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南生 邵彥濤
摘要:民族國家建構所倡導的地域平衡和公民平等理念與中國現代化進程開啟后所加劇的區域失衡之間存在結構性的緊張。在“蘭州中心說”的理想映照下,這種緊張在近代蘭州顯得尤為突出。由于軍政兩界被外省人控制,甘省知識分子的政治出路被邊緣化,不自覺地形成了甘省人包辦教育的局面。外省人與甘省人在政治經濟文化地位上的懸殊,導致了雙方在觀念、思想和言行上的沖突,并引發了蘭州教育界的一系列籍貫風潮。甘省人反抗邊緣化的努力,反映了他們對民族國家構建的期盼與訴求,構成了近代中國民族國家建構的一個重要環節和組成部分。
關鍵詞:民國:蘭州教育界;籍貫沖突;反抗邊緣化
中圖分類號:D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5)01-101-08
籍貫——作為一種地域身份,是聯結異地同鄉的一種紐帶。傳統社會中,在異地做官、經商的同鄉常常組建會館、公所,籍以聯絡鄉情,濟貧恤寡,養生葬死,并聯合起來捍衛同鄉的利益,進而產生不同地域人群之間的沖突,即籍貫沖突。籍貫沖突是社會沖突的一種表現形式,既有本地人與外地人之間的矛盾,也有外地人與外地人之間的糾紛,通常情況下,本地人在籍貫沖突中較為強勢,外地人處在弱者的地位。因此,本地人與外地人之間的籍貫沖突大多體現為本地人對外地人的排斥和外地人對本地人的抗爭。當前學界對籍貫沖突的研究,在時間段上多集中于清代,在事件類型上多關注于由本地人對外地人的強勢和壓迫所引發外地人針對本地人的械斗、沖突和融合。但是,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的開啟及其引發的政治變動的加劇和區域差距的擴大,籍貫沖突早已從單純的地域矛盾演化為頗為復雜性的多元沖突。在某些特定地區,如本文所關注的民國蘭州,外地人反而比本地人更強勢,籍貫沖突也不再由外地人發起,而主要表現為處于弱勢的本地人對外地人的排斥和抗爭。這種排斥和抗爭還往往糾集了本地人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多重訴求,并成為這些訴求的一種宣泄渠道。
一、籍貫問題凸顯:外省人與鄉紳進城
近代蘭州是一個特殊的城市。一方面,在民族國家構建的過程中,蘭州從前近代時期“內地的邊緣”一躍而變成了“國家的地理中心”。“蘭州中心論”一時蔚然興起。在民族國家構建進程中所倡導的無中心的、平等的公民權利思想影響下.近代蘭州城市發展獲得了提升自身地位的能量來源。另一方面,在現實條件的制約下,近代蘭州并未能徹底地從邊緣話語中走出.無論在經濟上還是文化上,都無可奈何地處于邊緣的困境。
同時,近代蘭州也是一個人員來源極為復雜的城市,外省人數超過本省人數,成為這座城市的主體。當1909年克拉克考察隊行經蘭州的時候,他們深為蘭州人來源之復雜而感到詫異。克拉克生動地描述了一幅來自不同地域的外地人的差異及其交往畫面:“在中國,要研究和比較中華帝國各個地區民眾不同的個性特征,沒有哪里比蘭州更為合適了。五大三粗、膀大腰圓的蒙古人與粗放不羈、蠻子模樣的西番,還有來自喀什葛爾的突厥——蒙古人擦肩而過;在這里,很容易從矮小身材、瘦弱體質和菜色皮膚辨別出來自南方省份的中國人;來自四川的人,往往戴著富有地方特色的頭巾,還長著同樣很有地域特色的圓臉;甘肅的回教徒蓄著長長的卷曲胡須,輪廓清晰的臉龐,他在與一個鼻翼寬大、面容呆板的本地人討價還價,爭執不下;還有一個魯莽急躁、粗暴好斗的河南馬車夫,為了馬槽里的兩粒高粱,在與一個平靜從容、謹慎精明的山西騾夫爭吵不休。”
