祥從洞庭的水波和澄澈的月光中回憶廣西的歲月:“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封建社會的官吏竟然如此寄情山水,清廉為民,能不令人長嘆!
再次進入龍門水都是跟幾個詩人文友。因為都是寫作者,純真的狀態一經山水誘發便歡呼雀躍。這一次非常榮幸坐船游龍門水都。“著我扁舟一葉。”湖上有微風撲來。愈往深處,原生態的景觀愈呈現。水邊嶺上的植物構成復雜,一種未加修剪的豐富性,這樣的植被,很自然地氤氳著一層薄薄的霧氣流嵐,這跟人工種植的樹木很不同。人工林沒有天然的霧氣保護。我曾把這層霧氣比喻為上帝的“保護膜”。
我甚至覺得,藝術的天才,身上也有一層未被開發的霧氣。好像身上總有一部分還沒有睡醒一樣。這種未清醒的狀態,外化為一股蒙昧的氣質,洋溢在藝術家的眉宇之間。這一不小心就遭到嘲諷的蒙昧,卻是藝術的沃土,是星月的故鄉。太清醒太精明,便會失去這層保護,淪落為某類政客、商賈或且教授。龍門水都原生態植被包裹著的薄霧讓我再一次思考藝術家身上應該保留的東西。人其實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一分子,人不能離開大自然,人要獲得藝術靈光的青睞,得保有一份天真未琢,一份混沌初開。
船上細雨微風令人心曠神怡。不時有野魚躍出水面,讓我想起古人的詩句:“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岸邊鳥鳴得歡,聽起來很清澈輕盈。船工說,天晴時鳥鳴更多。今天有點微雨,鳥的數量明顯減少。飛在天上的,和在地里走的,發出的聲音很不一樣。地洞里的聲音重濁,怎么聽都有一股怨毒氣。地洞里的會晤,也是冷嘲熱諷。我們還不時看到小巧玲瓏的野鴨子在水面奔跑,激起的水花呈一條直線,速度非常快,跑一陣又潛入水中。這種水面奔跑的技術,在那些我們稱為鴨子的身上,顯然已經退化。
從船上下來,我們與蘇先生在茶室里喝茶聊天,聽他介紹龍門水都一帶舊事趣事,覺得過去的時光與現在的水波一樣,與野鴨野鳥一樣,生機盎然。蘇先生是當地人,幼年時就在這條水嬉戲。有一個很深的潭,沒有人可以潛到底。那是古代的官員求雨的地方。20世紀70年代做了水庫之后,一般人都找不到那個深潭了,但蘇先生知道它的所在。那種神秘感和恐懼感伴隨他長大。經過介紹,我們還知道龍門水都周遭的許多舊事,比如,這一帶人們找到過兩只銅鼓,有可能是儂智高的部隊當年兵敗后丟下的。人們還挖到一個地下邃道。種種跡象表明這附近曾經是古代的戰場。紅紅的旌旗曾經掠過這里的山嶺,馬蹄聲和吶喊聲曾經搖撼過這里的叢林。鳥獸曾經恐怖地奔竄。我記住了幾個神奇的地名,比如“姑娘岸”,比如“紅水裂”。在那個叫紅水裂的地方,人們挖到一層厚厚的褐色泥土,于是便有人猜測那可能是戰爭留下的遺跡。這附近有個寺叫羅秀寺,徐霞客先生曾經到過,并且在游記中作了記載:“路左有寺,殿閣兩重甚整……從路旁入羅秀寺,空無人,為之登眺徘徊。”羅秀古寺在羅秀山上,南寧古八景詩說的“日暖羅峰云靄靄”,說的就是羅秀山。羅秀山是南寧地脈所系,徐霞客在游記中說:“南寧之脈,自羅秀東分支南下,崗陀蜿蜒數里,結為望仙坡,郡城倚之。又東分支南下,結為青山,為一郡水口。”如今,青秀山和人民公園內的望仙坡是人們接踵而至呵氣成云的旅游勝地,倒是羅秀山變得鮮為人知了。
蘇先生所說的故事中,最引有入勝的是蛇的故事。
在龍門水都還是龍門水庫之時,有善歌者經常到水邊謳歌,附近勞作之人已經習慣,有一天,歌聲突然停止。見善歌者急急奔走數百米始停,人上前問其故,見其臉色慘白,說是見大蛇從嶺上徐徐滑下,前來聽歌了。還有一個人,到水中游泳,游得有點累了,剛好碰到一節浮木,于是悠然抱木,沉沉浮浮,十分快樂。盡興而棄之登岸,到了晚上,躺在床上慢慢回憶戲水細節,感到那木頭至為稀罕,亦堅亦柔,若有鱗甲,抱之似有蠢動含靈之感,木頭當無此彈性,然當時只顧玩水,哪管浮木,未及細思。深夜方驚呼,日間水中所抱之物,非木也,正中巨蛇!不覺驚出一身冷汗。
深山大澤,必有龍蛇。龍蛇蟄伏之所,云蒸霞蔚,氣象氤氳。龍門水都,那一汪清水,有自然之秘藏。深深淺淺,隨人參閱。文章之末,想起吾鄉詩人雪鴻為一深潭所作之詩,用于龍門水都亦十分確切。畢竟,浩茫的水中有一處不為人知的深潭。我們不知道,它是不是連著大海,它是不是藏有巨龍。今以雪鴻詩作結:
神龍曾否飛天去?或在碧潭深處潛。
欲和龍吟聲寂靜,夕陽秋冷一潭煙。
責任編輯 ?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