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蝴蝶飛不過滄海

亦青舒

外面下著小雨，淅淅瀝瀝，一直沒有停;樓下庭院里的兩株小小的月桂樹，青翠的葉子在潮濕的空氣里兀自散發著清澈的香氣，傍晚時分有恰到好處的月色，靜靜地灑進來。我想這是一個適合懷舊的時分吧。江南地區的春日，來得潮濕而緩慢，一場場雨下過之后，巷子里的青苔慢慢爬滿老墻。一切都那么安安靜靜的，就像一個過去了很久很久，沒有人再來問詢的老故事。

我坐在房間里，你送的史迪仔公仔端端正正地坐在床頭，眼神好奇又無辜。我偶爾回頭望它一眼，仿佛當年在教室里回頭偷瞟坐在最后一排的你。稍有動靜我就會迅速回頭，裝出若無其事的嘴臉繼續聽圓錐曲線或者工業革命，心里的甜蜜像一顆小小石子投下之后泛起的漣漪，一圈一圈地漾開來。

少女心，是一顆一戳就露餡的熔巖巧克力。果然沒有錯。

記得七月里校園梔子開了花，暑假的某個夏夜我們偷偷翻墻進了學校，月色似水般溫柔，我們并肩走在操場上，說了很多又傻又天真的話。那一年我十六歲，最大的夢想就是趕緊長大到二十一歲，然后嫁給你。當然，這個如此傻氣的夢想，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面對你，我總是倔強又驕矜：“我們學文科吧，然后我就可以天天考第一了，嗯，”我頓一頓，一臉狡黠地轉身看著你，“第二就給你啦。”梔子花香清甜，夏夜細細微風里滿是溫柔甜香。你看我的眼神里有深深寵溺。

那樣的眼神總讓我錯覺我們一生都將這樣度過。朋友們都說我們實在適合。一個驕矜跋扈，一個溫吞沉穩，喜歡的作家歌者如出一轍，兩個人性格咬合得如此妥帖。

耳機里蘇打綠輕輕唱：“當時奮不顧身伸出我的手，抓住了輪廓就當作宇宙。”

我低頭看一看日歷。兩天之后，我們會相逢在一場重返母校的學習經驗講壇會上。

閨蜜的頭像跳動起來：“你要回去見他了？”我強自鎮定，回她：“我是回去介紹經驗給學弟學妹備戰高考的好不好。”閨蜜很快回我：“那早戀也算高考經驗之一嗎？”附贈一個狂笑不止的表情包。

我盯著聊天頁面長久地沉默。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閨蜜發來短信：

“王菲的《郵差》國語版唱成了《蝴蝶》，她說蝴蝶飛不過滄海誰也不忍心責怪。有些事，想通了就好了。”

只是我想不通。

年少都有驕矜。驕矜又不像道義，可以分清對錯，開辟一個正義的落腳點。

不分對錯的驕矜，到底是讓我失去了你。

讀《紅樓夢》讀到后來，看到寶黛疏遠的那一段，親極反疏，多有猜疑，心有芥蒂之后，倒不如寶釵一個旁觀者來得清醒。年少的理想主義，總是棱角分明，我們不是能夠妥協的人。只記得我說再見的時候，臉上并無悲戚，可是一轉身，眼淚就落下來。

此后很長的一段日子，我過得都不是很好。狀態不對的時候一遍遍被老班找辦公室，晚上會長久失眠，想起舊事。冬日夜里輾轉反側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陽臺上看月亮。

月亮還是那一輪月亮，照樣胖了又瘦。以前最愛晚自習下課之后一起回家，逃離題海走在人群里總是分外快意。熙攘人流里好像大家總是急急趕著回家做題，我不愛聽走在我們前面的一對學霸討論剛交完的數學小測卷最后一道題答案幾何，于是指著天上一輪滿月故意大聲地喊：“看，多好的月亮！”

我記得你當時，看著被我打斷的學霸們的一臉無措，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回憶好似冬日月光，又深又長，我就這樣默默想著，忽然鼓足勇氣對著空氣說了一句：“其實我想念你。”