在經濟方面,外省客商在蘭州區域市場中也占據著半壁江山,控制著蘭州主要行業的進出口貿易。據《甘肅通志稿》記載,蘭州“城市金融率操縱于秦晉津賈,各縣市各貨行店多晉商。錢號、錢莊、藥肆多秦商,而藥肆自縣至村鎮所在皆有至躉。賣綢緞、花布、雜貨。行銷皮毛、藥材則多津商。隴南蜀商多操茶絲業,亦占優勢。”1935年在蘭州進行商業調查的蕭梅性也記載道:“(蘭州市)經營各大商業之幫口,大概言之,金融之權,操于山陜津幫之手,各大行店,晉商稱圣;錢莊藥號,秦人居多;購辦皮貨綢緞雜貨事業,津晉兩幫,可稱并駕;制造青條黃煙,陜甘兩商,亦足齊驅。”
在政治方面,蘭州乃至甘肅政壇的主要領導人均是中央委派的外省籍高官。外省籍高官又不斷延引自己的親朋好友和同鄉。遂導致此地的上層官員及其下屬親信多屬外省籍,使得本省人士很難進入權力中心。這種現象在當時就引起了來蘭考察和關心西部開發的許多學者的注意。著名記者范長江就感慨道:“甘肅的軍事政治久已脫離了甘肅本地人的掌握,政治上支配甘肅的,十九是來自六盤山以東的力量。因而第一、第二、乃至第三、第四等的位置,亦大半為東來的朋友們所占有。甘肅本地的朋友們的環境,可謂窄路中又逢隘道,出路更加困難。”李孤帆(浙江人)來蘭游歷時濃墨重彩地描寫了蘭州民風的“淳樸”,他提到自己在蘭州市面上向任何人問路或談話,蘭州市民都極其禮貌。即使在公共游玩的地方遇到他們,亦必讓座奉茶,隨便走進哪一家店鋪無論買與不買,也要迎送如儀。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蘭州民風“淳樸”的原因:“他們看見南方人都以為是政府的官吏,所以特別恭敬。”本省人與外省人在政治、經濟地位上的懸殊,自然使甘省人對外省籍人士心懷芥蒂,正如一位學者所觀察的那樣,“在蘭州,這個西北的重鎮,內地的都市……本地人和外省人之間雖然表面能夠相安,骨子里卻潛伏著一道鴻溝。”
同時,自清末民初“廢科舉、興學堂”之后出現的士紳進城運動,也使蘭州城成為甘肅地方士紳謀取職位乃至向上晉升的主要根據地。隨著舊式科舉教育體制的廢除和新式學堂教育體制的確立,傳統鄉村士紳的“功名”和“身份”特權驟然之間就失去了制度保障,昔日的鄉村士紳被切斷了通向上層統治階層的通道。同時,在清末教育改革過程中,為了與近代工業化相適應,新式學堂絕大多數設在城市,這就使得鄉村讀書人紛紛進城讀書。如此一來,這些從鄉村走出來的知識精英們在城里接受新式學堂教育后,往往會選擇留在城市尋找工作,不再回到鄉村。這種情況在甘肅蘭州更為嚴重:“生活困窘、經濟凋敝、社會流動空間壓縮,近代以來科舉取消引發的知識分子地位漂移在甘肅表現得更為明顯。1933年朱紹良主甘后,政治經濟局面雖有漸趨穩定的跡象,但南京中央對甘肅的政治滲透,又以外省人占據本省人位置的方式進一步壓縮著本省知識分子的出路。”
一方面是外省人入甘、源源不斷的進入蘭城,另一方面是甘省地方士紳離開鄉村寄居在蘭州城市。人口的膨脹、政治經濟地位的懸殊,難免引起雙方在觀念、思想和言行上的沖突。加之外省人對甘省人的歧視。所有這一切促使近代蘭州城市中的甘省人以籍貫為紐帶團結在一起,也使近代蘭州的群體沖突主要以籍貫問題為主線表現出來。
二、政治出路的邊緣化:從包辦教育到“驅葛運動”
在近代蘭州,士紳進城運動使蘭州城里聚滿了甘肅地方的知識人,但蘭州政界的主要領導職位長期被外省人占據,這就使甘省人的政治出路格外不暢。范長江在蘭州考察時就意識到:“一般社會經濟的緊迫,逼著知識分子只有向軍政兩界拼命的擠進,因為這里才有大家可能的前途。但是在這里。甘肅的知識分子,遭遇到一個特殊的難關,即是甘肅的軍事政治久已脫離了甘肅本地人的掌握”。一位甘肅學生也不無沉痛的說道:“鑒于多年來的地方,盡在他人統治之下,地方人才,根本不容易出來。”甘省人難以進入政界,在政治出路上被邊緣化,就不自覺地將教育界作為自己特殊的勢力范圍保護起來,并試圖壟斷為自己獨有的謀生領域。
