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風箏

都成

人，有時候真的無法左右自己。李進群覺得自己就像風箏，從北京被命運放到拉薩。

李進群躺在床上，瞇著眼，半眠半醒之間，好像在睡覺，但夢總是進不來。拉薩的作息時間與別的地方不同，每天中午十二點半吃飯，然后一點到三點半之間有很長一段的時間休息，這對于從北京來的李進群來說，應該是莫大的奢侈。在北京，他家離上班的地方很遠，所謂中午的休息，也就是伏在桌子上，或者仰在椅子上匆匆打個盹。小寐一刻值千金。有了這個小寐，可保一下午精神。而在拉薩，他住所離上班的地方近，中午大可以四腳吧叉橫在床上享受優待，但因為高寒缺氧，這里休息的時間有數量沒質量，輾轉幾個小時，卻一直入不了夢。

不過，今天還好，雖然同樣沒有睡著，但開心，下午一上班就要去林芝，那兒可是西藏的江南，可以飽飽吸一下在拉薩“永遠饑餓貧困”的氧氣。今年三十五歲的李進群在拉薩的街上走時，只能像老頭子一樣一步一挪，不能走快呀，多快邁幾步，氧氣就供不上，氧氣供不上，心臟就悶得慌，好像生命要到垂危之時。而到了林芝，李進群又可以像六歲的小孩子，自己家的小寶一樣，活蹦亂跳了。李進群甚至不斷想象著自己將要在林芝的風箏般的逍遙快活，身處內地的人實在難以想象高原之人的樂趣，只要有一口好空氣就快活了。吃飯時，遠在北京的夫人還打來電話詢問，“還好吧。”“好呀，我下午就要去林芝了，到那里好好吸幾天氧氣。你和小寶要不要一起來呀！”李進群與老婆孩子已經好幾個月不見。

躺著躺著，李進群猛然感到床有些晃動，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不對呀，眼睛明明是睜開著的。旁邊屋里四川來的小伙子驚呼，“是不是地震了？”四川人可有不少地震的經驗。這一唬，一下子把李進群“駭”下了床。他趕快從所在的二樓下到一樓的院子里。不過，隨后并沒有大的動靜，李進群還以為自己只是虛驚了一場。三點四十分，當李進群站在車庫邊等車，準備前往林芝時，辦公室打來電話，停止一切公務外出，到辦公室待命。

4月25日14時11分許，一場8.1級強震重創尼泊爾，嚴重波及西藏自治區，尤以日喀則為甚。該市下轄18個縣區，總人口70余萬。吉隆、聶拉木、定日三縣為重災區，其中的吉隆鎮、樟木鎮、絨轄鄉災情是重中之重，老百姓房屋倒塌高達80%。特別是定日縣絨轄鄉的3個行政村，房屋基本倒塌，沒有倒塌的房屋均嚴重損毀，不能居住。

區直的公務機構由此進入緊急狀態。李進群所在部門的職責首當其沖，需要盡快前往災區了解災情，協調各個部門的救災工作。沒有多加思索，在統一的組織部署下，稍稍作了些準備，李進群就出發了。坐著的越野車本來是去林芝，現在轉往日喀則。此時的余震不斷，塌方、泥石流、雪崩等災害頻發，形勢嚴峻。

下午四時，李進群的電話開始響個不停，從北京，還有內地很多親朋好友、同學打來的，由于工作緊張，十萬火急，工作以外的電話都顧不上接。在一旁的助手提醒，你要不接，你的電話就會被打暴，不如接了，報個平安。于是，李進群趁著空隙，每接一個電話，報一個，“還好，謝謝！”就掛了。車子行進在前往災區的路上，誰也不知道前途是什么。即使在平日，西藏的地質條件就不穩定，山上的滾石，常常威脅行進在路途上的人員和車輛。何況現在余震不斷，有可能所有的山都要搖一搖，不知道有多少滾石炮彈會要發射。

一路上，人心惶惶。

一句“還好，謝謝！”免除不了李進群夫人的擔心，她開始鍥而不舍地一路追問，沒完沒了，李進群沒法，只好不停地接。多年來，他一直順著夫人，因為她有心臟病。電話那頭，夫人既緊張，又聲色俱厲，“你給我馬上回北京。”李進群有點怪夫人小題大做，電視里網絡上不說得清清楚楚了，西藏只是余震，拉薩只是一點震感。但李進群轉念一想，夫人的緊張和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他現在可不是呆拉薩了，而是越來越靠近震中;不是遠離死亡之地，而是迫近死亡之地了。患難見真情，李進群很感動。為了不讓夫人過于擔憂，李進群說，“中午不是和你說了嘛，我是去林芝，那個地方離尼泊爾越來越遠，更加安全，我現在就走在路上，聽到沒有，汽車的聲音，放心呀，我會越來越安全。”夫人好像真的聽到汽車的聲音，這才放心地掛了電話，留下李進群在車上發怔。