月亮望著我，好像什么都知道。

高考結束的那天下午，窗外有香樟和聒噪無歇的蟬鳴，不是非常習慣，但也沒有受多大的影響，和同學并肩下樓，聽著各種抱怨也沒有給出什么熱切的回應。

我知道無論過程里有多少掙扎，高考要的都不過只是一個結果。就好像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里無論有多少對于未來甜美的期待預測，后來的后來，我們沒有在一起。

校門打開的時候人群洶涌之狀好似潮水，我一眼望見不遠處你推著單車的背影，白色短袖，黑色背包，落日在我身后，余暉把你的身影打磨出溫柔的輪廓。過往里一幀幀畫面在我腦海里閃過，塞滿習題的書包，擺放齊整的桌椅，寫滿導數演算的黑板，第四節晚自習坐在你身邊咬著筆桿子做地理。

那些本該多么無聊枯燥的日子，幸好還有你在回憶里閃閃發亮。只是我并不是非常能夠理解，為什么一段持續三年的感情能夠只言片語就宣告結束，我們當時那么好，我曾錯覺我們一生都將這樣度過。

可是這個夏天過去之后，我們就是路人了。

我對著你的背影輕輕微笑，不知怎的卻酸了鼻腔。

重返母校是在傍晚。暮春時節日落瑰麗，我坐在操場上看著看著就想起當初憋在教室里上晚自習時總是郁郁不得志的自己，透著四四方方的窗看不到一場完整的日落就會覺得非常沮喪。高三樓的燈已經全部亮起，我知道燈下還會有年輕的臉孔。一如當年。

我就要見到你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雨剛停，空氣里有竹林翠葉散發的清香。

被閨蜜連拉帶扯推進了多媒體教室。遠遠看見你在調試PPT，眉目之間更添沉穩。老同學相見多有嬉笑調侃，你望見我，輕輕一笑：“你來了？”

我恍然就好像明白了小說里一笑泯恩仇的那一笑究竟意味著什么。往事皆作浮云散，散盡后你好端端站在我面前，卻已隔了山水程程，滄海遷變，只剩輕聲問候一句安好。

我松一口氣，回以一笑：“是啊，我來了。”

席間坐定，我聽你致辭演講，流暢自如。自由問答的時間里，一個女孩子舉手，眼神直白坦蕩：“學長，我想問在高考前如何應對一份可能畢業即分手的感情？”

老同學壞笑作一片。你一愣，又隨即鎮定下來。你輕輕說了八個字。

“凡有經歷，必有所得。”

場下唏噓。

散場時我們各自留號碼，但我并不問你，只是淡淡一笑，便告別離場。

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小小巷子里明晃晃的月光好似瀲滟波光流淌。你說的那八個字還在耳邊回蕩，好似一把鑰匙，輕而易舉便開了我心里的那把鎖。

終究感情不是高考。我們相遇并不只是為了一個一錘定音的潦草結果。一段好的感情，在彼此陪伴的歲月里，是切切實實溫暖過我們的。你的出現，曾讓我在一腔孤勇的青春里忽然感知歲月溫柔，我說的話，寫下的字，在你那里，不再是投入深井便再無聲息的石子，而是面對山谷吶喊之后就能得到被山風攜來的回音。能清楚記得，自己和你并肩而立月光下時，心里對于未來隱隱有明亮期待。

即便是后來我們彼此告別，我還是想要盡力做一個能被你喜歡欣賞的人。能夠面色從容地面對生活，漸漸活得更有責任和擔當。而時隔半載你出現在我面前，謙遜溫和，從容上進，挺拔身姿好似一株傲岸松柏。那么那些曾似皚皚白雪的回憶落滿我們肩頭時，我知道你不算辜負我。我們在努力成為更好的人，哪怕我們告別在那個盛夏，各自在九月開啟新的旅途。

有些人的出現，也許只是為了陪我們走過一段路程，他們點綴了歲月，也驚艷過時光。可是他們沒有陪我們走到終點。這并不是因為不愿，而是因為不能。年少的感情赤忱天真，也精細脆弱。恰似王菲輕輕唱過：就像蝴蝶飛不過滄海，沒有誰忍心責怪。

而我們所經歷過的，都是瑰寶。

我掏出手機，刪掉了你的號碼。再沒有什么能再讓我耿耿于懷了。

再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