事實上,早在清末,蘭州城內的教職崗位也同樣為外省人所把持。據光緒三十四年至宣統元年對甘肅優級師范學堂、甘肅官立中等礦務學堂、甘肅法政學堂、甘肅官立中等農業學堂、甘肅中學堂等五個學校教職員情況調查表,我們可以發現,當時五個學校共有職員27人(有籍貫信息者25人),其中甘省僅3人;共有教員32人(有籍貫信息者29人),甘省僅8人。甘肅法政學堂宣統元年上學期舉辦的官辦培訓班中,共有9人,均外省籍。但是,從民初開始的甘肅地方士紳“進城運動”,持續不斷地將外省人擠出教育界,如到了1929年,蘭州中山大學有35位教師,其中甘肅本省30人,占86%。甘省人將教育領域視為自己的特殊領地和利益范圍,進而形成了甘省人“包辦教育”的局面。在甘肅省政府其他各主管部門的一把手全為外省人的情況下,惟獨由甘省人獨占甘肅省教育廳廳長職位,并形成一項慣例。
時為中共中央駐蘭代表的謝覺哉和彭嘉倫也將甘省人包辦教育作為甘肅特有的政治現象,并在政治報告中屢屢提及。彭嘉倫在1937年9月23日關于蘭州的工作報告中提到,蘭州教育界“教員校長都是老人,差不多都在甘肅,十幾年沒有出來過的,思想都非常落后,精神非常萎靡,大家都是為了飯碗主義,不敢亂動一下。”謝覺哉、彭嘉倫在該年10月14日向中共中央的報告中,也特意提到“此地教育廳長極壞(指田炯錦,甘肅慶陽人——筆者)”,甘肅省政府主席賀耀祖非常討厭他,但因為“甘肅人包辦教育,排斥外籍”,賀“似不愿開罪他們。”之后,在1938年2月9日的報告中,謝覺哉再次提到,蘭州教育“歷來拒絕外省人,新的空氣不能輸入。”
甘省人包辦教育,很快使教育界變成了“同鄉會”,這在教育廳和各個學校中都有體現。如宋恪(甘肅甘谷人——筆者)接任教育廳長之后,“教廳三四兩科長卻是甘谷人,秘書除主任秘書外,其他也是甘谷藉,至于下屬,在教廳中一聽聲音,就知道不少。”“宋賓三(即宋恪——筆者)先生的理想,不但想控制全省中學和小學,更希望控制各縣的教育科長,最近大批的更換教育科長,就是鐵一般的事實”。而在學校里,校長掌握著所有教職工的進聘資格,于是形成了“非我親友黨人不用,是則不論愚智”的潛規則。
但是,甘省人獨占教育廳長職位的慣例,隨著葛武綮的到來而被打破,并引發了蘭州教育界的震動。葛武柴,浙江浦江人,1933年擔任寧夏省政府委員兼教育廳長,因為舉辦干訓團活動引起了馬鴻逵的敵視,并很快被馬氏排擠出寧夏。后陪同蔣介石經歷“西安事變”后,被蔣介石安排到甘肅擔任省政府委員兼教育廳長。教育廳長是甘省人在甘肅政壇上唯一占據的廳級位置,葛氏的到來顯然破壞了這一慣例。同時在葛氏的就職講話中,又有歧視甘肅人的言語,自然引起了甘省人的不滿。之后,葛氏又模仿其在寧夏辦干訓團的經驗,創辦了西北干訓團并舉辦中上教員訓練班,本意是拉攏教職員工積極創辦民眾運動,但甘省教職工普遍以我們“何必叫你來訓練”為由拒絕參加。葛氏見自己的訓練班遭到抵制,遂宣布了一項強制措施:不參加受訓的教員,一律解聘。這更引起了甘省人的憤怒.遂引發了“驅葛運動”。不久又發生了葛氏越權事件。在甘肅學院召開的第三次高級官員會議,葛氏不經教育部批準,提出甘院新院長人選,意欲排擠打擊現任院長甘肅靖遠人朱銘心,引起了朱銘心的堅決反對。甘院學生也拒不接受新來院長,并由教職員和學生聯合發表宣言,舉行罷課。葛氏惱羞之下,派出大批軍警包圍甘肅學院,并稱要將“教職員一律解聘,即學生也掃數重新登記”“驅葛”運動的結果,葛氏非但未能驅逐,反而使各校的校長、教職工離職的離職,解聘的解聘。甘院院長朱銘心被軟禁數月后方才釋放,教職員工和學生在葛氏的要求下進行重新登記。雖然葛氏未能被驅逐。但是卻在甘肅留下了罵名。