他這一去真要出什么問題，那可真的對不住夫人。

李進群是援藏干部，在報名援藏時，他就瞞著夫人，等到組織程序都走完了，單位都正式下通知了，他才把事情告訴夫人。夫人盡管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但再反對也沒有用，總不能違抗組織的命令，讓組織收回成命吧。李進群夫人的心臟病，就是她對付李進群的法寶，所以李進群先斬后奏也是迫不得已。不過，這樣大的事情，李進群都沒有和夫人商量一下，他覺得對不起她，一直心存愧疚。李進群的孩子還小，在北京那地方，送孩子上下學就是一個大問題。還有，李進群七、八十歲的老父母，也需要照顧。從此，這個家就只能靠夫人削瘦的肩膀，一個人扛了。

車與往林芝相反的方向行進，基本上是日行夜行，很多路段都蹋了方，還好，每蹋一處，工程隊都能盡最大努力盡快修復。就在停車等路的空檔，李進群他們的車隊暫時休息一下。第二天下午進入了災區。

尼泊爾地震造成西藏幾十人遇難、數百人受傷、近30萬人受災，數萬戶房屋倒塌受損。

在進災區之前，李進群撥通夫人電話，說，就快到林芝了，放心呀。自進藏以來，李進群和夫人起碼每天都會通一次電話，一是一個人在外，夫人和家人掛念，還有孩子，每天要和李進群說說話，視頻一下。此外，打電話也是夫人遙控和把握的一種手段，查崗。別看電話是無線的，比有線還方便、及時，李進群要在外有點什么風吹草動，他夫人在電話那頭一準能夠感覺出來。所以李進群在西藏一直老老實實，不敢有什么家庭之外的非分之想，他這老婆厲害著呢。說白了，李進群就是她老婆手里的一只風箏，可以飛，有一定自由，但不能太離譜，他可以往東，老婆可以順他一點，但如果一味的往東，老婆不高興了，就會適時給他糾正航向。

進了災區后，通訊一下子中斷。李進群頓時緊張起來。生命的危險，那是一回事，隨著余震不斷，只能聽天由命。不過人也奇怪，在這種環境，大家的境遇都差不多，沒感到特別害怕。倒是這電話不能打了，先前跟夫人編的一籮筐謊言，眼看就要戳破，自己的信譽何在？母老虎保不定要把自己捏碎，吃了。此外，夫人和家里人要是一下子打不通自己的電話，也就是捏在他們手里的那根繩子斷了，他們肯定會著急，擔心，恐懼，各種不祥的預測就會起來。

李進群想起自己小時候放風箏，只要那根線還捏在自己手里，就不怕風箏跑了，但有一回放風箏時，突然起了一陣大風，李進群沒有抓住那根線，心愛的風箏從此就永遠失去了。這種感覺恐怕在李進群的夫人那也是同樣如此。李進群的夫人屬于那種很剛烈的女子，說不準跟老公聯系不上，再加上發地震，很可能就要學著孟姜女，千里迢迢尋夫。李進群越想越覺得事態嚴重，一是自己的謊話無法收場;二是心疼或者不忍心夫人擔驚受怕。

災區，到處一片狼藉。

老百姓正在受苦受難，不少無辜的人們剎那間就此葬送。李進群心里產生一陣陣慘痛的震撼，感到生命的脆弱，在自然面前的無能為力。李進群迅速履行自己的職責，到處摸情況，組織隊員救助。在災區這種大環境，救人是第一要務，最緊迫的事情，其他沒有什么事情比這重要。有一家五口，打地震開始就已經埋在地下兩天兩夜了，當大伙晝夜奮戰，費盡全力，把他們刨出來時，都已經沒有生命跡象。大家很沉痛，更激起奮力救災的勇氣和決心。

多日沒和夫人通電話，李進群偶爾念起自己一家，起碼比地震中沒了的一家家幸運，即使自己在這場地震中也喪生，起碼還有夫人孩子老父母在呀。想到這些，李進群開始忘記自己，夫人的擔心不再重要，自己的謊話也沒有什么大不了啦。反而有一種崇高的感覺，多幫助一些地震中的災民，多減輕一些他們的痛苦，就是自己的心愿。

