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過重重斷墻殘垣,看到了陰影背后你隱藏起來蜷縮著的愛。
爸爸,父親。這兩個意義一樣簡單的名詞于那時的我來說是惡魔的化身。
你還記得十年前的我嗎?那個時候我很瘦小,像一根發育不良的豆芽菜。鄰居家有一個僅僅小我兩歲的男孩,比我個小,可是打架卻很厲害。每次和他玩的時候,我都會被他揪著頭發欺負,在一起堆沙子建城堡也時常被他用一把細碎的沙子撒在頭上。當我被欺負得像個乞討的婦人身邊緊跟著的怯懦的孩子一樣跑進自以為能為我遮風擋雨的家里躲起來,仰著頭向你哭訴時,兩條臟臟的淚痕掛在臉上。你看著臟污的我,嘴唇抿了抿,繼而嗤笑,“你真的是我女兒么?怎么這么沒勇氣,別人打了你你就打回去,一味哭哭啼啼像個嬌小姐一樣能有什么用?你要自己學會打敗別人。”說完你轉身就走出房間,沒有停頓,擋住了從綠漆鐵門里照射進來的陽光。逆著光,我睜大紅腫的雙眼,黑眼仁愣在眼睛中央,傻傻站立在床頭。
一次吃飯,我捧著碗舀飯,一不小心手顫了一下,盛了二分之一米飯的青瓷碗跌落下來, “咣當”一聲脆響。你用筷子指著我說,“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你能干成什么事啊!”我側著臉,死死凝視著一地碎片,“對啊,我就是故意的,怎么著!”你聽了這話,順手就抄起墻角的一根爬滿蜘蛛絲的棍子,你手上的青筋因噴薄的怒氣隆起得特別明顯,我看著你猙獰的臉而嚇得在原地打顫,“爸爸,我不敢了,不敢了,我不會再頂嘴,你別打我啊。”可是來不及了,你的棍子就要落下了,在我閉上眼睛的最后一秒媽媽推開了你……
你這么絕情,真的是我的親生父親么?
童年的三天一大打,二天一小打,以及天天都在耳邊縈繞不去的罵聲,是我磨滅不了的記憶,我覺得你再討厭不過了。
你是一個極度節省的人。結婚的時候,你搭著噴著氣的三輪摩托來接我媽,然后氣喘吁吁地對你的妻子說,“你搭著三輪摩托去我家,我去騎那架鳳凰單車。”媽媽一直對這件事耿耿于懷,她說你怎么這么摳門,結婚一生才一次。聽著媽媽充滿怨氣的聲音,我低低地笑了。
沒錯,你真是一個摳門的男人。跟你拿錢去買學習文具或者是圖書,總是要經過一番仔細的詢問,然后你才恨恨地從黑色的皮夾里掏出幾元錢,甩到我面前,“你怎么要這么多錢,以前我讀書的時候一支圓珠筆芯就能用上一年。你知不知道賺錢的辛苦?一點都不知道為父母著想。”
我斜睨著你,不屑地說,“你那個時候是什么年代,一支筆用一年,也只有你這種神經病才會這樣的。”
你氣得手哆嗦,“我……我……不管什么年代,賺幾元錢容易么?你……”
我看著你漲紅的臉以及即將爆發的情緒,像兔子一樣靈活地轉身就跑。
媽媽說,我剛出生的時候是皺巴巴的皮膚,紅彤彤的尖臉,真的很丑。你輕輕瞥了一眼,沒有說什么。她知道你是想要男孩子的。“安和,你記得要爭氣點,像一個男孩子一樣為這個家爭點光。”
我輕輕地“嗯”了一下。你真的是從我出生到現在都討厭我么?就因為我是女孩子,而你從小的觀念是只有男孩才能做大事光宗耀祖。
下午的太陽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肆意散發著他身上炙人的熱量,我和你一同去眼鏡店里測視力。我大踏步地跑下樓梯,蹦蹦跳跳把銀白色點綴有緋紅色櫻花的新自行車牢牢握在手中,然后用尖尖的下巴畫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帶著些微得意的語氣對剛下樓的你說道,“喂!先到先得,這新自行車歸我了啊,你就騎那舊的。”舊單車被隨便地放在閣樓的一角,已經破爛不堪,每每騎上去的時候總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我捕捉到你小弧度地搖了搖頭,眼睛里忽閃過一種我看不懂的情緒。你轉身走進閣樓里,我注意到你腳步有些不穩。當你推出閣樓里停置的舊單車走出來時,我不屑地瞟了你一眼,完全無美感的頭發,像蓬草一樣糾結地堆在頭上;搭配不當的衣著,上身穿著襯衣,下身套著休閑褲,脫皮的鞋子,還有一些黑色的穢物黏在鞋的一側。你踩著舊車,我在你背后看見你佝僂著身子,突然就覺得你老了好多。
“安和,安和!”我回過神來,你皺著眉頭看著我,一臉責備,“騎車你走什么神!到我旁邊來!”我應了下,騎到馬路的最右側。你在我左側,一直護著我。我突然就覺得我好像一直都做錯了。我偷偷看你老去的容顏,你真的不再年輕了。我記得之前看過你年輕的照片,你在山頂倚著欄桿,戴著墨鏡,意氣風發,你是當得起“帥氣”這個詞的。可我們為什么總也不能好好地說說話呢?
晚上,你把一桌好菜擺在我面前,你的筷子從來沒有伸向最好的菜,你對我說多吃點。我的喉嚨被哽住了,捧起碗遮住臉低低地“嗯”了一聲。后來我從房間里出來透氣卻看見你在廚房里吃剩菜,我愈發覺得自己太過分。你開始塞錢給我,說別虧待自己,吃好點,買些好衣服。我看著你的舊襯衫,什么也沒說。
后來我問媽媽,“爸爸經常那么摳門那么別扭,你想過離婚嗎?”她瞪了我一眼,“瞎說什么呢!那是你爸!”我笑了一下,“隨口說說嘛。”媽媽頓了頓,“你爸其實一直都挺好的,人老實,也顧家。他想把你當兒子養大呢,雖然方式可能不對,但畢竟是你爸,他為你好。晚修你想讓他接你,他說不去,讓你自己回來,可你不知道,他其實在你后頭護著你呢。他不讓我告訴你,我取笑他干嗎不讓女兒知道,他說沒必要。你每次從學校回來他都可開心了,讓我去菜市場買好吃的。你爸這人就是嘴硬,其實一直都對你很好。他就你一個女兒,對你期望可高了……”
我很慶幸,我知道了你一直愛著我,爸爸。
前段時間看到白先勇的文章,里面寫到:“我一向相信人定勝天,常常逆數而行,然而人力畢竟不敵天命,人生大限,無人能破。”面對生死我們都如此無助。爸爸你別走太快,我也把步子緩下來,我們并肩走,我一回頭,就可以看到你的臉。
春日的太陽斜斜地把光芒射進小小的窗子里,蔓延了整張桌子,白白的云兒緩緩流過蔚藍色的畫布,我不經意間低頭,便看見了教學樓下不知名的大樹開花了。
我對它的記憶,停留在冬日掉下來的果子腐爛在地上,散發出的惡臭讓我避之不及,可今天卻發現它已經褪去了昨日的記憶,看見它抽出嫩綠微帶芽黃的新枝。才發現那些對你的誤解,日夜更迭草長鶯飛,早已散落在時光的罅隙中了。
“安和,快吃飯了。”你隔著房門對我說。
“知道啦!”我大聲應道,幸福地笑了笑。
編輯/王語嫣