“驅葛運動”興起的原因,也許作為旁觀者的謝覺哉看得更為明白。在1938年2月9日向中共中央的報告中,謝覺哉一針見血地指出:“葛武棨來后,與教育界沖突很烈,教界宣言反葛,只是吃飯問題,因葛帶了些人,怕動搖他們的生命線,雙方對教育改進都沒提及。”葛氏入主甘肅教育廳,動搖了甘省人的生命線和對教育界的掌控,他們遂不斷以各種理由各種形式進行“驅葛”。政治出路的邊緣化使甘省知識分子普遍喪失了向上晉升的途徑.被迫選擇留在蘭州教育界謀生,進而將此作為甘省人的特殊領域保護起來。正因為如此,當外省人開始擠進教育界并擔任教育廳長的時候,甘省知識分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驅葛運動”的背后,正透視著甘省知識分子對自身政治出路邊緣化的焦慮和惶恐。
三、革命身份的邊緣化:教育界與市黨部的沖突
在近代蘭州,現代性政府的建立普遍呈現出外省人統治和管理甘省人的形態,甘省知識分子失去了用武之地,政治上被嚴重邊緣化。同時,由于武昌首義后蘭州城里封建勢力的挾持,尤其是甘軍人陜的舉動,使甘肅在外界眼里形成了抵制革命、守舊頑固的形象。這使本來就在地理文化上處于邊緣地位的甘省知識分子在民國的革命話語中更加邊緣化。為了反抗和消釋這種邊緣化,甘省知識分子不得不在“革命”的名義上急追猛趕,努力為自己編織或塑造出一個擁護革命的身份。
因此,當1926年宣俠父隨西北軍一部來到蘭州之時,他就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記錄和諷刺了蘭州教員群體中所存在的這種爭奪“革命”名號的現象。他說,在蘭州街頭但凡提到革命,每個人都會老氣橫秋地夸張他如何富有革命精神,或者說自己在20年前已經加入同盟會了,或者說他的父親曾經在清末參加過某次革命。以此來證明他是革命的老前輩。時任甘肅第一中學的校長張璞曾經跟宣俠父暢談過自己的“革命家史”。據說,張璞曾在十幾年前參加過革命。“當時這位偉大人物,曾在上海和中山先生商議集合同志在甘肅起事,中山先生就接濟他二十萬元的公債票,而且預備從俄國用飛艇運送軍械到甘肅來,后來因為沒有相當的飛艇場,所以此事終于作罷了。”“除了張璞以外,宣傳著自己是同盟會老會員的,更是滿坑滿谷”。在與蘭州教育界的接觸中,宣俠父一開始還認為他們暢談革命家史是好事。但很快就感覺到了他們在暢言“革命”之外的訴求。他談到:“同時蘭州教育界的人物。也都別有懷抱,乘機思逞……充滿著領袖群倫的欲望,他們想沖進黨的內部來支配一切,使其余的黨員,都變成他們的羽翼。為欲實現這個春夢,于是處心積慮地圖謀推倒過去在黨部比較有信仰和權威的黨員。”
宣俠父是中共黨員,并于1926年以國民黨左派的身份經馮玉祥的委派來到蘭州,幫助國民黨蘭州市黨部開展活動。作為一個在中國中東部地區都顯得激進的革命黨人,宣俠父來到信息閉塞的蘭州,其革命思想自然顯得更為激進。在宣俠父看來,蘭州人眼中的革命領袖沙月坡、張璞等人不過是“老古董”而已,蘭州教育界的教職工們自然更是“封建余孽”。從某種層面上來說,宣俠父激進的革命思想徹底剝奪了蘭州教育界諸人的“革命”身份。一場關于革命身份和話語權的爭奪,也就迅速在蘭州市黨部和蘭州教育界之間展開了。
1926年9月,馮玉祥委派沙月坡、鄧長耀兩位代表來蘭宣傳三民主義。在歡迎大會上,由于市黨部在維持秩序時指揮失當,引起了五族學院教職員和學生的不滿。蘭州教育界很快與五族學員聯合起來抗議市黨部,并在會場上發生了沖突。之后不久,市黨部又資助了甘肅第一中學學生所辦的《醒獅》雜志,引起了甘肅第一中學校長張璞和其他人的不滿。于是,在該年雙十節期間,當市黨部邀請各校參加慶祝大會時,各校就借口須有教育廳的命令而拒絕參加。宣俠父對此評論道:“從雙十節以后,蘭州教育界的人物,由互相呼應的關系,而進人有組合的結合,漸漸向市黨部進攻。我們也嚴密地整飭黨的陣容,以備應戰,同時秘密命令已經加入國民黨的兩位第一中學教員灰色起來。去參加他們的會議,以便探悉他們團體的內容和進攻的計劃。暗潮從此日漸激蕩。”自此,蘭州教育界與市黨部的沖突也就越來越明晰化了。