地震給幸存下來的災民帶來的心理苦痛遠甚于生理磨難，地震毀掉了房屋、糧食，災民們一貧如洗，但即使救災物資到了，有吃的了，他們也吃不下，他們滿腦子都是恐懼、不安，喪失親人后的沉痛。這些千百年來生活在青藏高原后藏的子民，像雄鷹一樣頑強，像青稞一樣自強不息，像牦牛一樣勤勤懇懇，他們習慣了藍天，習慣了白云，每天像放風箏一樣放飛自己的希望，總是虔誠的向佛，堅信神佛會永遠保佑他們，沒有想到，也沒有承受過這樣的不測，現在，風箏一個個折斷了翅膀。所以，這個時候，最重要的是做他們的思想工作，給他們心理安慰。還好，李進群他們也隨隊帶來了心理醫生，而且是會藏語的心理醫生。

經過李進群他們的努力工作，災區的局面基本穩定。隨著余震的范圍不斷縮小和強度逐步減弱，心理恐慌也在慢慢淡去。災民們在工作隊員的帶領下，開始災后重建工作。這一天，李進群看到一個農婦，神情黯淡，語無倫次，不吃不喝已經幾天了。她的孩子在這場地震中被石頭砸死，所以她的眼睛總是怔怔的望著一個什么地方，仿佛那個地方能夠看到自己的孩子，她企望孩子能夠奇跡般生還。李進群突然想起自己遠在北京的家，他的夫人。因為全身心投入救災，他已經有好幾天沒怎么顧及她們了。突然間一想起，他驚慌失措起來，不知道夫人和家人這幾天是如何過來的。自己的消失，也正相當于那個孩子的消失，夫人和老父母不會出什么意外吧。李進群太渴望能夠跟自己的家人通一個電話，或者捎一個信，不管怎么樣，報一聲平安。李進群之所以能有事業上的成就，生活象模象樣，沒有這個夫人不行呀。

李進群他們的工作地點是在一個非常偏遠的小村子。正好這時，工作隊要派人出去向上級匯報工作，李進群趕忙寫了一個電話給出去的同志，請他給自己報一個平安。半個月以后，隨著局面的穩定，生產自救工作的正常化，李進群可以回拉薩休養了，而一出災區，電話又可以聯上了。但當電話信號顯示的一剎那，李進群想給家里撥電話的手又僵住了，他不知道如何撥電話，尤其是不知道如何說，他編了一大堆謊話，同時又神秘消失這么多天，他如何圓這個謊呢，他夫人以后又如何再相信他呢？以后，他這只風箏還可能有機會外出飛翔嗎？

幸虧有組織作證，自己又不是養了小三，和小三私奔，棄家而逃，光明正大。雖說有點對不起小家，但對得起國家這個大家呀，于是李進群就理直氣壯地撥起電話來。李進群呀，李進群，打結婚起你就沒敢和夫人叫過板，雖然這里面有新婚時小伙子對大姑娘百依百順的成分，有結婚多年后夫妻恩恩愛愛的成分，更有夫人患心臟病后關愛謙讓的成分，李進群想得很明白，沒有夫人的身體好，就沒有他家庭的生活好。所以他一再告訴自己，千萬不要惹夫人生氣。但這一回，李進群肯定是要惹夫人生氣了，說自己去了林芝，結果卻是從相差十萬八千里，南轅北轍的日喀則回來。李進群甚至想好了，夫人如何收拾自己不重要，自己是死是活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別把夫人氣出病來。夫人那心臟病，一發作，后果不堪設想。李進群腦海里又浮現出在災區，那個小村子里，那個失去兒子后神經兮兮的農婦。然而，更一下子讓李進群緊張起來，臉色煞白的是，撥了北京的電話以后，回復的聲音是，“您撥的電話已關機。”現在正好是上午九點，李進群夫人的電話從來不關機，一是單位要求她二十四小時待班，隨時可能有什么事情;二是家里需要她二十四小時值班，一天到晚家里的大事小事，老人小孩，都要張羅。她從來不關機，她怎么可能關機呢。