為了對抗蘭州市黨部,蘭州教育界召開了教職員聯席會議進行商討。由于第一中學和女子師范學校是市黨部的集中活動區,其校長張璞和楊肯堂在發言中措辭尤為激烈。次日,蘭州市街頭貼遍了教職員聯席會議關于肅清市黨部的宣言。據宣俠父的記述,宣言共分三段:第一段敘述他們對于三民主義和孫中山的信仰:第二段表示他們愛護國民黨的誠意;第三段陳述他們為了愛護國民黨,非將邱某(邱紀民,時任蘭州市黨部的常委,中共黨員,與宣俠父一道受馮玉祥委派以政治宣傳員身份來蘭——筆者)等人驅逐出蘭州以外,且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志。
市黨部當然不肯示弱,也于第二天發表宣言,聲稱要揭發教育界聯席會議內容的黑幕。宣言稱,蘭州教育界的宣言“都是小政客的反動結合,他們永遠不配談革命。他們不敢公然反對國民黨,卻用卑劣手段,想鉆進國民黨的內部來篡奪黨權,市黨部為掃除封建勢力計,將為教育界驅除這種敗類。”市黨部一方面利用學生刊物揭發蘭州教育界的“封建思想”,另一方面命令各學校所有青年黨員開展驅逐張璞和楊肯堂等人的學潮運動。
蘭州市黨部的激烈行動,使本來保持著脆弱平衡的蘭州政壇動蕩起來。一向比較保守的甘肅省黨部幾次出面調停未果,還引發了田昆山與宣俠父的言語沖突。警察廳長趙席品、省署政務廳長胡叔惠等也紛紛來當說客,蘭州市黨部都不肯罷休。甚至最后劉郁芬出面要求雙方和解,蘭州市黨部都不愿讓步。最后,蘭州教育界被迫妥協,張璞和楊肯堂被免職,其它抗議活動也暫時偃旗息鼓。
在蘭州教育界和蘭州市黨部關于“革命話語權”的爭奪中,雙方都將自己視為革命唯一正當的代表者,自視為三民主義的忠實信徒,并極力否認對方的“革命者”身份。但是這場斗爭的結果從一開始就失去了懸念。盡管蘭州教育界人士力圖通過認同三民主義、國民黨,乃至尋找“革命家史”來為自己塑造“革命者”的身份,但是在以宣俠父為代表的國民黨左派控制的相對激進的蘭州市黨部面前,蘭州教育界人士在“革命”身份和話語權上被天然地邊緣化。正如宣俠父用諷刺性的口吻所說的,“在當初,我們曾經用普通的觀念,來觀測蘭州教育界的人物,我們以為無論如何,他們總比一般人的思想進步些。然而我們根本錯誤了,我們根本沒有認識他們的政治背景,我們只以為他們是一批簡單地過度著粉筆生活的清潔職業者”。這些話語中所暗含的革命身份的優越性,不僅表現在宣俠父身上,還體現在大多數中東部地區的外省人身上。即,這些外省人往往擁有更多的革命經歷、更具體或激進的革命思想,在他們面前甘省人的革命身份被先在性地邊緣化。這種邊緣化不僅帶來了甘省知識分子心理上的焦慮,進而與蘭州市黨部發生沖突,更重要的是它剝奪了甘省知識分子從政言事的合法性和正當性,幾乎擊毀了甘省知識分子賴以存在的價值基礎。在這樣深層次的身份危機面前,甘省知識分子不得不努力抓住自己作為甘省代言人的傳統權威形式,向外省人展開更為激烈的反抗。
四、反抗邊緣化:蘭大學潮中的籍貫問題
甘省知識分子的這種反抗,充斥于各個時間段、各個領域,并在1948年的蘭大學潮事件中達到頂點。蘭大學潮事件千絲萬縷、撲朔迷離,其起因至今難以理清。大致來講,可以歸納為兩個完全相反的版本,一個是教育部截獲蘭州情報人員密電中所稱的郭維屏之“倒辛運動”,一個是當地人士電報和宣言中所謂的辛樹幟之“排甘運動”。版本不同.對事件起因的解釋也完全不同。
1.蘭大學潮的起因和經過
辛樹幟是湖南臨澧縣人,1946年受教育部委派著手籌辦國立蘭州大學,也是蘭州大學的第一任校長。在辦學理念上,辛氏力主把蘭州大學建成一個全國性的高校,而非局限在甘肅和西北。因此他力排眾議,大力延聘外省教授來蘭教書。
辛樹幟的到來破壞了甘籍人士包辦教育的傳統,再加上辛氏辦學理念與甘省人的見解有很大出入,遂引起了甘省人的不滿。甘省人認為辛氏大力延聘外省籍教授是歧視甘省學者,他們認為在辛氏的觀念里,“省外人士不管怎樣,總比文化落后的甘籍人士高明”。他們批判辛氏羅致的許多外省教授“大部分是游歷式的,賺錢式的,甚至其他別具野心的人物”。在招生方面,辛氏的一些做法也遭到甘省人的反對。早在1946年蘭大首次招考新生結束后,就有甘省人認為學校錄取的甘籍學生名額少,認為蘭大“存心以提高取錄標準與學生質素為名,而以拒絕排斥甘肅、青海、寧夏各省之青年為實。”類似看法,也成為后來個別人煽動本省學生制造事端,排斥外省師生的一個借口。由于蘭大招收外省學生致使甘肅省的教育資源被外省學生分享、本省學生失去了昔日甘肅學院時期普遍的公費待遇等問題,引起了甘籍學生的強烈反對。甘省人認為,在甘省財政貧瘠、人才不興的情況下,甘肅教育經費應以服務甘籍學生為宗旨,“甘肅教費,資送外省學生升學,站在甘人的立場說,實在不能同意……絕不應以甘省有限的財力,反而去培植外省人才。”加上甘籍學生在考試成績方面很難與外省學生競爭,致使外省學生普遍能拿到公費名額,而甘籍學生很多拿不到公費名額,遂導致了甘籍學生對學校的不滿和與外省學生的沖突。
事件中的另一個主角郭維屏,甘肅武山人,時任甘肅省參議會副議長、蘭州大學總務長。他是三青團甘肅支團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也是蘭州大學教職工中甘省人士的主要代表。據傳郭維屏擬當選蘭州大學秘書長,而該秘書長職位被辛樹幟外甥劉宗鶴擔任;其后三青團甘肅支團領導人寇永吉、駱力學遂推薦郭氏擔任法學院院長,又無疾而終。郭氏的遭遇使其對蘭大管理層頗有意見。
學潮就在這種背景中爆發了。關于事件的起因,甘省人士都認為是辛樹幟之“排甘運動”。他們認為事件的起因是,在5月25日山西籍教授、歷史系代理系主任史念海在歷史系一年級授課過程中,外省學生辛仲勤、薛云鶴提議對甘籍教授郭維屏等四教授進行罷課抗議。史氏當場未作何表示,而任由辛薛二生恣意討論。27日代校長、訓導長段子美教授請史氏與郭李等四教授當面解釋,到場同學約四五百人,“史郭等相互爭論之際,時有史一同學薛云鶴(應為史之學生——筆者)罵甘肅人混頭混腦……于是甘籍同學憤慨之余,薛云鶴當場被打,同時亦將史念海趕出校外”。在此版本中還有一種說法稱。文理學院院長程宇啟(湖北崇陽人——筆者)指使史念海,鼓勵歷史系一年級學生對全體甘籍教授罷課,由該級學生辛仲勤(辛樹幟之子——筆者)領導。因該班學生大多數不愿罷課,史念海竟以代系主任身份,在授課時間公開煽動,引起學生之反感并引發沖突。外省人士和學生則普遍認為是郭維屏之“倒辛運動”。他們認為,史念海作為代理系主任在事發前曾將甘籍馮繩武教授的《地理通論》課停掉,引發馮繩武的不滿。之后甘籍教員郭維屏又因歷史系部分學生對其授課不滿,遂與馮繩武等人聯合起來,慫恿部分甘籍學生圍攻史念海,致其受輕傷。此舉遭到學校很多師生的強烈反對,遂引發沖突。之所以說事件的發生有這樣兩個版本,是因為事件發生后謠言四起,蘭大校方、省政府、西北行轅都難以查明真相。正如事后教育部給甘肅省參議會的電報所稱:“嗣以當日打人之事系發生于黑夜,目人數眾多,為首者究系何人,殊難查實,因之遲遲至今猶未懲罰一人”。