李進群畢竟是一個工作歷練多年的男人，遇事冷靜，自持。雖然不由得他不往壞里想，但也不是見風是風，見雨是雨。起先，李進群想，她夫人的電話可能沒電了，這也很正常。隨后，李進群不斷撥夫人的電話，從九點一直撥到十一點，都兩個小時了，電話里一直是關機的回聲，李進群這時再冷靜，也冷靜不下來了;再自持，也越來越沒有底了。李進群就像小時候放風箏，平時，信心滿滿的放著，在臆想著，風箏會由著自己的擺布，讓它往東它就往東，讓它往西它就往西，但有一天，他突然發現，風箏再也不是他慣常以為的那樣了，他拽一下，風箏無動于衷，再拽一下，連續不斷的拽，風箏竟然都是無動于衷。而且，很可能就要不見了。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對夫人很依賴的李進群發現自己原來對夫人這樣依賴，原來都是一天到晚夫人不斷追自己電話現在變成李進群時時刻刻鍥而不舍追夫人電話，原來李進群是夫人手里的一只怕斷線的風箏現在夫人是李進群心里擔心的怕斷了線的風箏。

尼泊爾發生了一場地震，看來余震不僅波及西藏日喀則，更波及遠在北京的李進群一家，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了。地震有征候，李進群夫人的電話突然關機也是征候。李進群一路坐著車，也沒有和人多說話，只是捏著個手機，不斷的重撥，心事越來越沉重，臉色越來越發白，越近拉薩，似乎越有不祥的感覺襲來。車回拉薩時，已是黃昏七點。這一次救災，李進群部門里的人幾乎傾巢而出，平時也因為基層工作多，單位里沒有幾個人。車一到單位大院，一是本來人不多;二是已到下班時間;三是特殊時期，靜悄悄的，汽車都鳴了好一會笛，看門的多布杰才出來開門。車進院子，李進群一下車，還看到多布杰后面跟著一個小孩子。忽然，李進群怔住了，那小孩子直接朝李進群飛撲過來，這不是自己家的小寶么，他在北京，怎么跑到這兒來了，而且是一個人，他媽媽呢。不祥的預感似乎就要印證了，看來李進群要迎接又一場家庭大地震了。

小寶哇哇哇地叫著爸爸。李進群一把抱住小寶，緊緊地抱住，他要讓看起來不可能是好消息的不好消息慢慢地進自己的耳朵，他的心臟也是有承受極限的。沒想到，救完災回來，自己就只能見到小寶了，而且，可憐的小寶竟然只能從北京流落到拉薩了，在他離開拉薩，呆在地震災區的這半個多月，家里不知道發生多少變故呢。這一切肯定只有一個原因，一個罪魁禍首，那就是李進群自己，如果他不來西藏，不去地震災區充英雄，這場來自尼泊爾的余震就不會波及到北京，引到自己家里。李進群抱著小寶，很自責。小寶哭了，總算盼回爸爸，李進群的眼淚就要出來了，只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使勁憋住。還是多布杰拉了拉李進群的衣袖子，說，“李廳長，軍區總醫院讓你一回來就馬上過去一下。”多布杰也不知道其他更多的消息，他這幾天的任務就是看好門，帶好小寶，小寶六歲了，也還聽話。

看來，情況還沒有那么糟糕，李進群的夫人起碼還活著，她有心臟病，非常不適宜來西藏，稍有不惻，可能引發生命危險。因為丈夫聯系不上，找丈夫在北京的單位，他們也聯系不上，平時他們聯系的西藏電話都沒人接，估計都救災去了。李進群的夫人一聽，也不等后續的消息，背起小寶，當天就訂北京到拉薩的機票，也不管自己有心臟病，直奔青藏高原上來了。輾轉找到李進群所在的單位，還有值班的同志，她這才明白情況，放下一半心，還有一半心，是緊張著日喀則的余震，心里一緊張，再加上高原反應，隱隱發作的心臟病，她所受的磨難可想而知。組織上把她送進了醫院，安排了病房，讓多布杰照顧小寶。只要李進群一天不回來，她就不離開西藏。這么多天，這個堅強的女人，一直處于斷斷續續的昏迷之中。

解鈴還需系鈴人。

剛剛救完日喀則的震災，現在又要救家里的震災。李進群抱著小寶，在去醫院的路上，他想自己要盡量保持鎮靜，以免人見了引起激動，反而對夫人的身體不利。對心臟病人，尤其在青藏高原上，太悲傷了，太高興了，都可能有生命危險。

拉薩的天，瓦藍瓦藍。

老遠，李進群看到醫院的上空飄蕩著一只粉紅色風箏，悠悠地飄。望著風箏，他加快腳步……

責任編輯：佘學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