25日沖突事件發生后,西北師院院長出面進行了調停。但郭維屏以校方未履行調停約定為由,聯合其他3位甘籍教師,聯名遞交辭呈并罷教。由于事發時校長辛樹幟尚在北京,文理學院院長程宇啟就組織了教授會,于6月1日開會并當場決議:“歡迎史念海進校。決不處罰辛仲勤、薛云鶴。解聘郭維屏、李瑞征、谷苞、馮繩武等四教授。開除甘籍十四同學,取消公費一百余人,記過一百余人等案。”當晚,甘籍學生以“學校排斥本省籍師生”為由,煽動部分甘肅籍學生用磚瓦等與外省籍學生互毆,致使醫學院湖南籍學生劉讓德傷重身亡,田兆農受傷。隨后,甘籍學生又圍攻了出席學校教授會議的教師,毆傷程宇啟教授。學校陷入混亂。6月4日,學校決定停課五天,并發布公告。由于蘭大學潮起因不清,由甘籍人士為主導的甘肅省參議會與蘭州大學、教育部展開了長時間的訴訟和爭辯,但事情終于不了了之。學潮的結果是兩敗俱傷,甘籍教師李瑞征憤而離蘭前往南京就職。郭維屏等人雖被教授會解聘而最終沒有離開蘭大:外省人方面,史念海憤然東歸,文理學院院長程宇啟和許多教授集體辭職,后被辛樹幟挽留。蘭大學潮事件不僅毀壞了蘭大的聲譽,更重要的是使一些原本要到蘭大執教的著名學者也因之裹足不前。
2.甘省人和外省人對蘭大學潮的不同解讀
事發后,對于蘭大事件的解讀和應對,也立刻出現了兩個不同的版本。甘籍人士紛紛指責外省人歧視甘省人。甘籍人士在甘肅旅渝同鄉會主辦的《隴鐸》雜志上相繼發表文章,為甘省人辯護。筆名為一申的作者提出,辛樹幟的“排甘”是為了肅清“甘院余孽”。由于國立蘭州大學是1946年由甘肅學院、西北師范學院、西北醫學院蘭州分院等合并組建的,因此甘肅學院的教職工都轉入了蘭州大學。作者認為,以辛樹幟為代表的學校重要負責人“似乎以征服者底姿態出現,把前甘肅學院底教授職員及甘肅籍教職員學生,當做被征服者,甚至當做為奴隸或野蠻人。兩年以來被排擠離校的前甘肅學院教職員,達三十余人”。
以甘省知識分子為主體的甘肅省參議會在事件發生后,屢次致電蘭大要求嚴肅處理事件中的外省籍教授和學生,并上報教育部陳請懲罰和開除事件中為首滋事的外省籍學生。但被教育部以“甘籍教員與學潮有關者為郭維屏、李瑞征、谷苞、馮繩武四人。現除李瑞征一人系自動離校別有高就外.郭維屏仍為本校教授且亦與程宇啟、史念海、莊鳴山等同受休假待遇。至谷苞、馮繩武二人本年皆以講師而升為副教授,原電謂解除甘籍教授,未知何所根據”等語推脫。同時,因為在當年的招生過程中,在甘籍806個考生中,蘭州大學只招收了86名,甘肅省參議會認為這是“報復主義”,多次發文要求蘭大擴大招生比例,但并未獲得蘭大方面的實質性回應,雙方的關系也越來越惡化。
但是在外省人眼中,蘭大事件是“封建意識遺留下來的地域私見”,是“反進步狹隘的小圈間私見”。他們指出,在蘭大學潮發生之前,蘭大校園內已經屢次出現了學生斗毆事件。當時湖南籍學生與甘肅籍學生勢不兩立,陣線分明,相互督戒。“在學潮發生之初的某夜,曾發生‘打群架,平日感情好者,也曾參于該夜‘互打。”他們在評論中指責甘籍學生野蠻,稱打死了一名先修班的學生,并準備將歷史系代理主任史念海繩縛雙手.以拋往黃河。后在經過后門時被他人阻止,遂毆打史念海教授致脊椎骨折,甚至有學生主張打死史念海。他們從外省學生的立場指出,蘭大事件使學校成為恐怖的場所,外省學生不敢在學校住宿,甚至有湖南籍學生準備集體大撤退。他們指責軍政當局僅派了一排憲兵及百余名警察,不能完全保障外省學生的安全。筆名為江漢的作者與上文李超群的看法一致,他認為:“地域觀念和封建統治是一項結著不解的姻緣的;凡是封建勢力最猖獗的地方,部落式的地域觀念也表現的最顯著……最近蘭州大學空前的風潮,可說是把這種暗中的地域觀念爆發了。”他對學潮中的籍貫意識分析得更為具體。認為蘭大學潮是蘭州政界湖南籍的外省人與本地人長期沖突的產物。他介紹說,由于史念海向學生承諾下學年不再讓郭李等人在歷史系開課,郭李等人遂聯合甘籍學生談話,說史某排斥甘肅人,并且提出“蘭大是甘肅人的蘭大”這個口號。一部分學生即至史處責問,繼以拳毆,將他推出校門之外,揚言蘭州大學不要這樣的系主任。
對蘭大學潮的起因和解讀的不同版本,映射的是甘省人反抗邊緣化的利益訴求和外省人對此利益訴求的刻意消解。政治出路的邊緣化和革命身份的邊緣化,使甘省知識分子失去了政治權力和話語權力.乃至喪失了利益訴求的正當性和合法性。正如在外省人眼中,蘭大事件反映的是“封建意識遺留下來的地域私見”,是“反進步狹隘的小圈間私見”,進而完全否定和消解了甘省人的利益訴求,并加深了其對甘省人的“歧視”。“反歧視”則成為甘省人在學潮中的一個主導思想,包括對蘭大管理層“歧視”甘省教職工的不滿和蘭大“歧視”甘省學生的不滿。這種“被歧視”的觀念,與甘省人被邊緣化的事實一起,成為極具感召力的精神動員力量。蘭大學潮之所以產生如此大的破壞力,不僅僅是因為甘省人反抗邊緣化的利益訴求的持續高漲.更是因為這種訴求被他人忽視和消解后的苦悶和壓抑。這種壓抑,與民族國家建構所賦予蘭州的“中心”政治地位形成強烈的反差。當民族國家所構設的“無中心的、平等的”的社會理想在現實面前幻滅的時候,甘省人不得不在憤怒中團結起來,以籍貫為紐帶向外省人發起反抗。
五、反抗邊緣化與民族國家的建構
民族國家構建倡導的是無中心的、平等的國家和公民。這種思想和觀念為近代蘭州擺脫自己的邊緣處境提供了思想支持。在前近代中國,蘭州一直處于內地的邊緣。新疆建省后,中國的疆域版圖進一步明晰,蘭州也搖身一變成為國家的地理中心,“蘭州中心說”應運而生。“蘭州中心說”消解了蘭州在傳統疆域觀念中的邊緣角色,而賦予其“民族建國中心”的崇高地位;它消解了甘省人在傳統國家觀念中的邊緣身份,并賦予其平等國民的新身份。但是,與民族國家建構強調地域平衡和公民平等相反的是,中國近代化進程卻在制造著新的不平等。在近代化過程中,中國政府推行了新的治國方略——自強戰略。在這種自強的邏輯中,政府的國策發生了轉移,日益將其注意力投向了代表近代化建設的沿海地區。隨著治國方略轉變而來的是資源的轉移和重新分配,資源向較為富裕而又直接面臨列強威脅的沿海地區傾斜。再加上海洋貿易的廣泛興起,中國的廣大內陸愈益變得邊緣化。
因此,當民族國家構建的理念、“蘭州中心說”的理想與自身邊緣化的現實發生碰撞的時候,強大的反差必然引起甘省人的抵制和反抗。對于甘省人而言,民族國家建構所賦予他們的平等國民身份在現實面前異常脆弱,政治經濟文化地位上的劣勢使甘省人普遍處于“邊緣化”的狀態。不論是葛氏的入主教育界,教育界與市黨部的矛盾,還是蘭大學潮中的沖突,無不深埋著甘省人被歧視和邊緣化的因子,它剝奪了甘省知識分子從政言事的話語合法性和正當性,促使他們向外省人展開一系列反抗。這種反抗,與其說是反抗外省人,不如說是反抗邊緣化。
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反抗邊緣化本身也是民族國家建構的一個過程和環節。許多人錯誤地將地域觀念視為一種封建意識進行批判,而沒有看到地域觀念與民族國家建構的合流和糾纏。因為地域觀念具有反集權的傾向,“地域意識的興起和地域自主性的增強分解了傳統社會政治體系,成為中國從王朝政治向現代民主共和轉變的重要動力。”地域觀念是民族國家建構中一個重要的替代性資源,但是近代中國集權性主權國家的建立又要求壓制和取代地域觀念和地域民主訴求。這就使地域觀念和地域意識成為一個充滿內在矛盾和張力的集合體,也是我們透視和理解近代蘭州教育界籍貫問題的一個邏輯路徑。籍貫問題的發生發展,代表著打破舊的社會政治體系,建立一個全新的現代國家的系列進程。在近代蘭州,甘省人反抗邊緣化的努力與其積極倡導的“蘭州中心說”一起,都代表著甘省人追求地域平衡和公民平等的合理訴求,反映了其對民族國家構建的期盼和實際努力,是近代中國民族國家建構的一個重要環節和組成部分。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